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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故事 13 第六军团的惩戒

  我名为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第三连的吟游诗人,我今日响应召唤,在此讲述芬里斯之子突击普罗斯佩罗的故事。

  从我口中道出的是很多不同的声音,很多人的记忆,因为我充分履行了第三连诗人的职责,而将这项任务交付给我的是欧格维欧格维海姆施鲁特,第三连头领,以及他的前任,格达斯格达斯萨,第三连头领,他们命我搜集第三连战士的所有故事并牢记于心,以备日后一遍遍地广为传颂,直到命运将我的命线斩断。

  在座的诸位,你们聚集在炉火旁聆听我的话语,一边慢慢饮酒,一边等待自己的故事得到讲述,我首先要请求你们原谅我。这同样是我的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我的声音与我的记忆都纠缠其中,不可能加以剥离。因为我亦名卡斯佩尔豪瑟尔,是芬里斯的访客,第六军团的朋友,第十五军团的棋子,是一个见证人与外来者。

  普罗斯佩罗的故事绝不简单。我们都明白。首先,这个故事彰显了第六军团的勇气与忠诚。对于职责的履行毫无迟疑或顾虑。全父告诉狼群他有何需求,狼群便遵命执行。听过这个故事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质疑芬里斯之子的全心奉献。

  这同样是一曲挽歌。是一场所有人都为之悔恨的注定悲剧。即便是凯旋的果实也无法令人感到宽慰。纵然得以取胜,对一支同袍军团大动干戈依旧令人难以释怀。这向来都是第六军团野狼们的重担,作为全父钦选的猎手,他们肩头的肃穆职责是其他军团所无法比拟的。我们大可毫无愧意地承认,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一段令人心痛的经历。我们都宁愿将这个故事从记忆中抹去,盼望它从未发生过。

  普罗斯佩罗焚灭了。芬里斯的野狼从天而降,令它燃起熊熊烈火,随后堕入黑暗。提兹卡的众多学会纵然英勇善战,知识渊博,但依旧无法抵挡那杀戮行动。战斗过程血腥,凶暴而可怖。只有一种可能的结局。无人能够幸免野狼的攻势,就算是赤红君王与他麾下的千子也不例外。

  我们都知道结局。我们都知道故事如何告终。我们都知道马格纳斯拖着破碎身躯,带着昔日那高贵大军的残兵败将仓皇逃遁,并由此无可辩驳地证实了他的邪秽诡术。只有最为黑暗的魔法才能容许他从战场上死里逃生。

  然而,这个故事里还有一部分是你们所不知道的,那就是我的角色,而我只会讲述一遍。

  此时,此刻。

  鼓声阵阵;那是欢送战士踏入沙场的刺耳噪音。我穿戴了一套仆役的盔甲,外面披着皮毛,而那件贴身的皮革护甲如今已是我的平日着装了。我拿上了斧子,还有一台错位力场仪,以及一把工艺精湛的小型激光手枪。我猜想这是欧格维头领私人军械库的藏品。这把武器年代久远,却锃亮如新。它被拆解重组过很多遍,受到了精心的清洁与维护,以此确保其各个部件运作正常。它的征战岁月比我的生命还要长,想必是饱经风霜,造型简洁的苹果木已经替换了原本的枪柄,精细地包裹在枪械主体外面。木制枪柄上用金丝镶嵌着乌尔的徽记。这把武器曾经是乌尔防御部队某位军官的配枪,那座振奋人心又令人惋惜的天主教理想城市早已不复存在。高傲的符文牧师奥恩恶冬亲手为我挑选了这把枪,他听过关于我昔日经历的故事,知道我在乌尔劳工社区里度过了整个童年。

  “为了追求更加光明的未来,人类种族在历史上曾描绘过很多宏伟而可敬的蓝图,乌尔正是其中之一,”恶冬将武器呈现给我时说道。“正如很多类似的努力一样,它也失败了,但它的精神依旧伟大,它的追求无可置疑。我交给你的这把武器就代表着那种精神。我们今日所为,无论多么血腥,都怀有同样的追求。统一。救赎。人类的进步。”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血与汗,劳苦与艰辛,这些正是为了铸造美好未来而值得作出的牺牲。捍卫理念的代价一向高昂,无论是创建一座城市还是夷平另一座城市。

