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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国王和女王

  24詹斯博

詹斯博站在铁楼梯的底部,捋了捋衬衫,擦了擦唇上的血,不过他此时觉得,就算自己只穿个内裤出现,也无所谓了。他父亲并不傻,威岚编了个荒唐的故事来遮掩詹斯博犯的错,但这谎言被戳穿的速度,比廉价西装磨破的速度还快。他父亲看到了他们的伤口,也听到了他们拙劣的计划。他知道他们不是学生,也不是骗局的受害者。那现在呢?

  闭上眼睛,希望行刑队的准头能好点,他沮丧地想。

  “詹斯博。”

  他猛地转过身来。伊奈姬就在他身后。他没有听到她靠近的声音,但这并不奇怪。你跟伊奈姬说过她差点死在沃蒙的刀下是因为你了吗?好吧,詹斯博觉得他今天早上要道很多歉。最好现在就开始。

  “伊奈姬,对不起——”

  “我不是来找你要声道歉的,詹斯博。你有弱点,我们每个人都有。”

  “那你的是什么?”

  “我的朋友。”她微笑着说。

  “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你跟我说说。”

  詹斯博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鞋子已经严重磨损。“我欠佩卡·罗林斯很多钱。他的手下一直在给我施压,所以我……我那时跟他们说我要离开这里一趟,我要去接个大单子。我没有提一句要去冰庭的事,我发誓。”

  “但这足以让罗林斯拼凑出真相,并准备一场伏击。”她叹了一口气,“自那以后,卡兹就一直在惩罚你。”

  詹斯博耸了耸肩。“可能那是我应得的。”

  “你知道苏里语中没有用来表达‘对不起’的词汇吗?”

  “那你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会说什么?”

  “我不会踩到别人的脚。”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们什么也不说。我们知道这不是故意的。我们一起生活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起旅行,没时间为自己的存在而不停地道歉。但如果有人做错事了,如果我们犯错误了,我们不会说对不起。但我们会承诺作出弥补。”

  “我会的。”

  “Mati en sheva yelu。这话不会有回音。但这也意味着我们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们不会继续制造伤害。”

  “我不会再让你被捅了。”

  “我被刺伤是因为我放松了警惕。但你背叛了你的队员。”

  “我不是有意——”

  “你要是有意背叛我们的话还好一些。詹斯博,我不需要你道歉,除非你能保证不犯同样的错误。”

  詹斯博轻轻地踮了踮脚跟。“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的内心有一道伤口,赌桌、骰子、纸牌——这些东西像药一样,会抚慰你,让你暂时恢复正常。但它们也是毒,詹斯博。你每玩一把,就会想再来一把。你需要寻找其他的办法疗愈自己的伤口。”她把手放在他胸前,“别把你的痛苦当成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只有你觉得伤口是真实存在的,才能疗愈它。”

  一道伤口?他刚想开口否认,但有什么阻止了他。即便他在赌桌上和远离赌桌时遇到了各种麻烦,但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快乐又随和,人们很乐意与他来往。但如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伪装呢?易怒又胆怯——这是那菲尔丹人对他的评价。马蒂亚斯和伊奈姬在詹斯博身上看到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东西吗?

  “我……我会努力的。”这是他目前唯一能给出的答案了。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指关节。“说出那句话可能需要点时间。”他咧开嘴笑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不会说苏里语。”

  “我知道,”她说,“但想着点儿这事。”她朝起居室的方向瞥了一眼。“詹斯博,告诉他真相吧。你们都会很乐意知道彼此的立场的。”

  “每次我想这么做的时候,都感觉像是跳楼自杀。”他犹豫了下,“你会跟父母说出真相吗?你会告诉他们你做过的一切……发生过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伊奈姬承认道,“但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这样一个能做选择的机会。”

  詹斯博在紫色的起居室里看到了他的父亲,他又宽又厚的手里捧着一杯咖啡。他把那些碟子放回了银托盘里。

  “你没必要替我们收拾,爸。”

  “总得有人收拾。”他喝了一小口咖啡,“坐下吧,小詹。”

  詹斯博不想坐。那种强烈的痒意在他体内迸发。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巴伦,冲进他看到的第一家赌场里。如果不是想到他可能会在半路被杀,他可能真的就这么做了。他坐了下来。伊奈姬之前把几瓶没有用的化学象鼻虫放在了桌上。他拿起了一个,拨弄着上面的塞子。

  他的父亲往后靠了靠,那双严厉的灰色眼睛看着他。在清澈的晨光中,詹斯博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和每一个雀斑。

  “诈骗之事根本就不存在,是吧?那舒国少年替你撒谎了。他们都替你撒谎了。”

  詹斯博握紧了双手,避免自己再摆弄什么东西。你们都会很乐意知道彼此的立场的。詹斯博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但他也别无选择。“诈骗确实存在,并且为数不少,但我通常是使诈的那一方。打斗也不在少数——我通常是获胜的一方。还有玩牌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甲末端的白色月牙。“但我通常是输的那一个。”

  “我给你的上学贷款?”

