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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拉芙娜在“纵横二号”上有了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同时获得了开启权术研究的机会。“纵横二号”的资料库里基本上都是与科技相关的内容。无论如何,作为搜索关键词,“狡诈”还是太宽泛了。通常在飞跃界,互动合作即是追求双赢,“狡诈”仅仅用于揣摩顾客心理,促成一笔大生意。她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老雇主之间进行的正是这类和平的角逐:赢家名利双收,家财万贯;输家——好吧,输家只是赚得少一点。而位于爬行界最不幸的角落,存在着另一种极端情况,真正的“双输”局面时有出现。在那样的世界里,只有圣徒相信劳有所获,因为要谋求自身发展,就必须削弱他人,这才是现实。范·纽文就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至少他记忆中如此。

  唉。不过谢天谢地,这两种极端情况这里都没有。拉芙娜感兴趣的“狡诈”专指非暴力策略与政治手段,就是内维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那套东西。“纵横二号”的社会科学分库不大,却也涵盖了爬行界和飞跃界数亿年间上百万个种族的记录。跳出一个分类查询模板。她提交了模板,但对于爪族共生特质这一选项,她决定暂时不予考虑。毕竟,集体思维过于罕见,容易导致搜索偏差。但根据其他搜索条件,甚至包括流亡的星际旅行者在内,应该能生成不少匹配项。当前,爪族世界微微呈现出双赢的格局,不过仍处于启蒙前夜。

  她扫了一眼指令窗口,其上显示有内维尔运行的所有间谍程序。其中大多数程序是针对她的,但全都简陋而无用。总之,他们能看到的不过是拉芙娜在从事他们委派给她的农业研究。

  然后,她将模板投入进度生成器,将优先级别设得很低。此举可能有点谨慎过头了,但如果她过多地占用系统资源,其他进程就会出现延迟,这是她必须小心避免的“外部影响”之一。因此,数据采集恐怕要花上一些时间。她靠在椅背上,满意地察看进展。好吧,不能这样浪费时间。她应该去新会场和孩子们聊聊天,以毒攻毒,以牙还牙,在无形中削弱内维尔的势力。

  拉芙娜一摆手,关掉显示屏,走出她的“私人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比内维尔的还大,房门显著位置上还很用心地贴着大幅的“禁入”标志。当然了,内维尔的门上没贴这个。但正如行脚所说,他的办公室很可能还有个后门。

  每分每秒,约翰娜与行脚似乎都在享受这场战斗。拉芙娜在这方面缺乏天赋,不过她很高兴他们能住进自己家里。多亏了内维尔的“慷慨”,公寓里有的是房间,而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更是逗乐了约翰娜。

  走出办公区迷宫般的走廊,拉芙娜通过专用楼梯来到主楼层。内维尔保留了这里的游戏机,但如今,新会场的这片区域几乎无人问津。仅存的几个游戏迷中自然有提莫和贝尔,此外还有几个共生体。奇怪,提莫没在平常那台游戏设备跟前。她绕场地一周,看看有些什么游戏。要是提莫在的话,他通常会留在不轰他走的玩家身边,给出长篇累牍的建议。

我早该建立这个地方的。

  她转身走向通往中层的坡道,大部分编程设备都存放在该楼层。孩子们逐渐认识到游戏的局限性,这些设备也就流行起来。早年间,孩子们完全不把爬行界的编程放在眼里,但现在他们迫切需要改善医疗条件,情况也就有所改变。人类孩子和爪族也就顺理成章地聚在“纵横二号”这个初具文明社会雏形的场所里共事。有些人只是来玩的,但多数人都在研究如何利用现有的自动化系统。不过那时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殖民地的生存问题上,之后又挖空心思创办人类之子学院。那时的她肯定会认为集会场所可有可无。

  前方人声嘈杂。提莫·瑞斯特林有礼貌地恳求道:“我只是想请你——”

  “现在不行,我正忙着安排今天的项目呢。”是欧文·维林的声音。

  坡道顶端光线不足,是内维尔先前的粗制滥造干扰了照明系统。看着眼前的一幕,拉芙娜犹豫了。欧文面前还有五六个年长的孩子,他们对医学研究最是热心。这也是内维尔为发动政变而大力促成的组织。

