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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仆人&手段

  马泰亚斯又作梦了。梦到了她。

  在所有梦中,他都在追捕她。有时穿越春天新绿的草地,但多半是冰封平原,以精准的脚步闪躲巨石和裂隙。他总是在追,也总能抓到她。在好的梦里,他会将她甩到地上,扼住她的脖子,看着生命从她眼中流失,心中盛满复仇──终于啊、终于。而在噩梦里,他则亲吻她。

  在这些梦里,她不会抵抗。她会笑着,好像这追捕不过是一场游戏,好像早知道他会抓到她,她就想要他这么做。她只想躺在他身下,不想去任何地方。她带着欢迎,与他臂弯完美契合。他亲吻她,将脸埋在她颈子甜美的凹陷处。她的鬈发掠过他脸颊,而他感觉到,如果能就这么再多拥着她一会儿,每道伤口、每股疼痛、每件坏事都将消散远去。

  「马泰亚斯。」她会这样低语,唇间吐出的他的名字是如此柔和。这些是噩梦中的噩梦,而当他醒来,几乎像痛恨她一样痛恨着自己。因为他明白,即使在梦中,他都可能再次背叛自己、背叛国家。因为他知道,在她做出那一切后,他体内那个有病的部分依旧渴望着她……这令人太难承受。

  今晚则是噩梦,非常糟的噩梦。她穿着蓝色丝衣,布料比他见她穿过的任何服饰都更奢华,某种薄纱面罩缠在她发中,闪烁的光映射其上,像是被雨淋到一般。乔尔神,她真好闻。苔藓般的潮湿气味仍在,还有香水。妮娜喜欢奢侈的事物,而这确实相当昂贵──玫瑰,再加一些别的,一些他的穷人鼻子辨认不出的气味。她将柔软的嘴唇贴上他的太阳穴,而他发誓自己听见她在哭泣。

  「马泰亚斯。」

  「妮娜。」他勉强说道。

  「噢,诸圣啊,马泰亚斯,」她低声说:「拜托快醒来。」

  于是他就醒了,而且知道自己一定是发了疯。因为她确实在这儿,在他牢房中,跪在他身边,一手轻轻搁在他胸口。「求求你,马泰亚斯。」

  她的话声,她的恳求。他梦过这些。有时她会乞求慈悲,有时她会恳求其他的。

  他伸手去碰她的脸。她拥有世上最柔软的肌肤。他曾因此笑过她一次:真正的士兵不可能有这种肌肤。他这么对她说,纵容、宠溺地说。他也嘲弄过她体态的丰盈,因自己对她产生反应而感到羞耻。他捧着她温暖的脸颊弧度,感受她头发柔软的抚触。多美好,多真实。这不公平。

  接着他想起双手上血淋淋的绷带。他完全醒来时,疼痛猛然袭向他──断裂的肋骨、发疼的指节,他敲裂了一颗牙。不确定是在什么时候,但在某个时间点舌头被那牙割到。他口中依旧留有铜一般的鲜血气味。那些狼。他们让他去杀狼。

  他醒了。

  「妮娜?」

  她美丽的绿眼里含着泪水,怒气窜遍他全身。她没有资格流泪、没有权利怜悯。

  「嘘……马泰亚斯。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这又是在玩什么?是什么新的残酷游戏吗?他才刚学会如何在这骇人的地方存活,她又来往他身上加诸更多新折磨。

  他猛冲向前,一翻将她抛到地上,双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跨在她身上,这样一来就能以双膝将她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地。他太清楚,假如妮娜的双手能自由将有多么致命。

  「妮娜,」他咬牙切齿。她猛地挠起他的双手。「女巫,」他嘶哑着嗓子,朝她倾身。他看着她睁大了眼睛,脸开始涨红。「求我,」他说:「求我饶妳一命。」

  他听到喀一声,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把手从她身上拿开,赫佛。」

  身后有某人拿枪抵着他的颈子,马泰亚斯连看都不看一眼。「开枪啊,开枪射我。」他说,指尖更深地戳入妮娜颈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夺走他这么做的权力,绝对没有。

  叛徒、女巫、憎恶的化身。这些字眼从脑中一一冒出,然而,其他字词也蜂拥而至:美丽、魅惑、Röed fetla──他曾这么喊她──小红鸟。因为她在格里沙法师团的颜色,她喜爱的颜色。他又捏得更用力,教自己体内绷紧的薄弱意志噤声。

