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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马可从来没像今晚这么受冻过。

  游轮停靠小岛教堂站和北港站时,他不敢爬上岸,害怕遇见佐拉的人。等到他们经过小美人鱼雕像,他才从爬出冰冷的水里。四周漆黑一片。有几个仍在路上的旅客,用衣服包住全身移嗦的少年,打电话叫救护车,另外几个拿出数字相机,想要拍下照片,把他当成从洪流中升起的寓言生物。

  但是马可没心情奉陪他们这些乐趣,也不想要进医院,他立刻转身跑向史威纳密勒港,希望在某艘船上找到暂时栖身之所。

  ※※※

  隔天上午,他在一艘小游艇的防水帆布底下醒来,全身仍然湿透。不过,一阵温煦的海风吹起,晨光明亮,于是他走了出来。

  在凯和艾维上班前去找他们,时间还绰绰有余。

  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深深撼动了马可。两个非洲人千钧一发间差点杀了他,那把锐利的双刃刀和另一个非洲人泛黄的眼白不断在他眼前闪现。

  不行,他不能再待下来,一天也不行,他必须离开,离开哥本哈根,离开丹麦。他想搭火车到瑞典,在那边重新开始,在一个人口稀少、土地广博的农村里隐姓埋名。此外,他经常听瑞典旅客交谈,瑞典话听起来和丹麦话很像。他一定很快就能适应。

  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削弱了马可对佐拉的仇恨,当务之急是要活下去。

  他站在凯和艾维家门前,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拿走钱,否则绝不离开。他身上的衣服这时也都干了。

  他敲了好几次门,艾维终于来开门,他的面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站在马可眼前的他满脸胡碴未刮,脸色苍白,双颊凹陷。但是幸好他的反应不像上次那样充满敌意,反而是喜不自胜。

  「马可,噢,天啊,马可。」他大叫。「孩子,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担心死了。看看你,真是惨不忍睹!快进来,换个衣服。进来,来。」

  马可肩膀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受到如此热忱的欢迎,他深受感动,嘴唇不由自主颤抖。回到这里感觉真好。

  「凯,」艾维回头叫道:「今天真是幸运日,马可回来了!」

  几秒后,马可听见钥匙插进锁孔,毫不犹豫把门锁起来的声音。

  他迅速转身,艾维手里拿着钥匙,一脸威吓瞪着他,上身微倾,一副随时要扑过来的模样。

  马可六神无主转过来看着凯,后脑杓忽地遭到一击,整个人缩成一团。

  「快,艾维,把他压在地上。」凯吼道,自己蹲在马可的头旁边,抓住他的手臂,拿某种东西绑住。

  马可想看清眼前的状况,但是他脑中金星飞舞,形成一道古怪的滤网,让眼前的一切模糊难辨。

  他本能地想抽回手臂,挣扎要转身,但是他耳边传来一阵低语,感觉头部又被敲了一下。

  「噢,你们在干什么?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啊。我马上就会离开,我只想……」

  又是一击。艾维的膝盖同时压在马可的肋骨上,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的,我们逮到他了。你们快点过来。」是艾维的声音,就在他头上方。

  马可现在能清楚看见两人的面貌了,艾维半压在他的肋骨上,手里拿着电话;凯蹲在他的头旁边,抓住他的手臂。凯的状况很糟,面部浮肿,脸上和脖子上瘀青未退。

  马可静静躺着,不再挣扎,注视着曾经为他付出许多的两个人。艾维的表情是如此绝望,如此痛苦,马可不由自主落下眼泪。

  或许是泪水动摇了艾维。或许艾维知道这个他们曾经满怀爱意接纳的少年最近又瘦弱又无助。他们教导他玩纸牌,帮助他学习丹麦文,教他要相信自己,确信自己也有个灿烂的未来。

  这时,艾维皱纹纵横的脸庞反应出了内心的变化,挫折与眉间纹退去,嘴角缓缓颤动,最后眼泪也滚落脸颊。

  「马可,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努力稳住声音说:「但是如果你不永远消失在我们生活中,他们又会攻击我们。我们无法再经历一次,所以必须将你交出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上帝保佑,希望他们不会伤害你。」