  欧文一边同他们说话,一边捣鼓着显示屏。界面当前正处于空闲状态。“我想给你们看看我昨天发现的教程,我们不仅要——”

  “欧文,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提莫插嘴道。

  欧文摇摇手:“现在不行,提莫。”他继续操作界面,然后对面前这批人说,“‘纵横二号’的自动化水平不高,但我找到的这本教程说,它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简单的——”

  提莫又道:“欧文,我只是在想,我能不——”

  欧文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到提莫身上。他瞪着提莫,拉芙娜已做好随时介入的准备。她相信欧文·维林从未有过欺负提莫的行径,可要是欧文真打算与那帮坏小子为伍,她绝不允许。

  “听着,提莫!给我点时间,好吗?等我调出教程给他们看完,你想让我干吗都行。”

  提莫瞄了眼显示器基座,他之前都没注意到:“哦,这个啊,你得这样——”他伸出手,手指飞快地敲击了几下维修界面,就在欧文刚才摆弄的界面下方,“机子倒没有全坏。”这就算解释完了。

  随着画面逐渐展开,欧文·维林往后退了一步。拉芙娜看出来了,那是初级程序员培训环境。哈,欧文真的找到了她没发现的东西。“初级用户算法,”听他说话的那几个孩子已经开始第一课的学习了,“受限搜索。”

  欧文盯着看了一会儿:“哦,没错!这就是——”他低头瞥了一眼提莫,“好吧,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我能不能用一下那个工作站,就今天?”男孩指向房间另一端的设备,贝尔·奥恩里卡伊姆已经靠在一旁,替提莫抢占好机位。那是台唯一没人在用的机器。

  欧文犹豫了一下:“呃,没问题。去吧。”

  提莫一声欢呼,穿过房间朝贝尔跑去。

  拉芙娜松了口气,佯装成刚上坡的样子走上前去。

  “嘿,拉芙娜。”欧文绕过那一小群人,向她走去。其他人显然正在兴头上,无暇抬眼看她。他指了指提莫和贝尔所在的方向:“我好像没工作站可用了……既然如此,我们能聊聊吗?”

  “当然。”

  自拉芙娜下台以来,欧文一直表现得很友好。最近,大部分准医疗研究员态度也均有改善。

  “有……有个基础项目,我们想修缮升级冬眠箱,但内置说明书完全派不上用场。虽说冷冻睡眠是项古老而简单的技术,但我们目前为止还没法用‘纵横二号’来精简任务清单。”

  啊。这听起来有点像她的演讲稿,不过是她没机会发表的那部分。这么说,是内维尔叫他这么做的?她看了看欧文团队的其他成员,他们还在试图理解教程。

  好吧。“关于说明书,你说得没错,欧文。在爬行界没法靠它们修复设备。不过,‘纵横二号’上确实储存了大量与冬眠技术相关的资料。如果你能生成一个搜索条目,使用说明书里的关键字,并正确提交给‘纵横二号’……”

  “你真的愿意帮我们,即便在经历了那些……”

  拉芙娜点点头:“但你必须做出判断,为此你们愿意承担多大的医疗风险。”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房间另一端的提莫身上。

  “哦。”欧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因为风险而搁置了这个项目。”他又看了一会儿提莫·瑞斯特林。提莫放大工作站显示界面,以便贝尔能跟上他的操作。但这纯属白费工夫,因为那个四体盘在他的椅子周围,眼睛都闭上了。不过提莫对此一无所知,他全神贯注地在工作。这不是普通的游戏,它看上去……要简单得多。拉芙娜看到界面上排列着简单的圆点,下方显示着某种机器语言、三字母的缩写词,还有操作数。

  “看起来他编了个二进制计数器。”欧文柔声说,“真可悲,人类智慧不该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欧文瞟了眼拉芙娜,忍住没继续说下去。

  她笑着问:“你也为我感到遗憾吗,欧文?”

