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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正如阿萨德所言,梦娜‧易卜生回来了。她整个人散发出热带阳光的气息,然而眼眶四周明显的细纹却收敛了更加娇媚明艳的光采。

  卡尔整个上午都在斟酌说词,以便迅速卸除她可能出现的防卫机制。他不断练习,希望她到地下室来时能被打动,用想要碰触他的眼神温柔的凝望着他。

  然而他平静的度过了这天上午,地下室里唯一的女性生物只有伊儿莎。她拖着购物车铿锵哐啷来到地下室,五分钟后站在走廊上,用高亢刺耳的声音好意叫道:「孩子们,有奈托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噢!」

  像这种时刻,卡尔往往可以清楚意识到,自己和楼上那些能够自由活动的同事之间的差距。

  不过等他发现除非起身去找梦娜之外别无他法时,又是几个钟头以后的事了。

  询问了几个人后,他终于在楼上找到了正和助理律师亲昵攀谈的梦娜。她一袭黑色背心,下身穿着褪色的利瓦伊氏(Levi's)牛仔裤,完全不像是个经历过人生大风大浪的女子。

  「你好,卡尔。」就这样,梦娜并不准备再多说几句,专业的眼神明确表示出两人目前没有咨询关系。于是卡尔除了微笑没办法多做什么,反正他本来也不能有所动作。

  他待在地下室静静舔舐腐朽的感情生活带来的挫折,预料这天剩余的时间大概会就此虚耗空转。可是,伊儿莎却另有打算。

  「我们在清查巴勒鲁普那区上似乎运气不错。」她压抑不住兴奋,满脸笑容的注视着他,门牙间还卡着面包屑。「星相说我这几天会受到天使的眷顾。」

  卡尔抬头看着她。天使应该赶紧将她拐到大气层去,这样他就能安安静静的沉浸在自己悲哀的命运中。

  「这些消息真是得来不易。」她又接着说。「一开始,我是和劳特鲁苟学校的校长谈,但是他二〇〇四年才上任,接着是学校设立后就在那儿服务的老师,不过她也毫无头绪,后来我又和学校管理员聊,他同样什么都不知道。然后……」

  「伊儿莎!这条线索有找到任何结果吗?有的话,拜托妳,跳过前面的长篇大论。我赶时间。」卡尔揉揉疲累的手臂说。

  「好吧。紧接着我打电话到工程大学去,结果运气不错哟。」

  这消息不知何故竟让手臂灵活了起来。「太棒了!」他大叫一声。「结果怎么样?」

  「很简单。我和一位叫作劳拉‧曼的教授通上电话,她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病假,今天才回来上班。她一九九五年就在大学教书,根据她的记忆,我们询问的事情只可能和一个事件有关。」

  这时卡尔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哪一件?」

  伊儿莎头一偏,盯着他看。「哈,小子,唤起你的兴趣啦!」她轻拍他毛茸茸的手臂。「你真的很想知道吗,嗯?」

  见鬼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多年来,他侦办过至少一百多件错综复杂的案子,现在却坐在这儿和一个穿着草绿色裤袜的临时工玩「你知道吗?」的机智问答游戏?

  「那位女士想起了哪件事?」卡尔重复道,然后朝探头进来的阿萨德点点头。他一脸苍白。

  「昨天阿萨德打过电话到工程大学的秘书处,问了同样的问题,所以今天上午教职员在休息时间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无意间被那位女教授听到。」伊儿莎继续说下去。

  阿萨德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脸色又恢复正常了。

  「她很快就记起那件事。当年学校有个才智过人的学生,患有某种特殊病症,那学生年纪轻轻就在物理和数学等科目上展现出优异的惊人天赋。」

  「病症?」阿萨德的脸上看起来画了个大问号。

  「是的,一方面拥有某些卓越发达的天赋才能,另一方面却又严重欠缺某些能力。那叫作什么?」她皱起眉头。「啊,对了,是亚斯博格症,就是它。」

  卡尔微微一笑。包准她对亚斯博格症有概念。

  「那个学生怎么了?」

  「他第一个学期便取得高分,但是后来却退学了。」

  「怎么说?」

  「学校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他带着小弟一同上学,想带他参观学校,不过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阿萨德不由得瞇起眼睛,卡尔脸上也是同样表情。重点来了。「他叫什么名字?」卡尔问。

