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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01

  “爪族世界。我看到了!范!”

  主显示窗出现了这个星系的实拍图像:一颗太阳,离他们不到两亿公里,把白昼的阳光洒在指令舱内。闪动的红色箭头标出已经可以判明方位的行星,其中一颗——距他们只有两千万公里——注明“地球类型”。刚刚脱离跃迁状态,定位只能精确到这个程度。

  范没有回答,只呆呆地盯着显示窗,仿佛他们看到的图像有哪里不对劲。与瘟疫的战斗之后,他体内有一根弦绷断了。从前他是那么信任体内的天人裂体,现在却对它造成的后果万分困惑。战斗之后,他比任何时候更加自闭。现在他似乎觉得,只要能再跑快些,残存的敌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他从来不像现在这么不信任蓝荚和绿茎,几乎把他们当成了比尾随飞船更大的威胁。

  “妈的!”范大骂一声,“瞧瞧相对速度。”每秒七十公里。

  找准与星球的相对位置很容易,但——“要使速度与星球转速保持同步很费时间,范阁下。”

  范愤怒的目光投向蓝荚:“这些话我们三个星期之前就告诉当地人了,忘了?启动冲压发动机的是你!”

  “经过你的审查,范阁下。肯定是导航系统又出了小故障……简单的轨道计算居然也会出错,这个我真想没到。”某个参数弄反了,接近速度达到每秒七十,而不是零。蓝荚朝二级控制面板飘去。

  “也许是吧。”范道,“但这段时间内,我要求你离开指令舱,蓝荚。”

  “可我能帮上忙!事情多多,要联系杰弗里、调整相对速度,还要——”

  “离开指令舱,蓝荚。我没时间盯着你。”范一个猛子,头朝下脚朝上,扑过隔开两人的空间,差点和抢上来挡在车手前的拉芙娜撞个满怀。

  她飘在两人之间,嘴里连珠炮般说:“好好,行行,范,没问题,他会离开的。”一只手抚着蓝荚剧烈颤抖的枝条。过了片刻,蓝荚蔫了下来:“我走,我走。”拉芙娜继续抚慰着他,挡在范和车行树之间。蓝荚沮丧地走了。

  车行树离开指令舱后,她转身面对范·纽文:“范,导航系统难道就不能出故障吗?”

  对方好像没听见。舱门刚一合拢,他立即回到控制面板前。根据“纵横二号”最近一次评估报告,他们只能比瘟疫舰队提前五十三个小时赶到。现在又得浪费时间,重新调校速度。这项工作本该三周前便已完成。“准是有人、有东西,整咱们……”范喃喃自语,手里调整着控制参数,“也许是故障。该死的,下一次启动火箭只能完全、彻底手动了。”加速警报器响彻飞船指令舱,范飞快切换着监控窗口,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导致危险的大问题,“你也来,坐好,固定。”他伸出手去,手动关闭五分钟倒数计时器。

  拉芙娜飘回控制台,解开座椅搭扣,坐下来系牢。只听范在全船公开通信频道上宣布五分钟计时倒数已经中断。紧接着,冲压发动机点火,一阵压力缓缓传来,将她压在网状椅背上。十分之四个标准重力加速度——可怜的“纵横二号”只能提供这么点动力了。

  范说手动是当真的。主显示窗现在已经有点呆板不灵,不能随飞船动作及时变换视角,能提供帮助的图标和标注也越来越少。他们只好尽可能将主窗口视角定在飞船前进的轴线上,固定翼侧显示窗口与主窗口的角度。范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动,两眼不住地来回扫视各窗口。他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全凭自己的感觉飞行,完全不信任别人的地步。

  范又用了一次超能驱动器。他们距目标两千万公里,可以来一次超微型跃迁。范·纽文反复调整参数,极力减少跃迁距离,让跃迁尽可能精确。显示实拍外景的视窗将阳光投进舱内,每隔几秒钟角度便会有细微变化,先照在拉芙娜左肩,一会儿便到了右肩。飞船与目的地的相对位置变化频仍,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联系上杰弗里。

