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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詹斯博

  在渐浓的暮色中,他们一起向凡·埃克的房子走去,卡兹拄着拐杖,爱丽丝倚着女仆的胳膊。街上空得可怕。他们偶尔会看到城市护卫队的警卫,这时詹斯博的心会开始狂跳。但如今,凡·埃克和佩卡的名声尽毁,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有更为棘手的事情需要应对。瘟疫在巴伦的暴发,给帮派抢地盘提供了不少便利。似乎整个城市的市民,不论合法与否,都在自顾不暇地过自己的生活,这也让詹斯博和他的朋友能够平静地生活。

  但这些对詹斯博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安全的。他很想去那家面包店,但他冒不起被跟踪的风险。

  那念头让他心里痒痒的,但还可以压制。或许是因为使用他的能力对他有所裨益,或许是因为他被打蒙圈了。现在就试着理清头绪有点过早。但至少今晚,他发誓不会做蠢事。他会待在房间里,提取地毯的颜色,或练习射击,或让威岚把他绑在椅子上。詹斯博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参与其中。

  不论凡·埃克这个名字今晚卷入了怎样的丑闻。窗户边的灯笼依旧亮着,仆人依旧开开心心地给爱丽丝和年轻的威岚先生开了门。他们穿过一个看起来像是餐厅的地方,但那里似乎少了一张桌子,詹斯博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大洞,他可以直接看到另一层楼和一些非常奇特的木制品。

  他摇了摇头。“你真的应该对你的东西仔细点。”

  威岚想要笑一笑,但詹斯博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偶尔会碰到某件家具或是看到墙上的黑点。威岚的伤依旧很重,他们派人去大学里找医师,但估计医师需要很久才能来。

  他们来到琴房时,威岚终于停了下来。他把手轻轻地放在钢琴盖上。“这是这所房子里,唯一让我觉得快乐的地方。”

  “希望现在有所改变。”

  “我感觉自己像个入侵者。感觉我发亲随时都会闯进那扇门,让我滚出去。”

  “文件签署后会好很多。它会让你觉得这里永久地属于你。”詹斯博咧嘴一笑,“顺便说一句,你刚刚表现得非常好。”

  “我那会儿吓坏了。到现在也惊魂未定。”他低头看着琴键,弹奏了一首柔和的曲子。詹斯博很想知道自己当初怎么会把库维错认成威岚。他们的手完全不同,包括手指的形状和指关节。“阿詹,”威岚说,“你对你父亲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你会帮我吗?”

  詹斯博靠在钢琴上,用胳膊肘撑着自己。“我想想。可以住在豪华的宅邸里,有仆人伺候,还可以和一个会吹蹩脚笛子的菜鸟爆破专家一起共度时光?我觉得我可以。”詹斯博的目光从威岚的红金色卷发转向他的脚趾,然后又把目光转了回去。“但我的收费可是十分高昂的。”

  威岚的脸上泛起大面积的粉色。“那个,希望医师能尽快来这儿,给我接好肋骨。”他一边说一边走回会客室。

  “是吗?”

  “是的,”威岚说着,快速回头瞥了一眼,脸红得像樱桃一般,“我愿意先付定金。”

  詹斯博发出一阵狂笑。他都不记得上次感觉如此舒畅是什么时候了。并且甚至都没人拿枪指着他。

  厨师准备了一顿冷餐,爱丽丝回到了她的房间里。他们其余人一起坐在通向后花园的台阶上等待着,看着太阳从几乎空无一人的吉尔德运河落下的奇特景象。仅有城市护卫队、消防队和医师的船偶尔从湖面滑过,留下断断续续的宽阔涟漪。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在等待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都有些紧张。其他人安全地逃出来了吗?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吗?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卡兹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响尾蛇,但詹斯博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紧张。

  詹斯博感觉内心的希望正在逐渐消失,在担心他父亲安危的过程中化为乌有。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对凡·埃克的办公室遭到的破坏感到惊讶。什么时候开始,日落需要这么久了?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父亲一切安好,但直到看见科尔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时,他才能相信这是真的。

  夜幕最终降临,漫长的一个小时之后,那艘巨大的瓶子船停靠在了凡·埃克精致的船库里。

  “他们做到了!”威岚欢呼道。

  卡兹慢慢地舒了口气。詹斯博拿起一盏灯笼和他们冰镇许久的香槟。他们一路跳着穿过花园,打开门,一个接一个地冲进上船库,但问候到嘴边就消失了。

  伊奈姬和罗迪扶着库维走下了瓶子船。他虽然看上去头发乱糟糟的,步履蹒跚,衬衫敞开,裸露的胸膛上还残存着猪血,但没有受伤。詹斯博的父亲坐在船上,耷拉着肩膀,看上去比詹斯博以前见过的都要疲惫,他那雀斑遍布的脸因悲伤而紧紧皱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爬上了码头,紧紧抓住詹斯博说:“你没事,你没事。”

  妮娜仍在船上,头靠在马蒂亚斯胸前。他躺在她身边,眼睛紧闭,面色灰白。

  詹斯博向伊奈姬投去疑惑的目光,只见她满脸泪痕,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卡兹平静地问。

