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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暗影事业

  01乔斯特

  乔斯特有两个麻烦──月亮,以及他的胡子。

  他本该在霍德家巡逻,但过去十五分钟来,他都在花园的东南墙徘徊打转,拚命想着还有什么更巧妙、更浪漫的话可以对安雅说。

  假如安雅的双眼像海那么蓝,或像翡翠那么绿……但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美丽、梦幻……融化巧克力的棕?还是兔毛棕?

  「你就对她说她的肌肤有如月光,」他的朋友匹特说过,「女孩超爱。」

  完美解答,然而克特丹的天气并不赏脸。那天没有从港口吹来任何微风,灰白如乳的大雾甚至盘绕城市的运河,以其湿气勾缠小巷。就连位于钱之街诸多宅邸间的这儿,空气中都悬着浓厚的鱼腥与船底污水的气味。城市外岛炼油厂飘来的烟染脏夜空,变成散发咸味的一团糊。满月看起来与其说像珠宝,说实话更像亟待戳破的淡黄色水泡。

  或许可以赞美安雅的笑声?不过他从没听过她的笑声。他不是很擅长开玩笑。

  乔斯特瞥了倒映在双开门上嵌的一片玻璃镶板的身影,这扇门从房子通往侧花园。他母亲说的没错,即便穿上崭新制服,他看起来仍像个孩子。他用手指沿着上唇轻轻拂过。要是胡子能再长一些……不过感觉的确比昨天还浓密了。

  他在市警队担任警卫不到六周,实在没有期待的那么刺激。他以为自己会在巴瑞尔追逐窃贼,或在港口巡逻,并成为第一个看见货物抵达码头并上岸的人。但自从市政厅发生了大使刺杀事件,商会就对警备等级大发牢骚。所以,他在哪里呢?他被困在某个好狗运的商人家里绕圈圈──虽然也不是随便某个商人家。在克特丹政府霍德议员已爬到可说是常人能及的最高位置。这种人往往能做出一番事业。

  乔斯特理了理成套的外套和步枪,接着拍拍臀部位置沉重的警棍。也许霍德会对自己有些好感。霍德可能会这么说,那小子眼睛利、棍法快,应该升官。

  「乔斯特‧冯普尔巡官,」他低声道,品尝那几个字的声响。「乔斯特‧冯普尔队长。」

  「你别在那边一脸痴呆了。」

  乔斯特赶快转身,亨克和罗格大步走进侧花园时,他的脸颊热烫起来。他俩都年纪较大,个头较大,肩膀也比乔斯特宽,而且是私家警卫,是霍德议员的私人家仆,那就表示他们身上会穿着专属的浅绿色制服,佩戴诺维赞的华丽步枪,而且绝不会让乔斯特忘记,自己不过是来自市警队的低等小卒。

  「成天摸那么几根毛是不会让它长更快的。」罗格大笑着说。

  乔斯特努力挽回些许自尊。「我得完成巡逻。」

  罗格用手肘顶顶亨克。「那就表示他要把脑袋塞进格里沙工坊,瞧一瞧他的妞。」

  「喔,安雅,能不能用妳的格里沙魔法让我的胡子长出来呢?」亨克嘲弄道。

  乔斯特脚跟一转,脸颊如火在烧,他大步朝房子东侧走去。自他被派来这里之初,这两人就嘲笑他。要不是因为安雅,他很可能会跑去恳求队长重新指派任务。他和安雅只在巡逻时简短交谈几句,但她向来是夜晚最美好的那部分。

  而乔斯特得承认,他也喜欢霍德家的房子。他努力从窗外偷看到了几眼。霍德拥有钱之街最宏伟的宅邸之一──楼层装设了一方方光耀炫目的黑白石头,闪亮的深色木墙被吹制玻璃吊灯照亮,那些灯彷佛漂浮的水母,悬在花格镶饰的天花板之下。有时,乔斯特喜欢假装这是他家,他是个有钱商人,不过是来自家的华丽花园到处走走、散个心。