  “我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在牌桌上输了,然后一直输,所以我不断借钱。我以为我自己能想办法摆脱这局面。”

  “你为什么不收手呢?”

  詹斯博想笑。他曾求过自己,曾尖叫着跟自己说收手。“没那么容易。”你的内心有一道伤口。“对我来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科尔姆捏了捏鼻梁,看上去十分疲惫。这是一个可以从早忙到晚,毫无怨言的人。“我就不应该让你离开家的。”

  “爸——”

  “我知道农场生活不适合你。我想让你拥有更好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去雷凡卡?”詹斯博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咖啡从科尔姆的杯子里溅了出来。“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把我儿子送到国外的战场上,让他在战争中身亡?”

  过往的记忆回到了詹斯博的脑袋里,他的头像被骡子踢了一样痛。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又站在了门边。他还带着一个女孩,那个因他母亲去世而活下来的女孩。他想让詹斯博跟他们一起走。

  “雷奥妮是佐娲。她也有这种天赋,”他说,“国界以西有老师。他们可以培训他们。”

  “詹斯博没有。”科尔姆说。

  “但他的母亲——”

  “他没有。你没资格来这儿。”

  “你确定吗?他接受过测试吗?”

  “如果你再到这儿来,我就当你是在邀请我用子弹打爆你的双眼。你走吧,带上那女孩在一起。这里没人有那种天赋,也没人想有那种天赋。”

  他当着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詹斯博记得他父亲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要干什么,爸爸?”

  “没什么。”

  “我是佐娲吗?”詹斯博问,“我是格里莎吗?”

  “以后不要在家里提起这些词。永远不要。”

  “但是——”

  “你母亲就是因此而死的,你明白吗?她就是因此离开了我们。”他父亲的声音很激动,灰色的眼睛像水晶一般坚硬,“我不会让你也因此离去的。”然后他的肩膀垮了下去。“你想要跟他们一起走吗?你可以走。如果你也想的话,我不会生气的。”他艰难地说,仿佛那些话要把他撕裂一般。

  詹斯博那时十岁,他想了想父亲独自一人在农场劳作,每天回来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每晚独自坐在桌前,没有人给他做烧焦的饼干的场景。

  “不,”他说,“我不想跟他们走。我想跟你在一起。”

  眼下,他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詹斯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心痛,头痛。愧疚、爱和怨恨在内心交织,每次他试图解开心结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他为自己制造的混乱和给父亲带来的麻烦感到羞愧。但他也很生气。他怎么会生他父亲的气呢?那个这世上最爱他的人,那个为他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人,那个愿意为他挡子弹的人?

  这话不会有回音。“我会……我会想办法补救的,爸。我想成为更好的人,更好的儿子。”

  “我养大你,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赌徒,詹斯博。我养大你,更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名罪犯。”

  詹斯博发出一阵苦涩的狂笑。“我爱你,爸。我用我所有的谎言、偷盗,以及无用的真心爱着你,真的,你就是这么做的。”

  “什么?”科尔姆气急败坏地说。

  “是你教会我说谎。”

  “我那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詹斯博摇了摇头。“我有那种天赋,你应该让我用它的。”

  科尔姆猛地一拳砸向桌子。“那天赋不是礼物,是诅咒。它会像害死你母亲一样害死你。”

  真相披露到此为止。詹斯博大步走向门口,如果再不离开这个地方,他会气疯的。“我无论如何都会死,爸。只不过是以一种缓慢的方式死而已。”

  詹斯博大步走过大厅。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去巴伦,去远离斯戴夫的地方。总会有个可以赌博的地方,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了。但是,一个长得像一棵雄心勃勃的树一样高的哲蒙尼少年,还顶着一颗重金悬赏的人头,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他记得库维说过,格里莎不使用自己的能力的话,会觉得疲惫和虚弱。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这是真的。但如果马蒂亚斯说得没错,詹斯博的病表现在其他地方呢?如果他体内的力量在不断上蹿下跳,想要找个发泄的地方呢?

