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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詹斯博

  妮娜和马蒂亚斯冲进坟墓时,詹斯博想从桌子上一跃而起,和他们一起跳华尔兹。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努力跟库维解释,他们怎样才能到达大使馆,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在装傻——可能是因为他很喜欢詹斯博那些滑稽的手势。

  “你能重复一下最后一部分吗?”库维此时说,身子凑得太近了。

  “妮娜,”詹斯博说,“你能帮忙促进此次交流吗?”

  “感谢上苍。”伊奈姬说着,把她和卡兹以及威岚正在桌上进行的工作搁在了一边。他们正在组装卡兹从孜尔克马戏团偷来的大量电线和齿轮。为了确保伊奈姬爬筒仓时的安全,还安装了有磁力的夹子,方便固定在筒仓的金属边缘上。

  “你干吗老盯着他看?”库维说,“我跟和他长得一样。你可以看着我。”

  “我没盯着他看,”詹斯博抗议道,“我在监督他们工作。”库维越早上船越好,他开始觉得坟墓里有点拥挤了。

  “你联系到那些难民了吗?”伊奈姬问。她招手把妮娜叫到桌边,清出了个地方让她坐下。

  “一切都很顺利,”妮娜说,“除了打破了几扇窗户,还差点中枪之外。”

  卡兹从桌上抬起头来,看上去颇有兴趣的样子。

  “小雷凡卡发生了大麻烦?”詹斯博问。

  “没什么是我们搞不定的,”妮娜说,“请告诉我有吃的。”

  “你饿了吗?”伊奈姬说。

  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妮娜。她行了个屈膝礼。“是的,是的。妮娜·哲尼克饿了。在我不得已煮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之前,有人投喂吗?”

  “别逗了,”詹斯博说,“你一点厨艺都没有。”

  伊奈姬已经在动手挖掘他们剩下的食物储备了,然后把少得可怜的盐鳕鱼、肉干和过期的饼干摆在妮娜面前。

  “酒馆里发生了什么事?”卡兹问。

  “难民都藏在大使馆里,”马蒂亚斯说道。“我们遇到了——”

  “他们的领导,”妮娜说,“他们会等我们的消息的。”她把饼干塞进嘴里。“这些食物太难吃了。”

  “慢点,”马蒂亚斯说,“你会噎住的。”

  “噎住也值了,”妮娜说。努力吞咽着。

  “被饼干噎住也值?”

  “我假装它们是馅饼。船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发现一艘把糖浆运往沃斯科夫的船将会在十一声钟响时出发,”伊奈姬说,“施佩希特正在弄文件。”

  “好的。”妮娜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把它抚平放在桌面上。素描画中的马蒂亚斯与他们对视。“我们需要尽快出城。”

  “该死的,”詹斯博说,“卡兹和威岚处于领先地位。”他指向贴在那里的其他通缉令:詹斯博,卡兹和伊奈姬都在那里。凡·埃克暂时还不敢把库维·亚尔博的画像贴在卡特丹姆的每一个角落,但他做出了在找儿子的假象,因此那里还有一张让威岚·凡·埃克平安回家的悬赏海报。画上的威岚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詹斯博觉得并不像。只差妮娜的。她从未见过凡·埃克,即便她和德勒格斯有关联,但他可能还不知道她也参与其中。

  马蒂亚斯审视着海报。“十万克鲁志,”他将难以置信的目光射向卡兹,“你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卡兹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市场决定价格。”

  “跟我说说怎么做到的,”詹斯博说,“他们给我的出价只有三万克鲁志。”

  “你们面临的是生命危险,”威岚说,“怎么整得像是在比赛一样?”

  “我们被困在坟墓里了,小商人。你可以在发现它的地方采取行动。”

  “或许我们都应该去雷凡卡,”妮娜一边说,一边轻敲着伊奈姬的通缉令,“你们待在这里不安全。”

  “这主意不错。”卡兹说。

  伊奈姬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你要去雷凡卡?”