  「保罗。」

  卡尔内心瞬间冻结。

  「果然没错!」阿萨德手舞足蹈,动作像个傀儡木偶。

  「教授说,她之所以清楚记得他,是因为在她教导过的学生中,保罗‧霍特(Poul Holt)最有希望成为诺贝尔奖候选人。除了他之外,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她从未再遇过患有亚斯博格症的特殊学生。他真的很与众不同。」

  「所以她才对他有印象?」卡尔问。

  「是的,没错。而且也因为他是个刚进大学的新鲜人。」

  ※

  半小时后卡尔站在工程大学里提出相同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

  「是的,这种事很难忘记。」劳拉‧曼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黄板牙。「你肯定也还记得第一次的逮捕行动吧?」

  卡尔点点头。那是个倒卧在英格兰路中央、浑身脏污的矮子酒鬼。直到今天,卡尔还能回想起自己把那个白痴拖到安全的地方时,对方喷在他警徽上的一大坨鼻涕。没错,不论有没有鼻涕,他都忘不掉第一次的逮捕行动。

  他打量坐在对面的女士。她偶尔会出现在电视上接受,访问,发表有关替代能源的专家意见,名片上印着「劳拉‧曼博士」,以及一堆其他头衔。卡尔很开心自己没有半个头衔。

  「他患有某种自闭症,对吧?」

  「是的,不过却是属于病症轻微的那一型。罹患亚斯博格症的人往往天赋异禀,大部分可能会被称为『书呆子』,是比尔‧盖兹之流的人,小小的爱因斯坦,但是保罗也具备实用方面的才能,总而言之,他在许多方面皆卓越超群。」

  阿萨德在一旁听了不由得莞尔一笑。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玳瑁框眼镜和发髻,劳拉‧曼正是保罗这类学生需要的教授,可说是物以类聚。

  「妳说保罗带他弟弟到学校来的那天是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六日,之后就没人看过他们了。为何能准确记得那天的日期呢?」卡尔问说。

  「过去我们使用点名簿,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他们最后出席的日期。寒假结束后他没来上学,之后也没再出现过。你要看看点名簿吗?簿子就放在隔壁的秘书处。」

  卡尔望了阿萨德一眼。他显然也没多大兴趣再看。「不用了,谢谢,听妳说就够了。不过,学校之后应该有和家长联络吧?」

  「的确。不过他们有点冥顽不灵,尤其当我们提出想上门拜访,亲自和保罗谈话时,更是被拒之门外。」

  「妳有没有和他通过电话?」

  「没有。我最后一次和保罗讲话就在这个办公室,大概是放寒假前一个星期。后来我打电话到他家,但他父亲说保罗不想听电话,所以我也无计可施了。他刚满十八岁,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生活。」

  「十八岁?年纪不是应该再大一点?」

  「不是,他很年轻。十七岁就考完高中会考了。」

  「妳还有其他可以告诉我们的讯息吗?」

  她粲然一笑。她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卡尔大声念出数据,阿萨德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着档案。

  「保罗‧霍特,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三日生。柏克洛中学毕业,主修数学与物理,平均成绩九点八。」