  突然之间,一个星球充斥在他们脚下的窗口:巨大,地势起伏不平,蓝色中夹杂着一缕缕白色。杰弗里·奥尔森多说得没错,爪族世界的确是一个地球类型的星球。几个月太空中的漫漫长旅,中间又有斯坚德拉凯的惨剧,这幅景色陡然出现在眼前,拉芙娜猝不及防。海洋,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为海洋所覆盖,但在明暗分界线附近有一片片阴影,那是陆地。行星边缘还看得见一颗小小的月亮。

  范深吸一口气:“距离约一万公里。太好了。唯一的麻烦就是,我们的接近速度高达每秒七十公里。”拉芙娜眼看行星越变越大,仿佛不断膨胀,直扑上来。范观察了几秒钟,“别担心,不会撞上。刚好擦过,嗯,行星北缘。”

我看到的是西北海岸,杰弗里就在那下面!

行星在他们下面越胀越大,挡住了月亮。拉芙娜一直很喜爱斯坚德拉凯赫特行星的外观,但那个世界的海洋面积小得多,又被纵横交叉的迪洛基轨道划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这个地方真美啊,跟中转系统一样,而且像一颗完全没有开发的处女星球。小小的北极冰帽沐浴在阳光下,她可以看到海岸向南延伸,直伸到明暗分界线。拉芙娜在键盘上输入命令,让飞船同时使用超波通信机和无线电,再次尝试与杰弗里的飞船建立联系。

  “超波通信联系上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对方飞船怎么说?”

  “全是噪声,可能只是返回的测向信号。”即对“纵横二号”所发信号的应答。大风暴之后,大多数时间里只有这种信号。一段时间以来,杰弗里一直住在离飞船十分近的地方。有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立即得到回复,即使是当地的夜间。要是能再次跟他通话就好了,哪怕只是……

那是秘岛吗?

爪族世界现在已经填满半数显示窗,距离接近到只能隐约看出星球边缘的弧度:一线天光,渐渐融入黑沉沉的太空。在海洋的衬托下,已经可以看出冰帽、冰山的方方面面。云影也能看见了。她的目光沿着海岸向西南望去,一个个岛屿和半岛紧紧挤在一起,简直分不清谁是谁。黑乎乎的山,山间一道道白色冰川,褐绿相间的山谷。她极力回想他们从杰弗里那儿了解的当地地理。无法分辨,岛屿实在太多了。

  “与行星表面成功建立无线电联系。”传来飞船的声音,与此同时,一个闪动的箭头指向离海岸不远处的内陆的一点,“希望实时传送音频吗?”

  “对,对!”拉芙娜道。飞船反应太慢,她不耐烦地猛敲键盘,输入命令。

  “喂,拉芙娜,哎呀,拉芙娜!”小男孩儿激动的声音回响在指令舱。声音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们需要你的四条腿朋友尽量为我们提供方位值。怎么才能尽可能快速、有效地表达这个意思?

拉芙娜输入双向通话指令。他们离杰弗里只有不到五千公里,虽然正以每秒七十公里的速度掠过,距离也足以进行无线电对话了。“你好,杰弗里!”她说,“我们终于到了,但我们需要——”

  地面上的小男孩儿却有他自己的紧急情况要说:“——快来帮我们,拉芙娜,快!木女王的兵杀过来了!”

  砰的一声,好像通信机磕了一下。响起另一个声音,很尖,语调也怪里怪气地不准:“是铁先生,拉芙娜,杰弗里对。木女王——”这些话还很像人类发出的,下面却变成了咝咝咝的咕噜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杰弗里的声音:“‘埋伏’,那个词是‘埋伏’。”

  “对……木女王做了很大很大,很大个埋伏。现在到处是了。不帮助,几小时我们死。”

  木女王从来没有打算成为一名战士,但维持六百年的统治需要各类技巧,她学会了战争之道。最近几天,她有意摒弃了某些作战原则,比如信任自己的下属。玛格兰高地的确爆发了一场伏击战,却与铁大人的设计大相径庭。