  “不可能。我要蛰伏在这里。我想要亲眼看到凡·埃克的生活在重击之下崩溃。”

  “但你可以来,”妮娜对伊奈姬说,“詹斯博?我们也可以把科尔姆带去那里。”

  詹斯博想起了父亲,他还困在吉尔德伦纳酒店的高级套房里,可能正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距离罗迪带父亲离开黑面纱岛,他看着父亲宽大的背影消失在坟墓之间才过去了两天,但感觉像是已经很久了。自那以后,詹斯博差点死在了搜捕格里莎的人的手中,并且如今还有人悬赏,要他的项上人头。但如果他们今晚搞定了这件事,他父亲就不用知道这些了。

  “没门儿,”詹斯博说,“我只希望我能尽快拿回他的钱,然后回到诺威哲姆。在他回到农场之前我都无法安睡。我们就躲在他的酒店里,看凡·埃克名声扫地,糖市失控。”

  “伊奈姬?”妮娜问。

  他们都看向幽灵——除了詹斯博。他看向卡兹,想知道他对伊奈姬要离开这座城市作何反应。但卡兹无动于衷,就像是等着开饭一样。

  伊奈姬摇了摇头。“我去雷凡卡时,会坐着自己的船,一艘由我的船员驾驶的船。”

  詹斯博挑起眉毛。“你什么时候开始当海员了?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把大把的时间耗在船上?”

  伊奈姬笑了。“我听说这座城市会让人发疯。”

  卡兹从马甲中掏出怀表。“马上就要到第八声钟响了。凡·埃克今晚要在家里召集商业理事会成员开会。”

  “你觉得他们会投入更大的精力来寻找威岚吗?”妮娜问。

  “或许。但这不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儿了。噪声和来来往往的人会为我和威岚从保险箱里拿出印章提供掩护。妮娜和伊奈姬需要同时到达甜堡礁。警卫通常会在筒仓的周边巡逻,他们绕过栅栏大概需要十二分钟。大门处一直都有人看守,靠近那里的时候小心点。”他把一个有塞子的小瓶放在桌上。“这是咖啡提取物。库维,妮娜,詹斯博,你们都多涂点。如果那些舒国士兵真能闻到格里莎的味道,这样或许可以甩掉他们。”

  “咖啡?”库维说完,拔出来瓶塞,试探性地嗅了嗅。

  “聪明,”詹斯博说,“我们以前常常把非法运输的尤尔达和香料打包放进咖啡渣里,来甩掉城市护卫队的狗腿子。这会混淆他们的嗅觉。”

  妮娜拿起瓶子,在耳后和手腕处擦了大量的萃取液。“希望这对柯古德也有用。”

  “你们的难民最好做好准备。”卡兹说,“一共有多少人?”

  “比我们预想的要少一些,还有……大使馆的几个人。总共十七个。”

  “算上你,马蒂亚斯,威岚和库维。一共二十一个。施佩希特会据此伪造信件的。”

  “我不去。”威岚说。

  詹斯博握紧手指,让它们不再颤抖。“不去?”

  “我不会再让我父亲把我赶出这座城市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执意留在这座糟糕的小城里?”妮娜咕哝道。

  詹斯博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审视着卡兹。他对威岚想留在卡特丹姆一事并不惊讶。“你早就知道,”詹斯博说,把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你早知道威岚的母亲还活着。”

  “威岚的母亲还活着?”妮娜问。

  “不然我为什么让你们去奥伦达尔?”卡兹说。

  威岚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说要去采石场是在撒谎?”

  詹斯博感到一阵愤怒。卡兹捉弄他是一回事,但威岚和他们其他人不一样。尽管威岚父亲给他发了一手坏牌,但他自身的处境和这座城市并没有击垮他的善良。他仍然相信人可以悔过自新。詹斯博伸开了紧握着的手指。“你不应该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圣西德教堂。这太残忍了。”

  “这很有必要。”

  威岚握紧了拳头。“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弄明白你父亲的真面目。”

  “你原本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你可能会很生气,但怒气会逐渐消耗殆尽。我需要的是你义愤填膺。”

  温岚双臂交叉。“那你成功了。”

  卡兹双手交叉放在拐杖上。“天色不早了,都收起你们那‘威岚好可怜’的小手帕,专注于手边的事。马蒂亚斯,你和詹斯博以及库维将于九点钟出发去大使馆。你从运河那儿靠近。詹斯博,你个子高,皮肤又是棕色的,太显眼——”

