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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埃里克森躲在白杨树篱底下,施纳普的乡村别墅和方圆地产尽收眼底,躲在此处无需担心被人发现,但眼前的景象吓得他震惊万分。

  他为了库拉索证券和施纳普起了争执,慎重考虑后,他随身带了一把铁锤,现在正深深放在他大衣口袋里。

  争执若是一发不可收拾,惹火了我,就给他当头一棒。几分钟前,埃里克森还这么想。但一看到反射在白色石灰墙面的蓝色警示灯,一切都脱序了。

  庭院里人来人往,骚动不安。他估算大概停了十辆车,其中两辆是救护车,他尤其注意那两辆车。救护人员进出房屋两次,各抬出一个盖着布的担架。他不敢想象布底下盖的是谁。但若非施纳普和莉莎,又会有谁呢?除了他们,没人住在这里。

  一大堆人员在建筑物之间来来去去,大部分应该是当地警方。穿白色衣服的约莫是犯罪鉴识人员,不过其中还混杂着几个便衣刑警,他推测应该是位阶较高的警官。

  最糟的莫过于发现了卡尔‧穆尔克和他的深色皮肤助手的身影。他们竟然已经逼得这么近了。上次和穆尔克一起上门的那个笨蛋不在现场,多亏那人又回头找他询问几个问题,无意间警告了他,否则他无法实时逃脱。

  埃里克森目光扫过草坪,包括灌木丛和树木在内的一切全覆满了白色信纸。令人绝望的景象。他头上几公尺高的白杨树顶甚至有张写过的纸,是利用计算机打完字后才打印加上签名。事情发生时,莉莎很可能才写完没多久。一思及此,他就不寒而栗。

  但是,究竟怎么回事?这里发生的事情和他与妻子遭到的攻击一样吗?

  他原本以为是施纳普一手策画了攻击他的行动,但是现在不确定了。

  不过,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他从未见过布莱格—史密特,据闻这个人的资产并非一夕之间从天而降。他效率奇高,精力充沛。是的,效率奇高,精力充沛。这两个词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诠释。

  埃里克森闭上眼睛,再三思索目前的情势。布莱格—史密特年事已高,体力衰退,如果他真是幕后指使者,那么一定是他派人干的。可是,动机呢?和他自己上门的原因一样吗?

  他注视着大量警力和鉴识人员以及两辆无声无息刚开走的救护车。两分钟前,他还打算等到警力全部撤退。不过,他逐渐明白没有理由再等下去。

  一切全绕着钱打算。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亦无例外。警力在此区全面散开,两个警察缓缓往他的方向前进,眼睛盯着草地,应该是在找脚印。他四下察看,自己的脚印在潮湿的土地上清晰可见。

  幸好我不是在他们来此前出现,埃里克森心想,否则也会在房子四周留下足迹。他沿着树篱小心翼翼移动回大街,他的车子放在一个偏远的停车场。

  坐进车里后,他终于确信担架上被布盖住的人是施纳普和莉莎。这么多年来,布莱格—史密特在他们共同的交易当中,始终扮演重要角色,为什么如今一切要改变?不过,贪婪金钱是没有边界的,埃里克森想,看看自己就知道了。如果布莱格—史密特谋害了他们两人,打算夺占库拉索证券,那么想必他已达到目的。

  为了确认这一点,埃里克森打算横越百里,开车朝北方而去。

  ※※※

  锻铁门灯,没有水的喷泉,窗户前安装了许多铁窗,这栋前领事的别墅看起来像中非国家的建筑,奢华炫富,低俗丑陋。

  埃里克森锁好车门,扣好钮扣。现在该换他展现「奇高效率和充沛精力」的时候了。对付布莱格—史密特这样一个老家伙,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束,否则他还有一把铁锤。

