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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两天两夜里,428号一直遵守着约定。我对本特利提起了这件事,她只是微微抿了下嘴唇,然后就去整理互通网报告了。然而,在第三天的夜里……
没人知道火究竟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但肯定是源自书架上的某个地方,就在人物传记和小说之间。首先,纸张开始闷烧,冒出烟,本应该触响警报的,但是警报却悄然无声。直到第一本着火的书烧成了一团明火,火势沿着“杜威十进图书分类法”的顺序蔓延的时候,警报才被触发。
起火的消息几乎跟火势一样在监狱迅速蔓延。尽管当时是三更半夜,而且所有人都被锁在牢房里,但消息依旧成功地蔓延开来。在这里,八卦消息比火势传播得还要快。警报起到了作用,人们从噩梦中惊醒,纷纷聚集到浓烟密布的走廊边。
428号犯人出现在他牢房的窗栅旁,正在和负责守卫走廊的狱警说话。那是一个新型号的机器人,配备了基本的语音系统。
“局面已经得到了控制。”
“什么局面?”
“发生了一起火灾。局面已经得到了控制。”
“哪儿着火了?哪儿?!”428号警惕地问道。
“监狱图书馆。”
428号站在牢房的床边,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的笼中困狮。当然,后来我重新看了一遍回放,才发现他并没有咆哮或是大叫。不过,如果你当时问我的话,我会说他两者皆有。实际上,他只是站在那儿,十分冷静。
“拉夫卡迪欧在哪儿?”终于,他问道。
狱警没有回答。
428号重复了一遍问题。随后,他一脸疲倦地放弃了追问,从牢房的窗旁消失不见了。片刻之后,牢房的门瞬间弹开,而狱警身上的摄像头变成了一片空白。与此同时,428号低声悻悻地说道:“桌子和椅子。”

 
当428号到达图书馆外面时,大群狱警已经集结在那里,排成了一道障碍墙阻挡在图书馆门前,门中不断喷出浓烟。
“你们不立即采取措施吗?”428号质问狱警道。
本特利此时现身了,带着宽慰的笑容对他说:“怎么没在你的牢房里,428号?”
“我倒想问问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场火灾?”
“非常遗憾,”本特利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像是又一个警报器发了声,“是火警。没什么好担心的,真空灭火装置会自动启动。不到三十秒,图书馆就会被封闭起来,将里面的空气排到太空中去。”
428号听着她的话,急切地点着头,“那拉夫卡迪欧呢?”
“警报触发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牢房里。”本特利说着耸了耸肩。
“没错,在他的牢房里。你们信任他,所以晚上也不会给他的牢房上锁。”428号说着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在他的牢房里。警报触发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宝贝图书馆着火了。在他的牢房里。火警。你刚刚说不到三十秒?”
话音刚落,博士的身影就消失在浓烟之中。

 
二十六秒钟之后,真空灭火装置启动。一股飞速升腾的火焰从图书馆中直冲夜空,火光冲天,继而冲出了围绕小行星的大气圈层。接着,火势戛然而止。从图书馆飘入太空的物体成了首批成功从这座监狱脱逃的东西。一摞摞来回翻滚的烧焦了的书籍,有些成堆地从空中跌落,还有些飘散出去的零落书页,永远坠入了虚无的太空。《白衣女人》[. 英国作家威尔基·柯林斯创作的长篇小说。
]与《达·芬奇密码》[. 美国作家丹·布朗创作的长篇小说。
]撞到了一起,然后这两本书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一道避开了《我们禀告总统吗?》[. 英国作家杰弗里·阿彻的作品,在国内又译为《想暗杀美国总统的是谁?》。
]。

