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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拿到的钱比事先告知的金额少很多。

  卡蒂亚露出怀疑的眼神,男人将头别向一旁,用阿拉伯语道:

  「上头交给我的就这麽多。我发誓,我可没有私吞。」

  这裡是台东区西浅草的狭窄暗巷,周围尽是堆积如山的厨馀垃圾袋。男人承受著卡蒂亚的视线,继续解释:「这年头日子不好过,祖国的组织捉襟见肘。近年来不仅美国,其他国家也说要对我们经济制裁。这工作我干不下去了,危险又没好处。我帮妳们做这些事,半毛钱都拿不到。算了,妳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男人很仓促,卡蒂亚目不转睛地瞪著他,并将装满钱的信封袋塞进外套内侧口袋,也用阿拉伯语道:「说谎有什麽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男人一脸惊恐地凝视卡蒂亚,但他旋即快步进入背后的厨房后门,砰一声将门关上。

  钱、钱、钱……

  做什麽都得花钱。如今这不值得惊讶。但自己花钱的目的,是摧毁世界的机制。

  卡蒂亚迅速走出瀰漫著腐败厨馀臭气的潮湿暗巷,想著故乡的惨状,以及荒废的世界。

  ——不给钱,姆拉特就会被杀。叫弗若辛的将领跟我说,若付钱,他可以向上头说情。

  卡蒂亚当时六岁。记忆中的父亲,在昏暗的油灯光芒下不断重複这句话。电力的供应中断很久,家家户户都用老旧的油灯或烛台。姆拉特是年纪最大的哥哥,刚满二十岁。但卡蒂亚不记得哥哥的脸。

  ——你疯了吗?上个月我们才向亲戚们借过钱,现在哪还筹得出钱来?何况说要帮我们说情的将领,绝对跟绑架姆拉特的傢伙一伙。

  母亲接近哀号。卡蒂亚吓得哭起来,母亲不耐烦地将卡蒂亚赶出去。

  ——妳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但除了乖乖付钱,还能怎麽办?

  后来卡蒂亚从他人的口中听到事件来龙去脉。当时姆拉特与朋友走在街上,忽有一辆吉普车停在路旁,车上跳下数名俄罗斯士兵,将姆拉特带走。虽然大部分俄罗斯军队都撤离,但少数部队以「搜捕恐怖份子与维持治安」为名义驻留车臣。这些俄罗斯士兵的口头禅是「车臣人超过十一岁就算大人」,许多车臣百姓都无端被带走。姆拉特带著在车臣被视为比生命还宝贵的国内护照,但俄罗斯士兵还是故意刁难,以护照有可疑为由将姆拉特拉上吉普车。

  父母根本不晓得士兵到底属哪个部队,亦不清楚姆拉特被带到何处。父母跑好几趟FSB分局、警察局及检察局,但回答都是「那不是俄罗斯士兵,而是卡德罗夫总统的卫队兵」。总统卫队兵没比俄罗斯士兵好到哪裡去,对百姓勒索、施暴及绑架都是家常便饭。父母不肯死心,到处探问,终于在格罗兹尼的OMON分局遇上热心帮助的将领。将领自称弗若辛,他答应帮忙调查,隔天便向父母提出付钱赎回儿子的要求。

  这在车臣不稀奇。明知是骗局,车臣百姓还是乖乖付钱了事。如果不付钱,人质死路一条。但付了钱,人质遭杀害的机率还是很高。第二次车臣纷争到现在,百姓生活没改变。俄罗斯政府数年前便宣布俄军的车臣反恐行动正式结束,但生活不但没好转,反而日趋恶化。

  为什麽变成这样?战争明明结束,为何阴影未离?车臣人到底在跟谁打仗?为了什麽打仗?要打到什麽时候?

  卡蒂亚什麽也不明白。并非年纪太小。同样的疑惑,也存在父母及所有车臣人民心中。

  父亲杰尼斯原在格罗兹尼列宁区的大马路上开一间乾货店。如今这家店已成一堆瓦砾,父亲根本付不出租金。杰尼斯、妲嘉娜夫妻共两个儿子及两个女儿。儿子是二十岁的姆拉特及十六岁的伊萨,女儿则是十八岁的亚希妲及六岁的卡蒂亚。一家人有一餐没一餐,没额外的存款。

  隔天早上,卡蒂亚被母亲的尖叫惊醒。有人在家门前丢一团蓝色布包,是一条男人手臂,而包著手臂的蓝布正是姆拉特失踪时的衬衫。父母哭得呼天抢地,此时弗若辛又出现了。他对父母表达哀悼及遗憾,接著说若愿意付一笔钱,他可以向高层求情,归还姆拉特的尸体。