  凯就没有那么有同情心了。「我希望他们像殴打我一样对付你,你听见了吗?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甚至不敢去工作。一切都是因为你!」

  马可震惊得全身虚瘫。五分钟后他们就会出现,毕竟他们就分散在附近,巴尔干人、非洲人、佐拉的人,不管是谁现身,结果都一样。

  马可尽量不引起注意缓缓把头转向墙壁,思考自己的选项。但是选择不多。在他上方的墙壁钉着一个小架子,放着一双麂皮手套、一盏桌灯和装着零钱和地下室钥匙的椭圆形盘子。这个架子多么令人熟悉啊。桌灯的电线悬在他的膝盖高度,底下摆放着马可曾经穿过的雨鞋和拖鞋。但没有一件东西能亲助他脱离眼前的情势。

  他察觉到艾维感觉姿势慢慢变得不舒服,因为他的膝盖这时微微往外挪勘,想要减轻小腿的负担。

  马可动也不敢动,预料艾维随时会换脚的位置。他必须提前准备好,因为机会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他悄悄绷紧腹部与臀部肌肉,同时把手臂稍微挪近身体。但是凯抓得更紧了,似乎死也不会放手。

  艾维的鞋尖碰触到地面的同时,马可蓄积巨大的力量,激烈翻腾,同时扯回自己的手。凯和艾维两人的头部瞬间撞在一起,艾维倒向一侧,跌倒时将架子扯了下来;凯向后翻,脚折了一下。两个人同时惨叫呻吟,但是马可并未就此打住,甚至还踹了一下艾维的肩膀,艾维顿时摔滑到壁脚板前。

  马可立刻跳起,凯伸手想抓他的脚,手臂反被马可踢了一脚,整个人撞到墙面。

  街上忽然传来轮胎嘎吱摩擦地面的煞车声。车门砰一声关上时,马可已经跑到厨房。但是后门也锁了起来,该死的钥匙却没有插在锁孔上。马可的双手被绑,花了一番气力才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跃上餐桌,费劲打开窗户,纵身一跳,摔到侧屋的遮雨棚上,然后再跳进庭院。

  他还听得见重重的搥门声以及艾维和凯挣扎着起身的声响。

  双手被绑,手中还握着一把刀想要爬上自行车棚,实在是种酷刑。但是等到穿越其他两户人家的后院,来到错综复杂的巷弄迷宫后,马可才敢停下来,割断手上的绳子。

  他沿着街道走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街底发现了巴尔干人的踪影。说时迟、那时快,他倏地退到最近的地下室入口,背部紧贴在一家按摩院的蓝色大门上,脚跟不断敲着门。

  开门、开门、开门,他边踢边暗自哀求着。人行道响起脚步声,街道另外一头的喊叫声也越来越近。

  开门,拜托请开门。

  门后有动静。

  「是谁?」有个口音很重的人问道。

  「请帮我,我是个普通少年,现在有人在追我。」他低声说。

  好一阵子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得街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背后的门忽地被打开,他整个人往后跌进屋里。

  「快点关上!」他惊慌低吼一声。他躺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张睡眼惺忪的亚洲女子脸孔。