  “说实话,我为自己感到遗憾,还有……”他向仍在初级教程前奋斗的伙伴们挥挥手,“真浪费。”

  就算没有日光,北极的冬天也不缺天然计时器。正午前后会出现明亮的暮光,而在没有暮光的清澈夜晚,极光在天地之间延展,瞬息万变。月亮贴着地平线浮沉,每十天公转一周。冬季风暴每三四天就光顾一回,有时持续几个小时,有时一直持续至下一场风暴到来。建筑群被大雪覆盖,形成一个个奇异的雪丘。有些道路务必保证畅通,这才截断了绵延千里的无边雪景。

  “纵横二号”底部也积满了雪。也不知采用的何种照明,包括拱形驾驶舱和弧形船壳在内的其他部位全都闪耀着绿光。主入口附近被来往不断的人流踩出一条小径来。

  内维尔每十天要在新会场召开两次会议。每天,欧文团队的孩子们也和其他人一起在飞船上工作,努力学习自动化技术。其中一个小组成功激活了运载登陆舱的飞船,内维尔还为此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拉芙娜不得不承认,轨道飞行器有一定价值。虽然它近乎一堆废铁,但仍可以作为远程遥感器和信号中继站投入使用。

  执行委员会不再召开会议,成员如今都各自为政。内维尔的那场政变并未对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产生直接影响,但这主要是因为必要的模拟实验都已完成,实验设备也已到位。斯库鲁皮罗显然也为前景担忧,但他还是选择与内维尔和木女王共进退,况且轨道飞行器的信号中转功能也为冷谷项目提供了方便。

  日复一日,拉芙娜、约翰娜和行脚还在公寓二楼继续着他们的密谋。

  “这只是时间问题,”约翰娜说,“内维尔的支持者每天都在减少。拉芙娜的程序是这样说的,我跟斯库鲁皮罗、班奇,还有拉森多谈过之后也有同感。”她打量着行脚,似乎觉察到他热情不足,“你怎么回事?”

  “嘿,你情绪起起落落的,还不得有人帮忙平衡一下?”行脚的各个组件分散在不同位置上,欣赏着拉芙娜美丽的地毯。他爱死这块地毯了。他说这件杰作来自长湖共和国。现在,他的三个组件把头埋进长毛绒里歇息,从缝隙之间凝视着地毯上的风景纹样。“没错,我同意拉芙娜的判断,她对内维尔的反侦察更是教人振奋。”

  拉芙娜咧嘴一笑:“是吧!滥用指挥权限可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同样教我高兴的是,我的朋友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杰出的政客——没说你,约翰娜,你依然是那个‘疯狂的坏女孩’。”

  约翰娜蹙起眉头:“我们要好好给内维尔那杂——那家伙上堂课,嗯,教教他如何当好民间领袖。瞧见没有,我也可以很文雅的。”

  拉芙娜说:“你总不会是说我成了什么杰出的政客吧?‘纵横二号’的那套权术策略我压根儿学不会,每次尝试只会害我舌头打结。况且,欧文·维林他们都在努力工作,我不想愚弄他们。”

  行脚分散在地毯各处的组件齐齐点头:“没错,他们肯定也知道。内维尔上台以来,你就一直在尽力帮助他们,内维尔跟你没法比。”

  “他们会明白的!”约翰娜说。

  内维尔安排最年长的几个孩子协助研究。这些人是他的死党,大多是超限实验室的高才生。研究持续了还不到十天。“纵横二号”有其局限性,内维尔的朋友们对此毫无概念。加侬·乔肯路德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尝试与飞船“谈判”——这是他的原话。提莫本想在接入方式上提些建议,却差点挨了打。最后,加侬在愤怒中甩手不干了。

  行脚咧嘴笑了笑:“你不想小打小闹,而是在下一盘大棋。孩子们已经知道你是他们的朋友。慢慢地,他们还会认识到,你的规划更可行,而他们的捷径根本走不通。”

  “好吧,”约翰娜说,“既然你也认为一切顺利,那还发什么愁呢?”