  她的目光越过布满小帐篷的阵地,落在维恩戴西欧斯身上。那个共生体一半躲在隔音篷垫后,但她还是能看出,此人不像原来那么张扬了。任何人处在他的处境都会惶惶不安。维恩戴西欧斯清楚得很,他是死是活,全看女王是不是信守诺言了。哼……一想起这个杀害了那么多人、背叛的人更多的家伙居然还能保住狗命,女王禁不住怒火中烧。她意识到自己的两个组件已经按捺不住,嘴唇卷起,露出咬得紧紧的獠牙。两只幼崽被看不见的威胁吓得缩在怀里。这么多组合挤在这么小的地方,阵地弥漫着汗臭味,充斥着思想声。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舔舔幼崽,安宁一会儿。

  好吧,她会信守诺言。也许收获值得付出这个代价。铁先生的机密大事没告诉维恩戴西欧斯,后者只能自己推测,但他对铁先生作战计划的了解远比对方猜想的多。维恩戴西欧斯知道伏兵在哪儿、兵力如何。铁先生的部队对自己手中的超级大炮和叛徒提供的情报太过自信,被木女王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很快便土崩瓦解了,连他们神奇的大炮也有不少落进了女王爪中。

  山后,木城炮兵正用这些大炮向远方开火,尽情利用被俘的剔割炮兵交出的储备弹药。叛徒维恩戴西欧斯让她付出了沉重代价,但囚犯维恩戴西欧斯也许能为她带来胜利。

  “女王。”是斯库鲁皮罗。她招手让他靠近些。炮兵司令蹭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在二十五英尺外坐下。这个距离近得有点不拘礼仪,战斗赶走了一切繁文缛节。

  斯库鲁皮罗的思想声急乎乎响成一片。瞧他的样子,既精疲力竭,又欣喜若狂,同时又气急败坏。“陛下,现在完全可以直扑城堡所在的山头。”他说,“反击火力已经快被我们彻底消灭了。城堡的部分城墙已经轰塌。陛下,有了炮,城堡的历史到此为止了,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连我们的小炮也抵挡不住。”

  女王的头上下起伏,表示同意。长期以来,斯库鲁皮罗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数据机上,不断学习各种制造技术——主要是火炮的铸造。木女王却把她的时间用于研究这些发明创造带来的后果上。到现在,她深刻领会了武器对于社会的影响,无论是什么武器,从最原始的到怪异得简直不像武器的武器。她在这方面的认识远比包括约翰娜在内的一切人深入。城堡总是随着火炮之类的武器的发明退出历史,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她的世界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我们就马上前进——”

说不定是咱们带来的小炮打的。

帐篷上方远远传来一声呼啸。真少见,是飞过来的炮弹。她把怀里的幼崽裹紧了点,顿了顿。二十码外的维恩戴西欧斯则不成体统地缩成一团,差点拱进地下。炮弹落在他们前面的山丘,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我军应该充分利用城堡被破坏的有利条件。我要让铁先生明白,老一套的讹诈和折磨手段行不通,只能让他的处境更加恶化。”问题是,怎么才能使我们夺回的不是一堆残骸、一具尸体?她准备在下面几个小时冒冒险,只盼约翰娜不知道其中风险究竟有多大。

  “遵命,陛下。”但斯库鲁皮罗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他好像突然间比刚才更加疲惫、更加忧心忡忡了,“女王,我担心……”

  “怎么?潮流利于我们,正好勇往直前、乘风破浪。”

  “是的,陛下……可如果我们向前推进,翼侧和后方都会受到威胁。我是说敌人的远程侦察部队,还有森林大火。”

不能拖!

斯库鲁皮罗是对的。在己方战线后活动的剔割分子的威胁越来越大。敌人的兵力不多。玛格兰高地的剔割部队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打散了,少数袭扰翼侧和后方的敌兵装备低劣,只有过去的十字弩和战斧……问题是这些敌兵的协调异乎寻常地出色,战术运用也非常高明。从这些手腕中,她看出了剜刀的爪影。不知为什么,她那个邪恶的孩子还活着。像一个销声匿迹的幽灵,偏偏这时重返人间。再拖一阵子,这些游击部队将沉重打击女王的补给线。两个组件站起身来,直视斯库鲁皮罗的眼睛,再次强调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立刻进军,我的朋友。远离本土的一方是我们;兵力有限、补给困难的一方也是我们。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就会被分割、被歼灭。”