 
428号站在防爆门的另一边,气喘吁吁。烟灰将他的脸熏得乌黑,但他似乎在英勇的营救行动中毫发无伤。拉夫卡迪欧躺在他怀里,身躯蜷缩成小小的一团。428号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马上开始对他进行人工心肺复苏。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我很确定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本特利表露出的震惊也无比真实。她走到428号身边说道:“让狱警来照顾他吧。”然而428号只是愤怒地无视了她。
他像专家一样对拉夫卡迪欧进行心肺复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都没有任何效果。接着,拉夫卡迪欧开始喘气,嘴里嘟囔起来,眼神也开始恍惚地看向428号的脸,“唉,谁能料到这事儿啊。”他嗓音嘶哑,并且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428号抱起他,让他坐好。等拉夫卡迪欧频繁的干咳和抽搐缓解一点后,428号转向本特利,“麻烦给他倒杯水好吗?氧气对他很有好处,但水也是必需的。”
令人诧异的是,本特利竟然听从了他的话,她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儿,命令一个狱警去倒水。接着她转身看着428号,双臂抱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很抱歉。”428号对拉夫卡迪欧低声说道。
“是因为我的书吗?”拉夫卡迪欧声音嘶哑。
“都没了。”428号说,“我很抱歉,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怎么会……?”拉夫卡迪欧哭出了声,涌出的泪水滑过脸上的烟灰。他似乎完全没有听428号在说:“我想要灭火的……但火势太大。太难了。”
说着,428号抱紧了他,一边抬起头盯着我的摄像头。
“有人,”428号的语气阴森可怖,“想要给我个教训。”

 
“我们说好了的,”到达现场后,我对428号说,“你不准离开自己的牢房。”
“别跟个三岁小孩似的,行吗?”要说谁像三岁小孩,我看没人比428号更像。他靠着墙,不情愿地将拉夫卡迪欧交到一个医疗狱警的手中。“这事儿是你的主意,是吗?”他指着被封锁起来的图书馆。
“你是在控告我纵火焚烧监狱财产吗?”我勃然大怒,“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安排人调查火灾的起因……”
“得了吧,给你自己省点麻烦。”428号露出不甚友好的厌烦之情。他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想要走人,但随即又转过身来,指着我的脸,“听好了,你这个愚蠢的矮冬瓜——”
“我——我乃是这里的典狱长,你对我必须做到应有的尊重!”我反唇相讥道,“而且我个头可比你高。”
“你就是个行为上的矮子,小人,无能之辈!你犯不着干这个!犯不着把这里烧光。”说着,他对着房间四周挥挥手,然后指着我说,“听我说,你根本不应该烧书,就算是垃圾一样的书你也不应该烧,更何况你还知道这些书都是这个善良无害的男人的心肝宝贝,所以你更加不应该烧书。但你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你的计划出现了严重的错误。你原本可以直接杀了他——只为了给我个教训,但你那样做又会良心不安。”
“我可告诉你,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是吗?”428号满腔的怒火就像是被锁到了冰柜中无处发泄,我扭过头不去看他。“我可不这么想。如果有什么事真的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的话……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他耸耸肩,上下起伏的肩膀有如山峦。“晚安了。我要回牢房了。除非……”
本特利似乎是平移到了428号身旁,“有件事我必须指出,428号……”
“哟,”428号对此无动于衷,“原来是你啊,卖火柴的小女孩儿。”
本特利脸上仍保持着毫无瑕疵的微笑,“我得提醒你,428号,你违反了监狱的宵禁规定,也违反了你和典狱长之间的私人协议。”
428号缓缓地翘起一侧的眉毛,开始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动作中明显带着讥讽的意味。“是不是要给我单独关禁闭?”
“没错。”本特利毫不犹豫地说道。
“妙极了。”428号摩挲着手掌,“因为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们一眼了。我正求之不得呢。快带我去我的‘新房车’吧。哦……”他转向本特利,“记得替我向拉夫卡迪欧道个歉,可以吗?”
本特利点点头。
“很好。”说罢,428号悠闲地朝着正在等候他的狱警走去,“因为如果我不提的话,你们这群人是不会给他道歉的。”

