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卡尔在埃里克森的接待室遇见高登。他脚穿系鞋带的麂皮皮鞋，灰色围巾和丝绒裤。这人不会真以为有谁会认真看待他这身打扮吧?
「嗯，你还是赶到了。」他向卡尔招呼说。
真像讨厌的瘟疫。这种傲慢得给一巴掌才能治好。今天的问讯可有趣了。
埃里克森一脸倦容，不像是上了一整天班造成的疲累，比较像额外多上了夜班，外加发生一场意外事故。
「发生什么事了?」卡尔头朝埃里克森的后颈一点。
「啊。」埃里克森摸摸自己的后腿杓。「没什么。只是运气不好，在家走楼梯太快，一不留心跌倒。」
高登点点头。「我懂。脚踝一拐，人就倒在地上了。」
「没错。」外交部处长对马屁精面露微笑，卡尔觉得那笑容太亲密了。卡尔暗自发誓，等下审问时，瘦竹竿若老是附和埃里克森的话，那么他得到的将不只是一个巴掌。
「我们和威廉‧史塔克的女友玛莲娜‧克里斯多佛森与她女儿谈过。她们极力反驳您之前提出有关恋童癖的怀疑。我自然也清楚，最亲近的人会有如此反应不足为奇。不过，我们也无法为您所提出的假设找到一丝端倪。您这边是否还能补充可证实这个假设的论点呢?」
「嗯，我不知道。」埃里克森若有所思噘起嘴。「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看到的东西，有时候人会习于过度诠释。开启这个话题的不是我，而是您，我自然而然容易有所联想。」他摇摇头。「不，我无法补充更具体的内容。当然，若是引导您错误的方向，我感到十分遗憾。」
卡尔暗自嘴角吸入空气。他今天的呼吸很不顺畅，感觉很累。埃里克森忽然改变说法，让他一头雾水。上次见面以来，这人似乎发生了一些事。骆驼的脖子伸向了新的目的地，新的绿洲或者其他随便的目标。
「很有意思的办公室。」高登左顾右盼，忽如其来说：「我以为外交部的办公室设在古老的建筑里。」
噢，天啊，这个奶油小子究竟以为他们来这儿干嘛?为《漂亮家居》撰文进行调查访问吗?
卡尔挤出抱歉的笑容。「是的。」他对埃里克森说：「高登念法律，学业差不多结束了。他觉得能到部会工作或许很有意义，所以想考察一下环境。」
高登那个长豇豆愕然看着他。「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卡尔的目光足以吓退一只公牛，瘦竹竿果然不再作声。虽然他的自视甚高众所周知，不过他暂时也明白这里谁才握有指挥棒。老天，也该是时候了。
「我们希望多了解让史塔克前往喀麦隆的那个计划。」卡尔说：「详细内容究竟为何?我们虽已经得知一些内容，但希望能听听您的说法。」
埃甩克森皱起眉头。是问题让他感到不舒服?或者他纯粹在思考?
「成立计划的背景很简单：文明入侵原始民族自古以来居住的区域，导致世界上大部分原始民族的生活苦不堪言。这个特殊计划的目的是帮助名叫巴卡人的矮黑人族。巴卡人居住在部分雨林地区，地理名称叫做德贾，位于喀麦隆南方，介于萨纳加河沿岸树林和刚果盆地之间。他们的生存空间因为盗木砍伐和盗猎问题而受到剥削。我们计划的目的在于弥补这类侵略所造成的结果。这个原始民族至今还住在茅草盖的小屋，生活条件简陋原始，根本无法自给自足。除非努力开垦土地，收搜农作物。因此，这个计划之前涉及的事物非常简单，也非常基本。」
「您提到『之前』，难道说计划已经终止了吗?」
「没有，仍旧运作中。」
「嗯。这些矮黑人如何得到帮助?具体的内容是?」
「首先，在他们村庄周围设立香蕉园与种植农地。」
卡尔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好一段时间只是默不作声打量埃里克森。他注意到身旁的高登有点不耐烦、蠢蠢不安，所以在桌底下掐了高登的大腿。幸好这个呆子只是短促惊呼一声，没有引起埃里克森的注意，因为对方正全神贯注研究卡尔审视着自己的目光。
「就我们所知，计划早就失败了。我们已经确认在德贾并没有值得一提的香蕉园，也没有农地。您可以解释一下吗?」
埃里克森手摸向后脑，又伸进衣领抓了抓。动作看似偶然，实际上处处显示这人已六神无主。卡尔把一切全看在眼里。
「我真是一头雾水。」埃里克森终于开口：「我十分震惊。我们每个月定时汇款，计划也会运行到年底。」
卡尔脑中掠过五个迹象，可以指出此次问讯是否有人中说谎：埃里克森双手平放在桌面，彷佛不敢移动似的;眼睛直盯着卡尔，眨也不眨;还经常呑口水，说明嘴巴很干。现在只缺麻痹和愤怒，就万事齐备了。但是卡尔不想逼到那个地步，否则埃里克森很可能因此住嘴不谈。