  我必须坦白,我心中怀有疑虑,那便是乌尔对我而言究竟是否有任何意义。我有生以来都笃信于此。我有生以来都笃信于自己的身份和记忆。如今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事情。我能听到琴声。我能看到一枚木制小玩具马。我遥望泰拉的黎明,从窗前转身凝视一张无法回想起来的面孔。面孔朦胧的眼睛。双眸难辨的面孔。老旧棋盘上的棋子。黑暗中一柄如寒冰般散发柔光的仪式匕首。

  我还是接过了那把枪。

  尼德霍格号的停机甲板熙熙攘攘。高悬头顶的机械臂将空降船吊到弹射轨道上。弹药车隆隆作响地从隔栅甲板上碾过。如夏日云朵般洁白纤柔的烟雾沉积在这广阔空间里,直至大腿高度,这是无数跨大气层引擎纷纷测试运行与排放废气的结果。在屋顶那一排排明亮灯具的照耀下,我们仿佛化作上界诸神,手握创生与毁灭之力行走于天堂。我们能听到军械工匠伴着铁锤轰响与气枪嘶鸣作出最后的调试整修。命运就铸造于此。

  我被安排在约蒙德尔双刃的猎群里。野熊也身在其中,还有神斩,艾斯卡和恶冬。每一位猎群成员都紧紧盯着我,看我会不会突然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一边口吐白沫一边用赤红君王的声音乞求怜悯。

  我自始至终都表现如常。他从未借助我道出只言片语。

  狼王率领麾下野狼尽数出击,对普罗斯佩罗施加惩戒。一整支军团前来责罚一整支军团。在萨迪亚完成休整的舰队又先后跃迁到了另外三个集结点,不断积聚力量。与之同行的还有寂静修女和禁军部队,他们奉全父钦命前来增援。

  我原本并不认为第六军团的整编力量还需要任何增援。放观帝国,没有哪个阿斯塔特战士能够在单打独斗中占得狼群成员的上风,况且我们在人数上拥有显著优势。普罗斯佩罗的尖塔守卫声名远播,其他辅助部队也不可小觑,但唯一的决定性因素乃是阿斯塔特军力,而赤红的马格纳斯麾下的军团与芬里斯之子相比规模更小。

  然而,第六军团中弥漫着一股阴郁的谨慎气氛。赤红君王的独特优势源于恶灵,那恰恰是整场争端的根源。如今干戈即起,他绝不会再掩藏锋芒。无论我们的军力是千子的十倍,百倍乃至于千倍,魔法依旧足以力挽狂澜。所有猎群领袖都不甘心地默然同意,寂静修女恐怕会是胜败关键所在。全父恩典,唯独她们有望抵消或削弱马格纳斯及其子嗣学徒的巫术。

  恐惧挥之不去。至少在仆役和辅助部队身上很明显。我不认为阿斯塔特能够体会到凡人所遭受的那种恐惧。或许只有不安。但我知道狼群一向渴求关于恶灵的故事,因为那是唯一一种他们无法杀死的东西,所以也是唯一一种能够为他们的生命注入些许刺激感的东西。

  我们在亚空间中劈波斩浪,迎头扑向恶灵。

  我能感受到恐惧。恐惧在我心中扩散。我戴上面具将它吓退。

  在舰队从萨迪亚前往目的地的旅途中,我的狼群面具和皮革护甲已经彻底完工了。艾斯卡裂唇为我提出了一些整体建议,我也从欧奇尔与俄苏恩赤掌那里抄来了若干绳结样式。我决定用雄性啸牛的图案装饰面具,让两只修长牛角从鼻梁位置向外延伸覆盖眉骨。我以此纪念乌弗鲁赫欧罗斯,亦称长牙,他如今已长眠于红雪之上。我把面具和皮甲都染成了黑色,并将一幅圆点图案,也就是驱邪神符添加在额头正中。有了这枚眼睛符记的庇护,再加上雄壮牛角与嘶吼巨口的模样,只有最为黑暗的恶灵才能抵抗这副面具的威胁。

  第三连战士们全副武装准备突击。这是一场杀戮行动,他们此行目的在于斩断命线,因此他们佩戴了死亡的各种面孔来完成任务。当然,利刃与爆矢枪是主流配置:这些倍受信任的武器是芬里斯之子的首要资源。但所有头领都已敞开军械库的大门,欧格维将众多特殊武器分发给了连队中具备意愿和技巧的战士们。当天从那座宝库中获得了赠礼的绝非只有我一人。

