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妮娜
十一点一刻钟响
当马泰亚斯打开妮娜的牢房门，她迟疑了短短一刻。她没办法。这辈子她恐怕都无法忘记，出现在窗口的马泰亚斯表情是那样冷酷，也忘不了打心中涌现的质疑。看着他站在门口的身影，她再次产生那种感觉。但当他对她伸出手，她知道那分恐惧已经不再。
她奔向他，而他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的脸深深埋入她发中，她感到他的嘴唇在耳旁移动，说道：「我再也不希望看到妳这样了。」
「你是指这衣服还是在牢里?」
他笑了，自己也因此震惊。「绝对是牢里。」接着，他用手捧着她的脸。「Jer molle pe oonet.Enel mörd je nej afva trohem verret.」
妮娜困难地呑咽一下。她记得这些句子，还有它们真正的含意。吾被造来保护尔等，唯死亡能使吾打破此誓。这是猎巫人对斐优达的誓词，此刻，马泰亚斯却对她许下这个承诺。
她知道自己该说点深刻的响应，讲一些漂亮句子。然而，她却说了实话。「如果我们活着离开，我要把你亲到昏过去。」
他那张好看的脸绽开一个笑容，她等不及再看到他眼中那真挚的蓝色了。
「育‧拜尔在保险库，」他说：「走吧。」
妮娜跟着马泰亚斯在走道上往前冲，同时，黑之警戒叮当响的钟声填满耳中。如果布鲁姆已经知道她的存在，其他猎巫人可能也差不多知道了。她怀疑他们可能不要多久就会来找指挥官。
「拜托你告诉我凯兹没有又搞失踪。」在走廊上狂冲时，她说。
「我把他留在舞厅，我们要在梣树那里和他会合。」
「上次我看到的时候，那里被猎巫人包围。」
「也许黑之警戒会代我们处理这件事。」
「就算我们逃过猎巫人，也逃不过凯兹。如果我们杀了育‧拜尔──」
马泰亚斯举起一手，示意两人弯过下一个转角时先停一下，慢慢靠近。当他们转过去，妮娜快手快脚先处理保险库门口的守卫，马泰亚斯拿了对方的步枪，将布鲁姆的钥匙塞进锁中，进入保险库的圆形入口便打开来。
妮娜举起双手，做好攻击准备。门滑开时，他们静静等待，心脏狂跳。
这里就和其余房间一样白，不过一点也不空。里头几张长桌满是架在蓝色小火焰上的烧杯，加热或冷却的仪器，装满各种深浅橘色粉末的玻璃药水瓶。一面墙几乎全被一块巨大的写字石板占据，上头用粉笔写满方程式。另一面墙则都是有着小小金属门的玻璃匣，里头装了开花的约鞑植物。妮娜猜想，那些匣子一定有加温。一张折床贴着另一面墙推起，薄床单绉巴巴，纸张和笔记本散落四周。有个蜀那男孩交叉着双腿坐在上头，望着他们，深色头发垂下来盖住额头，大腿上有本笔记。他绝不超过十五岁。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妮娜用蜀邯语说：「孛‧育‧拜尔在那里?」
男孩把头发从金色双眼前往后拨。「他死了。」
妮娜皱起眉头。范艾克情报有误吗?「那这些是什么?」
「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妮娜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Sesh-uyeh。」于是冒险一试。
男孩松一口气，垮下了脸。「妳是克尔斥人。」
妮娜点点头。「我们是来救孛‧育‧拜尔的。」
男孩将膝盖往胸口贴，用手臂抱住。「他已经没得救了。在斐优达人试图阻止克尔斥将我们从安瑞特渊带走时，我父亲就死了。」他的声音畏缩。「死在交火之中。」
我父亲。妮娜一面努力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一面翻译给马泰亚斯听。
「死了?」马泰亚斯问，宽肩梢稍垮下。妮娜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忍下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结果育‧拜尔根本早就死了。
但斐优达人留他的儿子一命，一定有原因。「他们想要你重制出他的配方。」她说。
「我有在实验室帮他，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他咬着嘴唇。「我一直在拖延。」
不管斐优达人用在格里沙身上的炼粉是什么，一定都是原本孛‧育‧拜尔带去克尔斥的那批货。
「你有办法吗?」妮娜问，「你能重制配方吗?」
男孩迟疑着。「我想可以。」
妮娜和马泰亚斯交换了个眼神。