  「如果你真的疯了,那么,这会比我想象中要棘手许多。」那个沙哑声音说。

  他听到某种东西兴殿刘过空气的声音,接着一股拧紧的痛楚飞快穿透左肩,虽然感觉像是被一只细小的拳头打中,但他却整条手臂都麻掉。马泰亚斯往前倒下时咕嚷一声,一手还紧握着妮娜的喉咙不放。他本会直接往前倒在她身上,不过被揪住了衣领往后拉。

  一名身穿警卫制服的男孩站在他身后,深色双眼光芒闪动,一手拿枪,另一手则是拐杖,握柄经过雕刻,看起来像乌鸦的头,有着尖锐无情的鸟喙。

  「控制一下自己,赫佛。我们是来救你逃出去的。我也可以像料理你手臂一样料理你的腿,用拖的带你逃出这里,不过你也可以人模人样地用双脚走出去。」

  「没人能逃出地狱门。」马泰亚斯说。

  「今晚我们就能。」

  马泰亚斯坐往前,试图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抓着自己那条死了一样的手臂。「你不可能就这样带我走出这里,警卫会认出我。」他低号着:「我才不要被你强行带到连乔尔神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丢掉争夺特权的资格。」

  「你会戴上面具。」

  「如果警卫检查──」

  「他们会忙到没空检查。」诡异且苍白的男孩说。下一刻,尖叫声开始响起。

  马泰亚斯猛一抬头,听见如雷的脚步声从竞技场传来。人们争先恐后冲进他牢房外的通道时,尖叫的波涛冲上顶峰。他听见警卫的呼喊,接着是大猫的咆哮与大象的怒吼。

  「你打开了牢笼。」妮娜发抖的嗓音中有着不敢置信。虽说天知道这是真情流露又或者只是演技。他拒绝看向她。如果他看了,就会失去一切现实感,他现在只能算是勉强撑着。

  「贾斯柏应该等到第三声钟响才对。」那个苍白的男孩说。

  「的确是第三声钟响了,凯兹。」角落有个一身苏利古铜深肤色、深色头发的娇小女孩回答。她身边靠着一副浑身覆满鞭痕和绷带的形体。

  「贾斯柏什么时候这么准时了?」男孩瞥了手表一眼,出声抱怨。「赫佛,站起来吧。」

  他伸给他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马泰亚斯瞪着。这是梦。是我作过最怪的梦,但绝对是梦。又或者,杀死狼的行为终于把他逼疯。今晚,他杀死了自己的家人,无论对牠们的野生灵魂低喃多少遍祷词,都无法将之合理化。

  他抬头望向那名双手戴着黑手套的苍白恶魔。凯兹,她是这么喊他的。他会带着马泰亚斯从这梦么中逃脱,又或只是将他拖进另一种地狱?赫佛,选吧。

  马泰亚斯抓住那男孩的手。如果这是真的,不是幻觉,那么,不管这些怪物给他设下什么陷阱,他都会逃脱出去。他听到妮娜逸出一声长长的呼吸──是松一口气吗?还是被激怒了?他摇摇头,晚点再来处理她吧。那名古铜肤色的女孩拿了件斗篷披在马泰亚斯肩上,再往他脑袋搁上丑陋的尖鸟嘴面具。

  牢房外的通道一片混乱。身穿戏服的男女狂奔而过,尖叫着相互推挤,拚命要从竞技场逃出去。警卫全都掏出枪来,而他也能听见子弹击发。马泰亚斯感到晕眩,身侧也痛得不行。他的左臂依旧无法使用。

  凯兹朝远处右侧的拱道作势,指示他们应走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进入竞技场。马泰亚斯不在乎。他可以直接投身这团混乱,杀出一条路,爬上那道阶梯,上一艘船。但接下来呢?无所谓。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计划。

  他才踏入拥来的人潮,立刻被往后拖。

  「赫佛,你这种孩子不该打鬼主意。」凯兹说:「那阶梯通往一道路障,你以为警卫不会检查面具底下就让你过吗?」

  马泰亚斯脸一沉,随着其他人穿越人潮。凯兹一手抵在他背后。

  如果通道算混乱,那么竞技场就是另一种特殊的疯狂。马泰亚斯瞥到鬣狗飞跳起身、越过岩架,有一只正就着身穿绯红斗篷的身躯饱餐一顿;一头大象冲向场内的墙壁,弄出漫天飞舞的尘云,吼声震天地发泄着挫折。他看到一头白熊和南方殖民地的几头丛林大猫蹲伏在檐上,龇着牙齿。他知道笼里也有蛇,并暗暗希望这个叫贾斯柏的人物没有蠢到连牠们都放出来。