  乔斯特还没绕过转角就先深呼吸一口气。安雅,妳的双眼棕得就像……树皮?他会想出来的。反正他更擅长临机应变。

  看到格里沙工坊的玻璃镶板门开着,他很惊讶。不但厨房中有手绘的蓝色磁砖和摆满郁金香盆栽的壁炉架,这座工作坊更是霍德财力的证明。契约格里沙得来不易,而霍德共拥有三名。

  但尤里没坐在长长的工作桌前,到处也看不到安雅的身影。只有雷特文科在。他穿着深蓝色长袍,合眼坐在椅子上,四肢大张,胸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乔斯特在门口徘徊,然后清清喉咙。「晚上门应该要关起锁上才对。」

  「这房子简直像火炉一样。」雷特文科连眼睛都没睁,慢悠悠地说。他浓重的拉夫卡口音隆隆作响。「告诉霍德,只要我不再喷汗就会关门。」

  雷特文科是风术士,比其他契约格里沙年纪更大,头上缀满银发。传闻他是为拉夫卡内战打输的那方作战,在战后才逃到克尔斥。

  「我会很乐意将你的抱怨传达给霍德议员。」乔斯特撒谎。霍德似乎自觉有责任提供煤碳,因此这屋子总是这么热。但乔斯特不打算当提起这件事的那个人。「在那之前──」

  「有尤里的消息了吗?」雷特文科打断他,终于睁开厚重的眼皮。

  乔斯特不自在地看着工作桌上一碗碗的红葡萄和一堆堆酒红色天鹅绒布。尤里一直在为霍德夫人从水果中萃取颜色、染到窗帘上。可是他几天前重病一场,打从那时起乔斯特再也没见到他。天鹅绒上都开始积灰尘了,葡萄也开始腐败。

  「我什么都没听说。」

  「你当然什么也没听说,毕竟你忙着穿那件愚蠢的紫色制服趾高气昂到处走嘛。」

  他的制服错了吗?雷特文科又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他是霍德的私人风术士,时常随着商人最贵重的货物航行,以确保有利于他们的风能带着船只平安且迅速地抵达港口。这时候他为什么不在海上呢?

  「我想尤里也许被隔离起来了。」

  「还真有帮助呢。」雷特文科轻蔑一笑。「你不用再像只满怀希望的呆头鹅那样狂伸脖子了,安雅不在。」

  乔斯特感到脸又热了起来。「她在哪里?」他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有点威严。「天黑之后她应该在里头的。」

  「一小时前霍德带走她,就和他来带走尤里那晚一样。」

  「你说『他来带走尤里』是什么意思?尤里是生病了。」

  「霍德来带走尤里,尤里回来后生了病。两天后,尤里永远消失了。现在换安雅。」

  永远?

  「也许是发生什么紧急事件。要是有人需要医治──」

  「先尤里,再安雅,接下来就是我。除了可怜的小警员乔斯特,不会有人注意到。你走吧。」

  「如果霍德议员──」

  雷特文科举起一臂,一阵强劲的气流将乔斯特往后一撮。乔斯特紧紧抓住门框拚命想站稳。

  「我叫你走。」雷特文科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圈,门猛然关上。乔斯特及时放手,才免于手指被夹碎的命运。他砰咚倒进侧花园。

  乔斯特尽可能迅速站起身,拍掉制服上的泥土,羞耻彷佛在体内扭动。门上一块玻璃镶板因为这股力道而破裂。透过破洞,他看见风术士得意一笑。

  「这么做对你的契约很不利。」乔斯特指着破掉的镶板,痛恨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又小家子气。

  雷特文科挥挥手,门在铰炼上不住颤动。乔斯特不自觉退后一步。

  「去巡你的逻吧,小看门狗。」雷特文科喊道。

  「还真顺利呢。」罗格靠着花园的墙窃笑。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除了到处跟踪我,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乔斯特问。

  「万事都得向船库报备,连你也一样。还是说你忙着交朋友所以没空?」

  「我在请他把门关上。」

  罗格摇摇头。「不是用请的,是要命令他这么做。他们是仆人,不是什么尊荣贵客。」

  乔斯特与他并肩同行,受辱的感觉仍在体内不停翻涌。而最糟的就在于,罗格说得没错。雷特文科没资格那样对他说话。可是乔斯特能怎么办?就算他有勇气和风术士打上一场,基本上不过等同和一只名贵的花瓶吵架。格里沙不只是仆人,他们是霍德珍爱的资产。

