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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蒂亚两手插在连帽外套的口袋裡,快步穿过上野公园。树丛间露出几间以蓝色塑胶布搭成的小帐篷,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塑胶布、木板、老旧轮胎、堆积如山的生活废弃物、绑在树梢的绳索、晒在绳索上的破烂衣物……

  遥远的记忆宛如微小的波浪轻轻地打上心头。如此怀念,如此熟悉。如此煎熬,如此厌恶。

  那是多久前了?物资匮乏到绝望,每天却还能生活在小小的希望中。托罗费穆、苏菲亚,以及年长的玛莉娜。住在印古什境内的每一天……与席拉及其他孩子们共同生活的每一天……

  卡蒂亚跟著席拉越过国界,逃进印古什共和国境内的难民营。

  倘若当时卡蒂亚未遇上席拉,肯定死在森林裡。

  席拉此时二十四岁,原本与当上班族的丈夫住在史塔罗普勒姆斯洛夫区的一间小公寓裡,过著与世无争的生活。一天,丈夫突然遭警察带走,席拉依对方的要求付赎金,丈夫却没回来,她从此决定捨弃这个国家。

  听说从前印古什境内的难民营环境,糟糕得像在猪圈裡挂上塑胶布让人度日,可悲的是重新开放的难民营也没改善。裡头瀰漫著野兽的腥臭及屎尿味,刚入住时很不习惯,但毕竟比睡在荒郊野外要好。这裡划分成一排排细长状的空间,每一排约每两公尺就挂著分隔用的塑胶布。每一狭窄空间都是一个家庭的「私室」。卡蒂亚与席拉住在同一个空间。

  听说新设的难民营也常遇上军队的「肃清行动」,所幸实际住后,情况没当初想得严重。如今的时代跟过去不同,联合国组织及人权团体经常前来监督及视察,这让卡蒂亚及席拉著实鬆一口气。但经营难民营的印古什政府当局依然把难民当成望之生厌的烫手山芋,这到现在都未变。

  难民营裡聚集各式各样的逃难百姓。失去孩子的双亲、失去双亲的孩子、失去一切的老人、被所有人放弃的病患,以及孕妇。共通点是大家一定都失去一些事物,遍体鳞伤且精疲力竭。即使如此,这些人还算幸运,因为他们活著穿越国界。

  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逃到此地的难民们,旋即开始互助合作的共同生活。分享少得可怜的食物,互相打气,集众人之力设法活过每日。

  生活上轨道后,即使住在难民营裡,依然尝得到生命的喜悦。虽然是连遮风避雨都有困难的简陋小屋,但住久,俨然成一个「家」。住著许多人的家,名副其实的家。

  席拉总是在这个家的前方空地上,教导卡蒂亚及其他孩子读书识字。把椅子排好,架上当作黑板的废弃建材,就是野外教室。听说席拉婚前当过小学老师。当她站在寒酸的黑板前说出这句话时,每个孩子都大喊「妳骗人」,接著难以置信地发出笑声。这些孩子不曾见过如此美丽亲切的老师。不曾上学的卡蒂亚也与大家笑得开怀,隐隐以席拉为荣。席拉说她毕业于国立车臣大学。但她接著腼腆地笑起来,补上一句「学校停课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多」。

  卡蒂亚在野外教室裡交到朋友。同年纪的托罗费穆、苏菲亚,大两岁的玛莉娜,还有许多孩子。每当与他们在森林玩捉迷藏,总能暂时忘掉那些可怕的回忆。

  卡蒂亚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猜手中钉子的数量。援助团体送来的物资中,包含一些营区的修补建材,孩子于是向大人讨了其中一些钉子来玩。钉子很小,约小指前端的长度,涂成红色。孩子们不清楚钉子的真正用途,但既然大人愿意送给孩子群当玩具,想必没有太大用处。游戏规则简单,一人将数根钉子藏在手裡,并让其他人猜数量,猜得最接近的人就是「国王」,可以把钉子带在身上一天。卡蒂亚经常在游戏中获胜,当起「国王」。每一次猜中数量,其他孩子总会惊讶地瞪大眼睛,发出叫声。开始玩游戏后,大家都对卡蒂亚刮目相看。就连席拉也不时以「直觉敏锐」「观察入微」及「拥有优秀的动态视力」等话来称讚卡蒂亚。这些都是从前母亲不曾对卡蒂亚说的话。在不敢奢望有玩具的难民营生活裡,这些小小的红色钉子在卡蒂亚心中宛如开启魔法国度大门的妖精钥匙。

  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上课体验,也带给卡蒂亚很大的快乐。人权团体送来一些笔记本,内页白纸在卡蒂亚眼中如此洁白明亮。她用铅笔在每一页都画满席拉的脸。每天晚上,席拉总是与卡蒂亚抱在一起,盖著同一条毛毯睡觉。毕竟空间狭窄,而且可以抵御边境森林的夜晚寒气。

  那一晚,卡蒂亚安祥地睡著了。

  卡蒂亚做了梦。姆拉特的手腕。包著手腕的蓝色衬衫。脸上漾著微笑的亚希妲。突然炸成了碎块的亚希妲。用一条腿东躲西窜的伊萨。突然倒在地上的伊萨。自身体不断向外扩散的鲜血。逐渐被鲜血掩盖的地面。逃回家的卡蒂亚。被母亲推倒的卡蒂亚。拎著旅行袋独自离去的母亲。追赶在后头的卡蒂亚。死在草丛裡的母亲——无数画面飞逝。