  有些野狼的盔甲手套化作破城铁拳,甚至是工业规模的巨爪。另外一些则配备了覆有甲胄的大型热熔武器,铭文精细的激光炮,或是带有旋转炮管的巨型突击炮,那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单兵装备。

  停机甲板中的风暴鸟像地窖里的野味般挂成一排,放置于它们之间的通告显示屏展现出先头部队传来的扫描图像,那朦胧而美丽的普罗斯佩罗越来越近。

  在最后一晚,我做梦了。那是一个自从离开泰拉后我时常会做的梦,一个我不再相信的梦。它看似一段回忆,但其中掺杂着欺瞒。我知道自己踏上旅程之前在雷姆利亚超轨道板居住了一个月。我在轨道板底部租了一间豪华套房。这些都不假。我也知道长期处于人工重力环境下让我始终感觉疲乏不堪。

  我记得每天早上那金色阳光都会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入房间,将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金,营造出温润而朦胧的气氛。

  我记得每天早上五点闹钟响起之前都会传来一声电子尖鸣。

  我前往雷姆利亚是为了习惯太空环境,以便之后登船踏上筹划已久的旅程。我前往那里是为了躲开其他人。我已经铁了心要开展那段学术休假,要摆脱泰拉的枷锁,我不需要像瓦西里那样的好心人来劝服我改弦易辙。

  当然,我现在才知道,昔日自己对于局势的理解偏离现实。我和考据协会的处境并非如我想象中那样困顿不堪。这些事实情况的信息源头都是无可置疑的。

  我当时的头脑并不清楚。我已经遭受了影响。对我的暗中操纵恐怕远远早于此。逃离泰拉的迫切需求被植入了我的脑海。亲身体验芬里斯的愿望也是如此。说实话,兄弟们,一个从小就害怕狼的人怎么会想要造访一颗野狼的星球去直面内心的恐惧?这毫无道理。恕我直言,我对于芬里斯文化本身也并不格外感兴趣。

  那种痴迷同样是被植入我内心的。

  我暂居超轨道板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造访生体机械诊所。某种本能,或者说某种被植入的本能告诉我,在芬里斯上恐怕难以保留笔记。因此我自愿接受了一场手术,将我的右眼替换为机械义眼,那同时也是一枚摄影装置。我自己的眼珠被摘除后存放在诊所器官库的静滞力场中,待我归来后便可重新替换。

  有时候我不禁猜想,它会看到怎样的梦境。

  那个不断重复的梦让我在套房里被五点的闹钟惊醒。这是我预定的手术日期。我很苍老,与今日相比除了年岁稍轻,在其他方面都更为苍老。我身心疲惫。我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按下控制钮将百叶窗升起。它低吟着缩回窗框的凹槽里,让金色光芒倾泻而入。我眺望窗外,畅饮绝美景色。我暂住于此的每天早上都会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亲眼目睹此般美景的最后机会了。用我自己的双眼来目睹。

  在抵达普罗斯佩罗的最后一晚,那个梦境变得更为精细了。我不认为其中添加了任何新的元素,这只是因为我经历了太多次同样的梦,逐渐察觉到越来越微妙的细节。

  透过半开的柜门,我瞥见了一枚木制小玩具马站在储物箱顶上。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琴声。我能闻到鲜榨苹果汁的味道。在房间角落的书架上,我的道马尔奖章安坐在那漂亮的小盒子里,旁边则是一个古老的奥赛梯祈祷盒。在窗边,一副弑君棋盘摆放在小桌子上。从棋子的分布来判断,棋局还有两三步便可告终。

  我走到窗前,等待那个身影的面孔反射在玻璃上。我等待恐惧将我狠狠攫住。

  我等待自己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转过身,希望能在那张面孔上分辨出一点细节,希望能比以往看得更清楚。

  我在惊醒之前只瞥见了一双眼睛。面孔朦胧的双眼,像驱邪神符般在黑暗中迸发灼光。

  我们预期会遭到抵抗。当然如此。我们纵然信心满满,技高一筹,人多势众,但绝不会因此妄想对方能够束手就擒。普罗斯佩罗的千子是伟大的战士,谁也休想对此表示质疑。他们是阿斯塔特!这一事实本身就让他们远超凡俗。在伟大远征中,我们将他们视为兄弟和战友表示尊重,而现在我们将他们视为死敌表示尊重。即便不考虑巫术力量,他们依旧需要加以认真对待。