  而雷特文科说尤里和安雅被带走又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帮安雅掩护吗?契约格里沙被关在宅中是有原因的。没有保护地走上大街,等于冒着被奴隶贩子抓走、再也不见踪迹的风险。也许她是去见某人吧。乔斯特难过地猜测。

  他的思绪被面向运河的船库边一道强烈火光和动静打断。水面另一侧,他看到其余华美的商人宅邸,既高且窄,屋顶井然有序的三角墙衬着夜空,呈现深暗剪影;他们的花园和船库都被发光的提灯照亮。

  几周前,乔斯特得知霍德家的船库将进行整修,并将之从巡逻路线中移除。但他和罗格进去时却没看到什么油漆或腐架。游船和桨立起来靠墙摆放,其余私家警卫都穿着海绿色制服站在那儿,而乔斯特认出两名身穿紫衣的市警队警卫。不过内部空间几乎都被一个巨箱占据──应是某种由强化钢铁制成的独立牢房,接合处布满铆钉,其中一面墙上嵌有巨窗。玻璃形成一道弯弧,透过那儿,乔斯特见到一个女孩坐在一张桌前,揪紧了包住身体的红色丝绸。她身后有一名立正站好的市警队警卫。

  安雅,乔斯特在讶异中领悟。她的棕色双眼圆睁,完全吓坏了,皮肤也好苍白。坐在她对面的小男孩看起来惊恐更甚。他的头发乱得像是刚睡醒,双腿垂在椅下,紧张地踢着空气。

  「为什么一堆警卫?」乔斯特问。少说有超过十人挤进这座船库。霍德议员也在这里,外加一个乔斯特不认识的商人,两人都穿着代表商人的黑衣。当乔斯特见到他们对市警队的队长说话,便站得更挺了些,暗自希望自己有把制服上的花园泥土弄干净。「这是在干么?」

  罗格耸耸肩。「谁在乎?就当是日常巡逻中一点变化。」

  乔斯特又转回去看着玻璃里头。安雅正往外注视着他,目光没有焦点。他来到霍德家那天,她帮他治好了脸上瘀青。那其实没什么,就是训练中弄伤了脸,剩下一点黄黄绿绿罢了。但很显然霍德注意到了,而且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警卫看起来像个小混混。乔斯特被送去格里沙工坊,安雅让他坐在冬末的一方明亮阳光中,冷冷的手指拂过他的皮肤。虽然那种疗感令人难以忍受,可是不过几秒,瘀青就犹如从未存在过。

  乔斯特向安雅道谢时,她露出微笑,乔斯特自此迷失其中。他知道这是个毫无指望的梦想,就算她真的对他有任何兴趣,他也永远负担不起从霍德那儿将她的契约买过来的价钱,而除非霍德下令,她也永远不会结婚。然而,这依旧无法阻止他不时经过,去打声招呼或带些小礼物给她。她最喜欢的是克尔斥的地图。这异想天开的地图绘出他们的岛国,悠游着美人鱼的真理之海围绕在旁,风被描绘成脸颊鼓鼓的男人,将船只吹得呼呼跑。那是便宜的纪念品,就是旅客会在东埠买下的玩意儿,但似乎很得她喜爱。

  此时他冒险举起一手想打招呼,安雅毫无反应。

  「蠢蛋,她看不见你。」罗格笑着说:「玻璃另一边是镜子。」

  乔斯特双颊转红。「这我怎么会知道?」

  「好好睁眼仔细看一次吧你。」

  先尤里,再安雅。「他们为什么需要格里沙疗愈者?那男孩受伤了吗?」

  「在我看来他好得很。」

  队长和霍德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

  透过玻璃,乔斯特看到霍德进入牢房,鼓励似地拍了男孩一下。牢房中一定有通风口,因为他听到了霍德说的话。「当个勇敢的孩子,这样就能得到些克鲁格。」接着,他用满布老人斑的一只手抓住安雅的下巴。她一瞬紧绷,乔斯特感到肚腹一紧。霍德轻晃一下安雅的脑袋。「照我给妳的指示做,就可以快点结束,懂了没?」