  接下来是居住地址,离这儿不远,大概四十五分钟车程。

  「对这样一个天才来说,平均分数似乎不太高?」

  「是没错。不过他的数理科成绩高达十三分,文史科却只有七分,那是相加平均的结果。」

  「妳的意思是,他的丹麦文不太好吗?」阿萨德问。

  她露出微笑。「至少书写不行。他报告里常见笨拙的文笔,即使是口头报告,对于他不感兴趣的主题也会讲得比较简陋结巴。」

  「这是复印件吗?可否让我带走?」卡尔开口询问。

  劳拉‧曼点点头。

  她若不是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皮肤油腻,卡尔应该会愿意与她拥别。

  ※

  「太棒了,卡尔。」阿萨德说。他们已来到保罗家附近。「我们接到一份任务,短短不到一个星期就破了案,不但找出写信者的身分,现在还站在他家门前!」他兴奋的拍打着仪表板。

  「是啊。现在希望一切只是个恶作剧。」卡尔回答说。

  「若证实是恶作剧,保罗就要准备好好听取教训了。」

  「如果不是呢,阿萨德?」

  阿萨德点点头。那么他们面前就有项新任务了。

  他们直接把车停在花园门口,一眼就看到门牌上的姓氏并非霍特。

  按下电铃后半晌没有回应,又再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前来开门,对方再三重申自一九九六年以来,只有他住在这栋房子里。顷刻间,卡尔心头又涌现那种特殊的感觉,而那不单只是种直觉。

  「你是从霍特家手中买下这栋房子吗?」他唐突提问。

  「不是,我是向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买来的。那个人应该是个教士,大房间以前是他们的聚会厅,你们要进来看看吗?」

  卡尔摇摇头。「所以你没看过之前住在这儿的人了?」

  「没见过。」

  卡尔和阿萨德向对方道谢后告辞离去。

  「你也确实感觉到这绝对不是恶作剧吧,阿萨德?」

  「只是因为他们搬家的话……」他在花园前停下脚步。「好吧,卡尔,我懂你的意思。」

  「对吧?像保罗这样的年轻人会虚构这种事吗?两个隶属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男孩会自导自演出这种戏码吗?」

  「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很确定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不准许说谎的行为,至少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如此。」

  「你认识那个教会的人?」

  「不认识。不过他们那些人行事严谨,教友之间也很团结,有时候甚至会不计手段抵挡外界的伤害。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对外还是会说谎的。」

  「没错。不过,倘若绑架案真的是凭空杜撰,那么就是一种不必要的谎言,这么一来,这件事就没有那么单纯。我认为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也是一样想法。」

  阿萨德点点头。这点他们看法一致。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

  伊儿莎像只走在林间小路上的蚂蚁兵团,举止诡异的在自己和卡尔的办公室之间跑来跑去。在过去这段期间,绑架案成了她的案子,所以她要巨细靡遗的了解所有细节,而且最好是逐一向她说明。保罗的老师看来如何?劳拉‧曼说了保罗什么?他们住的房子如何?除了知道那家人是耶和华见证人教友,他们还掌握了些什么?

  「慢慢来,别急,阿萨德会去市公所调查看看。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卡尔试着安抚她。

  「到走廊来一下,卡尔。」她督促说,几乎是拉着他走到贴着放大版瓶中信的那面墙前面。她已经在最底下写好保罗的名字,另外还找出了几个字。

  救命

  我们在一九九六年两月十六日被绑假了──

  在巴勒鲁普的劳特罗凡街共车站──

  那男人身高一百八十〇〇,黑色短法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右边〇〇有个疤痕──

  〇开着一辆天蓝色的货车──

  我们的父母认识他──

  他〇做佛〇迪‧布〇〇的──

  他威胁我们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他要杀死我们──

  他先〇〇〇〇〇〇我的〇〇〇〇〇我弟弟〇──

  我们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 〇〇〇在靠〇海边的某个地方──

  〇〇〇风〇〇〇〇──

  这里很臭──

  〇〇〇们──〇点──

  我〇〇〇〇〇里〇费 〇〇岁──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保罗‧霍特

  「他和弟弟一起遭到绑架。」伊儿莎总结说。「名字叫作保罗‧霍特,信上写着他们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而且是前往海边某处,我想。」她将双手撑在狭窄的臀部上,那是准备好要大放厥词的姿态。「这孩子若是饱受亚斯博格症之苦,那么我不相信他能编造『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到海边』这种话。」她转过来面向他。「现在呢?」

