第四十一章
「卡尔，你可以过来审讯室一下吗?」阿萨德在电话中说道：「我有好玩的事情要让你知道。」
「好吧，虽然我今天再也没啥力气受得了什么好玩的事……」卡尔哀叹一声，把萝思整理给他的布莱格─史密特众多银行交易打印单推到一旁。
「我两分钟后过去。」他挂断电话，再一次叫了萝思。
他妈的这女人上哪儿去了?
即使她没有找出他请她查询的所有文件，现有数据也已经清楚显示最近几天发生的事件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那就是金额庞大的诈欺事件。事涉丹麦对外援助发展计划的预算被转到最近往生的几个人户头里。简而言之，这件案子实际上应该由经济犯罪小组负责调查。相关资料丰富繁多，值得继续追查。
卡勒拜克明德的施纳普夫妇谋杀案和发生在伦斯登的火灾，都不属于悬案组的侦办业务。然而，他们或多或少都涉嫌威廉‧史塔克当年所遭遇的事故。
卡尔分析史塔克若非知道太多内情，就是深陷黑市贸易而无法自拔。总之，他们现在十分笃定史塔克已经死了。不管他当时干了什么坏事，如今都已是其次。
对卡尔而言，史塔克案已经结束。早晚会签发史塔克的死亡证明，也许未来某个好日子里会有只狗或某个童子军发现他的残骸，让玛莲娜‧克里斯多佛森能够按照规定将之埋在土里，甚至还能立个墓碑。从此以后，她或许就能好好继续生活下去。
只有他还停滞在原地。他不知所措瞪着两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一张是梦娜办公室，另一张是莉丝贝。依他目前的状态，实在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你看见现在多晚了吗，卡尔?」
他先看了站在门外走廊上的萝思一眼，然后再看看时钟。快要七点了。
「商店关门之前，我必须赶快离开。你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刚要上楼找阿萨德，他正在审讯佐拉一位年轻的成员，说有好玩的事情要告诉我们。然后我就要下班回家。」
「吶，祝你玩得开心。不过你回家之前，必须再下来一趟，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卡尔叹了口气。萝思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上。他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处理好所有事情，眼前两张纸条不容许他有任何拖延。
他目光犹豫不决地在两个电话号码之间来回，两者无疑都有令他难以割舍的地方。
※※※
「卡尔，这位是赫克特。赫克特，说声：『你好，卡尔』。」
卡尔点头打招呼。没有必要一身敌意。这家伙看起来反正也比较软弱。
赫克特向他伸出手，故作姿态。
「现在怎么样?」卡尔在桌旁椅子坐下。「没有上手铐?我们可以信任你吗，赫克特?」
对方点头。
「赫克特是家族年轻成员中年纪最大的。」阿萨德说明，敲了敲那家伙的肩膀。「大家都视他为佐拉未来的接班人。但他人现在坐在这儿告诉我，他这辈子都梦想要离开佐拉。」
卡尔注视着阿萨德，勉强挤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因此，如果赫克特真的离开佐拉的话，你承诺他可以拿到永久居留权，对吗，阿萨德?」
他的同事贼笑地竖起大拇指。「你很懂。」
这个不知长进的家伙!
「赫克特，把你之前告诉我的事情说给卡尔听。」阿萨德又看着卡尔。「听好了喔。」
年轻小伙子一身西装，英挺优雅。如果阿萨德的承诺能够兑现，赫克特至少不会因为外表的关系而无法融入丹麦社会。北国人民若有十分之一人口──不包括卡尔自己在内──能够像这小子一样衣装笔挺高雅，丹麦王国将可超越时髦的意大利人和法国人荣登时尚前茅。
「我刚才说今天发生了两件可怕的事情。」赫克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佐拉在奥司特布洛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这是其一。当下我立刻明白，他对亲人都能下此毒手，可见家族中没有人可以安全无虞。以前我真的相信在他的保护下，至少自己很安全。第二件事和非洲人有关。我亲眼看见那些黑人将两个家伙揍得昏迷不醒。我想被打的应该是爱沙尼亚人，他们其实已经相当强悍了。黑人真的吓得我心生恐惧，因为他们非常年轻，眼睛冷透如冰。而现在他们在全城里寻找马可的下落。」
卡尔皱着眉头聆听。他只要再进一步厘清两件讯息，这个案子就可以永远结案了，结束，终了。下班。
「他们为什么要找马可?佐拉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们是职业杀手。要维护名声，就得完成受委托的任务。」
职业杀手?在哥本哈根?