  “这些都是讨人喜欢的同义词。”

  “这意味着你要倍加小心。”

  “干大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严肃对待这件事。”卡兹说,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剑。他是在为他担心吗?詹斯博尽量不去想这关心究竟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任务。“加快速度,让所有人十点钟之前赶到码头。我不希望你们四处溜达,引人注意。我们在第三港口,第十五号泊位碰头。那艘船叫作凡尔哈德号。它每年会在刻赤到雷凡卡的航线上往返数次。”他站了起来。“灵机应变,保持镇定。如果凡·埃克变聪明了的话,这些就完全不会奏效了。”

  “还要注意安全,”伊奈姬补充道,“那艘船离开港口的时候,我想和你们一起庆祝。”

  詹斯博也是这样想的。今晚结束时,他希望在对岸看到每个人都平平安安。他举起了手。“会有香槟吗?”

  妮娜吃掉了最后一块饼干,舔了舔手指。“我会在那儿的,并且会是活蹦乱跳的。”

  在此之后,除了整理好自己的装备之外,就没有别的事了。届时也不会有盛大的告别。

  詹斯博拖着脚步走到正在桌边收拾背包的威岚面前,假装在一堆地图和文件中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可以和我以及我爸待在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酒店里待着。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等一切结束的话。”

  “真的吗?”

  “当然,”詹斯博耸了耸肩说,但他觉得自己的肩膀有点不对劲,“伊奈姬和卡兹也是,我们不能在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就四分五散了。”

  “在那之后呢?你父亲的贷款还清了,你会回诺威哲姆吗?”

  “我应该会。”

  威岚等待着。詹斯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他要回到农场,就会远离卡特丹姆和巴伦的诱惑,但可能会遇到新的麻烦。他会有很多钱,即便还清了贷款,依旧会有三百多万克鲁志。他又耸了耸肩。“卡兹是计划制定人。”

  “当然。”威岚说,但詹斯博能看出他脸上的失望。

  “我觉得你肯定规划好未来了吧?”

  “没有。我只知道,我会带着我妈妈离开那个地方,试着开始新的生活。”威岚朝贴着通缉令的墙仰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做一名罪犯?在下一笔宿怨,下一场打斗和下一次死里逃生之间疲于奔命?”

  “你想听真话吗?”詹斯博知道,威岚可能不会喜欢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时间到了。”卡兹在门口说。

  “对,这就是我想要的。”詹斯博说。威岚把背包搭在肩上,詹斯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扭正了背带。但他没有松手。“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全部。”

  “立刻行动。”卡兹说。

  我要用那拐杖打爆他的头。詹斯博放开了背带。“无人吊唁。”

  “没有葬礼。”威岚静静地说。他和卡兹从门里消失了。

  接下来是妮娜和伊奈姬。妮娜消失在一个通道里,她换掉了那套滑稽的菲尔丹服装,穿上实用的裤子、外套和束腰外衣——这些衣服都是雷凡卡的手艺和剪裁。她带着马蒂亚斯一起离开了,几分钟后再出现时,她满脸皱纹,但面色红润。

  “这是任务需要?”詹斯博忍不住问道。

  “我在教马蒂亚斯什么是找乐子。他是个好学生。在功课上面很勤奋。”

  “妮娜——”马蒂亚斯警告道。

  “但态度有问题。还有进步空间。”

  伊奈姬把那瓶咖啡提取物推向詹斯博。“今晚尽量小心点,阿詹。”

  “我在谨慎行事方面的擅长程度和马蒂亚斯在找乐子上的擅长程度旗鼓相当。”

  “我很擅长寻找乐趣。”马蒂亚斯咆哮道。

  “是很擅长。”詹斯博同意道。

  他还有很多话想给大家说,但大部分是想对伊奈姬说,而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话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他不情愿地承认。他欠伊奈姬一个道歉。由于他的粗心大意,他们在去冰庭的之前,在第五港口遭到了伏击,这差点让幽灵丧命。但要怎么道歉呢?抱歉我差点害你被捅死?谁想吃华夫饼?