  她照他的话做。不到五秒,追他的人就从门前呼啸跑过。

  女子自我介绍叫做玛琳,但她实际上一定不叫这个名字。她带他到蓝色条纹沙发旁,沙发上方挂着用不同语言写上的按摩价目表。他在沙发上坐下,眼泪溃堤不止。

  没多久,出现另外两位同样睡眼惺忪的女子,脸庞仍未上妆,还没准备好要面对一天的挑战。

  「你在躲什么?」最后一位进来的人问。她轻抚着马可的脸颊,人很温柔,但是身上香水味道浓烈刺鼻。她脸上有密密麻麻的小痘疤,胸部显然丰硕,不自然耸着,尺寸就是不对。

  马可擦掉泪水,努力向她们解释自己的处境。不过她们显然只听懂在门外大声咆哮奔跑的多是东欧人。一听到这里,三人变得惶惶不安,避到角落窃窃私语。

  最后,刚才安慰马可的女子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两个小时后,会有个男人来收钱,绝不能让他发现你,否则我们都会惹上麻烦,你和我们都一样。」

  「你先吃点东西,梳洗一下。」第三个人补充说:「然后你就得走了。可以从后面走,我们会带你穿越庭院和邻居房子,走到威廉莫街。之后你就得一个人离开。」

  马可询问是否可以帮他叫辆出租车,但是她们不愿意。皮条客每天都会检查她们的手机,若是叫了出租车,他会认为她们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另接客人。除了客人外,还有谁会叫出租车呢?

  马可不由得心生同情。她们是成年女子,在此显然没有家庭,同样也有折磨她们的人。为什么不像他一样逃走呢?马可不愿再想下去。

  ※※※

  女人们遵守承诺,带着马可穿越庭院,爬上对面建筑物后门的阶梯,走到三楼,那里住着她们一位老主顾,他让他们穿过自己的屋子,从前面的楼梯离开。

  「班尼,下次给你特别的服务喔。」

  他似乎很满意。

  马可很熟悉威廉莫街。他曾经拜访一家又一家商店想要找工作,但是徒劳无功。那些老板很可能会认出他。街头有家超市,总是在招募临时工,没人知道临时工来自哪里,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所以马可过街到另一边,继续往奥司特布洛街的方向走。

  在这一区行动,对他的追捕者而言有如雕虫小技,所以他必须保持高度警觉。他最好能招到一辆出租车,直接载他到卡斯特鲁普边境火车站,那儿有许多车班前往瑞典。他摸摸口袋里从塞穆尔塑料袋弄来的钱,剩下不到五千克朗,还可以撑一阵子。夏天快到了,天气即将转暖,到时候可以露宿星空下。在达拉纳和耶姆特兰也一定能找到废弃小屋或者无人夏日别壁。他有点懊恼没拿到藏在艾维和凯家壁脚板后面的钱,现在一切又得从头开始,谁能保证他还能够赚那么多钱?

  疾驶而过的出租车全都载满乘客,马可决定到黑潭湖或特立昂林广场的出租车招呼站看看有没有空车。

  但是他没有机会走到那里。

  他忽然看到一小段距离外,克利斯的货车就斜停在人行道上。大概是巴尔干人接到艾维电话后请佐拉来支持,支持人力立刻蜂拥而至。现在货车就等着装货,不论死活。

  马可内立刻心凉了半截。他所处的位置相当不利。不可能沿着黑潭朵瑟林街走下去,一旦有人截断他的路,一边没有小巷弄可供脱身,另一边就是黑潭湖。不行,他要不跑回小三角,要不就是在原地等待一辆空的出租车。

  他密切注意着那桶邪恶的象征。有多少次他蹲在后面车斗,像要被屠宰的牲畜看不见未来?有多少次他躺在上头,衷心希望路程永远不要结束。但是,总有结束的时候,每天傍晚一定会回到克雷姆那个监狱,睡觉、吃饭,隔天一切又重新开始。噢,他痛恨死那辆车了。

  马可忽然吓了一大跳。从车后商店走出来的那个人不正是爸爸吗?跟在后头的不就是佐拉?他竟然也亲自出马抓他?