  再者,普罗斯佩罗是他们的家园世界。任何军团在自身根据地的力量都最为强大。全父麾下十八支军团的堡垒家园是崭新帝国那辽阔疆域中防御最为牢固的不败要塞。

  随着惩戒舰队像马鲸迁徙集群般朝普罗斯佩罗迅速逼近,我们逐渐意识到星球防御系统毫无反应。从外层空间到近地轨道的防御网络尽数关闭。个别城市笼罩在虚空盾下,但这是常规状态,而非应对迫近舰队的备战措施。但有迹象表明大批平民飞船正在逃离这个星系。

  一部分逃亡舰船被拦截下来。符文牧师们对于被俘的船员和乘客进行审问,借此搜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日后我得知,一艘名为塞佩亚瑟琳号的飞船搭载着几名记述者,他们是被派往普罗斯佩罗观察第十五军团的。我听说其中一位老者被称为“马格纳斯的书记员”。

  我很希望能见见他们,与他们交谈。我迫切地想要知晓他们的故事,聆听冲突另一方的声音。但我错过了这个良机。我听说他们的情况后为时已晚,而他们最终的命运我也无从得知。

  双刃推断赤红君王已经屈服。赤红的马格纳斯并未正式投降,但他看清了自己的错误行径,因此毫不设防地以谦卑姿态接受处置,就像一名罪人主动将脖颈暴露在刽子手的刀下。若是如此,马格纳斯便展现出了极大的愧疚与悔悟。双刃提出,整场行动在几个小时之内便可了结。

  但欧格维表示反对。睿智的头领提醒我们,正是巫术导致灾厄判决降临在了普罗斯佩罗与赤红君王头上。他很有可能利用恶灵树立起了一触即发的致命防线,只不过在寻常的探测手段下难以察觉罢了。

  我们耐心等待。普罗斯佩罗的高分辨率图像已经十分庞大,将通告显示屏彻底挤满。我们逐渐察觉到战舰进入轨道时人工重力的轻微拉扯。

  一个小时之后,停机甲板的照明系统开始间歇性地暗淡几秒。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艾斯卡裂唇。

  “主火炮在抽取能量,”他回答。“我们已经发动了轨道轰炸。”

  等到正式展开空降的时候,我大概是在打盹,或是做着白日梦。我在回忆童年时代的那个教区,那片高原荒漠上的无数帐篷,那修长的房间,图书馆里的教学桌,还有借恶狼之名防止我们出去乱跑的睡前故事。

  神斩推了推我。

  “我们准备出动了,”他说。

  战鼓隆隆。我们登上风暴鸟。作为诗人,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有权利选择任意一张抗加速座椅,但我坐在了机舱后部的一个备用座位里,并没有占据那些带有编号的位置。我不愿打乱兄弟们的编队顺序,那会是一种冒犯。

  每一张座椅的抗加速索具都在气泵嘶鸣中紧紧锁定。我们检查了自己的防护装备。仆役和机仆将较为庞大笨重的枪械安放在头顶的武器架或是磁性储存板上,之后便匆匆退散,舱门也随之升起。整个机身都在蓄势待发的引擎怒火中颤抖不已,喷气发动机的震耳轰鸣几乎淹没了通讯器中驾驶员,地勤和甲板巡视官的沙哑嘶吼。

  随后舱室灯光就变得暗红如血,凄厉的警报像青铜喇叭般放声尖鸣,液压螺栓脱落的爆响恰似雷石,迅猛的加速如一记重锤般骤然袭来。

  一艘艘风暴鸟由尼德霍格号腹部接连涌现,仿佛是从弹夹里射出的一连串子弹。在我们周围的天空中,其他数十艘战舰也如此播撒出了各自的机群。

  我看了一眼神斩。

  “如今我们都是灾星了,”我说道。

  炉火烧得正旺。你们盘子上还有肉,杯中还有酒,我也还有更多故事要讲。

  就像这样,很多个大年以前,我们在普罗斯佩罗与第十五军团的叛徒开战了。那是一场恶战。无比艰难。在芬里斯之子的历史上最为苦涩。烈焰风暴,闷燃天空,水晶城市,千子就在那些映着火光的玻璃尖塔脚下等待我们。亲身经历者都铭记于心。亲身经历者都无法忘怀。