  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伊奈姬就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吻,妮娜指了指墙上贴着的通缉令,詹斯博则需要留在坟墓里,和神情阴郁的库维以及走来走去的马蒂亚斯一起,等到九点半。

  库维开始整理他包里的笔记本。

  詹斯博在桌旁坐下,“这些你全部都需要吗?”

  “对,”库维说,“你去过雷凡卡吗?”

  这可怜的孩子在害怕,詹斯博内心想。“没有,但妮娜和马蒂亚斯会陪着你。”

  库维瞥了马蒂亚斯一眼,小声说:“他很严厉。”

  詹斯博忍不住笑了。“他不是那种喜欢吃喝玩乐的人,但他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我听得到,范赫。”马蒂亚斯咕哝道。

  “那就好,我不喜欢大声说话。”

  “你都不为其他人担心吗?”马蒂亚斯说。

  “当然担心。但我们都不穿婴儿服了。过了需要担心的年纪了。如今对我们而言最刺激的是,”他一边说,一边轻敲他的枪,“行动。”

  “或者死亡,”马蒂亚斯嘟囔道,“你和我都很清楚,妮娜状态不好。”

  “今晚也不需要她有多好的状态。今晚的理念就是不要卷入打斗之中,唉。”

  马蒂亚斯不再走来走去,在詹斯博对面坐了下来。“湖边小屋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詹斯博把一张地图的角抚平了。“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借助一团灰尘,让一个人窒息而死了。”

  “我没懂,”马蒂亚斯说,“一团灰尘?她今天控制了骨头碎片——在服用潘勒姆之前,她无法做到这一点。她似乎认为这种变化是暂时的,是药物残留的影响,但是……”他转向库维。“潘勒姆会让格里莎的能力发生转变吗?会改变它?还是会破坏它?”

  库维摆弄着他旅行背包上的碰锁。“我觉得这很有可能。她活了下来。这很罕见,而且我们对潘勒姆和格里莎的能力都知之甚少。”

  “你们还没挖出足够的东西来解开这谜吗?”詹斯博还没来得及三思,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他知道这么说不公平。库维和他父亲本身就是格里莎,两人都没有任何能力阻止舒国人在其他人身上做实验。

  “你是在跟我发火?”库维说。

  詹斯博笑了笑。“我不是个爱发火的人。”

  “不,你就是,”马蒂亚斯说,“易怒又胆怯。”

  詹斯博打量着这个菲尔丹大块头。“你说什么?”

  “詹斯博很勇敢。”威岚抗议道。

  “感谢你注意到了这一点,”詹斯博伸出双腿,两脚交叉,“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马蒂亚斯?”

  “你为什么不去雷凡卡?”

  “我父亲——”

  “你父亲可以今晚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这么关心他,今天为什么没去他住的旅馆呢?”

  “这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为自己的身份和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是什么滋味。”

  “你真想开始这话题,巫师猎人?我不觉得羞愧,我只是小心行事而已。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以及你的巫师猎人朋友,让这世界对我这样的人而言是个危险的地方。过去一直如此,未来似乎也并不会好转。”

  库维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詹斯博的手,脸上带着乞求的神情。“我明白。拜托。我们所做的,我父亲所做的……我们试图让一切好起来,让格里莎……”他比画了个手势,好像在按什么东西。

  “压制他们的力量?”

  “对。正是这样。让能力更容易隐藏。如果格里莎不使用他们的能力,就会生病。他们会容易衰老、疲劳、食欲不振。这是舒国人甄别那些想要隐姓埋名的格里莎的一种方式。”

  “我没动用我的能力,”詹斯博说,“可是……”他扳着手指,一条一条地列举道:“第一,我曾应他人挑战,吃了整整一槽淋了苹果酱的华夫饼,并且差点又来了一盘。第二,我就从来都没有精力不足的问题。第三,我这辈子没生过一天病。”

  “没有吗?”马蒂亚斯说,“病的种类挺多的。”

  詹斯博摸了摸他的左轮手枪。很显然,这个菲尔丹人今天思虑太多。

  库维打开了他的包,拿出一罐普通的尤尔达,这种尤尔达在卡特丹姆每个街角的商店里都能买到。“尤尔达是一种兴奋剂,可以对抗疲劳。我父亲以为……曾以为这是帮助我们族类的办法。如果他能找到正确的配方,就能让格里莎在保证自身健康的前提下,隐藏自己的能力。”

  “但结果并非如此,不是吗?”詹斯博说。或许他有点生气。

  “试验没有按计划进行。实验室里有人多嘴。我们的领导人找到我们,并见证了潘勒姆的不同用途。”他摇了摇头,指向他的背包,“如今我正在努力回忆我父亲的实验。”

  “就是你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的东西?”