妮娜呑咽一下。她杀过人，今晚她就杀了人。即便如此，但这还是不一样。这个男孩并没有拿枪指着她或想伤害她。谋杀这男孩──这绝对称得上谋杀──就代表对伊奈许、凯兹、贾斯柏和韦兰的背叛。那些人至今都还在为一份他们永远看不到的奖赏冒生命危险。然而，她又想到纳斯特在雪中毫无生气地倒下，想到那些关满格里沙的牢房，他们迷失在自身的悲惨中，全是因为这种药。
她举起双臂。「我很抱歉，」她说：「如果让你成功，带来的痛苦折磨就永无休止了。」
男孩的眼神冷静，下巴执拗地扬起，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临。到底怎么做才正确，已经很明显了：用快速、无痛的方式杀死这个男孩，毁掉实验室与里面的一切，消灭约鞑炼粉。如果想毁掉一株藤蔓，你绝对不会只把它砍短，而是连根将它从土里扯出。可是她的双手却在发抖。这不就和猎巫人的思维如出一辙吗?毁掉威胁，将之完全抹除，不管你面前的人是否无辜。
「妮娜，」马泰亚斯温和地说：「他只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同类。」
同类。一个没比她年纪小多少的男孩，陷入一场非自愿的战争。幸存者。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古维。」
「古维‧育‧孛❖。」她接下去。她是打算宣布判刑吗?或道歉?或乞求原谅?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说：「你能用多快的速度毁掉这间实验室?」
❖编注：蜀邯全名标示了父子关系，名字中间的育(Yul)代表「某人之子」，因此古维全名意为「孛之子古维」。
「很快。」他回答，单手在空中一划，火焰从其中一只烧杯底下喷出一道蓝色弧形。
妮娜瞠目结舌。「你是格里沙，你是火术士。」
古维点点头。「约鞑炼粉是个错误。我父亲是在想办法帮我藏起能力，他是造物法师。他是格里沙，就和我一样。」妮娜的脑子一阵晕眩──孛‧育‧拜尔，一个光明正大藏在蜀邯边界后方的格里沙。但现在没时间深入思考了。
「我们得尽可能把你的成果全毁掉。」她说。
「这里有可燃物。」古维回答，已开始收拾起纸张和约鞑样本。「我可以临时弄出个爆炸。」
「只炸保险库就好。这里还有格里沙。」──和守卫──和马泰亚斯的导师。妮娜是会很高兴让布鲁姆去死，但即便马泰亚斯背叛了他的指挥官，她依旧怀疑他会想看见这个成为他第二父亲的人被炸成碎片。当她想到那些被她丢下的格里沙，心中一阵抗拒，可是实在没办法把他们弄到港口。
「把其他的留下，」她对马泰亚斯和古维说：「我们得走了。」
古维在灯火上方安排好一连串装满液体的药水瓶。「准备好了。」
他们确认走廊，快速朝金库入口跑去。她在每个转弯都做好准备，可能会看到猎巫人或守卫朝他们冲来，但是他们畅行无阻地冲过每条走道。在主要大门前，他们停下脚步。
「左边有座树篱迷宫。」妮娜说。
马泰亚斯点点头。「我们要用那个当掩护，然后直冲向梣树。」
他们一打开门，钟声的哐当响就变得几乎难以忍受。妮娜能看到宫殿最高处银色尖塔上的古时计，钟面如月亮般闪闪发光。来自监视塔的明亮光线横扫白岛，妮娜能够听见士兵从宫殿四面八方迫近的吶喊。
她紧贴建筑物侧边，跟着马泰亚斯，努力藏在阴影里。
「快点。」古维边说边紧张地回头瞥了实验室一眼。
「这里，」马泰亚斯说：「迷宫──」
「站住!」有人大喊。
太迟了。守卫从迷宫的方向朝他们奔来。现在除了跑，没有别的方法。他们拔腿冲过入口，前往柱廊，接着进入圆形庭院。到处都有猎巫人──在前方、在后方。他们随时可能被射倒。
就在此时，炸弹引爆。妮娜在听见声音前就先感觉到了，一股热气将她离地抬起，抛入空中，紧接在后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她狠狠摔落在铺地的白石上。
到处都是烟雾与混乱。妮娜挣扎跪起，耳中嗡鸣。金库一侧已成瓦砾，烟尘滚滚翻涌冲入夜空。
马泰亚斯已和古维一同大步朝她走来，她拚命站起。
「Sten!」两名警卫从另一支跑向金库的队伍中脱队过来，大喊出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本来在享受派对!」妮娜嚷着，努力让声音中充满货真价实的疲倦与恐惧。「然后……然后……」眼泪不费吹灰之力就流出来了，实在有点丢脸。
他举起枪。「给我看妳的文件。」
「没有文件。」
当马泰亚斯上前，那名猎巫人猛抬起头。「我认识你吗?」
「曾经认识，虽然我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Hje marden，拉斯?」