  赎回尸体的金额远高于生前的金额。

  死后无法获得埋葬,是车臣人最害怕的一件事。若没让遗体回归大地,灵魂将无法升天,永远在世上徘徊。因此尸体价格比活人高。父亲在镇上挨家挨户地借钱,好不容易凑足数目后交给弗若辛。隔天,一辆军用卡车来到家门口。士兵们粗鲁地将少一条手臂的姆拉特尸体扔在地面,接著驱车离开。他们办完一件例行公事了。

  父亲不久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借的钱也就这麽不了了之。母亲透过人权团体向OMON及FSB询问「弗若辛」将领的身分,正式回答是「查无名为弗若辛的将领」,报告书上还有负责人的签名。母亲接著询问负责人的身分,正式回答是「查无此人」,当然报告书上头又有另一个负责人的签名。

  为了不成为武装势力的报复目标,政府允许军人使用假名。一切宛如卡夫卡的小说,不过场景是现代,而且发生在现实世界。这在车臣稀鬆平常。面对不讲道理的欺压,百姓选择成为恐怖份子,或成为犯罪者。

  格罗兹尼为车臣的首都。这是俄语「带来恐惧」之意,据说源于俄罗斯帝国于一八一八年征服高加索地区而兴建的一座要塞。史达林执政时期,约五十万的印古什人及车臣人被迫迁居至西伯利亚或中亚地带。这段可怕的记忆深植车臣人心。土地及财产在一夜遭夺,两手空空地搭上列车。路途上没食物,没休息,许多人在残酷的旅程中失去生命。

  车臣人的遭遇,过去到现在都没太大改变。

  排除武装势力为名义的「肃清行动」虽然比以前少,但并非消失。白天或黑夜,城镇随时遭到俄罗斯军队侵扰。士兵掠夺财物及食粮,掳人勒赎及凌辱女性。任何人稍有反抗意图,就会遭到不留情地射杀。

  奇妙的是「肃清行动」多数受害者都是一般百姓,真正的武装势力往往分毫无伤。背后的理由,在于军队总刻意避开与武装势力真正发生衝突。俄罗斯联邦政府每年从预算中编列的车臣复兴资金,一部分透过车臣的掌权人士辗转流入武装势力。武装势力能持续破坏,便是仰赖这些资金。只要武装势力继续活动,复兴资金就会源源不绝流入,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恶性循环。

  种族屠杀在车臣上演,但俄罗斯政府在名目上将其定义为「恐怖份子引发的车臣国内问题」,避免自身遭到波及。这就是「车臣纷争内部化」的概念。这样的手法相当成功。普丁先后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及儿子拉姆赞推上总统宝座,成功建立车臣傀儡政府,对外展现出民主复兴的假象。格罗兹尼出现一栋又一栋富丽堂皇的摩天大楼及巨大的清真寺,正是绝佳证明。但拉姆赞.卡德罗夫组织的卫队兵却不断在国内犯下掳人勒赎、绑架、恐吓、凌虐、杀人及强姦等罪行。这没什麽大不了,同样的事情俄罗斯军队也在干。唯一差别是卡德罗夫的卫队兵由车臣同胞组成。

  车臣纷争的真正肇因是独立战争,后来却逐渐转为经济战争。这就像一场游戏,每一个玩家——俄罗斯政府、车臣武装势力、伊斯兰激进组织都得到好处,百姓是唯一的受害者,永远活在水深火热。儿这是已经结束的战争,不可能再结束一次。

  卡蒂亚第二个哥哥伊萨,在前一年的「肃清行动」遭流弹击中腿部,伤口化脓,失去一条腿。伤势痊癒后,经常拄著拐杖,带著年幼的卡蒂亚到附近公园玩。公园是乏人整理的荒芜空地,但卡蒂亚很喜欢在那裡嬉戏。

  那天,卡蒂亚在公园裡与剩一条腿的哥哥玩。不久,出现一群喝得烂醉的年轻男人,讥笑残疾的哥哥。这些人都是卡德罗夫的卫队兵。伊萨强忍怒火,不理不睬。其中一人拔出手枪,嘴裡说著「练练枪法」,开始射伊萨的脚边。伊萨吓得闪躲,其他人却大笑,纷纷拔出手枪。

  「跳得认真一点!」「把自己当成一隻青蛙!」「让你跑得比鸵鸟还快!」

  醉汉一边讪笑,朝著伊萨胡乱开枪。

  伊萨惊叫,拚命靠著仅剩的一条腿闪躲。不一会后,伊萨倒下,再也不动了。黑褐鲜血汩汩流出,在地面扩散。男人们觉得扫兴,咂嘴后转身离开。卡蒂亚站著不敢动,彷彿一动,这齣噩梦就会化为现实。但最后按捺不住,哭丧著脸逃回家并将一切全告诉父母。当时约是父亲骤逝的一个月前。父亲听到消息后像洩气的皮球一样瘫坐著,站不起来。年轻男人的姓名及所属部队事后都查出来了。上层将他们调离现职,并没追究刑责。