  “是有那么几件糟心事。亲爱的木女王老是拒绝我,我们已经很久没‘嘿咻’了。”他语气中的轻快消失了。

  “真遗憾,行脚。”拉芙娜说。虽然朝夕相处了十年,但她还是理解不了共生体间的罗曼蒂克。种族差异着实太大了。

  行脚耸耸肩:“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我们都已经有了幼崽。嗯,小希特是一码事,主要是木女王疑心越来越重,也比以前更刻薄了。共生体之间,如果你真心爱对方,或者你融合了对方的组件,那么在亲热时秘密就有可能泄露给对方。以前不过是有这种说法,但现在……唉,现在我们在一起也就说说话。”他回头看约翰娜,“但至少我们还能说上话。”

  约翰娜低下头,之前的乐观消散了一些:“是啊,我还没逮到我那个弟弟呢。”眼下,杰弗里和阿姆迪正在王国以北约六十公里的熔炉峰上。那里是冷谷实验室的大本营所在地,也是实验室所需玻璃板和高纯碳的原产地。“熔炉峰有无线电,但应该很抢手。”她看着拉芙娜,“我敢说,他整个冬天都会待在那儿。我看他就是太羞愧了,不敢回来。”

  拉芙娜点了点头。杰弗里起身谴责她的那一刻,是她关于内维尔夺权一事最痛苦的一段记忆。她看向行脚,想换个没那么难堪的话题:“你还有什么糟心事?”

  “哦,我担心的正是我们不可避免的胜利前景。你专注于利用‘纵横二号’资料库,学习政治技巧,但这种研究太纯粹了。手腕高明是件好事,只要合理运用,兵不血刃就能化解矛盾。但当政权摇摇欲坠之时,当权者很可能会利用权位改写规则,垂死挣扎一番。”

  约翰娜扬起下巴:“你是说暴动?在这些孩子当中?我们一起长大的,行脚。内维尔是个老奸巨猾的杂种,但我想他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说到底,内维尔不是什么恶棍。”

  十天过去了,海上风暴又起。很快,日子回归如初,极光横亘天际,月亮在低空疾驰而过。

  每天,拉芙娜都要花十五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待在新会场和她的办公室里。编程团队的整体水平有所提高,不过年纪较轻的几个孩子与“纵横二号”的磨合最为成功。提莫·瑞斯特林初露锋芒:他能深入“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声称自己无须用户开发工具即可编程。但拉芙娜对此表示怀疑。无论如何,是提莫一次又一次地帮孩子们编写补丁,并用便于理解的方式给大家讲解。

  越来越多的孩子来找拉芙娜说话。他们或是来道歉,或是来示好,还有人希望她能再发起一次选举。

  除了协助孩子们的工作,她还忙于别的……课题。内维尔指派她做农业研究,任何进展、成果尽在内维尔的监视之下。“纵横二号”进行基因改造的能力很弱,却不影响该业务为飞船赚取好名声。饲料作物通过改良带来的技术租金收入,甚至超过了“纵横二号”其他所有服务所得之和。在木女王的领地,爪族建立起数百座小型农场。起初只是试水,同私营动物保护区数量相当;现如今,小型农场摇身一变成了大型牧场,爪族也因此发了财。要不是畜牧业得到迅猛发展,新堡镇是绝无可能形成当今这种规模的。

  但内维尔想要的是更直接的回报,更先进可口的食物以供人类食用。这任务很不好办,因为“纵横二号”没有足够的计算能力,无法规避因基因修改引发的生态灾难。最后,拉芙娜在自然选择的范畴内,对天然硬芯草的基因做了微调,从而激活了表观遗传诱发因子。这类因子自文明形成初期就普遍存在于人类体内,被激活因子的孩子可以以新型硬芯草为食,甚至喜欢上这种食物。这一折中方案对人类和爪族世界都相对安全,但如果拉芙娜仍有决定权的话,她还是不会采用的:对人类适应性的调整全都伴有风险,个体的抗疾病能力可能随之下降。