  “我还写日志了。”

  “那肯定很有趣。第一天,在坟墓里坐着。第二天,还是在坟墓里坐着。”

  马蒂亚斯没有理会詹斯博,而是说:“你取得过什么进展吗?”

  库维皱起了眉头。“有点眉目。我觉得。要是在有真正的科学家的实验室里,或许会进展更快。我不是我父亲。他是制造师。我是个控火师。这不是我的强项。”

  “你擅长什么?”詹斯博问。

  库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皱起眉头。“我没机会探究。在舒翰,我们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那里永远都没有家的感觉。”

  詹斯博当然理解这种感受。他拿起一罐尤尔达,然后打开了盖子。这是上等品,香气扑鼻而来,干花几乎是完整的,色泽是鲜艳的橙色。

  “你是觉得如果你能有个实验室,再有格里莎制造师在身边的话,你或许能够再现你父亲的实验,找到解药?”

  “我希望如此。”库维说。

  “它有什么效用?”

  “能清除掉身体里的潘勒姆吗?”马蒂亚斯问。

  “能。能排出潘勒姆。”库维说,“但即便我们成功了,要怎么给别人用药呢?”

  “你必须离那人够近,然后进行注射,或让他吞下去。”马蒂亚斯说。

  “但一旦你在别人的射程范围内,你就玩完了。”詹斯博补充道。

  詹斯博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朵干花。终会有人创造出他们自己版本的尤尔达潘勒姆,他们成功时,每一朵花都会价值不菲。如果他曾留意那些花瓣,哪怕稍加留意,都能感到它们正在分解成更小的部分。确切地说,这并不是观察,更像是感知,感知所有的个体,许多微小的部分最终构成了一个整体。

  他把花放回罐子里。小时候,他躺在父亲的农场里,发现自己可以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提取尤尔达花的颜色。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他通过漂白花朵,在西部牧场弄出了一句大写的脏话。他父亲火冒三丈,但也心生恐惧。科尔姆训斥詹斯博训到喉咙发哑,然后坐在那里,看着他,用宽大的双手捧着一杯茶,免得手抖洒出来。一开始,詹斯博以为父亲是因为那句脏话而生气,但其实根本不是。

  “小詹,”他最终说,“你不能再这么做了,答应我。你妈妈跟你有同样的天赋,但它只会给你们带来痛苦。”

  “我答应你。”詹斯博很快就答道,他想补救,看到一贯富有耐心、温文尔雅的父亲如此愤怒,他感到天旋地转。但他内心想的是,妈妈看上去并不痛苦。

  事实上,他的母亲似乎能从一切东西中找到乐趣。她出生于哲蒙尼,皮肤是深棕色的,个头很高,父亲需要扬起头才能和她对视。在詹斯博长到可以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儿之前,他都留在家里陪着她。家里总有衣服要洗,食物要做,木头要砍,詹斯博很乐意帮她做这些。

  “我的田地怎么样?”每天父亲从农场回来时,母亲都会这么问,后来詹斯博才知道农场之前是在她名下,是父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他当时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追求安迪提·赫丽,她才同意跟他结婚。

  “十分喜人,”他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说,“就跟你一样,亲爱的。”

  父亲总答应陪他一起玩儿,并在夜间教他削木头,但他也总会在火堆旁吃完晚饭后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靴子还穿在脚上,鞋底被尤尔达染成了橙色。詹斯博和母亲会憋着笑,帮父亲脱掉鞋子,再给他盖上毯子,然后处理完剩下的家务。他们会收拾桌子,把晾衣绳上的衣服收下来,然后母亲会把詹斯博抱上床。她和詹斯博一样,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无论她有多忙,有多少动物皮要剥,有多少篮子需要修补,都会在睡觉前给他讲故事,或者哼首歌。

