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威岚
我在这儿干吗?
威岚弯腰靠近洗漱池，把冷水泼到脸上。再过几个小时，拍卖会就要开始了。他们将在黎明前离开酒店套间。拍卖结束后，如果有人来找约翰·里特维德，一定会发现早已人去房空了。
他对着浴室的镜子看了最后一眼。镜子中回看着他的那张脸看上去又是熟悉的样子了，但他到底是谁?罪犯?离家出走的人?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的，或者远不止说得过去的爆破师?
我是玛雅·亨德里克斯的儿子。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和她有缺陷的儿子一样，被抛弃了。她那时候已经不再年轻，没法生出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了吗?还是他父亲从那时起，就想要永久抹去所有他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这儿干吗?
但他已经知晓了答案。只为看到他父亲因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只为看到他母亲重获自由。
威岚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父亲的眼睛，母亲的卷发。那段成为别人，忘记了自己是凡·埃克家族的人的时光挺好的。但他不想再隐藏了。从普罗尔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开始，他就一直在逃避。又或者，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开始逃避了，在每天下午坐在食品储藏室时，或蜷缩在窗帘后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时，或在期盼保姆回家时，或在希望他的家庭教师永远不会到来时。
他的父亲曾想让威岚消失，想让他和他母亲以同样的方式消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威岚自己也正有此念。但当他来到巴伦，当他拥有第一份工作，当他遇见詹斯博、卡兹和伊奈姬，当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之后，那念头就开始转变了。
扬·凡·埃克不会得偿所愿的。威岚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在这儿是为了她。”他对着镜子说。
镜子里那个脸颊红润的少年看上去不为所动。
皮姆带着威岚和科尔姆从酒店后门出去，经过一系列让人迷惑的左拐右拐，到达交易中心前面的广场时，太阳才刚刚开始升起。通常情况下，贝武尔斯坦特街上的面包店这时已经开门，做好接待前往交易中心的店主和商人的准备了。但这次拍卖扰乱了正常的生意，那面包师关了店，或许是想设法找个位置，亲自观看拍卖过程。
在皮姆摸索着开锁时，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广场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威岚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卡兹撬锁的娴熟手法。门开了，发出很大的哐当声，他们随之走了进去。
“无人吊唁。”皮姆说。威岚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面包房里的柜子是空的，但里边还残存着面包和糖的味道。威岚和科尔姆背靠架子，席地而坐，尽量让自己舒服点。卡兹给他们下达了严格的指示，威岚没法无视它们。约翰·里特维德永远都不会再次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威岚很清楚，当他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在卡特丹姆的大街上游荡时，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们默默坐了好几个小时。科尔姆打起了盹儿，威岚哼着小曲，这曲子在他脑海中已经有段时间了。它需要配点儿打击乐，像枪声一样砰砰作响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往外边瞥了一眼，看到几个人朝着易物教堂走去，看到阵阵椋鸟在掠过广场上空，看到了那仅仅几百码开外的交易中心门口。他无须去认刻在拱门上的字。他曾听父亲重复过无数次。Enjent, Voorhent, Almhent。勤奋，诚实，繁荣。凡·埃克在这三者中的两者上都颇有建树。
威岚没有意识到科尔姆已经醒了，直到他说：“是什么让你那天在坟墓里，帮我儿子撒谎的?”
威岚重新坐到了地板上。他谨慎地选择措辞：“可能是因为我知道，把事情搞砸是什么感觉。”
科尔姆叹了口气。“詹斯博搞砸了很多事。他鲁莽，愚蠢，老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但是……”威岚等着后面的话。“我想说的是，他有很多麻烦，很多很多。但这是他应受的。”
“我——”
“他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是想保护他，但或许，我带给他的，远比我发觉的那些潜在的危险更糟糕。”即便在面包店窗户透过的微弱的晨光下，威岚也能看到科尔姆有多么疲惫。“我犯了不少大错。”
威岚用手指在地板上画了一条线。“你让他拥有一个可以奔赴的人。不论他做了什么，不论搞砸了什么。我觉得这比那些大错误更重大。”
“现在明白了吗?这就是他喜欢你的原因。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是否配得上你。他可能会让你无比头痛。但我觉得你配他绰绰有余。”
威岚的脸烧了起来。他知道科尔姆有多爱詹斯博，他的爱体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里。而他竟然觉得威岚配得上他的儿子。
有声音从送货口处传来，他们瞬间安静下来。
威岚站了起来，心怦怦直跳。“记住，”他跟科尔姆小声说，“注意隐蔽。”
他一路经过烤炉，来到面包房的后面。这里的气味更浓，更加漆黑，但房间里空无一人。虚惊一场。
“这不是——”
送货口突然打开了。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威岚。有人扯得他的头向后仰去，迫使他张开嘴，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然后抄起一个袋子套在了他的头上。
“嗨，小商人，”一个他辨别不出来的低沉嗓音说道，“准备好和你老爸团聚了吗?”