  门环不容易敲动,想必这儿并非每日门庭若市,埃里克森心想,动手又敲了一次,这次更加用力。屋内灯火通明,应该有人在家。

  他望向竹篱小门,云杉木的竹篱围绕着花园而建。也许他可以从花园进入屋内,那样也能一眼看清楚布莱格—史密特是否单独一人。

  少年时,他曾经在三王节❖的傍晚跑到隔壁,拿乌黑的软木塞涂黑邻居窗户。不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像现在这样的窥探行动,不属于事业成功的司法官所需具备的核心能力。他也不喜欢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而自己笨拙地从一棵处躲到另一棵树下找掩护。

  ❖三王节:为每年的一月六日,传说是「东方三王」向圣婴耶稣献礼的日子,是西班牙的一个传统节日,这天父母要赠送未成年子女礼物。

  这儿应该是客厅,埃里克森想,踮起脚尖往内窥视。

  这房间让人想起海明威的故事情节,或出现在拙劣电影中的场景。埃里克森这辈子还没在一俏地方看过这么多野生动物的战利品。水牛、羚羊标本,大小不同的各种猛兽,以及只在照片上看过的生物,井然有序地摆放在猎杀牠们的武器旁边。乖乖老天,恶心至极的动物展览,各种动物瞪着玻璃眼珠眺望屋内。

  这时,他听见屋内有人说话。一定是布莱格—史密特,他认得那压抑的粗嘎声音,语透不耐且冷酷无情。

  「既然你今晚在奥司特布洛看见他搭上出租车离开城内,」埃里克森听见他说:「那就好好想想他现在可能在哪里。一旦发现他的行踪,立刻向我报告。若是没联络到我,就留话给非洲人。」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埃里克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了几步,或许可以看到那个老人。如果他的身体仍旧符合猎杀大量动物的沙文主义者形象,埃里克森最好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策略。

  「我不知道你的人混到哪儿去了,自己的人你得自己看着。」那个声音又说:「就是这样,佐拉。好好完成你的工作,否则下地狱去吧!」

  他偷听的内容毫无疑问是通电话谈话。埃里克森还发现声音从一道距离他只有几公尺的半掩露台门传出来。他松了一口气,知道该怎么进屋了。

  再两步,就可以轻而易举奇袭布莱格—史密特了。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面对面,好好算一算总账。

  他果断地握紧铁锤的握把,走向露台门。忽然间,他一时措手不及,正好和一个相当年轻的黑人打上照面。对方把手机拿在耳边,讲话的声音却百分之百是布莱格—史密特。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人倏地挂断手机,收到口袋里。与惊慌失措的埃里克森截然不同的是,他显得相当冷静。

  「请您进来。」他的声音与刚才完全不一样。「您一定是勒纳‧埃里克森,欢迎。」埃里克森犹豫地遵从他的邀请进屋,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仍旧紧紧抓着铁锤握把。

  「是的。而您呢,您是哪位?为什么您要模仿布莱格—史密特说话?」

  对方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坐下。或许他想要营造信赖感,但感觉就像老板请员工喝咖啡后随即要将他炒鱿鱼。不,埃里克森特别提高警觉,谨慎小心。

  「说来话长,您不坐下吗?」

  「谢谢,我宁愿站着。布莱格—史密特在哪里?」

  「隔壁客厅,正在打盹儿。我收到严格指示,不可以打扰他。」

  「这种时候就由您负责业务?」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暧昧的手势。

  「所以我们最近几年在电话中,都是和您交谈?」

  又是那个手势,白色手掌包裹在黑色皮肤中。

  「每次吗?」

  「有可能。布莱格—史密特先生最近这阵子有点分身乏术。」

  埃里克森环顾房间。非洲人后面墙上挂着封铅的双管猎枪与来复枪,再上面是弓和箭筒与箭。旁边两支垂直挂着的矛,宽扁的双刃矛头尖锐如锥。一张小桌上放着挖空的犀牛脚,当成某种罐子使用,收集了不同形状的狼牙棒。另一端的玻璃柜里展示了各式种类与功能的刀子。