「赫佛?」他问。「他们……他们说你死了。」
「我的确是。」
拉斯从马泰亚斯看向妮娜。「这是布鲁姆带到金库的那个破心者。」接着，他意识到古维的存在，因为领悟而震惊。「叛徙。」他对马泰亚斯咆哮。
妮娜举起一手降下拉斯的脉搏，但在她这么做时，注意到右方阴影中有动静。某个东西击中她时，她大喊出声。当她低头，看见钢索一圈圈包住自己，将两条上臂贴身紧紧捆住。她无法将手举起，无法使用力量。当钢索从黑暗之中挥出，猛力缠绕住他们的躯体，古维放声尖叫，马泰亚斯则闷哼着。
「我们就是在做这个，嗜血之人，」拉斯冷笑，「我们猎捕妳这种不洁之物，你们的那些花招我们都知道，」他从后方踢了马泰亚斯的双腿，马泰亚斯一个跪下，倒抽一口气。「他们告诉我们你死了，我们为你哀悼，为你烧了梣树枝。可是现在我懂了，他们是要保护我们，不让我们知道一些更可怕的事。马泰亚斯‧赫佛成了叛徒，帮助我们的敌人，与非自然的生物同谋。」他往马泰亚斯的脸啐了一口。「你怎能背叛你的国家和你的神?」
「乔尔神是生命之神，不是死亡之神。」
「除了你和这个畜生，还有其他人来抢育‧拜尔吗?」
「没有。」妮娜撒谎。
「我没问妳，女巫。」拉斯说：「无所谓了。我们会用自己的方法从妳那里问出情报。」他转往古维。「而你，不要以为你就没有责任。」
他在空中做了个手势，男人与男孩组成的队列从柱廊的阴影中出现──猎巫人。帽兜拉起，露出落在领口位置、映光发亮的长金发，他们全身着黑银两色，有如诞生自北方寒冰劈开的黑暗冰隙中的生物。他们呈扇形散开，包围妮娜、马泰亚斯和古维。
妮娜想起那些白色牢房，地上的排水口。古维实验室里的炼粉全毁掉了吗?要花多久他才会做出另一批货，而在那之前，他们又会拿她做什么实验?她对着那片黑暗最后投去绝望的一眼，祈祷会看到凯兹的踪影。也有人抓住他了吗?还是他就这么把他们丢在这里了?她本该是名战士。她一定要坚强起来，面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其中一名猎巫人上前，带来一根长柄鞭交给拉斯，应该是连接了绑住他们的钢索。
「认得这个吗?赫佛?」拉斯问道。「你应该要认得。这是你帮忙设计的，可以控制多名囚犯的伸缩钢索──当然，还有倒钩。」
拉斯以一指啪地轻弹其中一条钢索，刺刺的小倒钩戳进妮娜的双臂和身躯，她倒抽一口气。猎巫人笑出声音。
「别动她。」马泰亚斯以斐优达语咆哮，字句之中怒意横生。在短短一瞬间，她从他的前同伴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慌。马泰亚斯的块头比他们都大，而且曾是领导他们的人之一，也是这些杀人机器之中最优秀的一个。接着拉斯又狠狠将另一条钢索一抖，倒钩刺出，马泰亚斯吐出吃痛的喷气，身体一折，彷佛再次变回人类。
随之传来的窃笑是那么猥琐而残酷。
拉斯发力一抽鞭子，钢索收缩，逼得妮娜、马泰亚斯和古维一个踉跄，跟在他后方形成一列古怪的游行队伍。
「赫佛，你还会向我们的神祈祷吗?」他们经过圣树时，拉斯问道。「你认为乔尔神会聆听任自己受格里沙玷污的人的哀哭吗?你认为──」
下一刻，传来一个动物般的尖锐嗥叫，妮娜和其他人花点时间才理解，那是拉斯发出的声音。他张开嘴，血液汹涌淌过下巴，落到他制服银亮的钮扣上。他松开了鞭子，身旁戴着帽兜的猎巫人冲上前抓住。
圣树底部传来刺耳的啪、啪、啪。妮娜认得那个声音──他们拦截囚车之前，她在那条北方大路上听到过──就是他们把树弄倒的时候。梣树喀吱呻吟，古老的树根开始蜷缩。
「Nej!」其中一名猎巫人大喊。他们站在那里，瞠目结舌地望着受到伤害的树。「Nej!」又一声哀嚎。
梣树开始倾斜，它实在太过巨大，无法单用浓缩盐就弄倒。但在它倾斜的同时，一声闷吼从下方大敞的黑洞冒出来。
这里便是猎巫人聆听神的场所。此时此刻，祂开口了。
「这可能会有点痛，」抓住鞭子的那名猎巫人说。他的声音粗哑──而且熟悉。他的双手戴了手套。「但如果我们活下来，晚点你们会感谢我。」他的帽兜滑下，凯兹‧布瑞克回望他们。吓呆的猎巫人纷纷举起步枪。
「到底之前，都不要咬破鲸须。」凯兹喊着。接着他抓住古维，两人一同跳入树根之下的黑色大口。
妮娜的身体随钢索被往前拉，她放声尖叫，在石头上一阵乱扒，寻找可抓握处。她瞥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马泰亚斯随她翻入洞中。她听见枪响──接着便落入黑暗、落入冰冷、落入乔尔神的喉中，落入一片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