  马可闪身躲到树后,观察爸爸和佐拉走进下一家店。应该禁止佐拉和爸爸这种人出现在孩童附近,他忧愤地想着。

  从特立昂林广场骑过来的自行车一下子就引起马可的注意,因为自行车和骑车的人实在太不相称,盲人也看得出来轮胎崭新的昂贵自行车绝对不属于那家伙。骑车的人忽地一个转弯,将自行车跃上人行道,朝他全速冲刺,完全出乎马可意料。马可还走不到两步,对方已经赶上他。

  车道上还有其他自行车大声威吓着马可,但是马可心里有数自己该做什么。他本能地扑向一旁,追他的人因此抓了个空。马可直觉抽出刀子,刺向对方脚踝。那人痛得惨叫一声,跌落自行车,马可趁机拔腿就跑。

  「马可,别跑向那里!」他听到对街有人喊道。马可不知所措停下脚步,这时大概一百五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个人刚好转进莱斯街,径直冲向他。

  马可不安地迅速回头看一眼,奥司特普车站方向驶来一辆空的出租车,他赶紧横越马路去挡车。

  「还有一个!」

  马可看见跌倒的自行车骑士又吃力站了起来,同时认出发出喊叫的声音。下一秒,他看见爸爸双手在嘴边围成麦克风形状,对着马可大叫。爸爸正要再说话时,佐拉出现在爸爸背后,用力一推,爸爸登时从人行道上失足跌落马路。

  马可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一辆公交车失速打滑,爸爸转眼消失在车轮底下,他和一旁的目击者全都失声惊叫。但是新的威胁临在眼前,眼看第三个追捕者从克雷森街逼近。马可锥心刺痛,爸爸被车子辗过,自己却因为被追捕者包围,只能站在一旁招出租车。

  出租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移民,没有自己的车子,所以很开心能够驾驶别人的车,而且还能不断加速。

  「开车!」马可喊道:「快点开车!」

  两个追捕者靠近出租车,拳头大力敲着车身,但是司机向他们比出中指,即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车子呼啸经过发生意外的不幸公交车,马可无能为力将爸爸拉出车底,只看见满地鲜血和围观群众惊慌的表情。公交车司机瘫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掩着脸。霎那间,马可的视线和佐拉对上。佐拉全身紧绷,但显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看来没人看见意外发生的真正过程。

  佐拉的眼神透露:下次就轮到你了。

  「可怕的意外。你若问我,我觉得这种事情太常发生了。大家总是乱开车。」司机从后照镜看着马可说:「你要去哪里?」

  马可头一抬,小心压抑自己别吐出来。爸爸尝试警告他,为了救他才会遭到佐拉的毒手。他的爸爸!马可眼前浮现爸爸棕绿色的温暖眼睛,他知道那是来自遥远过往的回忆。但是,爸爸刚才站在他这边。那是什么意思?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爸爸死了,而佐拉将无罪逃脱,司机却问他要去哪里?

  五分钟前他会说到边境火车站,昨天他可能会说到蒂尔达位于法尔比的家。现在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佐拉杀人毫不妥协,而且工于心计。马可亲眼看见他冷漠地痛下杀手。他一定也同样冷血害米莉安变成残障、谋杀了威廉‧史塔克,可能还犯下其他多起案件。他要杀死马可时眼睛同样眨也不会眨一下。

  「嘿,小子,要去哪里呀?我要载你去哪里呢?你有没有钱啊?」

  马可点点头,拿给司机两张百元纸钞。

  「好的,两百克朗。那要好好想想。」

  马可摇头,他不需要再思考了。佐拉的眼神决定了一切。他要留下来,不择手段也要让那个混蛋付出代价。

  「那些人显然还在追你。和毒品有关吗?我很懂。做个小生意也要被搞得鸡飞狗跳,真是狗屎一堆。好,说吧?你要去哪里?」

  「你知道希福牛排馆吗?蒂沃利乐园旁边那家?」

  「听着,小子。我可是个出租车司机唷。如果你问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就可以把两百大钞拿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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