  他们冲过刚刚马泰亚斯为了争夺接下来六个月的特权而进行战斗的沙地,但在朝隧道跑去时,沙漠蜥蜴踏步重重地朝他们而来,嘴边滴下白泡沫毒液,肥胖的尾巴抽打地面。马泰亚斯还来不及移动,铜广女孩已将手一撑、身子跃过牠背上,风驰电掣地朝那头生物盔甲般的鳞片插入两把亮晃晃的匕首。蜥蜴哀嚎,身体侧着倒下。马泰亚斯感到一阵悲伤与疼痛。那是头可怖的生物,他从未见过任何一名战士在牠的攻击之下存活,但那依旧是活生生的动物。不对,在这一刻之前没见过任何战士存活,他纠正自己。那个古铜肤色女孩使的匕首值得一看。

  他猜想他们将越过竞技场,回到看台,以避开堵塞通道的群众。再来很可能得猛冲向楼梯,期望能成功穿过一定等在最上方的警卫。但是,凯兹却带着他们走隧道,经过笼子。那些都是旧牢房,转手给地狱秀的负责人当周弄到的任何野兽──曾在马戏团的动物,紧要关头甚至患病的家畜也行;另外也有从森林或乡间挑拣来的动物。他们奔过那些打开的门时,他瞥到阴影中有一双黄色眼睛怒瞪着他,但他已继续前进。马泰亚斯咒骂着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臂,他也没有武器,严格说根本无力自保。这个凯兹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他们行经一头正在呑吃警卫的野猪,还有一只斑点猫,牠对着他们又是撕叫,又是啐唾沫,但没有靠近。

  然后,穿过动物近似麝香的体味与排泄物的恶臭,他闻到海水强烈的澄净气息。马泰亚斯听见了海浪冲击声。他滑了一下,发现脚下石头湿湿的。他进入了比过往获准进入的隧道更深的地方。这里一定通向海。不管妮娜和这帮人打算做些什么,都确实无误地将他带出了地狱门的深渊。

  从凯兹和铜朥女孩携带的球体发出的绿光中,他瞥见前方停泊了一艘小船。似乎有个警卫坐在里面,但他举起一手,挥手要他们上前。

  「你早了,贾斯柏。」凯兹一面轻推马泰亚斯往前,一面说。

  「我是一分不差。」

  「对你来说就算早了。下次你打算博取我的赏识前,麻烦先警告一下。」

  「动物放出来了,还给你找了艘船,接下来不是应该听到『谢谢你』吗?」

  「谢谢你,贾斯柏。」妮娜说。

  「美人儿,一点儿也别客气。凯兹,看到没有?文明人都是这样的。」

  马泰亚斯只有一半心神在听。随着感觉逐渐恢复,他左手的手指开始阵阵刺痛。他无法对付所有人,在这种状态下不行,在他们都配备了武器的状态下没办法。但凯兹和船上那个男孩贾斯柏,看起来是唯一佩枪的人。解开绳索,打伤贾斯柏。他就能得到一把枪,并抢下船。但妮娜能在你控制船桨前就停下你的心脏,他提醒自己。所以要先对她开枪,往她心脏打一颗子弹,静心等到看她倒下,然后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做得到,他知道自己可以。他只要来个声东击西。

  铜肤女孩就站在他右侧,她连他肩膀的高度都不到。就算他受了伤,依旧能在不失足也不伤到她的情况下将她撞进水里。

  撞下女孩,解开小船,打伤枪手,杀了妮娜,杀了妮娜,杀了妮娜。他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扑向铜肤女孩。

  她侧身一移,彷佛预先知道他要靠过来,脚跟慢条斯理地在他脚踝后方一勾。

  马泰亚斯重重摔在石头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哼。

  「马泰亚斯──」妮娜边上前边说。他仓皇退后,差点掉进水里。假使她再用手碰到他,他一定会发疯。妮娜停了动作,毫无疑问一脸受伤。她无权这样。

  「这人笨手笨脚的。」铜肤女孩不带感情地说。

  「妮娜,弄昏他。」凯兹命令道。

  「不要。」马泰亚斯抗议,自体内生起的惊慌流遍全身。

  「你太笨了,会把船弄翻。」

  「离我远一点,女巫。」马泰亚斯对着妮娜怒吼。

  妮娜紧绷地对他点了个头。「乐意之至。」

  她举起双手,随着她将他拖入昏迷状态的动作,马泰亚斯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我要杀了妳。」他咕哝道。

  「祝好梦。」她的声音犹如一匹狼,跟随着他,将他逼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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