  是母亲教会了詹斯博骑马,垂钓,处理鱼,给鹌鹑去毛,只用两根棍子生火,以及煮一杯好茶。她还教他射击。刚开始是一把比玩具枪大不了多少的儿童弹丸枪,然后是手枪和步枪。“谁都会开枪。”她对他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瞄准目标。她教他测距瞄准,教他如何在灌木丛中追踪动物,教他利用和辨别光线,考虑风向的影响,以及如何边跑边射击,然后是马背上射击。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他们还有一些秘密课程。有时,他们回家晚了,做饭时她能在不给炉子点火的情况下,把水烧开,能仅靠紧紧地盯着面包看,就让它发起来。他曾见过她用手指刷去衣服上的污渍,还从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长期处于干涸状态的湖床上提取硝石,自制火药。“明明我自己做得更好,为什么要花钱去买?”她说,“但别跟爸爸提这事,好吗?”詹斯博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因为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但爸爸确实很为她担心,尤其是在母亲的哲蒙尼朋友上门寻求帮助或者疗愈时。

  “你觉得奴隶贩子没法来这儿找你?”他有天晚上问道,在他们的小屋里踱来踱去。那时詹斯博蜷缩在毯子里假装睡着了,以便偷听他们说话。“如果有一名格里莎生活在这里的消息传了出去——”

  “那消息,”安迪提优雅地挥着手说,“不是我们该担忧的事。我成不了别人,只能做我自己。如果我的天赋能帮到别人,那我就有责任好好运用它。”

  “那我们的儿子怎么办?你不会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吗?你的第一责任是保护好自己,别让我们失去你。”

  詹斯博的母亲用手捧住了科尔姆的脸,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和蔼,眼里闪烁着爱的光芒。“如果我把自己的才能都埋没了,让恐惧掌控了我的生活,那对我儿子来说,我算什么母亲?你当初让我选择你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科尔姆。现在,不要让我失去自我。”

  就这样,父亲的沮丧消失了。“我知道。但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受不了了。”

  她笑着吻了他。“那你一定要把我留在你身边。”她眨了眨眼睛说。此次争论就结束了。但下次还会纷争再起。

  事实证明,詹斯博的父亲错了。他们失去安迪提并非因为奴隶贩子。

  詹斯博有天晚上醒来,听到了说话声,他扭动着爬出毯子时,看到母亲的长睡衣外面套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和靴子。那时他才七岁,虽然比如今的他年幼很多,但他知道最有趣的谈话都发生在他睡着的时候。一个哲蒙尼人站在门口,穿着满是灰尘的骑装,他的父亲说:“现在是半夜。这事完全可以明天早上再说。”

  “如果受苦的是小詹,你还会这么说吗?”他妈妈问。

  “安迪提——”

  她吻了吻科尔姆的脸,然后把詹斯博抱在怀里。“我的小兔子醒了吗?”

  “没有。”他说。

  “那么,你一定是在做梦了。”她把他裹好,吻了吻他的脸颊和前额。“睡吧,小兔子,我明天会回来的。”

  但第二天,她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敲门声响起,但门外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那个满身灰尘的哲蒙尼人。

  科尔姆一把抱起儿子,立刻冲出门。他把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把詹斯博放到他前面的马鞍上,然后纵马狂奔起来。那个满身灰尘的人骑着一匹更加灰扑扑的马。他们跟着他穿过了数英里的耕地,来到尤尔达田边上的一座白色农舍。这房子比他们的小木屋好多了,有两层楼高,窗户上还有玻璃。

  在门口等着的女人和他母亲差不多高,但比母亲结实,她的头发编成了辫子。她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说:“她在楼上。”

  很多年后,詹斯博试图拼凑出那些可怕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想起的东西太少了:农舍里抛了光的顺滑木地板,哭红了眼的矮胖女人,还有一个女孩——一个比詹斯博大几岁,梳着跟她母亲一样辫子的女孩。那女孩喝了矿井附近的一口井里的水。那井本应该用木板封起来的,有人直接把水桶拿走了,但绞车还在那里,还有一根旧绳子。于是那女孩和她的朋友用她们的午餐桶打了水,那水跟清晨一样冰冷,却比清晨更加清澈。那天晚上,她们三个都生病了,其中两个已经死亡。但詹斯博的母亲救了这个胖女人的女儿。