「你知道马可会藏在哪里吗?」
赫克特强了耸肩。「马可非常擅长捉迷藏游戏。」
「卡尔，你听见了那两个家伙从哪里来的吧?」阿萨德插嘴说。
「当然。」进一步厘清这诡异的情况对他而言是第二件事。
「那些人从不谈论自己。」赫克特喝了一口阿萨德递给他的水后又说。这是乏味单调小房间里的唯一享受。「因此我们没人知道谁委托了他们。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是佐拉，他根本不喜欢和黑人扯上关系。」
卡尔向阿萨德打了个暗号要他一起走出审讯室。「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什么看法?派驻中非国家的前领事同时也是银行监事会主席，而银行董事长是死去的泰斯‧施纳普。有个人从非洲回国后便消失了。在非洲也有人下落不明。一个神秘的非洲鬼藏住在领事的房子里。非洲援助发展计划的经费被侵占贪污。外交部一个高级官贝和前领事死在一起，那个人还负责授权经费，检核资助计划的推动。在哥本哈根还有几个非洲人横行，以及像赫克特这样被吓坏的人。」
卡尔点头。「我的看法和你相同。这件案子里有太多非洲元素了。不过能回答我们一切疑问的那个人，很遗憾已经躺在法医的小尸袋里。但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对吗?」
「可以这么说。」
※※※
「听着，阿随德，你今天已经干了第二次了。你不能随便凭空承诺接受审讯的人。」
卡尔摇着头在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视TV2频道，新闻或许会报导今天的逮捕行动。
「为什么不行，卡尔?我觉得比严刑逼供好多了。给人甜头这个选择总好过拿鞭子打。」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机会给出承诺诱使他们上钩的话，你可能会拷问他们吗?」
「卡尔，拷问又是什么意思?那难道不是包含多种可能吗?」
好一会儿时间，两人只是彼此对视，谁也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
「我已经知会楼上暴力犯罪小组了。」卡尔说：「最近几天，伊斯德街除了毒贩之间的一般争吵之外，没有线索指出非洲人曾经参与暴力犯罪。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总不能上楼向罗森报告含糊不清的内容吧。说有两个身分不明的非洲人要伤害一个我们找不到的少年?你能想象吗?我们这个专门调查令人瞩目陈年案件的特殊悬案组，竟然无法解决、无法侦破、无法结束这件案子?我们的相关人员全都死了，佐拉、埃里克森、布莱格─史密特、施纳普，当然还有史塔克。」
「哎呀，卡尔，你知道吗?沙若是躺在沙丘上，你就找不到骆驼的……欸，那句话怎么说?」阿萨德一脸困惑。这绝对是他的骆驼故事第一次被卡住。
卡尔从烟盒拿出一根烟，眼前还是那两张电话号码，不需要再等多久，他的人就会开着车行驶在省道上了。他妈的，他该怎么选择?
「嗯，如果沙躺在大……」
冷静观之，梦娜应该不会有太大兴趣，若是他决定打给莉丝贝，是否表示梦娜从此永远退出他的生命?他真的希望如此吗?
「好，我知道了。如果沙子堆积在沙丘上，你会找不到骆驼，不过一旦刮起了风，就能看见驼峰了。怎么样，不错吧?」
卡尔满脸倦态看着他说：「然后呢?」
「哎呀，如果不稍微刮点风，怎么看得清楚整体真相呢?我想要说的是，如果我们不制造一点风，怎能确定案子侦破了?」
「对，但是现在风并未刮起，一丁点都没有，况且我们需要的可能是场暴风。而要暴风吹袭，我们却没有足够的人手。你不认为我们应该让骆驼稍微在沙丘上等一下吗?」
「卡尔，我觉得你了解这个寓意哨。没错，正是如此。我们必须等待暴风自动刮起，对吧?」
卡尔点点头。真是了不起的寓意。不过，至少能让他把脚搁在桌上，无所事事轻松一阵。
「好，现在我想抽根烟，看一下新闻。萝思如果十分钟内没出现，我就要下班了。」
他拿出第一根烟，呑云吐雾，感觉到尼古丁振奋精神的作用。棒极了!香烟整天躺在桌上等待着他，而现在……
「立刻把烟给熄了!」
萝思带着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过的最温暖笑容现身门口，将手中的白色纸袋晃了晃。原来她去了一趟面包店。
「孩子们，我带了点东西给你们。置身一团混乱情况中，想必你们一定忘记明天放假啦，所以我带了甜面包来。」
她打开纸袋，办公室里立刻香味四溢。
「好吃。」口水直流的卡尔不得不承认。
电话铃声忽地响起。
「警卫室这边有两个人要找卡尔‧穆尔克。要送他们下去吗?」
※※※
马可心里惶惶不安，甚至比待在外面街道上还要害怕。在外头他还有机会自由行动，在这里却哪儿也不能去。警察总局夸张的墙壁夹得他喘不过气，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像一座碉堡。更糟的是，他们被带往地下室，要离开的话显然只能循原路回去。他感觉自己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四周都是拿着短棍要殴打他的人。
蒂尔达的母亲停好车后，就没有放开过他，他自己的恐惧也未曾因此稍减。反而相反。开车到总局的途中，她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哽咽、发抖，一会儿又高声骂他。她的情绪波涛汹涌，竟还能集中注意力开车，实在是奇迹。