  我们穿过烈焰从天而降。我们从星球防御系统旁边掠过,那些规模宏大的轨道平台未开一枪一炮便彻底陷入火海。它们踏着逐渐收缩的轨迹缓缓翻滚旋转,身后拖曳着火舌与残骸,损毁的反应堆不时绽放出炽烈能量。

  我们下方的世界也在燃烧。舰队的轨道轰炸点燃了普罗斯佩罗,将大气层化作焚云。螺旋状的尘埃与灰烬汇聚成数千公里宽的龙卷风。可怖的等离子能量束烧焦了植被与动物,让海洋转变成滚烫浓雾和有毒气体。重型激光炮的轰击将三角洲蒸发殆尽,在眨眼间让冰盖彻底融化。动能弹药和重力炸弹如恶冬冰雹般漫天洒落,在土地上栽培出一片片崭新的炽烈密林,那些由液态狱火组成的冲天树冠在转瞬间扎根发芽,蓬勃生长,随即枯萎凋亡,这一切都发生在区区数分钟之内。银色虚影般的定向导弹一闪而过,仿佛是从渔网中脱身的仲夏鱼群,它们所承载的弹头将大地送入天空,将空气化作稠密的毒云。天神重锤一样的熔岩炸弹与核武器让星球地貌彻底改观。山脉崩塌,平原裂解,峡谷中涌现出由泥土碎石堆砌而成的陌生丘陵。普罗斯佩罗的地壳已经四下龟裂。我们目睹了一道道光芒脉动的致命伤口逐渐浮现,那些崭新的熔火裂谷将整片大陆劈成两段。这就是战争的炼金房。光与热,能量与裂变使河流变成蒸汽,将岩石化作尘埃,把砂土融为玻璃,让骨骼升华无踪。一团团漩涡状的蘑菇云刺穿了我们埋头冲向的天际,如芬里斯的埃特一般高大。

  这段行程并不平稳。从位于低空轨道的战舰上埋头俯冲是不可能平稳的。我们像扑击的猎隼般径直下落,在逼近地表时才开始拉平。机首骤然抬起,仿佛是一条在铁钩上挣扎的大海蛇,那重力压迫无比凶猛。风暴鸟剧烈震颤起来,简直像是要四分五裂。随后我们终于拉平航向,紧贴地表前进。我们的驾驶员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运输机依旧颤抖不止。随着地势起伏我们也上下颠簸,撞击预警的每一次尖啸都让飞机骤然偏转躲避。

  有些空降船未能从中生还。它们在急速俯冲中葬身。我知道有两架不慎相撞,化为残骸。当然,此时普罗斯佩罗的战士们也展开了还击。主要城市开始喷吐防御炮火。一艘艘空降船在突击过程中被击毁,它们或是直接爆炸,或是像扑火飞蛾般翻滚坠落。命运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命线纷纷断离。我们——

  兄弟,怎么了?我刚才说我们像是扑击的猎隼。猎隼。你肯定知道这个词吧?啊。啊,我明白了。有时候我太激动,太急于讲述故事,会不小心暴露旧习,说出一些低哥特语的词,而非约维克语。我从来都没能将这个毛病彻底抛下,那是我在昔日生命中所讲的语言。我请求你们的谅解。我并非有意打断这个故事。

  我踏足于普罗斯佩罗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这对于我个人的故事有着重大意义,因为直到那一天,我都从未斩断过命线。没有,从来没有。我是一名诗人,不是战士,但在那一天,在那黑暗的一天,我下定决心不再扮演无力自保的旁观者。在欧拉米克静远联邦的家园世界上,战士们为了保护我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不愿再成为那样的累赘。我得到了武器和盔甲来保护自己,而且在普罗斯佩罗上,我还打算更进一步,我打算与兄弟们并肩战斗。毕竟,野狼牧师之所以将我的臂膀与脊梁改造得强健有力,正是为了让我能够去战斗。