  安迪提来到女孩床边,嗅了嗅金属午餐桶,然后把手放在女孩发烫的皮肤上。第二天中午时,那女孩高烧已退,眼睛里的黄色也消失了。傍晚时分,她坐了起来,跟她母亲说她饿了。安迪提笑了一下,随即瘫倒在地。

  “她在析出毒药时大意了,”满身灰尘的男人说,“她吸收得太多了。之前别的佐娲发生过这样的事。”佐娲,意思是“神佑之人”。詹斯博母亲不提格里莎,而是用这个词代替。我们是佐娲人,她会在轻轻弹指一挥就让鲜花绽放时,跟詹斯博这样说,你和我都是。

  但如今找不到人救她了。詹斯博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她当时是清醒的,如果她能再坚强一点,可能就可以自我疗愈了。但事实正好相反,她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呼吸变得越来越吃力。

  詹斯博睡着了,他的脸颊贴着母亲的手掌,坚信她随时都会醒来,会抚摸他的脸颊,然后,他会听到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兔子?”但是,他醒来时听到的是父亲的哭声。

  他们把她带回了农场,葬在了一棵已经开始开花的樱花树下。对詹斯博而言,在这样悲伤的日子里,它似乎太过明丽了。即便是现在,看到橱窗里,或者某位女士的丝质衣服上绣着淡粉色的花朵时,他也会很伤感。它们会把他带回过去,回到那充满新鲜泥土气息的地方,在那里,风在田间低语,父亲用颤抖的男中音唱着寂寞的歌,歌词是克里什语,詹斯博听不懂。

  科尔姆唱完时,余音缭绕在樱花树的枝头,詹斯博问:“妈妈是女巫吗?”

  科尔姆把一只长满雀斑的手搭在儿子肩上,把他拉近一点。“她是女王,小詹,”他说,“她是我们的女王。”

  那天晚上,詹斯博为他们做了晚餐——烤煳的饼干和寡淡的汤,但他父亲吃得干干净净,还给他读克里什圣人之书,直到灯光暗淡下来,詹斯博心中的痛苦得以缓解,他能够安然入睡为止。从那时起,他们俩就这样相互照应,一起在地里干活,夏天把尤尔达捆起来晒干,想办法让农场盈利。这难道还不够吗?

  但每次想起来,詹斯博知道这远远不够。那样的生活他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他母亲还活着,也许会教他如何疏导自己的不安,也许会教他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而不是隐藏。也许他会去雷凡卡,为国王效力。也许他也会在那里死去。

  他抹去了指尖的尤尔达污渍,用盖子盖上了罐子。

  “哲蒙尼人不止用尤尔达花,”他说,“我记得我妈妈会把尤尔达的茎泡在羊奶里,在我在地里干活时给我送来。”

  “为什么?”马蒂亚斯问。

  “用来抵消成天吸入尤尔达的影响。吸入的尤尔达对小孩而言太多了,没谁希望原本就精力充沛的我变得更加兴奋。”

  “茎吗?”库维重复道,“大多数人都会扔掉它们。”

  “茎里含有一种香脂。哲蒙尼人会提取出来,做成药膏。在燃烧尤尔达时,会把药膏涂在婴儿的牙龈和鼻孔上。”詹斯博的手指敲击着罐子,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里成形。尤尔达潘勒姆解药的秘密会不会就藏在植物本身?他不是化学家,也不会像威岚那样思考问题,更没有接受过制造师相关的训练,但他是他母亲的儿子。“如果有个版本的香脂能够抵消尤尔达潘勒姆的影响呢?我们依旧没有办法给别人用——”

  就在那时,窗户碎了。刹那之间,詹斯博拔出了枪,马蒂亚斯扑倒了库维,扛起了他的步枪。

  他们侧着身子走到墙边,詹斯博透过彩色玻璃向外看去。在墓地的阴影里,他看到许多高高举起的灯笼,还在不断变换队形,肯定是有人来了——很多人。

  “除非是鬼魂变得活跃起来了,”詹斯博说,“不然就是我们似乎有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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