  她露出微小且紧张的笑容。「当然,先生。」

  霍德对安雅身后的警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走出去。门发出巨大的哐当声关起,霍德接着拴上一道沉重的锁。

  霍德与另一名商人就定位,几乎就在乔斯特和罗格正前方。

  那名乔斯特不认识的商人说:「你确定这么做是对的吗?这女孩是躯使系的。在你的造物法师发生那种事后──」

  「如果是雷特文科,我就会担心。但安雅善解人意。她是疗愈者,没有激进的倾向。」

  「你有降低剂量吗?」

  「有,但是,假如得到和造物法师一样的结果,我们都同意商会要赔偿我吧?他们可不能叫我承担那损失。」

  商人点头时,霍德便做出动作指示队长。「继续。」

  得到和造物法师一样的结果。雷特文科说尤里消失了。他是这个意思吗?

  「巡官,」队长说,「你准备好了吗?」

  牢房里的警卫回答。「是的,长官。」他抽出一把刀。

  乔斯特困难地呑咽一下。

  「第一项测试。」队长说。

  警卫向前俯身叫那男孩卷起袖子,男孩服从地伸出手臂,并将另一手的拇指塞进嘴里。这年纪还做这个动作?乔斯特想。但男孩一定非常害怕。乔斯特到快十四岁都还和袜子熊娃娃睡在一起,他哥哥时常无情地以此嘲弄他。

  「只会有点刺痛。」警卫说。

  男孩依旧将拇指塞在嘴里,点点头,眼睛睁圆。

  「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安雅说。

  「麻烦安静。」霍德说。

  警卫拍了男孩一下,接着在他上臂横割出一道鲜红的口子。男孩立刻哭了出来。

  安雅试图从椅子上起身,警卫却强硬地用一手压在她肩上。

  「没事,巡官,」霍德说,「让她治愈他。」

  安雅往前倾,轻轻接过男孩的手。「嘘……」她温柔地说,「让我帮你。」

  「会痛吗?」男孩大吸一口气。

  她微笑道:「一点也不会,只会有一点点痒。尽量忍住不要动,好不好?」

  乔斯特发现自己靠得更近了。他从没有亲眼看过安雅治愈任何人。

  安雅从自己袖管拿下一条手帕,擦掉多余的血,接着以手指小心翼翼掠过男孩的伤口。乔斯特赞叹地望着皮肤慢慢开始重组、接合在一起。

  几分钟后,男孩咧嘴笑开,伸出自己的手臂。虽然还有点红,但除此之外十分平滑,而且没有痕迹。「那是魔法吗?」

  安雅点了点他的鼻子。「类似。如果你给身体一点时间,再帮它包扎一下,也会有这种魔法。」

  男孩看起来实在有点失望。

  「很好、很好,」霍德不耐地说,「现在,给她炼粉。」

  乔斯特皱起眉。他没听过这东西。

  队长对着他的巡官比手势。「第二阶段。」

  「伸出手臂。」巡官再次对那男孩说。

  男孩摇头。「我不喜欢那部分。」

  「照做。」

  男孩颤抖着下唇,但依旧伸出手臂。警卫再次将他割伤,接着将一枚小小的蜡纸信封放在安雅面前桌上。

  「把装在里面的东西呑下去。」霍德指示安雅。

  「那是什么?」她问道,声音颤抖。

  「妳不用知道。」

  「那是什么?」她再次重复。

  「不会致命。我们会要妳进行一些简单的任务来评估药物效力。巡官会确保妳只做我们要妳做的事,只有这样而已,明白吗?」

  她绷着下巴,仍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伤害妳,」霍德说:「但记住,如果妳伤害了巡官,就出不了这个牢房。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那是什么玩葱儿?」乔斯特低声说。

  「不知道。」罗格说。

  「你到底知道什么啊?」他咕哝着。

  「我知道的够让我闭上嘴了。」

  乔斯特脸一沉。

  安雅用颤抖的双手拿起那个小小的蜡纸信封,打开盖口。

  「做吧。」霍德说。

  她将头往后一仰,呑下那粉末。有一会儿,她就那么坐着、等待着,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这只是约鞑吗?」她满怀希望地问。乔斯特发现自己也这么期望着。约鞑没什么好怕,不过是市警队的大家在深夜巡守时会拿来嚼、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兴奋剂。