马可能够体会她的心情，毕竟他在路上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发生在蒂尔达身上的事情、黑人和他们的威胁，以及史塔克的遭遇。那是如此痛苦、如此令人恐惧。
但是等他们走向最近几天与他有关的三位警察的办公空间，玛莲娜忽然瘫软无力。
马可知道自己身为自由人的时间不多了。即使他侥幸逃过与黑人的交易，活了下来，有关当局显然也会将他驱逐出境。而他能到哪里去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阴郁沮丧。这时，他和蒂尔达的母亲走到了卡尔‧穆尔克的办公室，看见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景象：墙上的平面电视播放着新闻，穆尔克和他两个助手围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办公桌旁，大口吃着东西。整间办公室弥漫着甜味，气氛惬意舒适。转过来看着他们的三张脸虽然露出讶然之色，却不无亲切和善。
等他们三人明白来者何人后，陡然弹了起来，彷佛经历了一场惊奇。
「你就是马可，对吧?」卡尔‧穆尔克赶紧奔过来。他人高马大，突出于马可之上，满面笑容向马可伸出长长的手臂。
马可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这位就是他想要逃开的那个人了。穆尔克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目光变得严肃。那人忽然抓住马可，彷佛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了似的，一把抱高他。
「谢天谢地。」他终于又说，然后紧拥了马可一下。「幸好你毫发无伤。」
他把马可放回地上，倾身对他说：「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马可点头，但始终大气不敢喘一下。这个人抱着他，显得如此真心，而且打从心底高兴看见他。他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发展。如果他不好好克制一下，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好孩子。」叫做阿萨德的深肤色男人边说边摸摸他的头，甚至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也慈爱地对他微笑。
「谢谢妳带他过来。」穆尔克说。
玛速娜先点了个头，随即忽然脱口而出：「发生可怕的事情了……」
「怎么回事?」穆尔克立刻提高警觉。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不过玛莲娜却浑身不住发抖。她泪流满面，努力叙述事发经过，讲得断断续续，马可看得出来三个警察听得很辛苦。等她讲到有两个非洲人跟踪马可，最后绑架了蒂尔达时，三人全都僵住了。
叫做萝思的女人请玛莲娜坐下。穆尔克一只手放在马可肩上，爱怜地轻抚着，就像马可爸爸以前偶有的动作。穆尔克副警官接着全神贯注在蒂尔达的母亲身上。
马可不住打哆嗦，脑里千头万绪，心中感慨万千。这些人怎么忽然对他这么好?
阿萨德提议泡茶喝，但是穆尔克拒绝。他在蒂尔达的母亲对面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终于稍微冷静下来，说话也比较有条理了。萝思和阿萨德站在一旁交头接耳。
穆尔克背后的电视上，有个主播正在评论今日市府广场前的警方逮捕行动，画面底下有一行跑马灯，注明警方破获了北西兰岛一个多年来在哥本哈根横行抢窃的窃盗集团，此次行动逮捕了许多犯人。
然后画面一换，出现了逮捕行动。有许多警察正在制服一位强烈反抗的年轻人，那是皮寇。
穆尔克一脸凝重看着马可。「我可以看一下他们丢给你的那支手机吗，马可?」
那是支简单诺基亚手机，曾经是五、六年前最流行的机型。马可扒窃过上百支同款手机。
他把手机拿给穆尔克，对方彻底将手机检查一遍。手机背面有人拿签字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号码。大概是某个人破解了手机密码，然后卖到黑市后写上的。没人比马可更清楚这款手机在哥本哈根有多普遍。
「萝思，拨一下这个号码。」穆尔克指着手机背面说：「也许是这支手机的号码，也可能是其他的，幸运的话，或许是我们要找的人。」
萝思拨打了号码，下一秒卡尔手中的手机随即响起。
「好，那就清楚了。不过，查一下绑架者拨过来的号码，看起来像是非洲国家的国码。」
萝思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他们又安抚蒂尔达的母亲，让她冷静下来，但是她的双手仍不由自主颤抖着。
「马可，你还好吗?」穆尔克问。
「嗯。」他点头。
「我们一定会救出蒂尔达的。」穆尔克强调说。
萝思又回到办公室，开口说：「那是科特迪瓦的国码。不过我们没办法继续追踪下去了，号码登记的名字是假的。」
「噢，天啊。」蒂尔达母亲低呼一声。
就在此时，萝思手中的手机短促响了一声。
「是简讯。」萝思看着屏幕说。
「写了什么?」穆尔克问道。
「克里斯钦弗里敦，大麻街，晚上八点。上面写说要马可一个人前去，否则……」
她注视着蒂尔达的母亲，顿住不再说下去，然后把手机拿给马可。
他们还剩下二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