 
我们在他的新牢房里安装了一个摄像头,但是摄像头没起多大作用。428号坐在那儿,纹丝不动,背对着摄像头。
他就这样待了四个小时。

 
女孩又回来了。她站在停机坪上,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她的着装和上次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回衣服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油漆。她手里举着一块牌子。
“哦,”她说,“你好!”说着她伸出了手,“别握。”她说,“油漆还没干呢。还有,别忘了电网。”
“是的。”我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克拉拉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
“虽然按照要求,我只需要接待一次,但第二次当然也不成问题。”
“你以后会来得更频繁的。”她信誓旦旦地说。
“好吧。”我轻声笑道,“不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我。”
“你还真是个自负的家伙。”克拉拉笑道,“你肯定会喜欢我们学校的校长,他跟你一模一样。”
“噢。”我说,“你就是这样请求我宽恕博士的吗?”
“呃,”她说,“还有这块牌子,喜欢吗?”
说完,她挥动了一下牌子,上面写着“释放博士”,点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手印。
“这是2B班做的。”她说着,将牌子翻了个面。牌子的背面写着“救救多特·科顿[. BBC著名肥皂剧《东区人》(East Enders)中的人物,由琼·布朗(June Brown)扮演,她曾客串《神秘博士》。下文学生出现误解,是因为博士(Doctor)与多特·科顿(Dot Cotton)的发音较为接近。
]”。我奇怪地看向她。
“哦,是的,2A班的学生听错了。多特·科顿,她可是伦敦著名的老烟枪,不过这不重要。这根扫帚柄是丹尼给我的,他也是学校的老师。等一下,他不是重点。”很明显是男朋友嘛。我是不是有点嫉妒?奇怪的是,我并没有。
“你还好吗?”我问。
“挺好的,怎么了?”
“你看上去很紧张。”
“哦,是的,因为我现在正同时身处两个地方。”克拉拉的脸沉了下来,“不过这没关系。博士怎么样了?”
“根据《监狱管理守则》,428号犯人此时正处于我们的悉心照管之下。”
“《监狱管理守则》?我打赌他一定很喜欢。”克拉拉做了个鬼脸。
“不,他才不喜欢。”
“我猜他也不会喜欢的。”她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个,”她说,“我能不能……能不能给你点东西?”
“是请愿书吗?”我叹了口气,“请愿书我可以收,但不能给犯人送礼物或信件。”我对克拉拉有些失望,都是同样的无趣之人。于是,我不耐烦地指了指栅栏上的一个口子,上面嵌了一只银色的箱子,“想放的话,”我本来对她期望还挺高的,“就把你的东西放在箱子里。”
克拉拉有些迟疑,“你必须亲自读,这很重要。你读了就知道了。”
“是2B班专门给我做的吗?”
“呃,不是。呃,好吧,他们的确做了不少重要的东西,还画了一幅画。画得挺好的。而且我答应了2B班,就在那天博士过来给他们做了动物气球之后。不过,这不是重点。”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放进了箱子。“你一定要亲自读一下。嘿,你要去哪儿?”
“这样吧,”我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读你给的这些东西,不过要先等七套系统关闭后才能把东西传过来。而关闭系统的话,需要对材料进行监督和过滤。然后,等它们通过过滤后,放在信任箱中的东西就可以传过来了——”
“信任箱?”
“对,这箱子就叫这个名字。”
“就连给你的信件都要审查吗?”
“是过滤。”
出于愤怒,克拉拉的五官皱到了一起。“我保证你最终拿到手的,不过就是一张画着几只玩足球的狗狗的画儿而已。尽管足球是孩子们贴上去的,但总的来说画得不错。足球是从锡纸中剪好贴上去的,很容易脱落;而一旦脱落了的话,这幅画的用意就有些让人迷惑了——一大群迷失了方向的狗狗,既困惑难解又毫无意义。”她在说最后几个词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我礼貌地朝她行礼,“这样说我倒是很期待看一看了。”我告诉她道。
“博士现在怎么样了?”我转身走开后,她冲我大声问道。
“哦,还好好活着呢。”说完我便径直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挥舞着手中的牌子。