  除去装饰门面的扫尾工作,她的课题总算可以告一段落。眼下,她终于有大把时间开展她的间谍任务了。这些程序比不上她监视剜刀时施展的高科技魔法,但至少还有用。在她认识的人里,范·纽文是最狡诈的好人,而且在爬行界做过程序员。在那段最偏执多疑的时期,范在“纵横二号”上布置了一个机关与内部安保程序相结合的精巧系统,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飞船上的氛围压抑得可怕。机关陷阱解除之后,“纵横二号”上的许多故障也随之消失。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安保程序为她提供的保护是她凭借一己之力难以实现的。直到现在,她才认识到范最后留给她的这件礼物的价值。

  这样,拉芙娜就可以直接对行脚的担忧展开调查:内维尔的邪恶是否属实。利用指挥权限和范的程序,她可以从内部观测到内维尔在“纵横二号”上的一切操作,读取每一封邮件,窃听每一次对话,甚至能大致掌握轨道飞行器的运转情况。

  确实,内维尔、毕里和他们的小圈子开始不顾一切了。跟踪监听活动不断升级,他们甚至在支持重新选举的团体中安插自己的党羽。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从未谈及使用暴力,只是一直在设计和捣乱。“纵横二号”和行脚都建议拉芙娜与内维尔一伙展开对话,促使对方妥协,但必须用一种足够温和的方式,而不是让人觉得那场选举只是一时的闹剧。

  拉芙娜待在船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她通常只是打个盹儿,然后持续工作,直到第二天暮色降临。远在北区的斯库鲁皮罗已做好制造加法器的万全准备,这也意味着,就等“纵横二号”输出最新结果了!

  拉芙娜彻夜攻关,希望孩子们的程序多少能提高系统资源的使用效率。她其实可以动用指挥权限,神不知鬼不觉地修改孩子们使用系统的优先级别,但这么做有被察觉的危险……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么做如同她背叛了他们。最终,她什么也没改。她沿着货舱尾部的私人通道摇摇晃晃地离开飞船,已经累得再没力气去新会场上转一圈了。

  走到室外,正午的暮光已逐渐暗淡了。在爪族看来,这点光线无异于黑夜。在人类眼里,远景、近景全都灰蒙蒙的。最近刚下过雪,不大,却在拱形船脊周围形成雪丘。风又把积雪吹散,落到陡峭裸露的深灰色岩石上,一路向下,落到结冰的海面上,与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拉芙娜艰难地上山,朝新堡镇走去。就在这时,如“纵横二号”所预测的那样,下雪了。这场降雪轻柔,无风。估计等雪停了,问题终要接二连三地到来,但此刻,除了空气中无声的叹息,什么都没有。她手举提灯,继续向前。因为早前的积雪,道路本就狭窄难行,如今户外只有零星几个人类,共生体则数量更少。

  她知道,在人类到来之前,冬天几乎可以叫停这里的生活。即便近些年来有了室内照明与供暖,大多数活动仍暴露在黑暗与寒冷中,因而进展缓慢。但前方不远处,城镇中心的学院仍在上课。几乎所有年幼的人类孩子——第一代或者第二代——都在那里学习,他们极少受冬日影响而陷入抑郁。幼童们精力旺盛,只要有光和食物,有办法取暖,他们就能自在地生活。新会场建成之前,学院是冬日里的社交活动中心,现在就有几十个共生体被暖意与活力吸引,聚集在那里。也不知内维尔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学院仍是拉芙娜的坚实后盾。

  雪花飘落在她的周围,越来越密,反射着提灯的光亮。她已进入新堡镇近郊。十年前,她是从这里第一次踏上爪族世界的大地。当时镇子还不存在,城堡仍在建设当中;这里是一片战场。现在,它已然是一座中世纪城市了。不,不是中世纪。建筑虽然还是多用石材、木料和枝条搭建,但外墙已经接通管道,热水塔高高矗立在屋顶。没有人从沿街的窗户向外丢垃圾。即使在盛夏,排水沟也不会有污水溢出。为了兴修城市下水管道系统,斯库鲁皮罗参考了“纵横二号”资料库里的设计图样,还利用“纵横二号”的激光炮保持水流长年不断。正是这些细致入微的改造,造就了一座可能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安全温馨的城镇。