  承载我们的风暴鸟伴着引擎呼啸轰然降落在一块平坦的混凝土地面上,旁边矗立着一座铁塔或工厂,这片工业区属于提兹卡,普罗斯佩罗众多华美城市中的绝顶瑰宝。即便是今天,兄弟们,即便提兹卡已经化为灰烬,它的理念并未覆灭,就像罗马,亚历山大和孟菲斯一样作为人类文明的伟大城市永世长存。它曾经,也依然是迦太基,是伦敦,甚至是亚特兰蒂斯,虽然它的命线早已烧焦断离,虽然它的高塔尽数倾覆,瓦砾被碾作尘埃,它却萦绕在我们种族的记忆里。它被规划并建造成了一座宏伟的开放城市,在壮美的玻璃尖顶与水晶金字塔之间散布着大片的优雅园林和公共绿地。那些参天建筑的平滑表面在反射阳光时如明镜般夺目,在倒映苍穹时则浑然融入碧空。到了夜晚,群星在那完美的镜面上熠熠闪亮,供他们举行舞蹈仪式。那里也有繁华街区,有摩肩擦踵的小巷与广场,有精致的集市和典雅的公共区域,尤其是在港口附近。

  我们的空降地点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算不上光鲜亮丽,而是一个偏重实用性的必要区域,但即便如此,这里依旧堪称华美。众多扮演寻常角色,行使平淡功能的建筑都披着闪亮的玻璃外壳,顶端的宏伟尖塔直刺云霄。在提兹卡,就算是最为基础的贸易运输,货品物流,生产加工和补给供应等日常工作也佩戴着一副美丽绝伦的面具,若是在其他城市里,类似的粗重活计必然会被排挤到精致城区的外围。

  在我们抵达的时候,那副面具已经被扯掉了。撼动大地的轨道轰炸与数轮炮击将周围绝大多数建筑表面的玻璃震得粉碎,暴露出其下的梁柱与支架。其中一些正熊熊燃烧。空气被滚滚热浪所扭曲。开阔广场与货运码头上铺满了洒落的破碎镜面,仿佛是由闪亮玻璃组成的海滩,每一块碎片上都映射着炽烈火光,它们就像数千亿只萤火虫般闪烁舞动。我们迈过风暴鸟的舱门猛冲出来,脚下的每一步都咯吱作响。穿透力惊人的弹头在混凝土地面上炸出一个个庞大深坑,平时不见天日的地下管道网络纷纷展现在我们眼前。

  众多风暴鸟从头顶呼啸而过,那些超低空飞行的运输机仿佛触手可及。其中一些降落在附近位置。白昼的光芒逐渐变成了一种怪异的浑浊色泽,那碧蓝苍穹像是罹患恶疾一样泛着淡紫光晕。烟尘随风翻滚旋动,遮挡着我们的视线。我能闻到的只有焚烧气味,我能听到的只有震耳呼嚎:跨大气层引擎的呼嚎,冲天狱火的呼嚎,还有野狼的呼嚎。

  渐渐地,我在呼嚎声之外又听到了远方的轰炸闷响与近处的爆矢枪咆哮。

  我们冲进铁塔里,这座高层工业建筑的玻璃表皮已经被彻底剥落。烈焰在顶部楼层扭动,那明亮的橙黄色火舌将肋骨般的建筑支架映衬得漆黑如炭。在我们所处的建筑底层,四处都是火光投下的狂乱阴影。野狼毫不迟疑。他们迎头直上,搜寻猎物,分头排查整片区域。神斩和艾斯卡率先登上网格铁梯来到二层,一块依附于轨道上的升降平台由此引向一条俯瞰机台区域的宽阔走廊。我快步跟上他们。爆矢枪的雄浑咆哮骤然从下方传来,让我吓了一跳,我们的战友已经遭遇了第一批敌人。艾斯卡吼了一句什么,随后朝更高一层的走廊开火。他的质爆弹从地板和护栏上撕扯下一块块碎片。我看到人类尸首纷纷坠向下方的火焰。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遭到了攻击。

  在同一层的平台上,我看到了披挂猩红大衣和银色头盔的敌人。他们的外套上覆有华丽金穗,仿佛是骄阳下的阅兵队列。其中一些士兵手中握着军刀。他们全都在用激光武器开火。

  神斩怒吼一声,高举战斧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身影被艾斯卡一枪击中,顿时支离破碎。风向骤变,上方烈焰喷出的浓烟突然席卷而下,将我所在的位置彻底笼罩。