  不,这里不会是埃里克森想和人进行打斗的地方。在这个竞技场中,拿着可笑铁锤的他毫无胜算。

  「所以我现在没办法和布莱格—史密特说上话吗?」他问道。

  非洲人摇了摇头。「我们必须约明天。您觉得十点怎么样?那时他应该准备好了。」

  埃里克森点头。明天十点他早就远走高飞了,到时他会拿着卖掉银行证券的钱逃走。

  「没问题。好,谢谢您。请转告布莱格—史密特,我很期待明天和他见面。」

  非洲人站起来。「有什么我能先转达的吗?大概想谈哪一方面的事?」

  「我们明天再谈。没什么特别的。」

  非洲人向他伸出手,但是埃里克森感觉很不舒服,故意视而不见,径自走向露台门,再次道谢后,约好明天十点过来。

  他的手还没握上门把,非洲人已瞬间来到他身后,朝他的脖子砍下一记手刀。

  埃里克森哀鸣一声,立刻瘫倒在地。

  「你哪儿也不能去,因为我不相信你。」黑人从牙缝迸出这句话:「说吧,你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埃里克森想要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脖子肌肉麻痹不堪,右臂也一样。

  非洲人正欲再给他一击,却见埃里克森左手轻轻挥了挥,表示要对方等一下。

  埃里克森一感觉右臂灼热,血液开始流动,便立刻拿出铁锤,猛击非洲人的膝盖。恐慌在他因久坐办公室而软弱无力、不再年轻的身体中引发出乎意料的力量。

  埃里克森预料对手会痛得大叫,但是非洲人的腿虽然被打得转向一旁,眼中反映出刺骨的疼痛,却仍旧一声不发。

  非洲人依然默不作声,抓住了埃里克森的脖子。埃里克森再度举起铁锤,猛力朝勒住他的手敲下去,才得以脱身。非洲人倏乎弹开,手上鲜血直流,却仍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墙上长矛上。埃里克森好不容易才撑着身子吃力站起来,非洲人早已起身一跛一跛走向武器竞技场。

  非洲人虽然受伤,依然灵活得惊人,浑身散发超自然的能力以及空前未有的冷酷无情。埃里克森豁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对手的身分。他是施纳普口中所说的童兵。

  他赢不了这场战斗。这一刻,他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体内发生了变化,一切全都崩落了。于是他停止挣扎求生,客观、冷静旁观着对手从墙壁抓下一柄长矛。

  「你从哪个地方过来的?你想要什么?」非洲人把矛尖对准两公尺外的埃里克森问道。

  「我在卡勒拜克明德目击了你对施纳普和莉莎干的事。把警察找来的人是我,还建议他们过来这里察看。当然我无法笃定自己一定正确,所以抢先警方一步,过来警告布莱格—史密特,以免最后证实是我搞错了。」

  他的对手笑得很不自然。「你在讲什么鬼话啊?」

  埃里克森摇头又说:「你说得对。我来此是准备杀掉他的。你就是施纳普告诉过我的童兵吗?」

  「不是,我是男孩。」

  「那么,再会了,男孩。」埃里克森忽然高举铁锤击下,同时往旁边一退。

  但是长矛仍然命中了他,刺穿左手手掌,穿出手背。

  怪异的是,埃里克森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他抓住柄一把抽出来后,才感到伤口疼痛要命。

  虽然他的手爆出阵阵疼痛,依然立刻退到展示刀具的玻璃柜,同时不放过非洲人的一举一动。只见对方蹲下身捡起铁锤,一跛一瘸慢慢走来。埃里克森紧盯着他的咽喉。

  非洲人其实应该毫不犹像将铁锤猛力抛来,但他显然无此打算,而是希望近身杀死被害者。

  埃里克森用手肘撞破玻璃柜,抽出一把长度和重量与铁锤差不多的刀。

  但是他最后反而退向旁边,因为刀子拿在手里和实际拿来杀人完全是两回事。

  就在此时,埃里克森的背部抵到了门把,非洲人也正好迈大步挥动手臂,直接攻击他的喉咙。

  埃里克森这时恍了神,身体与精神宛如切割开来,身体和四肢,流血的手和手臂,全都没有连结在一起。然而拿刀的手却彷佛有自己的意志,保护着他的生命──他非但挡掉了直攻喉咙的铁锤,还深深划了非洲人拿铁锤的手一刀,割破手腕动脉,血液瞬间喷射而出。