  可现在,她几乎在女王大道上迷了路!能见度仅一两米,她那盏破灯跟鸡肋无异。除了最深的车辙,其他的痕迹都被新雪覆盖,就连她自己的脚印也不见了。抬头望去,拉芙娜只看见一块模糊的蓝色光斑,可能是从高处哪扇窗里透出的灯光。唉,要是下的是暴雨,哪怕是午夜时分那种阻隔视线的倾盆大雨,她也能贴着离她最近的建筑,单手扶墙,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确认方位。但在这里,这个下午,由上一轮风暴掀起的这场鹅毛大雪封锁了她的去路,她触碰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

  她继续沿大路前行,认定那是最好走的路线。偶尔出现在窗口的灯光是为她指路的吉星。每前进一百米左右,都会经过一处喷泉广场才对。

  “咝——”音量不比落雪更响,音色也近乎雪声。要么是她幻听,要么是某个共生体在默默吸引她的注意。她逐渐偏离自己猜想中的大路,循着那个声音前行。雪堆之间有个缺口,应该是条巷子或者小街。她举起提灯,照亮前方。

  奇怪的声响戛然而止。光圈正中央,一个共生体蹲在雪里。他对她招招手:“是我,螺旋牙线。”对方一声耳语,她怀疑这句话是直接传入她颅内的,除了她没人听得到,“能简单聊两句吗?”

  拉芙娜走近那个共生体,不错,是螺旋牙线。她通过他口鼻至头顶的白斑认出了其中两个组件。“有什么事?”她问。

  螺旋牙线退了几步,一扬脑袋,示意她跟上。“小点声,”他说,“有个毕里·伊格瓦的人在,嗯——”他摇头摆脑地估算起来,“就在你身后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能抢先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绕了路。”他已经开始用雪帮她掩盖脚印了。

  哦!她不知道有人跟踪。该死,政坛新秀拉芙娜本该有所警觉的。她调暗灯光,刚好够她看清脚下的路,还有螺旋牙线离她最近的组件。共生体领着她穿过窄巷,又拐了两个弯,所有组件彼此紧挨着。拉芙娜知道,因为大雪,思想声的传播范围仅有数米,一旦分散开来,共生体很可能就无法思考了。前方,连这点微弱的蓝光也消失了。想必又是那种街道,街两边是无窗的斗室,街面狭窄,只够单体通行。这类街区在秘岛随处可见,新堡镇上也能找到一些。

  “行了,”螺旋牙线说,“这儿应该就没人打扰了。那家伙只知道走大路,恐怕还没等他发现跟丢了,就已经到城堡了。”共生体发出一声坏笑(这家伙真是人类戏剧看多了),“没多远了,我的老板在等你。”

  直接问他好了:“是剜刀吧?”

  “这不该是个秘密吗?”他像是被她冒犯了。

  她这才警惕起来,可惜她在这条无窗的小巷上走得太深了。她之前认定“纵横二号”对剜刀的监控录像后期出现了故障,但得出这一结论主要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而非出于理智的判断。她艰难地跟在螺旋牙线身后,同时也在寻找岔道。积雪很深,还没有人踏足过。在如此松软的雪地里,也许她能甩掉他。终于,螺旋牙线停下脚步:“老板就在前面,女士,还有几米。”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隐约看见他优雅地俯首,请她继续前行。

  看来只好这样了。“谢谢你,螺旋牙线。”她拍了拍离她最近的那个组件的脑袋,向前走去。

  地面被冰雪覆盖,光影交错。剜刀到底是如何避开监视,到这飞船山顶上来的?这里可不是秘岛,没有那些迷宫般的秘道。

  她重新将灯光调亮,快速环顾四周。她看到及肩高的积雪,以及雪顶之上无窗的砖木结构建筑。前方不是死胡同,更像是个丁字路口,一组共生体正坐在出口旁边的土块上。是个五体,其中一个组件坐在手推车里。

我只是想提醒你,善良的组件占了你身体的五分之三,即便到头来只是徒劳。

  拉芙娜走向共生体。她微微欠身:“剜刀-泰娜瑟克特。”她用全名称呼他。

  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狡猾而腼腆:“向你问好,拉芙娜·伯格森多。我一直想私下里和你谈谈,所幸天公作美,增强了这次会面的私密性。”