  随着黑烟迅速退却,我感觉到正前方接连传来的两记沉闷冲击。某种激光武器命中了我的错位力场,被消解为两团暴烈能量。开枪的敌人就在我面前六米之外,站在走廊护栏旁边。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在那覆有金穗的猩红大衣与银色头盔中显得高贵威武。他用手中的激光枪指着我,大声呼喊。他再次开火,依旧未能穿透我的防护力场。

  来自乌尔的那把枪在我右手掌中。我不假思索。我的应对纯粹出于本能,在神斩的训练下早已变得迅捷而高效。我发动还击,杀死了他。

  唯一暴露我青涩水准的线索,唯一能够说明我并无作战经验的现象就是我不知道何时收手。神斩教会了我瞄准和射击。我可以立刻举枪开火并击中二十米之外的目标。我的第一枪正中他的胸膛,这便足以致命了。但他在攻击我,若不是防护力场的庇佑我早已当场送命,所以我没有松开扳机。

  来自乌尔的手枪接连三次命中他的腹部,那剧烈的冲击让他的上半身蜷曲下来,使得随后的两枪穿透了他的脖颈和头颅。他撞在护栏上,接着瘫坐下去,四肢软垂不动。我等着他彻底翻倒,横尸于地,但他并没有。他保持着那副蜷缩扭曲的姿势,倚靠在背后的护栏上。

  我朝他凑近了几步。我的枪击足以将他杀死三四次。他尸体躯干上的撕裂伤口涌出汩汩鲜血,穿过隔栅地板滴落到下方的黑暗之中。他的锃亮银盔顶端有一个巨大的焦灼弹坑,仿佛是某位铁匠把一块乌黑的占卜石敲了进去。一股血烟从他烧焦的脑壳里飘散出来。

  我本以为他脸上会残存某种表情。愤怒,不甘,或是对于我的仇恨。我觉得至少应该能看到些许痛苦狰狞,甚至是濒死的哀伤和绝望。

  什么都没有。他面孔瘫软。辨别不出任何鲜活表情的痕迹。从那以后我逐渐明白,死者的面孔往往都是如此。我们无法从中找到什么信息或遗言。随着生命的离去,面孔也遁入死亡。一旦命线断离,一切力量都会立刻消逝,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残破皮囊。

  身穿红衣的士兵们是普罗斯佩罗尖塔守卫。这支纪律严明,恪尽职守的部队便是星球防御力量。他们训练有素,雷厉风行,不输帝国军队的任何一支精锐兵团。

  然而他们显得过于典雅华贵,难以承受野狼的凶猛攻势。那看起来就像一场遭到扰乱而中断的正装典礼。他们似乎理应扭头逃命。

  但他们没有逃跑。我们应当认可他们的勇气,将这一点记录在故事里。他们直面第六军团阿斯塔特,帝国麾下最为高效无情的杀戮机器,却并未退让寸步。他们面前的对手是凶蛮狂乱的巨人,仿佛是阿斯塔特战士的野性变体,而他们依旧坚守阵地。他们奉命保卫提兹卡,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弃这项命令。

  于是他们举身赴死。当忠诚与忠诚针锋相对的时候,就只有这一种结局。任何一方都不会抛下自己肩头那残酷而沉重的职责,因此至少其中一方的彻底覆灭便在所难免。

  尖塔守卫那标志性的猩红大衣里织入了防弹护甲,但这无法抵挡质爆弹的冲击。一些士兵配备了错位力场或防暴盾,然而在凶残的自动炮面前一切都纷纷凋零。他们的银色头盔是塑钢铸就,对于战斧和霜刃的夺命刀锋而言依旧脆弱如纸。他们的炮车和作战车辆都披覆着厚重装甲,甚至配有力场护盾,但在单兵导弹发射器和转换光束的打击下顷刻间便仅剩焦黑残骸,或是被重型火焰喷射器和热熔武器化作火葬柴堆上的木棺。据多位兄弟证实,欧格维头领单枪匹马迎战了一辆炮车,仿佛那只是一头啸牛幼崽,即将被他扭翻在地捆缚起来。他用动力爪撕开了炮车,那钢铁车身如锡纸一样单薄。他让战车装甲门户大开,随后用爆矢弹把里面的车组人员化为肉酱。