  斯库鲁皮罗也站了起来,赞同地连连点头:“行脚也这么说。约翰娜更是希望直取城堡……不过陛下,就算全力推进,我们还有些别的问题。我费了多少个十天的心血,在数据机上绞尽脑汁,这才造出咱们那种小炮。陛下,我知道铸炮难到什么程度,可在玛格兰高地缴获的大炮……射程是我们的三倍,重量却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他们是怎么造出这种大炮的?”他声音里饱含恼怒和屈辱,“那个叛徒认为,”斯库鲁皮罗的一只嘴朝维恩戴西欧斯的方向一努,“铁先生手里有约翰娜的兄弟,但约翰娜说他们根本没有数据机。陛下,铁先生手里肯定掌握着咱们不知道的王牌。”

控制住,别等他来剔割你。

连督战处决都不管用了。一天又一天,铁先生怒火日增。独自一人待在城墙上时,几只组件来回急转圈子,满腔怨愤,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自从摆脱剜刀的刀子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欲狂。早年的铁先生仿佛不断从远方呼唤。

把怒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别冲着自己。

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重新振作起来。铁先生瞪着淌到地下的涎水,嘴里干得像吞了烟灰。三只组件肩头布满牙齿留下的伤痕——他一直在撕咬着自己。这也是个剜刀很久以前替他剔割掉的老毛病。铁先生机械地舔着伤处,走到胸墙边。

  天尽头,灰黑色的烟雾遮住了大海和海岛。近几天来,夏季热风变得滚烫,一股烟味。现在更可怕了,像吹动的火舌,裹挟灰烬和烟雾,不住地抽打着城堡。昨天一天,连苦峡另一边都变成了一片雾腾腾的火海。今天看得见那边的山坡了,已经变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空中烟雾缭绕,不断飘向大海。往年仲夏时分也时常有灌木丛、森林起火,可今年,老天仿佛变成了一个好战的超级共生体,大火燎原,无处不在。都是那些该死的大炮干的好事!今年他甚至无法撤到凉爽的秘岛,随便大火怎么蹂躏内陆与海岸。

  铁先生不理会阵阵刺痛的肩头,在石砌城墙上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压住方才的怒气,竭力厘清思绪。那个浑蛋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老实实当他的叛徒,这家伙变成了个双料叛徒。维恩戴西欧斯可能被识破,这种事铁先生早已料到。他在木城还安插了其他间谍,维恩戴西欧斯一出事,他们会立即向他报告。怎么事先竟毫无征兆……直到玛格兰高地的惨败。维恩戴西欧斯刀锋一转,把他的计划全盘奉送到对方嘴巴前。木女王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里,而且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啊,此间大事一了,我非好好享受弄死那两个的乐趣不可!

他竟然需要天外来客拉他一把,把他从木女王爪子里解救出来。这谁能想到?他用尽心机,一门心思筹划怎么在拉芙娜到达之前将南方人一举荡平。可现在,他委实需要天上伸下援手——还有五个多小时啊。一想到这个,铁先生差点重新狂性大发。辛辛苦苦哄骗阿姆迪杰弗里,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比谁都该死,死有余辜。种种坎坷,皆因他们而起。一天到晚不停地索要他的关心呀、爱护呀,倒好像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主子,而他铁先生倒成了奔走趋附的奴才。傲慢无礼的东西,给他的侮辱比上万名普通士兵加在一起还多得多。

我的辉煌计划仍然可能成功,只要我能振作精神,不计损失,计划仍然可以成功。

内城里忙乱嘈杂:劳工组合的号子声、绞盘的吱呀声、大石块被拖动时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剔割王国的这个核心并没有垮,只要再有几个小时,城墙轰开的缺口就能修好,北方也会调来新的大炮。

  四周乱哄哄的,他几乎没听到城墙内侧梯级上传来的脚爪声。铁先生后退两步,一转身,所有脑袋全部面对传来声音的方向。施里克?但施里克会先报告再走近。他放心了——只有四只脚爪的声音,上来的是个单体。

  剜刀的组件走上城墙,朝铁先生一躬身。没有其他组件协调,这个礼敬得很不像样。单体身披的无线电斗篷一尘不染,发着黑沉沉的乌光。部队对这些斗篷以及斗篷下的单体、双体(好像比正常的共生体更加聪明!)怕得要死,就连铁先生身边知道这些斗篷是什么的助手——就连施里克——见了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眼下的铁先生极度需要这个剜刀残体,一生中他从没有这么需要过另一个人,或者说东西——除了来自天上的那伙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傻瓜蛋。“有什么新情况?”