他们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拖着他穿过了面包店的送货口。威岚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也没法看清，或者是确定自己的方位。他摔倒了，膝盖狠狠地磕在鹅卵石上，然后又被拉了起来。
“别想让我背你，小商人。没人花钱请我干这事。”
“这边，”其中一人说，是个女的，“佩卡在主教堂的南边。”
“等等，”一个新的声音说，“你抓着的这人是谁?”
他说话带着命令的口吻。城市护卫队的警卫，威岚想。
“议员凡·埃克很乐意见到的人。”
“是卡兹·布莱克的同伙吗?”
“你只用乖乖跑个腿，告诉他，在武器小礼拜堂里，普狮的人有大礼相候。”
威岚听到不远处有人群聚集。他们在教堂附近吗?过了一会儿，有人粗暴地扯着他向前，并且声音发生了变化。他们在室内。这里空气更凉，光线更暗。他被拖着上楼，腿撞在了楼梯边缘，然后被推到了一把椅子上，双手绑在身后。
他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
“我们抓住他了，”又是那个低沉的声音。
“在哪儿?”威岚的心突突直跳。读出来，威岚。年龄只有你一半大的孩子都能毫不费力地读这个。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布莱克把他藏在了距离这只有几个街区远的一家面包店里。”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佩卡命我们搜寻这片区域，觉得布莱克可能会在拍卖会上耍点花招。”
“毫无疑问，他是打算给我难堪。”扬·凡·埃克说。
威岚头上的袋子被扯掉了，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父亲。
凡·埃克摇了摇头。“每次我觉得你不能让我更失望时，你总能证明我是错的。”
他们在一个有圆顶的小礼拜堂里。礼拜堂墙上的油画描绘的是战争场面，以及成堆的武器。这个小礼拜堂肯定是一个制造武器的家族捐赠的。
过去的几天里，威岚仔细研究了易物教堂的布局，与伊奈姬一起绘制了屋顶壁龛和凹室，勾勒了主教堂和格森之手的指形中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格森小指尽头的一个小礼拜堂。礼拜堂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唯一的门通向楼梯，唯一的窗户敞开着，通向屋顶。即便嘴没被堵住，他也由衷怀疑，除了那些画之外，还能有谁听到他的呼救声。凡·埃克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条纹裤子，剃掉了一半头发的女孩;还有一个穿着格子呢和背带裤，矮矮胖胖的少年。他们都戴着紫色臂章，这表明他们是受城市护卫队的警卫委派。他们身上都有普狮的文身。
那少年咧着嘴笑了。“要我去叫佩卡吗?”他问凡·埃克。
“不用。让他继续留意拍卖会的准备工作，我更愿意自己处理这事。”凡·埃克俯身，“听着，小子。有人看到幽灵和格里莎三巨头中的一个成员在一起。我知道布莱克和雷凡卡人勾结在一起。纵使你身上缺点无数，但体内仍流淌着我的血液。把他的计划告诉我，我会好好关照你的。你将会有津贴，可以住在舒适的地方。我把塞在你嘴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如果你大喊大叫的话，我就让佩卡的朋友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明白?”
威岚点了点头。他父亲扯出了他嘴里塞着的布。威岚舔了舔嘴唇，朝他父亲吐了一口唾沫。
凡·埃克从衣兜里拿出一条有花押字的雪白手帕，手帕上绣着红色月桂。“一个连语言都组织不了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进行回击。”他擦掉了脸上的唾沫，“我们再来一次。告诉我布莱克和雷凡卡人的计划，我说不定会让你活着。”
“就像我母亲那样?”
他父亲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拉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原状。
凡·埃克把他的手帕折了两折，收了起来。他对那女孩和少年点了点头。“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要在那之前得到答案。”
“把他拉起来。”那个矮胖的少年对那女孩说。她拉着威岚站了起来，那少年从兜里摸出一对黄铜指节。“在这之后，他可就没那么俊俏了。”
“有谁会在乎吗?”凡·埃克耸了耸肩说，“只要保证他是清醒的就行。我要情报。”
那少年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威岚。“你确定要试试吗，小东西?”
威岚集结了他从妮娜那里学到的所有勇敢，从马蒂亚斯那里学到的坚强意志，从卡兹那里学到的专注，从伊奈姬那里学到的勇气，从詹斯博那里学到的无畏，以及不论胜算如何，他们最终会赢的信念。“我不会说的。”他说。
第一拳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第二拳下去之后，他开始咳血。
“或许我们应该折断你的手指，这样你就没法吹奏那烦人的长笛了。”凡·埃克提议。
我在这儿是为了她，威岚提醒自己，我在这儿是为了她。
最终，他不是妮娜、马蒂亚斯、卡兹、伊奈姬或詹斯博。他只是威岚·凡·埃克。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