「请见谅，竟让您透过如此方式得知此事。」卡尔说：「不过，我们只是希望能够理解由您的部门负责的计划为何会如此荒腔走板?」
埃里克森终于抗议了，并非勃然大怒，只是愤愤不平。另一个迹象。「我也无须向您隐瞒，巴卡计划由史塔克主持，他表现优异，擅长将工作委派给接受援助的国家，这也正是持续发展的意义。这是个简单的计划，在完善的前置作业下，应该能够自行运作良好。」
「啊哈，您想表达他在计划期间并未持续控管流程吗?」
「当然有，只不过是转由当地人员负责。诚如刚才所言，这不是项特别的庞大计划。」
卡尔瞥了高登一眼。不管罗森在这个竹竿笨蛋身上看见什么优点，他竟完全他妈的闭着嘴，一副受辱的模样。天啊，真是个敏感的家伙。不过他的声带显然是透过「掐」来控制，因此卡尔非常乐意再度扮演老虎钳的角色。
他转回他的受讯者，对方正以舌润唇，明显正准备要自我辩护。
「这项计划的规模究竟多大?援助的金额约莫多少?」
埃里克森蹙着眉摇头说：「我手边没有资料可查，不过一年绝对不超过五千万克朗。」
卡尔头一仰。一年五千万!有了这笔钱，他都能从这里一路种香蕉种到新西伯利亚了。这笔钱能解决多少警方工作啊，能付给超时工作的巡逻警员多少加班费，而不是只靠补休就打发了。
「不过，过完这个周末，我可以给您准确的数字。」埃里克森又说：「我们接手这项计划的同事目前正在休假。」
卡尔点头说：「谢谢，我们会再过来一趟。此外，我们接获消息说，当地的协调人员，某个名叫冯路易的人，在史塔克失踪前几天也不见人影。那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这问题应该不复杂，卡尔想，否则绝对事有蹊跷。
「是的。」埃里克森点头。「这件事很不寻常，我们真的找不到解释。可借，非洲有部分就是这样：先是下落不明，之后又会再度出现。那儿诱拐事件频传，危险和意外深深影响事态发展，有时候完全无法解释。有句话说得贴切：第二大的大陆在各方面都隐含着最大的混乱。」
不太对劲。不管埃里克森是详细说明这件事，试图加深他们的印象，或者直接否认听过这个名字，都在卡尔可以接受的范围。但是，他最后竟丢出这句普世的陈腔烂调。根据卡尔的经验，这种行径有两种可能：遮掩事实，或者完全不知情。卡尔打死也不相信会是后者。
「嗯，这事很不寻常。」卡尔说：「我很清楚那儿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可能，不过在我们这件案子上另外还有古怪之处：冯路易消失那天，您正巧也在河对岸的索莫罗莫。可以请您解释原因吗?」
这次埃里克森控制住了自己。就算他受到惊吓，表面上也不露声色。
「当然，没错。当然有理由。我到那里去勘查土地开垦的进展。我本来就预计到喀麦隆南部商讨其他几项计划的可行性，飮用水净化、控制林木砍伐等等。可惜计划最后没有成立，因为转给了欧盟负责。」
「您发现德贾保护区里的进展和您预想的都一样吗?」卡尔紧追不舍。
埃里克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发现计划推行得相当缓慢，甚至还为了一份报告要找冯路易。」
这时高登再也按捺不住了。「史塔克或许是因此才飞到那里吗?」
卡尔真想当场掐死这人，但他只不过又用力捏了高登大腿一下。他妈的这家伙在干嘛呀?高登给了埃里克森下台阶，埃里克森抓到机会当然拚命点头。「是的，没错，史塔克两天后就飞过去彻底了解状况，可惜我没时间过去。」
卡尔思索着。埃里克森是那种什么也不做，只会争功诿过，把一切都推给下属的官员吗?若是如此，事态的发展就合情合理了，而史塔克也可能利用这种情势。因为案情最近的关键转折在于，史塔克最后一次查访回国后即消失不见，而且显然把援助发展资金挪用他途。某些迹象指出，部分的钱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但是，估计还有其他人分赃的部分，也不排除有人想要并呑总额。
卡尔抿着嘴。必须乱枪打鸟试试看才行。「我认为史塔克的手脚不干净，将部分的计划资金转进自己的账户里。」
埃里克森似乎并不惊讶，而是一脸，若有所思。「我们有审计处，我不相信能逃得过他们的注意。」
「检核人员飞到非洲后，会去计算香蕉园里的树木数量吗?」