 
守卫唐娜森在食堂里制止了一场斗殴。
203号犯人……她一直都有点好勇斗狠。她的名字曾经叫阿巴茜,母星系革命期间,她曾是战败一方的雇佣兵,这段经历一直令她耿耿于怀。顺着她领薪水的支票上的名字顺藤摸瓜,新就任的总统将她送到了这里。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因为她的尖酸刻薄而责备过她。应该没有。
她对待监狱生活的态度,就像人们接受那些他们毫不在意的工作一样。看得出来,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结束被囚禁的人生,但这其实挺讽刺的,众所周知,没人能离开这里。
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惊讶428号竟然没有发现203号对他的敌意。203号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引人注目。如果她没有一天到晚摆出一副冷脸,我敢说她长得还蛮漂亮的。她的头发依然修整得干净利落又时髦,好像要随时穿上礼服赴宴,只要一通电话打来,她就会出发去一个美妙得多的所在。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她这样技能超群的雇佣兵关在这里简直是暴殄天物。当然了,她本人自然很乐意为新政权效劳,但是政府向来黑白分明。
在监狱中,203号就像是一个非正式的仲裁调解系统。不过,这只是对阿巴茜攻击那些惹恼她的人的委婉说法而已。
而这也正是428号被突然扔到半空中的原因。
跌落在众多犯人脚边的428号站起身,围观人群迅速往后退去。只见他站稳身子,然后捋平囚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要是你想喝我的粥,直接问我要就行了。”他说。
阿巴茜站在他旁边,足足高出一大截。
“看来……是跟粥无关?”428号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还没来得及保护自己,又被重重一拳打到了墙上。
我注意到狱警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开始考虑要不要吩咐人类守卫过去控制局面。但转念一想,这可是428号犯人啊,挨顿揍对他有好处。有时候我们会对203号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可是很有用的一枚棋子。
缩成一团的428号站起来,友好地朝203号挥了挥手。
“你对我有意见,我明白,只是我还不太了解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懒得去猜,那太烦了。相信我,我唯一清楚的就是,这样的环境下,我的行为时常会给我招致不幸——”
这次,428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然后,他又迅速站直了身子,露出笑容。
203号朝他冲过去。
428号一动不动。或者说,基本没怎么动。正当203号要向他发起突袭的时候,在203号肩膀位置忽然有根手指晃动了一下。
刹那间,203号就哀号着滑倒在地。
“你算是撞头彩了。”428号站在她的旁边说,“我已经有阵子没用过金星合气道[. 《神秘博士》宇宙中的一种搏击术,有点像中国的“点穴”功夫,使用时用手指按压身体上的某个特殊点位来使对方无法动弹或击倒对方,这种搏击术一说是由金星人发明的,一说是博士自己发明的。
]了,更别提对女士来这一招了。尽管没规定我不能攻击女士,但是——”他眨了下眼,“你也算不上是位女士。”
203号双眼圆睁,对他怒目而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428号打量着她,“你对我有意见,我明白。可到底是因为图书馆,还是因为可怜的拉夫卡迪欧,或者是因为我没能给食堂争取到桌椅呢?又或者……三者皆有?因为如果放到一起看的话,我承认,这的确挺糟的。”
203号站直了身子,开始咆哮。
就在此时,她匪夷所思地再一次滑倒在地。
不过这回她没能站起来。
“其实刚才我下手挺轻的。”428号一脸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然后,他靠着她蹲下身,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守卫唐娜森赶过来拉架。她用一贯的干脆冷漠检查了斗殴现场。和我一样,428号在她眼中也是个不讨喜的角色。但428号看到她后似乎很高兴,他扶着203号站起来。“她名叫阿巴茜。”他告诉唐娜森,“恐怕她有点儿脑震荡。”阿巴茜瘫软无力地靠在墙上,“一定要小心点,她的内耳暂时有些功能失调,所以一两天内平衡感都会比较差。”