  “允许我坐下吗,大人?”恭顺的请求后是不是隐着一丝剜刀的嘲弄的笑意?

  “想坐就坐。”铁先生不耐烦地说。

  单体在石砌地面上舒舒服服坐下来。但铁先生发现它疼得抽搐了一下。二十天来,剜刀残体一直四散在这一片广阔地区,除了短短的间隙,几乎从未除下过斗篷。乌光闪烁金银饰,真是豪华的折磨啊。眼前这个组件洗澡时铁先生看过,斗篷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肩臀,毛被磨得大片脱落,光秃秃的中心是一块块鲜血淋漓的擦伤。脱下斗篷成了白痴之后,这个单体叽里呱啦,直嚷嚷说疼呀、疼呀。铁先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话,即使这个没多少语言能力。每当这种时候,铁先生便感到仿佛自己成了过去那位手执利刃的大师,剜刀却变成了他剔割教诲的学生。

  单体一时没有说话,尽管它极力掩饰,铁先生还是听出了它的喘息。“昨天我们打得还不错,大人。”

  “但这里打得一团糟!几乎损失了全部大炮,被困在城堡里了。”只怕外星人来得太迟,无法援救他们。

  “我说的是外面。”单体的鼻子指指城墙外的远方,“您的侦察兵训练有素,大人,指挥官也非常出色。这会儿我正在木女王的后方和翼侧。”单体做了个残缺不全的笑脸,“‘后方和翼侧’,有意思。对我来说,木女王的远征军只不过是一个共生体,我方突击步兵则像我脚爪上的钢爪尖。大人,我们给了女王重重的一击。我在苦峡放了把大火,只有我才能看出火势的走向,知道怎么利用大火消灭敌人。再过四天,女王的补给线便会彻底中断。到时候她只能听凭我们摆布了。”

  “太慢了,说不定我们今天下午就会完蛋。”

它在笑话我。

“是啊。”单体脑袋一歪,瞧着铁先生。当年剜刀训育组合时,每遇到问题,需要处决不合格组件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但拉芙娜和其他客人五个小时内就会赶到,不对吗?”铁先生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向你担保,几个小时内,木女王的主要攻势搞不起来。你只需要让阿姆迪杰弗里相信你就行。我看,还应该把原定计划提前一点,安排得更紧凑些,只要拉芙娜拼命赶——”

  “外星人已经在拼尽全力赶路了,我知道。”拉芙娜没有透露她的意图和动机,但她正处于十万火急之中,恨不得一步跨过来,这一点无可怀疑。“如果你能拖住木女王——”铁先生集中精力,思考当前的各项安排,发现自己的惧意渐渐退去。运筹帷幄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难处在于,我们必须同时处理两个难题,而且要协调好。以前很简单,只需要假装受围攻,把飞船骗进城堡的陷阱。”他转过一只脑袋,向内城点了点。坠落飞船上方的石砌穹顶仲春时节便已完工。现在被弹片打坏了一点,大理石贴面掉下来不少,幸好还没有被炮弹直接命中。它的旁边便是嘴巴大张的陷阱:中间地方宽敞,足够容纳前来援救的飞船,四面石柱环绕——这就是嘴里的利齿。炸药运用得当,这些牙齿便会咬进来援者体内。这是铁先生的最后一招。最好是趁外星人出来与亲爱的杰弗里见面时抓住他们,或者杀掉他们。不到万不得已,铁先生不会使用自己的最后绝招。多少个十天来,铁先生精心打磨这个计划,怀着极大的满足感抚弄它,充分利用了从阿姆迪杰弗里那儿习得的人类心理,加上自己了解到的飞船通常的降落地点,把计划安排得滴水不漏。可现在——“现在我们真的需要外星人帮一把。现在担子重了一倍:诱他们进入陷阱,还要哄骗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