「不，当然不会。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他挤出笑容，但是卡尔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一年五千万，他妈的。
「换句话说，如果那边发生违法事件，最后也只有您和史塔克可能知情了。您不觉得自己握有太大的权力吗?」
埃里克森久久不发一语，兀自出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非空洞无物。这种神态经常出现在想要掩藏自己软弱无能的人身上。
「若那符合您心里所想，实在太可怕了。」他终于回答：「全都是我的责任。」
「因此，我们想请您无论如何朝这个方向追问下去。」
他若有所思点着头。「好的、好的，当然没有问题。负责的同事目前虽然正在度假，但是我会和他彻底将所有细节检核一遍。两位离开后，我立刻打电话给他。星期一上午向您报告。」
他们两人一离开，埃里克森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卡尔非常满意整个问话的过程。
要想侦破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找出隐藏其后的动机。卡尔感觉他们就要找到这个动机了。
高登开口说话时，卡尔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年纪大到不需要被人掐大腿了。」他噘着嘴愤慨地说：「如果我们下次还要一起出门，我认为应该表现得像个成人。我相信你的想法和我一样。」他伸出手，「一言为定?」
他们正走向楼梯。普遍来说，楼梯是容易跌倒的地方。这个选项正大施魅力，诱惑着卡尔。
他盯着伸过来的手，停下脚步。「高登，听我个劝。等你哪天长大成熟，完成学业了，最好到偏僻的乡镇给自己捞个凉爽的小官做，就可以好好探讨建筑界对于地下室维修问题的争论。到时候你一定心怀感激，愉快回想起卡尔‧穆尔克带你一起来问话，阻止了你他妈的铸下大错。」
高登放下手说：「你真幼稚。别人对你的说法果然没错。」
卡尔目前还能克制冲动，但高登若再未经思考多说一个字，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我的围巾忘在他的办公室。」高登又说：「你先走吧，我随后过去。」
说完，他随即转身离开。从这点来看，卡尔相当喜欢他。
※※※
埃里克森感觉像被绞肉机绞过似的。刚才对方的问题简直正中红心。他们怎么知道一切的?冯路易的失踪、从未设立的香蕉园等等。这些都查出来了，想必他们手中一定握有更多的资料。
若非阿拉伯人没来，换了个呆瓜，穆尔克应该还会拿更多问题轰他，让他乱了分寸。
还是说，是他自己泄漏的?他不知道。虽然已费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是穆尔克始终审视着他的脸，彷佛将他看透。穆尔克彷佛对整件事早已了然于心，只等待正确时机，给他致命一击。
真是倒霉的一天!还好，这天快要结束了，再处理几件事就可以下班。购买卡勒拜克银行证券的金额已经汇来，现在只需弄份新的身分文件。施纳普曾夸耀说维斯特布洛有伪造证件的高手。埃里克森预计找一天过去，之后再去找施纳普，向他索取库拉索证券的合法股份。
埃里克森将眼镜推到头顶，揉揉眼睛。一找过施纳普之后，他就要远走高飞，阿姆斯特丹也好，柏林也罢，全都无所谓。重点在于他要有时间改变自己的容貌。只要他们一、两天不来烦他，这事就能办成了。不需要太多时间。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门把同时已被按下。
埃里克森屏注呼吸。同事绝不可能就这样贸然进来。难道调查人员又来了吗?
探头进来的是那个又瘦又高的蠢蛋。穆尔克想必也在附近。难不成他们又查出什么了吗?他们在接待室和各个同事谈过话了?胡说八道，他变得神经兮兮了。同事们根本不可能泄漏任何口风，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请原谅。不过，我们还有几个问题。」笨拙的竹竿说：「可以耽误您两分钟吗?」
埃里克森把眼镜推回鼻子上。这家伙为什么单独过来?在玩什么把戏吗?