 
事后回想起来,在医疗中心将203号犯人和拉夫卡迪欧安排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我再次见到203号已经是几天之后了。当时她正和博……和428号犯人一起朝手工车间走去,犯人们通常在那里给自己鼓捣点儿手工制品。而他们两个看上去,请恕我用词欠妥,感觉有些狼狈为奸。

 
我一直不清楚图书馆的密封门是怎么被破坏的。等到询问了428号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木料之后,我才得知真相。
“你不喜欢这些桌子吗?”他问道,表情有些受伤。
我们站在食堂里,现在里面已经满是桌子和长凳。
“我们重新刷漆了。”428号解释道,“黄色容易挑起人的情绪,粉色则有镇定的效果。恶魔岛[. 即美国旧金山著名景点阿尔卡特拉兹岛,曾经是联邦监狱。
]上的人发现了这一点。”他朝我弯下身子,指着一条长凳。
“请坐吧。”他坚持让我坐下,“别坐那条靠背长凳,有点晃,不过只有一点点。”
“你是……”我的嘴有点干涩,“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木料?”
“哦,木料啊,”428号看上去显得很随意,“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架,现在上面空空如也,没书可放了,你也知道。于是,阿巴茜和我想出了这个主意……这么说吧……她只要手锯在手,就能妙手生花。”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犯人们陆续进入食堂吃早餐,一个个领到自己的那份粥后在桌旁坐下。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没有人说话,只是在微笑。阿巴茜站在所有人后面,双臂抱胸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向她发难。
“有时候,”428号笑道,“终点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前往终点。有时候,旅行和终点都会给人以丰厚的回报。”
说完,他伸出手在桌子上拿了个东西递给我。是一只盆子,里面种着一株植物。
“这是一株蔷薇。”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花儿,这是我在水培中心栽培出来的。”
“但是犯人不允许进入——”
博士耸耸肩,“是啊,多可惜。把这花儿放在你桌子上吧,没事浇浇水,赏赏花儿。”
我盯着这株花儿,小小的红色花蕾已经露出来了。海伦一直很喜欢玫瑰。我想说点什么,但却不能对博士表示感谢,我做不到——这样做的话,他就大获全胜了。于是,我将花儿拿到了身边。我几乎都能闻到花儿的芬芳。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
“不留下来——”我突然住口。我的语气未免太突兀了,完全暴露了自己被他打败的事实。所以我闭上了嘴,没有继续说“享受你的胜利吗?”,而是转而说“喝碗粥吗?”。
428号转过身,夸张地抖了抖身子。“不了,我受不了这里的食物。不过别担心,食物也是我任务清单上的一部分。”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离开了。
本特利和我面面相觑,她几乎是在瞪着我的眼睛。
“看来他赢了,是吗?”我说。
本特利没有作声,而是看向了别处。

 
那天晚上出现了电力波动,故障进行到了六分十二秒。我几乎都快忘了时间的问题。本特利和我就故障展开了争论,双方的态度都很坚决。
“第7层。”她说,“你必须马上把第7层隔离开来,以争取资源。”
“我不能那么做。”我反驳道。
“但《监狱管理守则》上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多多少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第7层现在是自给自足的状态,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目前如此,但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提议。
此时,红色的灯光逐渐熄灭,警报声也停了下来。
我们又逃过一劫。

 
警报声停下后,有两个人出现在了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
其中一个就是428号,他正站在守卫唐娜森的尸体旁边。
“我知道,看上去像是我杀了她。”428号刚一开口,本特利就冲上前去开始揍他。“我当时正在寻找警报声的来源……她也是。”
但是本特利依然在不停地揍他。她哭了。
奇怪的是,428号上前用双臂将她环住搂紧,“我也很喜欢唐娜森。”他说,“节哀顺变。”