  拉芙娜努力保持淡定:“你和大家一样,也能获取飞船提供的天气预报信息吧。”

  “呃,没错。总之,我不想再推迟这次会面了。你陪我走走吧?”他对着身后的巷口努了努嘴,“这条小巷通往女王大道。运气好的话,内维尔的眼线根本不会发现你走丢了。”

  “请带路吧。”

  剜刀站起身,费劲地转动独轮车。拉芙娜伸出手想要帮忙。“不用,不用,我推这个还挺在行的。”剜刀仍旧口气冰冷,但少了些平日里的油滑。他的多数组件都很健康,他们推着小车,车上坐着那个残疾组件。拉芙娜不禁由此联想起中世纪的人类,人到暮年,只能勉强行走。狗舍管理员会一致建议抛弃这类虚弱的成员。

  他在前走着,尽管一路东倒西歪,却和人类慢走的速度差不多。这个行动不便的共生体到底使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在暴雪天气里穿越木女王全线设防的城镇而不被发觉?拉芙娜再也忍不住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剜刀?我以为你一直在秘岛——”

  对方露出招牌式的冷笑:“我确实规规矩矩待在我的旧城堡里,出入口被木女王的警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还用秘密摄像机观察我的‘私生活’。是的,我知道那些摄像机,我也知道木女王知道我知道。哈哈。但如果我进入其他房间,或是到地下墓穴去,她就看不到我了。我自有出入城堡的办法,我还有几位忠心耿耿的随从。内海峡冰封之后,我要想跨海进入内陆并不难。”

  拉芙娜知道,剜刀以前就用这一招来过内陆,去看望铁先生的残余组件。她没把这事告诉木女王,一方面,那几次来访构不成什么威胁;另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自己的“魔法”监控系统。“这么说你是从冰面上过来的。可再怎么说也有六百米的距离,这一路都没被发现,你是怎么做到的?”

恐怕只能证明你的自负吧,而这在木女王的后代中普遍存在又尽人皆知。

  “坐缆车会被发现,这一点是肯定的。”他狡黠地看了她一眼,“谁知道呢,伪装可是我的拿手戏,我可能是分批上来的也说不定。”他停顿了一会儿,好让她琢磨他的话,又接着说:“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作为我拿出诚意的证明。”“你看,就在新堡镇上下水系统建成之时,你、木女王和斯库鲁皮罗都因此沾沾自喜,而我更感兴趣的是‘纵横二号’绘制的断层图。有了这张地形图,挖掘秘道不过是小菜一碟——好吧,实际上我们还是付出了数年的劳动,因为在木女王的鼻子底下动工简直是场噩梦。楼梯很窄,几乎和我昔日里那些隧道一样窄,只够单个组件通过,你还记得吧?”

  “记得。”拉芙娜简短答道。就是在那种地方,阿姆迪和当时只有九岁的杰弗里差点被活活烧死——尽管那是铁先生的命令。“秘道里没法推轮椅吧?”

  “是不行,所以台阶的部分,我特别给白耳尖准备了吊索。”白耳尖即那个残疾组件,“即便如此,往返一趟也十分辛苦。是吧,螺旋牙线?”

  “是的,老板。”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她吓得猛一回头,见螺旋牙线几乎就贴着她的脚后跟。也就是说,他和剜刀相距不到两米。对于共生体来说,这个距离近得惊人。确实,降雪能大大削弱思想声的影响,但或许还是因为螺旋牙线曾是剜刀大人的‘白外套’之一吧。他们接受过训练,只要主人要求,就能在很大程度上舍弃自我意识。

  螺旋牙线继续说:“我得拖着白耳尖爬完一百五十一级台阶。回程更惨,估计明天正午之前都到不了家。”

  她又转向剜刀,尽可能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吧,告诉我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想得到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女士。打一开始,自从我以全新的面貌与你和木女王相见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试图让你们明白这一点。”

  “但你并不打算把秘密告诉木女王吧?”