  伊奈姬的眼里又聚起泪水。“我们还不清楚。”

  威岚从屋里拿出一条毯子,铺在船库的角落里,然后詹斯博和罗迪帮忙,把马蒂亚斯巨大的身体抬出了船外。整个过程局促慌乱,一点都不体面。詹斯博情不自禁地想,那菲尔丹人不会喜欢这样的。

  他们把他放在毯子上。妮娜坐在他旁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伊奈姬拿了一条披肩,裹在妮娜身上,然后静静地蹲在她身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最终卡兹看了看表,默默地向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们开始改造瓶子船,等到十声钟响时,需要让它看上去不那么像是一艘货船,而更像是一艘运尸船。这船他们改造过很多次,用它的底部做过花船、渔船和流动市场里的小摊。出任务的时候要用到什么,就把它改造成什么。这次改装比较简单,不需要搭建什么,只需要拆除。

  他们把装瓶子用的船底拖进了室内,把甲板上的篷子拿了下来,拆掉了储物的部分,把船变得又宽又平。科尔姆也来帮忙,和詹斯博并肩协作,就像回到了农场里的时光。库维在花园和船库之间晃悠,依旧很虚弱。

  詹斯博很快就出汗了,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边的活儿上,却无法摆脱内心的悲伤。他曾失去过不少朋友。以往出事的时候他也在出任务。但这次的感受为何如此不同?

  最后一项工作完成后,威岚、卡兹、罗迪、詹斯博以及他父亲站在花园里。没什么可做的了。驳船准备好了。罗迪从头到脚一身黑,这件运尸人的斗篷,是他们用凡·埃克那精美的黑套装制成的。是时候出发了,但他们谁也没动。詹斯博能嗅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春天的气息,甜美且热烈,其中有百合、风信子和早开的玫瑰的芬芳。

  “我们应该能成功的。”威岚轻声说。

  这论断很天真,毕竟这富商之子,只体验了巴伦生活的冰山一角。但詹斯博意识到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经历过狂乱的奔逃以及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他开始相信,他们六个人在一定程度上总能逢凶化吉,他的枪,卡兹的脑子,妮娜的智慧,伊奈姬的天赋,威岚的才华和马蒂亚斯的力量,一度让他们无可匹敌。他们可能会遭受痛苦,也可能会受到打击,但威岚说的没错,最终他们都应该站起来。

  “无人哀悼。”詹斯博说,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泪水哽住了喉。

  “没有葬礼。”他们轻声回应。

  “走吧,”科尔姆说,“该说再见了。”

  他们走向了船库。但在进去之前,威岚弯腰,从花园里摘下了一株红色的郁金香。他们都跟着他,排成一排,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妮娜身边,把花放在马蒂亚斯胸前,然后起身,环绕在他尸体周围,像是虽然如今已经太迟了,但他们想要保护他。

  库维是最后一个。他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对于他能融入他们的圈子,詹斯博感到很欣慰。库维和詹斯博能在黑面纱岛的伏击中幸存下来,都是因为马蒂亚斯;库维能去雷凡卡,过真正的格里莎应该有的生活,也是因为他。

  妮娜把脸转向水面,望着吉尔德运河河畔那些狭窄的屋子。詹斯博看到居民的窗户里都透出烛光,似乎这小小的举动能够逼退黑暗。“就当那些蜡烛是为他亮起的吧。”她说。她从马蒂亚斯的胸前拈起一片散落的红色花瓣,叹了口气,然后松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我知道是时候了。”

  詹斯博搂住她。“他非常爱你,妮娜。爱你让他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但最终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伊奈姬说,“虽然马蒂亚斯和我信奉的不是同一个神明,但我们都知道,人远不止此生。如果此生表现不错的话,转世就会容易一些。”

  “你会留在雷凡卡吗?”威岚问。

  “在安排好去菲尔丹的行程前,我会待在那儿。那里会有格里莎帮我在行程中保存他的尸体。但我不能回家,在他回家之前,我不能回家。我要带着他北上,前往冰原,把他埋在靠近海岸的地方。”说着,她转向了他们,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一样,“那你们呢?”

  “我们需要想办法把钱花掉。”卡兹说。

  “什么钱?”詹斯博问,“那些钱都进了舒国的国库。好像是因为他们需要这笔钱。”

  “是吗?”

  妮娜眯了眯眼睛,詹斯博觉得她恢复了点儿生气。“别兜圈子了,布莱克,不然我就派我的死者大军追杀你。”

  卡兹耸了耸肩。“我觉得舒国有四千万就够了。”

  “凡·埃克欠我们三千万——”詹斯博喃喃地说。

  “每人四百万克鲁志。我准备把珀尔·哈斯克尔的那份,分给罗迪和施佩希特。这笔钱先会通过德勒格斯名下的一家公司洗钱,然后通过格蒙斯银行转回来。月底时,这笔钱应该会到每个人的个人账户里。”他停顿了一下,“马蒂亚斯的那份归妮娜,我知道钱不重——”

  “很重要。我会想办法让它变得重要。你们打算怎么花自己的那份?”