 
我来到隔离囚室看望428号。这里更像是个橱柜,但他似乎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毫不在意。
“本特利怎么样了?”他问。
我摇了摇头,“她怎么样不重要。428号,为什么你要杀唐娜森?”
“我没有。”他似乎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十分恼怒,“我们俩当时都在寻找警报声的来源。恐怕她先于我找到了源头,然后就被杀了。”
“是什么东西杀了她?”
428号耸耸肩,然后探过身子敲了敲我鼻子的位置,但是屏蔽墙在他的手下发出恼人的噼啪声。“在这座监狱里,有些东西连你都毫不知情,典狱长。”
“你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吗?”
428号再次摊开双手,“我当时身上带武器了吗?而且对唐娜森来说,就算我带了武器,管用吗?”
我对他怒目而视。有时,这样的无礼是不能容忍的。
我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在囚室。就让他烂在里头好了。

 
唐娜森是一个信教的人,至少她家人信教。因此,家庭的信仰被塑造进了她的性格之中。根据习俗,她的遗体会被放入棺木,在教堂中过夜,之后在破晓时分(按照母星系的时间)进行处理。
需要有人在晚上为唐娜森守灵,我决定自告奋勇。还好棺材已经合上了,这意味着,我可以一整晚独自哀伤了。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唐娜森知之甚少,但我还是挺喜欢她的,所以我此刻认为自己对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仅此而已。在未来的八个小时里,我将被这种感觉和可怕的负罪感所蹂躏。
只听一声轻轻的咳嗽,428号悄悄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有那么一刻,我完全忽略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要对他做什么。
428号似乎也不着急说话。
我们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唐娜森的棺材。从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和我不相上下,但不是因为他杀了她,而是因为他对她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知道他和我到底能不能从这种内疚中恢复过来。我瞥了一眼428号,想知道他的内心是不是还被巨大的负罪感所折磨,就他逃出隔离室,跑来和我坐在这儿而言……他肯定还是这样的,毫无疑问。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我不再每过五分钟就看一次手表。一股死寂开始弥漫在唐娜森的棺材、428号犯人和我之间。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来自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芬芳,来自于我从合成处订购的人造花朵,还有428号带来的花儿,比我订购的要多得多。他找到了天然的百合花儿(鬼知道他怎么弄到手的),但浓郁的香味很快就变得令人作呕了。
忽然,我察觉到时间已近黎明时分。在淡淡的哀思中,夜晚已悄然流逝。428号站起来,朝棺材鞠了个躬。
“博士……”话音刚落,我立刻闭上了嘴。我可不能向他表示感谢。
“请转告本特利我很遗憾。”428号对我说道,声音低柔,“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从隔离囚室逃出来轻而易举。”说完他露出带着哀伤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神棍从第7层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的胖脸上挤出一个滑稽的悲伤表情。
“听说发生了一桩悲剧。”他慢吞吞地拉长了语调,手指上下翻飞,“多么遗憾,多么悲惨,多么的……紫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通常被神棍的话惹恼后,我都会很好地掩饰住情绪,但这次不行。
“哦,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神棍拍了下手,“我可真笨,早该预见到的……我做梦也不敢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打扰你啊。只是这桩悲剧……的哀伤氛围甚至传染到了我们下面,如此悲伤的情绪影响了我的预见能力。”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蠢货竟然怪我们干扰了他装模作样的千里眼。他甚至都算不上一个货真价实的神秘主义者——无非就是个消息灵通的八卦爱好者罢了。虽然他也没什么威胁,但是让他负责第7层这个决定,可真不是什么好打算。
神棍举起双手,仿佛我已经向他道了歉似的阻止我道:“不必因为干扰了我的预见能力而感到抱歉!尽管非常遗憾,但这种事情是避免不了的。请放心,我亲爱的典狱长,我并没有责备你。”然而他说话的口气明明就是在责备我,“只不过……”他的手指按压着额头,指尖陷入了太阳穴,“没错,是的,太遗憾了。我本可以将未来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出现了这么多的干扰,而且有一片云……透过暗红色的思维迷雾……”他的手指开始揉捏眉毛,摆出一副庄严虔诚的面孔,“跟你说,很快你就会开始思考第7层的命运了。我们就是一群命运凄惨的可怜虫。”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冲我晃了晃,关闭了通话。