  “这两件事,同时做的话很难。”斗篷下的单体道,“为什么不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算不上欺骗,就是让他们替我们消灭木女王。在这之后,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铁先生沉思着,一只爪子轻轻叩打地面:“是啊。可是,如果他们看到的太多……他们不可能傻到杰弗里那个地步。据杰弗里说,人类历史上也有城堡、有战争。让他们飞来飞去的话,可能会发现杰弗里绝不会发现,也绝不会明白的东西……也许可以骗他们在城堡着陆,把他们的先进武器架在城墙上。只要落进陷阱,我们就算把他们攥在爪子里了。他妈的,又得在阿姆迪杰弗里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了。”幸福的运筹帷幄令人恼怒地被现实绊了一下。“让我再跟那两个打交道,想想都头疼。”

  “看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分儿上,那两个只是小崽子罢了。”残体顿了顿,“不过,要论天生的聪明,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共生体赶得上阿姆迪杰弗里。你觉得,他会不会突破孩子气的局限,”他用了个萨姆诺什克语里的词儿,“识破咱们的手段?”

所以我才这么憎恨他们。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的脖子叼在我嘴里,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说得对,泰娜瑟克特,他们确实爱戴我。”“只要我跟他们在一起,那只螳螂总缠着我不放,抱呀摸的,巴不得我也这么待他。哼,近得可以割断我的喉管、抠出我的眼珠子。对,我说的每个字他们都会确信无疑。可恨我不得不忍受他们没完没了的侮辱。”

  “冷静点,我亲爱的学生。控制他人的要诀就是既理解他们,又不为他们所动。”残体打住不说了,跟平常一样,不会做得太出格。但这一次,铁先生只觉一股怒火直顶上来,没等他意识到,咝咝的咆哮声已经脱口而出。

为什么没早宰了他?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剜刀,比什么都恨。宰了他不费吹灰之力。

“永远……别再……教训……我!你不是剜刀,只是个残体。混账东西,现在你连残体都算不上,只是个残体的残体。再说一个字,我把你剁个粉碎,砍成他妈一千多块。”组件们气得直打哆嗦,他尽力压制。问题是这个残体一直是他无法抛弃的宝贵财富,现在也许是他免遭败绩的唯一指望,而且完全受他铁先生的控制。

  单体的样子好像怕得要命。“坐好,你!我要的是你的建议,而不是教训。我不杀你……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没办法跟那两个小崽子耍那套鬼把戏,一次几分钟还行,或者旁边有另一个共生体帮我挡开他们。爱来爱去,没完没了,真受不了。要是超过一个小时,我……我非大开杀戒不可。所以我要你去跟阿姆迪杰弗里说说,解释解释‘目前的局势’,说清——”

  “可——”单体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盯着你的,不会把那两个交给你。我只要你帮我解决跟他们接触的问题。”

  单体再也无法掩饰肩头的创伤,整个身体都耷拉下来:“如果您这么吩咐的话,我自然执行您的命令,大人。”

  铁先生露出全副獠牙:“这就是我的吩咐。有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任何重要的事,我都必须在场,尤其是跟外星人用无线电通话时。”他一挥爪子,把单体从城墙上打发走,“去吧,跟那两个小孩儿厮混去吧,记住别违反我的命令。”

  斗篷走后,他把施里克唤上城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花在巡视城墙与参谋做种种安排上。铁先生惊喜地发现,把阿姆迪杰弗里这副担子交出去之后,自己的头脑灵活多了,情绪也好多了。参谋们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也能轻松自如地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城墙缺口无法修复处干脆设下陷阱,安排滚木礌石。北面铸炮厂今天结束前就会运来新的大炮。施里克的一个手下又提出了供应食物和饮水的新方案。远程侦察兵那里捷报频传,敌人的后方补给线已经撑不住了,没等打到飞船山,他们便会耗尽弹药。即便现在,打过来的炮弹也稀稀拉拉,越来越少了。