「您刚才所说的话，有几点引起我的注意。我父亲也是位高级官员。有句话他经常挂在嘴边：『审核出差费用最严谨的地方莫过于国家机关了』。我很清楚外交人员比其他部会官员更常出差，不过即使如此，我仍旧非常惊讶您和史塔克竟在短短几天内远行到非洲同一个地区。出差费用一定昂贵得惊人。我知道矮黑人属于史塔克的计划，而您到那儿处理别的事务。不过，为什么您不干脆也亲自前往调查，非要派史塔克过去呢?这是一件事。接着是：请问是何种重要的计划，非要您本人出马，而不是让史塔克处理，毕竟他已经要飞往喀麦隆了不是吗?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但是这几趟出差的时间会不会距离太近了?换句话说，你们的业务内容难道如此南辕北辙吗?从这个脉络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您能否提供个别的出差明细，让我们翻阅一下?希望星期一能和其他资料一起送来。」
高登长篇大论期间，埃里克森始终默不作声，凝神倾听。这家伙无庸置疑是个蠢蛋，提出的问题却相当合理。当初为了这两趟出差的必要性，他向审计处详细说明了很久，甚至还因此受到警告，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他认为没有什么好深入挖掘的。
因此他忽略眼前这家伙沾沾自喜的虚荣，冷静回以微笑说：「部里当然严格规定必须符合哪些条件才可以出差，自然也针对整趟旅程列出了明细，并附上巨细靡遗的目的，说明与井然有序的项目分类。总而言之，您星期一当然可以看到相关数据。」
埃里克森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好似突然出击后大获全胜。事实上确实如此，因为清单和明细永远不会拿出来呈给别人看。星期一前，鸟儿早已展翅高飞了。
年轻小伙子和他握手道别，差不多要走出办公室门时，又转了回来，举起手指说：「啊，这次可不能再忘了。」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条灰色围巾后，离开了办公室。
埃里克森盯着门良久，确定不可能再出现其他惊喜后，才把目光移开。现在他不再心存一丝怀疑了。今天绝对是他最后一天上班。
一看见那竹竿在走廊上兴冲冲赶来时的表情，卡尔心中立刻警铃大作。感觉要出事了。
「卡尔，我拿到了。」他一脸贼笑高举着围巾。「你知道这是个诡计吗?」他懒洋洋在卡尔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不让我说话，因此我得给自己找一个回去的借口。」
「你说什么?」卡尔注意到他的鼻翼翕张。「你该不会趁我不在场，向埃里克森提出什么问题了吧?」
「没错。你若不赞成这样做，我很抱歉。但是，我让他动摇了!我告诉他，同一个部门的员工差不多时间前往非洲同一个区域实在引人疑猜。他虽然面露微笑，但是我相信他绝对直冒冷汗。是的，我认为我抓到了关键。」
卡尔闻言简直要晕过去。不只是这个蠢蛋和其疯狂行径导致他晕眩，还有真正绝望在作祟，不管绝望来自何方，都深深切入了他的灵魂。他嘴巴大张，心脏停顿了一下，一股莫名热气在体内沸腾。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立刻给我滚出去!」他大声咆哮，双手抓住桌缘，一把掀了起来，所有的东西全翻倒在地。
高登猛然后退，撞到墙壁，马上又挣扎着站稳。他愕然瞪着卡尔，彷佛他疯了似的，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这次你最好给我闭嘴，他妈的混蛋!」卡尔朝着他身后吼叫，然后看看脚边的一团混乱，桌子翻倒在地，文件和数据散落四处。
这时，他感觉心脏部位一股强烈的刺痛，痛得他大口吸气。但是没有用，窒息感依然存在。他的手指痉窣，两手紧压着胃部，双脚不住颤抖，好似遭受刺骨严寒。他两腿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滑到地上。
「怎么回事?」他听见萝思的声音。
他感觉到她冲进办公室问他是不是哪里痛，接着就不清楚自己怎么被她扶到墙边靠着。
她轻抚他的肩膀。忽然间，卡尔听见自己的啜泣声，感觉胃里一阵翻搅。
「卡尔，怎么了?」她轻声问道，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感受着她的肌肤，她的香味和气息，然后屏住了呼吸。亲密、恐惧和无法解释的感觉填满了一切。
「要我叫人来帮忙吗，卡尔?」
他摇了摇头，眼泪渐渐无声落下，一发不可收拾。
「你以前会这样吗?」
他想要再摇头，但是没有成功。
「或许有类似的吧。」他结结巴巴费力地说，不知道是否把话说对。
她提醒他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闭上眼睛。「此刻，你不需要这个世界，卡尔。」她沉稳地说，把他抱得更紧。
「我们就待在这里，卡尔，等你好一点再说。我哪儿也不去，可以吗?不管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是彼此的家人。」
他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在这一刻，他很清楚是一位女子与他分享平静，不仅只是萝思这个人。他终于能够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上，并将世界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