  「也有可能是他弟弟做的。严格来说,这一点我们仍旧无法肯定。」

  「是没错。但是说真的,卡尔,劳森在信上可是发现了一片鱼鳞噢!你真的认为那个弟弟为了增加恶作剧的真实性,特地把鱼鳞涂抹在纸张上吗?」

  「搞不好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就像哥哥一样,只是类型不同。」

  她大力跺着脚,走廊尽头的圆形房间发出激烈的回声。「卡尔,你真可恶耶!仔细听着,动动你渺小的灰色脑细胞!他们在哪里被绑架的?」她对他的肩膀又拍又刷,彷佛想藉此稍微平息自己拔尖的音调。

  卡尔觉得身上好像有鱼鳞纷纷落下。「在巴勒鲁普被掳走。」他回答。

  「没错。那你怎么看他们在巴勒鲁普被掳走,而且还搭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到海边这回事?他们不可能到杭德斯特,从巴勒鲁普到那儿不需要该死的一个小时,顶多半个小时。」

  「他们会不会到史蒂汶半岛去了?」他嘀咕着。没人乐见自己聪慧的理解能力遭到践踏。

  「正是!」她又跺起脚。他们脚底下的管线通道若是住着老鼠,现在应该正在四窜逃命。

  「若是瓶中信真是凭空捏造的话,」她接着又说,「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干嘛不简单写着他们开了半小时的车到海边就好?懂得编造故事的男孩应该就会这么写,他会运用最容易、一下子就想到的事情。因此,我坚决相信那封信绝对不可能是杜撰出来的。麻烦你认真看待此事的严重性,卡尔。」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他根本无意与她分享自己对这件案子的观点,萝思或许还可以,但伊儿莎门儿都没有。

  「好的、好的,」他安抚着说:「等到我们找到那家人之后,再来看看案子如何发展。」

  「怎么啦?」阿萨德的头从他又矮又窄的办公室伸了出来,显然他只是想试探气氛,看两个人是不是在吵架。

  「卡尔,我找到地址了。」他边说边递过去一张纸。「一九九六年之后他们搬了四次家,目前住在瑞典。」

  操他妈的!卡尔心里骂道。瑞典。那个拥有世界上最大只蚊子与最乏味飮食的国家。

  卡尔叫说:「我的天呀!那么他们很可能住在驯鹿到处乱跑的极北边了?那是卢勒或者开布内峰,还是其他鬼地方?」

  「哈勒布罗。那地方叫作哈勒布罗,位于布来金省,离这儿大约两百五十公里。」

  两百五十公里,听起来很容易就能到达。周末,再见了。

  卡尔转过头来。「好吧,可是不管何时去,他们一定不在家。结果都是一样的。就算事先打电话约了时间,到时候那家人也会跑得不见人影,即使他们在家好了,绝对也只讲瑞典话。看在老天的份上,出身于特兰的人谁听得懂瑞典话呀?」

  阿萨德眼睛瞇成一条缝,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听得他差点招架不住。「我打过电话了,他们在家。」

  「什么?你干了什么?那么我打赌他们明天一定不在家。」

  「才怪。我没讲我是谁,一下子就把电话挂了。」

  他的两个同事真是如假包换的音效二重奏。

  卡尔拖着身子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莫顿,简短交代若是维嘉趁他不在时上门的话应该怎么应付。谁知道她会变出什么把戏。

  接着指示阿萨德持续追查纵火案,并请他向伊儿莎说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给她一大迭厚厚的宗教教派清单,让她着手调查。然后到楼上请劳森打电话给法医,DNA的分析鉴定应该要稍微加快速度了。麻烦你。」

  最后他将警用手枪塞进口袋,没人摸得清瑞典人的想法。

  尤其摸不清那些原本住在丹麦的瑞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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