  非洲人大吃一惊,想要退后,但被血喷满全身的埃里克森紧抓住他不放。铁锤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埃里克森这时才看见对方眼中的疯狂怒火。非洲人想用头槌击埃里克森的头,但他往后仰得太猛,大力撞上了背后的门把,门忽地弹开,两个人同时摔到隔壁房间地上。

  年轻人躺在埃里克森身上久久不动。然后,他又挣扎着想咬埃里克森的脖子,却见他动作逐渐缓慢,越发衰弱,最后终于动也不动。

  埃里克森挣扎着大口喘气。有好几分钟,他非常害怕恐惧和肾上腺素会导致心脏停止跳动,但是做了个深呼吸后,又恢复了反应能力,还有呕心欲吐的感觉。他匆忙推开身上的死人,在地板上又躺了一阵子,眼睛直瞪着天花板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翻身察看身边的环境。

  忽然间,一双绑着鞋带的登山靴映入眼帘,他的目光缓缓往上滑移。其实他早就清楚眼前的人只有可能是布莱格—史密特。所以现在换布莱格—史密特上场了?刚才的打斗简直是白费力气。

  埃里克森和几分钟前一样,听天由命,冷静地旁观一切,目光继续在他的刽子手身上游走。出乎意料的是,布莱格—史密特竟坐在轮椅上,而且眼神空洞。埃里克森大吃惊。

  他忽地站起身,差点在满地鲜血中滑倒。

  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瘫痪,四周到处是药瓶,窗台上甚至还有一包未开启的尿布,桌子上满是药用酒精、棉布和医院常用的抛弃式浴巾。

  埃里克森弯身直视对方的脸。毫无反应。

  然后他踩过非洲人的尸体,拿一块棉布包扎自己的手,有两根手指已经折弯,神经应该断了。等他离开这里,一定要找个医生治疗。

  他的目光落在一份绿色档案夹,上面写着布莱格—史密特的全名和身分证号码。埃里克森打开档案夹,才看了第一页,眼睛倏地讶异大睁。病历表上实实在在记录了脑溢血发生时的状况,也标注着日期和确切时间:二〇〇六年七月四日。早在他们犯下诈欺之前,布莱格—史密特就已经发病了,这也是他从未亲自参加过监事会议的原因。这些年他们全都是和男孩接头。

  埃里克森摇了摇头。「若是你没有陷入这种境况,又会发生什么事?」他抚摸老人的脸说。

  多么没有尊严的可怜人生啊,悲惨又凄凉,死了或许还好一点。

  埃里克森看了老人最后一眼后,开始一一察看屋内,最后找到了男孩的房间。房间里不仅有打包好的行李,果然也有他要找的证券,整整齐齐地绑成一捆。

  他拿起证券短暂翻阅了一下。要离开房间时,这才发现自己把地上踩得都是血脚印。

  回到布莱格—史密特房间后,在烛台旁发现一盒火柴。他若有所思拿起火柴盒,同样也若有所思地站在轮椅上的瘫痪老人面前。他久久顿住不动,最后摀住老人的鼻子和嘴巴。整个过程毫不戏剧化,相当平和。

  天啊,你这个可怜人,他心想。但是你不该再受苦,很快就可以解脱了。

  最后他拿起药用酒精,烧在两具尸体身上。

  他退后一步,打算丢出手中的火柴时,忽然发现了某样东西。非洲人大大仰着头,嘴巴大张,上颚黏着一副假牙。埃里克森花了好一点时间观察死者,不得不惊讶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接着,他当机立断,从男孩嘴里扯出假牙,放进自己口袋,然后拿出自己口中的假牙,装进尸体的嘴里。

  他又拿另一瓶酒精浇注在非洲人身上,再往后退了几步,将燃烧的火柴丢过去。

  一声闷响后,立刻烟雾弥漫,一道淡蓝色的亮光呑没了这个陈腐的房间,明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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