  太阳从南方升起时,铁先生又回到城墙上,思考该对外星人说什么。

而且,我不在场,怎么知道他对其他人说什么?虽有间谍随时向我汇报他的动向,但他们说的会不会也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现在差不多又像过去一样了,计划稳步实施,一切顺顺利利,辉煌的成功仿佛触手可及。但是……跟那个单体说话之后,这几个小时以来,他的脑海深处始终有一种惧意,像一只小爪子,不住抓搔。从表面上来看,发号施令的是他铁先生,剜刀残体则俯首帖耳。可是,这个共生体虽然分散在四面八方,却仿佛比从前更像一个整体。嗯,过去,剜刀残体总是强装出沉着自如的样子,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内在的紧张。近来他却好像真的完全镇定了,几乎有点……飞扬跋扈。飞船山以南的王国部队全部掌握在剜刀残体手里,今天之后——在铁先生的命令下——他更可以天天跟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命令是铁先生自己下达的,不过都一样。剜刀残体显然精疲力竭、痛苦万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位大师当年全盛时期,有本事把一大群狼哄得团团转,让它们把他当成自己的主子。

  现在手头没有急待办理的紧急事务,恐惧的小爪子于是抓得更狠了。我需要他,这没错,但现在容不得再犯任何错误。思忖良久,他恨恨地哼了一声:只好承受这些风险。如果有必要,他会利用自己得自第二套斗篷的知识。这些知识他巧妙地瞒过了剜刀残体。真到了那个时候,残体会发现死亡来得和无线电波同样迅速。

  调整飞船接近速度的同时,范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超能驱动器的问题。如果能妥善解决,将大大节约时间。但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跟飞船的设计性能不符。“纵横二号”目前正在这个太阳系内部跳来跳去,只要一次走运,跃迁到恰当位置,就万事大吉了。但如果来一次大不走运的超微型跃迁,正好撞在哪颗行星上,结果便是完事大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种事一般才不怎么做。

  一连几个小时为飞行控制系统编制新程序、摆弄超能驱动器,可怜的范累得双手都轻轻颤抖起来。每次爪族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多数情况下只是远处一个蓝色光点),范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连续好几秒钟时间愤愤地瞪着它。拉芙娜能够看出,他对自己越来越怀疑了。范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摆弄低科技水平的自动化系统应该很在行,但“纵横二号”飞船上有些设备,按说非常简单,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也许,他的全部记忆、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出众能力、在青河舰队中的经历,都是天人的廉价玩笑。

  “瘟疫舰队,还有多远?”范问道。

  绿茎一直在车手的船舱中通过导航显示窗监视舰队的动向。一个小时内,同样的问题已经问过五次了。但她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很有耐心。可能她觉得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再自然不过了。“距离四十九光年,预计到达时间四十八个小时。又有七艘飞船掉队了。”减法拉芙娜会算:剩下的还有一百五十二艘。

  传来蓝荚语音合成器的声音,压过他的伴侣:“最近两百秒内,他们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一点,这是底层不同地区的界区质量不同造成的我认为。范阁下,你做得很好,但我的飞船我最了解。只要你允许我来驾驶,节约一些时间可以,请——”

  “闭嘴。”范厉声道。语气严峻,但字眼儿仿佛是自动蹦出来的。近来这种对话——或者说半截对话——很多,与范询问瘟疫动向的次数相当。

  这次旅途开始的几周,拉芙娜一直以为天人裂体相当于某种超人。实际上它只是一些零星片断的信息和自动化系统,仓促之中急急忙忙载入的。它的情况谁都说不准,也许一切正常,也许它已经出了大毛病,正将范的大脑撕成碎片。

  长期存在的恐惧和怀疑一次次反复出现,一道柔和的蓝光骤然打断了这个循环——爪族世界!终于成功了,一次绝妙的精确跃迁,几乎和五个小时以前误打误撞碰上的那一次一样出神入化。两万公里外,一弯巨大的新月,这是行星处于太阳照射下的一溜,其余部分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南极处悬着一点绿色光晕。杰弗里·奥尔森多在行星另一面的北极,正是白天。抵达之前无法建立无线电联系——她不懂怎么在极短距离内利用超波通信装置。

  她从这幅景色前转过身来,范仍旧凝视着她身后的天空。“……范,四十八个小时咱们能办成什么事?说不定只会把反制手段弄坏,你说有这种可能吗?”还有杰弗里和铁先生的人民怎么办?

  “也许吧。但另外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肯定存在。”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也被人追杀过,遇到过更大的困难。”可是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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