  父亲去世后不久,姊姊亚希妲失踪了。亚希妲以前就常与一些非良家子弟的男人往来,两、三天没回家,母亲也习以为常。但这次四、五天还是没回来,母亲察觉不对劲,赶紧报案。当地的警察无法搜寻失踪人口,也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母亲心知肚明,但好过坐在家裡什麽也不做。两星期后,卡巴达.巴尔卡尔共和国的俄军设施发生自杀式爆炸攻击。伊斯兰激进组织发表犯案声明,大加讚美执行任务的殉教女性。那人是卡蒂亚的姊姊亚希妲。「Kavkaz Center」等伊斯兰网站及新闻媒体纷纷刊登照片。照片裡的人如失了三魂六魄一般两眼无神,但确实是亚希妲。

  母亲惊惶失措,接著歇斯底里地哭喊,最后彻底自我封闭。

  姊姊绝不是激进派。她是否正确理解真主的教诲都值得怀疑。这样的人,怎麽短短几天变成愿意为教义牺牲生命的虔诚信徒?

  ——这样的国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这是卡蒂亚从母亲那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隔天早上醒来,卡蒂亚察觉家裡除了自己外一个人也没有。母亲的床没睡过的痕迹,家裡的旅行袋、食物及母亲少得可怜的衣服都不见了。

  卡蒂亚顿时明白,自己被母亲抛弃了。

  两个哥哥及姊姊一直是母亲的支柱。自己,显然在母亲心中并没那麽重要。卡蒂亚以前就这麽感觉。母亲看著自己的眼神,与看著哥哥、姊姊的眼神不同。那是看著烫手山芋,摇头叹息的眼神。这样的直觉悽惨地印证。

  因为难以名状的恐惧,卡蒂亚的眼泪流个不停。自己是母亲的累赘,她毫不犹豫地扔下自己逃走了。在家中不停啜泣,隔壁的卡达耶夫闻声关心。他们非常同情卡蒂亚,将她带回家裡,倒了一碗玉米汤。

  ——亚希妲交上了坏朋友。跟她往来的那些男人是群毒贩,跟巴比教徒及卡德罗夫的卫队兵互相勾结,经常拐骗良家妇女后卖往外地。

  卡达耶夫家的母亲塔玛拉又为卡蒂亚倒一杯极淡的红茶,叹口气。

  ——妳别恨妈妈。妲嘉娜疯了。否则不会留下妳离开。

  年仅六岁的卡蒂亚无法理解,更别说接纳。但仅管年纪幼小,却明白此时除了默默点头没其他选择。

  卡达耶夫一家也正准备逃亡国外。这家共三人,担任银行行员的丈夫尼可罗兹、妻子塔玛拉,以及十三岁的长男雅柯夫。他们打算逃到印古什共和国的难民营,再安排接下来的计划。印古什内难民营很多,有些因俄罗斯政府的施压而关闭,但听说人数实在太多,最近重新开启了。

  ——妳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塔玛拉不忍心将卡蒂亚扔下,邀她一同逃亡。卡蒂亚仅能答应。

  接下来卡蒂亚丧失了数天的记忆。吃了什麽、睡在哪裡、以什麽方式移动,甚至连到底过几天都不记得了。卡蒂亚回过神来时,发现置身在一座森林裡,卡达耶夫一家死在面前。微胖的塔玛拉、高瘦的尼可罗兹、体型像母亲般臃肿的雅柯夫……三人睁大白浊的双眼,鲜血不断流出头部。

  枪声在森林裡此起彼落。还有士兵的怒吼,以及人民的惨叫。卡蒂亚见到数道人影往相同方向狂奔,反射性地朝著同方向死命奔跑。但卡蒂亚什麽也不知道。不知道在哪裡,不知道前方有什麽。

  枪声断断续续地响著,跑在前方的人一个接一个应声而倒。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没人关心其他人的死活。不知什麽时候,枪声完全止歇。卡蒂亚不再奔跑,在森林裡缓步前进。树木间的草丛内随处可见一具具尸体。其中有些死了很久。卡蒂亚避开那些尸体,在草丛中前进。尸体年纪及打扮都不同,卡蒂亚的神经变得麻木,看了也没感觉。

  直到看见熟悉的裙子,卡蒂亚倒抽一口凉气,愕然停步。

  五、六公尺前伏卧一具女尸。尸体看起来显然死上数天。那条葡萄色的长裙,正是母亲最锺爱之物。米色的丝巾似乎也有些眼熟……

  卡蒂亚因恐惧而打起哆嗦。嘶喊的衝动自胸口上窜,衝出喉咙。她不断嘶声尖叫,永无止尽。

  若不是有人从背后轻轻握住卡蒂亚的手,她很可能会吼到咽喉出血为止。那隻手掌传来的暖意让她止歇声音,卡蒂亚自己也感到惊讶。

  卡蒂亚转过头。

  眼前站著年轻女人。一头整齐的黑色短髮,包了一条丝巾。

  那正是席拉.伐维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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