  他经过了一个门口,门开着,他又折了回去。威岚坐在角落里的一架白漆钢琴前,无精打采地弹着同一个单调的音符。

  “我喜欢,”他说,“这样很有节奏感——你可以随之起舞。”

  威岚抬头看去,詹斯博大步走进了房间,双手在身体两侧摆来摆去。他绕着房间,绕着所有的家具——缀满了银鱼图案的紫色丝绸墙纸,银色的枝形吊灯,以及装满吹制玻璃船的柜子——转起了圈。“神呐,这地方太难看了。”

  威岚耸了耸肩,又弹了一个音符。詹斯博靠在钢琴上。“想离开这儿吗?”

  威岚抬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忖度。他点了点头。

  詹斯博站得更直了。“真的吗?”

  威岚依旧凝视着他。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变化,好像突然成了可燃物一般。

  威岚从钢琴凳上站了起来,朝詹斯博走了一步。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闪闪发亮的金色,就像穿过蜂蜜的阳光一样。詹斯博有点怀念那蓝色的、长长的睫毛以及那卷曲的头发。但如果这小商人必须通过别的外壳包装起来的话,詹斯博承认他还挺喜欢这一款的。看到威岚看着他,脑袋歪向一边,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时,那一切还重要吗?他看上去近乎……无畏。究竟是什么发生了改变?他有担心詹斯博无法从黑面纱岛的困境中脱身吗?他有觉得能活着就很幸运吗?詹斯博觉得他并不在意。他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这正好可以。

  威岚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挑了挑眉。如果这不是邀请……

  “好吧,见鬼的。”詹斯博喃喃自语道。他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双手捧起威岚的脸。他慢慢地、谨慎地移动,让这个吻静静地、轻轻地拂过威岚的嘴唇,给威岚机会抽身,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但他没有。他凑得更近了。

  詹斯博能够感觉到身体上传来威岚的体温。他把手滑到威岚颈后,让他的头朝后仰去,索求更多。

  他图谋已久。从第一次看到威岚在那糟糕透顶的制革厂搅动着化学物质的时候,就一直想吻他——那被高温浸润的鲜红的卷发,娇嫩的皮肤,看上去好像呼吸重一点就能让它发青。威岚像是拿错了剧本,王子变乞丐。从那以后,詹斯博就一直在天人交战,一方面想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商人戏弄到脸色通红,另一方面又想和他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调情,看看会发生什么。但他们在冰庭度过的那些时光,让这种好奇心发生了改变。他感觉到有更多的东西吸引着他,那些东西在威岚出乎意料的勇气中,在他睁大眼睛、宽容地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里,变得鲜活起来。这让詹斯博觉得自己像个绑在绳子上的风筝,不断上升,然后垂直降落,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那如今这种感觉去哪了?失望之情淹没了他的全身。

  这还是我吗?詹斯博想,是不是我生疏了?他把头压得更近一些,加深了这个吻,寻找那种起起落落、不计代价的感觉。他把威岚推到钢琴上,听到琴键相互碰撞,发出轻柔的、不和谐的乐声。挺合适的,他想。但紧接着,如果我能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什么比喻的话,那绝对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撤了回去,垂下双手,感到说不出的尴尬。在一个糟糕的吻之后能说什么呢?他从来没想过。

  就在这时,他看到库维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怎么?”詹斯博问,“舒国人中午之前不接吻吗?”

  “我怎么知道。”库维酸酸地说。

  不是库维。

  “啊,神呐。”詹斯博呻吟道。门口的不是库维,是威岚·凡·埃克,初露头角的爆破专家,任性倔强的富家子弟。那这就意味着他刚刚吻了……

  真正的库维在钢琴上弹奏着依旧无精打采的音符,目光透过浓密的黑色睫毛看向他,无耻地朝他咧嘴一笑。

  詹斯博转身回到门口。“威岚——”他开口说。

  “卡兹让我们去起居室。”

  “我——”

  但威岚已经离开了。詹斯博盯着空荡荡的门口。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威岚比库维高,他的脸也更窄一点。如果不是因为和卡兹打了一架,又与父亲吵了一架,他现在怒火燃烧、心烦意乱,詹斯博绝对不会把他俩弄错。如今,他把一切都毁了。

  “该死的。”詹斯博咒骂道,朝着门口走去。

  “你吻技不错。”库维在他身后说。

  詹斯博转过身。“你的刻赤语到底怎么样?”

  “相当不错。”

  “行,那我希望你能完全听懂我说的话,你惹的麻烦远大于你的价值。”

  库维眉开眼笑,看上去颇为得意。“卡兹似乎觉得我现在很值钱。”

  卡兹翻了个白眼。“你很适合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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