  “唉,她谁也不信!”他顿住了,在积雪的浅滩上努力想要推动独轮车,“我现在担心,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木女王——不是说邪恶,但或许更糟——一个蠢货。”他话中夹着几声惋惜的笑。

  “蠢货?内维尔试图操纵她的事,我确信木女王是知道的。”

  “当然,”剜刀说,“她以为自己能控制局面,但她错得离谱。好吧,我是来救你们俩的。我向来就比木女王聪明,至于你——”

  “我蠢得无可救药,这场阴谋我从头到尾丝毫没有觉察。”

  剜刀的小车突然停住,所有组件都抬起头看着她,声音诚恳而深沉:“不,拉芙娜,你不是蠢,你是天真。你的心灵太纯洁,不为现实世界所容。除了残体和圣徒,我还从未在我的同胞当中见过像你这样的。告诉我,这是太空文明所特有的吗?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供你这样的个体生存?”

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

  她大声道:“你们共生体中也有纯洁的代表,泰娜瑟克特不就是吗?”

  “哼,但她的意识终究没能幸存下来,不是吗?”剜刀耸耸肩,自我打量了一番,“泰娜瑟克特最终幻化成一种态度,威胁着我的美好生活。”他朝他的残疾组件努努嘴,那家伙的下半身裹在毯子里,乌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拉芙娜,“如果白耳尖死在我其他组件的前头,事情可就要有趣起来了。”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在那之前,我觉得当你的秘密顾问也很好玩。来吧,随时听候差遣。”

我得找行脚和约翰娜商量一下。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几步。天人哪!这将产生一系列后果,有好有坏,延伸至各个方面。要是木女王觉得拉芙娜和剜刀在密谋对付她怎么办?要是剜刀也像内维尔那样利用她呢?要是用她新近发现的威胁分析程序进行演算,恐怕还能列出一百种可能的后果。但此时此地她该怎么做?

  这个狡猾的共生体害得她心烦意乱……

  “好吧,剜刀。欢迎你提建议,但我没有义务非听不可。”

  “哦,当然,当然。这第一次会面主要是为了建立我们的信任关系。我还有一条内幕消息要告诉你,外加几则小道消息。要知道,内维尔把你的形象全毁了。”

  “这就是所谓的内幕?”

  “你到现在还没完全认清形势,我那过分自信的母亲木女王同样对此一无所知。她还以为内维尔是个头脑简单的业余玩家。”

  “你觉得他是专业的?”

  “他本人?当然不是。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内维尔不过是个工具,他背后的家伙比他聪明百倍。”

  “什么?我了解那些孩子,内维尔的同伙里没有这号人物。”

  “确实没有。内维尔的后台是爪族,而且根本不在王国内。”

  剜刀继续向前走去,拉芙娜却在雪中站住了。“不可能!”她说着小跑两步追了上去,“大孩子当中没几个和共生体建立私人关系的,内维尔·斯托赫特肯定也没有。”内维尔对待共生体算得上友善,但她怀疑,他和那些斯特劳姆极端分子一样是种族主义者,一心只想着实现飞升,到超限界去。

  剜刀耸耸肩:“我可没说他们和他是朋友。他们只是在利用他,而他也以为自己在利用他们。这种同盟十分危险,尤其是在你和木女王还不知情的情况下。”

  拉芙娜因为这种可能性感到惊恐。她再度放慢脚步,总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

  剜刀没有放慢脚步,用爪族语说了句什么。她解读不了那个和声,只知道是疑问句。片刻之后,前方有了回应。“啊,”剜刀再次开口道,“看来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小巷快到头了。你现在应该回大路去,赶在内维尔的眼线发现之前。我会告诉你所有细节的,很快。”一个组件折回到她脚边,一口叼住裤腿,拽着她往前走。

  “但,但是……”他之前一路铺垫,如今却来不及透露细节?这就是剜刀!她止住脚步,稳了稳身子。“等等!”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说不通。一场跨国阴谋?都有谁?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细节的?”

  剜刀没有松开她的裤腿,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觉得呢,亲爱的?当然是因为那些阴谋家认定我是他们的人啦。”他的另外两个组件也回来了,轻推着她上了女王大道。

  “现在,嘘——”他最后那点声音也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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