  半夜,卡蒂亚嚎啕大哭。席拉温柔地在旁边安抚。

  「是不是做了噩梦?」「嗯,很可怕的梦。」「别担心,我会陪在妳身边。」「真的吗?是真的吗?」「当然真的。」

  卡蒂亚把很多事都告诉席拉。关于父母,两个哥哥,在遥远异乡自爆身亡的姊姊。

  席拉紧紧抱住卡蒂亚,一点一滴地说出自己的故事。

  席拉有个童年玩伴,叫苏维坦娜。两人从小就很要好,简直像亲姊妹。长大成人后,两人还是常见面。与苏维坦娜聚在一起天南地北閒聊,是席拉当时寥寥可数的兴趣之一。但苏维坦娜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十天后传来消息,她在北奥塞提亚发动自杀爆炸攻击而身亡。席拉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就跟卡蒂亚的姊姊一样,苏维坦娜是平凡的年轻女性,并不是激进份子。据说目击者声称看见苏维坦娜遭绑架的过程,但警察及FSB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不肯採信。

  席拉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妳跟我都被夺走许多重要的人。但别担心,卡蒂亚,我永远会陪在妳身边……

  席拉在参与难民营的自治活动上表现积极。她很有耐心地与援助团体及联合国组织沟通协调,请求对方尽快运送迟迟未送来的支援物资。资讯蒐集上,席拉也不遗馀力。在这一方面,她似乎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她具备让他人感到温暖的人格特质,也拥有高明的外交手腕,因此许多人都对她抱持好感。

  难民营经常出入访客,来自世界各国。对话过程中,席拉总表现得严肃且不卑不亢。卡蒂亚看在眼裡,更是充满敬意与憧憬。但不给席拉带来麻烦,卡蒂亚总躲在暗处。

  一日,逃进难民营前就怀孕的女性顺利产下一名女婴。生产时,妇女都前来帮忙。新生儿发出强而有力的啼哭。原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居民纷纷高声祝贺。这天的气氛简直像一场祭典。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我们的宝贝女儿!

  生活虽苦,却平稳安乐。

  事后回想,那段日子远比卡蒂亚心中的印象要短暂。

  婴儿出生数天后的一夜,俄罗斯军队突然对难民营发动肃清行动。

  众人熟悉的枪声及惨叫接连不断。

  毫不留情的掠夺与施暴。

  席拉挺身而出,毫不迟疑地奔向俄军,对著一名貌似指挥官的男人拚命抗议。

  ——这个设施受联合国监督,你们不能乱来!

  ——我们掌握确切证据,这裡躲著通缉中的恐怖份子。

  指挥官说完,将拉著自己不放的席拉一手推开。席拉不管被推倒几次都会再度爬起,死命地抓著指挥官。

  ——快住手!你们还有人性吗?

  ——恐怖份子敢跟我谈人性!

  对方挥拳打席拉,席拉倒在地上,对方又朝著席拉的身体踹数脚。默默守在一旁的卡蒂亚见状,衝过去扑在席拉身上放声大哭。指挥官朝两人吐一口唾沫后转身离去。

  俄罗斯士兵抢夺所有食物及私人财物后,在难民营裡放火。

  啜泣声此起彼落,哭得最惨的是婴儿母亲。刚出生的女婴吸太多燃烧塑胶布的毒烟,当母亲察觉时,早悄悄断了气。数天前众人口中的「所有人的孩子」「宝贝女儿」就这麽结束短暂的生命。卡蒂亚视为珍宝的红色钉子也不知去向。

  俄军根本没找到当初说的通缉中恐怖份子。或许消息有误,或许俄军一开始就只想掠夺。即使如此,还是将近一半的男人被士兵指为恐怖份子,强行带走。企图逃走或抵抗的人都被无情射杀。

  隔早,无处可归的难民伫立在焚烧塑胶布的恶臭及白茫茫的晨雾裡,两眼茫然地望著难民营的残骸。众人的「家」就这麽从地表上永远消失了。

  难民们又在森林裡发现数具尸体。

  托罗费穆、苏菲亚,以及年纪大两岁的玛莉娜。卡蒂亚的玩伴都死了。每具尸体都是头骨碎裂,遭步枪枪托殴打致死。玛莉娜全身赤裸,下半身流著血。

  席拉凝视著不断闷烧的营区灰烬,久久未动。卡蒂亚不曾见过席拉露出那种神情。

  「妳看什麽,没见过吗?」卡蒂亚回过神时,蓝色塑胶布搭成的一座小帐篷裡赫然出现蓬头垢髮的男人,恶狠狠地瞪著自己。「最近的年轻人真没礼貌。嗯?你外国人?」

  男人嘴裡缺牙,发音不清楚,但卡蒂亚大致猜得到对方在说什麽。

  自己不管走到哪裡都是异乡客,回忆也不肯接纳自己。

  「给我滚远点,该死的臭小子。」

  卡蒂亚默默转身离开。自己还背负著任务。这是席拉交代的重要任务。如今根本没时间沉浸在没必要想起的回忆。该做的事是赶紧前往下一个「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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