 
克拉拉再次回到了停机坪。这次,她举着一块新的牌子。
“这次是我自己画的。”她说着耸了耸肩,“因为我觉得如果老是强迫孩子们去画的话,他们迟早会把我加入黑名单,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如此。”我说着,看了看牌子上的内容,“你觉得在什么情况下我不会将你的牌子解读为恐怖分子的威胁?”
“哦。”她抬头看了看牌子,“你收到上次给你的那些文件了吗?”
我挠了挠头。说实在的,每天都有像雪片一样多的文件发送给我。“不太确定,可能还没有吧。”
“实话实说吧,”她叹了口气,“那个信任箱就只是一个敷衍吧。”
“也许。”我说,尽量想要宽慰她,“或许只是我处理文件的速度太滞后了。”
“莫非你真指望我相信你的鬼话?”
“我们的文件多得很。”我说着,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嗓音中浓浓的倦意。
她翻了个白眼,“博士可是很重要的。”
“或许吧。但他只是428号犯人,还有四百二十七名其他犯人,所有人对我们而言,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我们已经按照《监狱管理守则》的要求在照顾他了。请务必相信我。如果你对将他送入监狱的司法程序有异议的话,我建议你去母星系上诉。”
“我去不了。”克拉拉说着,朝自己肩膀后方瞥了一眼,“我只能到这儿来。我的……呃,交通工具跟我闹了点小情绪。”
“你说什么?你的飞船吗?”
克拉拉面露不悦,“那家伙太喜怒无常了,它以前还特别恨我来着。现在倒是基本上能容忍我了,不过也就是在家和这里之间往返,仅此而已。当然有时候也会出状况。”
“懂了。”我其实并没有听懂,感觉她纯粹是在信口开河。
“说实话,”她转动着眼珠子,“总有一天它会坏掉的,然后我就会被困在某个地方出不去了。你能想象吗——哦!”她连忙尴尬地掩住嘴,“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生硬地说道,“继续跟我讲讲你旅行的事儿吧。”
“不必了,不必了。”克拉拉强调道,“我不说这些事了,刚刚已经说错了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倒是可以聊聊政治。很明显,母星系的新任总统完全不得民心。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聊。”
“大可不必。”我果断地回答。
“天气也算是个不错的谈资……”克拉拉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似乎期待来一场雨。
“如果你没什么可说了的话——”我语气中的刻薄让我十分满意,“就恕我不奉陪了。你可以和你的……那个太空船谈谈,看它能不能给你安排其他回家的途径,我还有这么大一座监狱要管理呢。”
“我明白了。”
“克拉拉,你喜欢我这个人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句话。
“喜欢你?”她看上去颇为惊愕,像是一个果酱瓶在问她怎么投票似的。
“算了吧,我得走了。”我迅速站起来,一脸窘迫。
“在你走之前……”克拉拉咳嗽了一声,然后用力地挥了挥手中的牌子,“能不能让我把上面的字先读给你听?”
“别,我看得懂字。”
“释—放—博—士—否—则—就—会—血—流—成—河。”她顿了顿,“好啦!”
虽然很荒谬,但她看起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我叹息了一声,“你来晚了,杀戮早就开始了。”说完,我便径直离开,留下她一人。
她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出来见她了。

 
说老实话,在回办公室的电梯里,我觉得我对克拉拉的态度有点不妥。脑袋里总有个微弱声音在唠叨,对她好点,一切就会简单许多。但现在为时已晚,本特利肯定会带着拷问的眼光到办公室找我。我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桌边的椅子里。一个狱警给我上了茶,但我没喝。于是又有一个狱警,很可能就是之前那个,给我上了更多的茶,可我连碰都没碰。我就这样坐着,看着摄像头里的克拉拉站在停机坪上,耐心地高举着手中的牌子。终于,她的手酸了,于是开始不断揉捏两只手臂。随后,她在停机坪来回走动。最终,她一怒之下把牌子放在地上,神情抑郁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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