  “买一艘船,”伊奈姬说,“组建个船队。”

  “用来经营一个商业帝国。”詹斯博说。

  “尽量不让它打水漂。”威岚说。

  “那你呢,卡兹?”妮娜问。

  “建立新的东西,”他耸了耸肩说,“然后付之一炬。”

  詹斯博鼓起勇气说:“实际上,你可以把我那份儿归到我父亲名下。我不觉得……我不觉得我目前有能力管好那笔钱。”

  卡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就对了,阿詹。”

  这有点像是宽恕。

  詹斯博感觉悲伤拉扯着他的内心。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拥有充足的资金。他父亲的农场也安全了。但感觉一切都不对劲。

  “我以为有钱了之后一切都能好起来。”他说。

  威岚回头看了看他父亲的宅邸。“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并不是这样。”

  钟声从远方传来。詹斯博去花园寻找父亲。科尔姆站在房子前的台阶旁,手里拿着那顶皱巴巴的帽子。

  “最起码,我们现在能给你买顶新帽子了。”詹斯博说。

  “这个戴着很舒服。”

  “我会回家的,爸。在这个城市重新开放之后。在威岚安顿下来之后。”

  “他是个好孩子。”对我而言,好过头了,詹斯博想。“我希望你真的会回家看看。”科尔姆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大手。“你应该见见你母亲的族人。你母亲前些年救的那个女孩……我听说她非常强大。”

  詹斯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会的。对这一切我觉得非常抱歉。让你卷入其中,害你差点失去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我……我觉得我的意思是,这次行动不会有回音。”

  “什么?”

  “这句话用苏里语表达出来会更贴切一点。我要去试一试,爸爸。”

  “你是我的儿子,詹斯博。我保护不了你。或许我不应该试图那么做。但我会在那里等你,在你每次踌躇的时候。每次。”

  詹斯博紧紧地抱住他父亲。记住这种感觉,他对自己说,记住你失去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践行今晚许下的诺言,但他会为之而努力的。

  他们走回船库,加入到其他人当中。

  伊奈姬把手放在妮娜肩上。“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们当然会。你们曾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们的。”

  “我觉得你救我们的次数远多于我们救你的。”

  “不,我指的不是大恩大德。”妮娜把他们的样子尽收眼底,“我说的是小小的救援。因我讲的笑话大笑出声。在我干了蠢事的时候原谅我。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渺小。无论是下个月,明年,还是十年后,再见到你们的时候,我都会牢牢记着这些。”

  卡兹向妮娜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到时候见,哲尼克。”

  “走着瞧,布莱克。”他们握了握手。

  罗迪爬到疾病之船上,“准备好了吗?”

  库维转向詹斯博。“你应该去雷凡卡看我。我们可以一起学着使用我们的能力。”

  “不如我把你推到运河里,看你会不会游泳?”威岚说,把卡兹瞪人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

  詹斯博耸了耸肩。“我听说他是卡特丹姆最富有的人之一。我不会跟他作对的。”

  库维委屈地哼了一声,躺到疾病之船上,双臂交叉,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

  “不,”卡兹说,“不用。运尸人懒得管这些。”

  库维放下手,垂到身体两侧。接下来是科尔姆,詹斯博瞬间想把他父亲像尸体一样躺在地上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

  他们用毯子把马蒂亚斯抬上船,然后抽走了毯子。妮娜拿起了他胸前的那捧郁金香,把它们撒在水面上,然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罗迪用长木杆撑着运河的沙质河底。驳船漂离了码头。黑暗之中,他看起来和其他在运河里往返的运尸人没什么两样。只有疾病之船才可以在市内和港口自由通行,把收集起来的尸体送到死神之船焚烧。

  罗迪会带着他们穿过制造业区,格里莎难民在拍卖会后扔掉了假扮潮汐理事会成员时穿的蓝色长袍,逃去了那里。卡兹知道,运送那么多格里莎难民肯定会引起注意。因此,他们通过秘密通道,从大使馆走到了酒馆,然后脸上笼罩着薄雾,穿着蓝色的长袍在大街上行走,他们亮出了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试图遮掩。詹斯博觉得,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从中学到不少。格里莎中只有四名潮汐制造者,但这已经足够了。当然,真正的潮汐理事会有可能会出现在拍卖会上,但根据以往的记录,卡兹觉得,值得冒险一试。

  格里莎和斯达洪得在离甜堡礁不远的地方等着登船。一旦他们都上了船,罗迪就会把他们送出港口,然后发出信号,让斯达洪得的船来迎他们。这是让一群格里莎难民,一个帮忙骗了整个商业理事会的农民,和一个直到几小时前依旧是世界头号通缉犯的少年的尸体离开这座城市唯一的办法。

  “你们必须一动不动。”伊奈姬低声说。

  “我们会像坟墓一样。”妮娜回应道。

  驳船驶入了运河,她挥手告别,她的手掌像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他们站在水边,直到它消失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詹斯博意识到卡兹不见了。

  “他不是个会说再见的人,不是吗?”

  “他没有说再见。”伊奈姬说。眼睛一直盯着运河里的灯光。花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夜莺的歌唱声。“他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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