  「尝起来怎么样?」霍德问。

  「就像约鞑,只是比较甜,它──」

  安雅突然猛一吸气,双手抓住桌子,瞳孔扩大,使得双眼看起来几乎呈黑色。「噢──」她说,叹息着,有如猫打呼噜。

  警卫加重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劲。

  「妳感觉怎么样?」

  她凝视着镜子,露出微笑;她的舌头从白牙之间探出,彷佛染上铁锈色。乔斯特突然感到一阵冷意。

  「就和那时的造物法师一样。」那名商人低声说。

  「治好那男孩。」霍德命令道。

  她一手在空中挥动,手势可说带着轻蔑。男孩手臂上的伤立时密合。皮肤上的血在短时间内形成红色小血滴,临空升起,接着消失无踪。他的皮肤看起来平滑无痕,血迹或红腿一概消失。男孩粲然一笑。「这一定是魔法啦。」

  「那很像是魔法。」安雅说,同样一副诡秘的微笑。

  「她完全没碰他。」队长赞叹不已。

  「安雅,」霍德说,「仔细听着。我们要让警卫进行下一场测试。」

  「嗯──」安雅回应。

  「巡官,」霍德说,「切掉男孩的拇指。」

  男孩尖叫了一声,又开始哭了。他把双手塞到腿下方想保护它。

  我应该阻止这事儿,乔斯特想,我应该想个方法保护她──保护他们两个。可是接下来又怎么办?他只是无名小卒,市警队的新人,这个家族的新人。除此之外,他突然在羞愧难当中发现,我想保住工作。

  安雅稍稍露出微笑,把头往后一转好看着巡官。「射那片玻璃。」

  「她说什么?」商人问道。

  「巡官!」队长大吼出声。

  「射那片玻璃。」安雅重复。巡官的表情变得涣散。他彷佛听着远方的旋律,将头歪向一侧,接着他取下步枪,瞄准观察窗。

  「趴下!」有人喊道。

  乔斯特整个人往地上趴,将头盖住。与此同时,如同密集重锤的枪声贯满耳中,片片玻璃如雨般落在他的双手和背上。乔斯特的思绪彷佛正惊慌吵闹,他的理智试图否认,但他很清楚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安雅命令巡官射击玻璃。她逼他这么做。但不可能啊。躯使系格里沙的专长在人类躯体。他们可以停下你的心跳、慢下你的呼吸、折断你的骨头──可是无法进入你的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只剩死寂。接着,乔斯特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来,伸手去找步枪。霍德和队长同时高喊出声。

  「拿下她!」

  「射死她!」

  「你知不知道她值多少钱?」翟德驳斥道:「制服她就好!不要开枪!」

  安雅举起双手,红色衣袖大大展开。「等一下。」她说。

  乔斯特的惊慌消散。他知道自己刚刚吓坏了,但这分恐惧成为某种遥远事物,现在他心中满是期待。乔斯特不太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或是什么时候会发生,他只知道一定会到来,而做好准备、接受一切非常重要。可能是坏事,也可能是好事,他其实并不在乎。他的心再也不感担忧,也没有任何欲求。他什么也不渴望,什么也不想要。乔斯特的心灵平静,呼吸稳定。他只要等待就好。

  他看见安雅站了起来,抱起小男孩;听到她温柔对他低声哼歌,应该是某首拉夫卡摇篮曲。

  「开门进来,霍德。」她说。乔斯特听到那些字句,他听懂了,也遗忘了。

  霍德走上门前,滑开栓锁。他进入了那座铁笼。

  「照我给你的指示,就可以快点结束,懂了没?」安雅微笑着低喃,她的双眼全黑,像潭无底深池;皮肤彷佛在燃烧,闪耀发光。乔斯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美丽一如明月。

  安雅将男孩挪到自己的臂弯中。「不要看,」她抵着他的发丝,轻声说道:「现在,」她对霍德说:「把刀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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