  那毁灭景象令人心碎。我们继续前进,所过之处尸横遍地,惨不忍睹。其中一些被利刃肢解,另一些则焦黑熔融。爆矢枪的轰击留下了一个个巨型伤口,看起来就像是苹果上的深深咬痕。另一方面,尖塔守卫的激光枪和自动武器对于大肆杀戮的狼群而言如瘙痒无异。他们只遭受了些许轻微创伤。唯独由机组操作的重型武器和作战车辆能够扮演实际的威胁。然而随着第六军团的装甲部队展开进军,从海边那片云雾缭绕的重型运输船降落点隆隆逼近,就连这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希望也彻底消逝了。如花岗岩一般灰暗庞大的掠食者和兰德掠夺者从下层城区的林立建筑中埋头冲过,将塔楼与房屋轰然撞塌。它们的履带在城市街巷之间开辟出了新的道路,在身后留下一条条碎石铺就的死亡小径。它们的武器随时搜寻敌人,将攻击范围内的任何目标迅速湮灭。

  幽暗的身影在四下奔窜,沿着刚刚形成的死亡之路冲入战火。它们看起来像是巨狼,至少像是巨狼的影子。我不确定它们究竟是切实存在,还是被我想象出来的。烟尘笼罩四方,令人莫辨真伪。

  在那一天之前,我从未见过我的狼群兄弟们如此狂野,如此冷酷。他们往往以一种奇特的轻松与淡然看待战争,这种在行刑场依旧不忘幽默的态度让他们得以建立纽带,渡过难关,并放声大笑地直面命运。那几乎是一种喜悦与宽慰,一种妥善履行职责的急切心情。即便在对抗欧拉米克静远联邦的战斗中,我也目睹了这样的态度:刻薄的玩笑,相互喝倒彩,尖酸的讽刺,还有冷漠淡泊的思维方式。

  但在普罗斯佩罗并非如此。这项任务太黑暗,太令人反感。没有什么能够减轻他们心头的重担,于是他们只能让自己沉浸在战斗的狂怒之中。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普罗斯佩罗所遭受的惩戒更加极端而可怖。没有人施以怜悯,怜悯甚至根本不在考虑之中。露出森森利齿的只有充满暴怒与仇恨的低吼,而非令人胆寒的笑容。口中道出的话语仅仅是咒骂和责难。带有金色瞳孔的漆黑眼眸蒙上了一层决绝的阴影,凌厉目光在恶战中愈发冷酷。鲜血招致鲜血。杀戮招致杀戮。火焰喂养火焰,在那愈燃愈旺的癫狂焚炉里,一个星球就此陨灭,一个社会葬送于此,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深重伤口在帝国身上撕裂开来。

  芬里斯之子的狼群履行了全部职责,毫无迟疑或顾虑。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是完美的战士,完美的刽子手,他们生来便是如此。他们是帝皇的惩戒。这个故事,我的故事,足以消除他们的罪责,表明他们的忠诚。

  这个故事还要说明另一点。还要讲述另一件隐秘的事情。仔细聆听,之后再考虑如何应对,即便你们最终认定需要割断我的喉咙与命线,让我永远不能再次讲述这个故事,那也无妨。

  那一天的经历在我脑海里已经融为一体。当你承受了太多极端冲击,遭遇了太多残暴场景与震耳噪音之后,往往便会如此。短暂瞬间或许倍显漫长,不同的事件交织叠加在一起。

  我记得自己身处一片公园,或是某种公共绿地的残骸。所有植物都在燃烧。旁边有一座小型神殿类的建筑,它被炮火流弹击中,正在向淡紫色的天空喷吐浓烟。我们从东边顶着交叉火力推进至此。我暂时关闭了错位力场,因为能量已经快要耗尽。

  随后,我们首次遭遇了千子。

  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止步不前。那并非恐惧。或许他们无法接受与阿斯塔特同胞开战的异端之行。亦或那是为了取得某种优势的战术计谋。

  又或许那是源于克制。他们没有阻挠我们初期的进军,仿佛是默然接受了这项惩戒,但与尖塔守卫一样,他们最终还是无法眼见自己的城市陷入火海而坐视不管。

  他们披着边缘镶金,雍容华贵的赤红战甲,头盔鼻梁位置覆有千子军团标志性的装饰。虽然在轮廓,体型和装备方面他们与第六军团的战士看似无异,但事实上他们之间有着天差地别。他们的行动方式便有所不同。野狼奔驰腾跃,千子则步履稳健,如滑行一般。野狼埋头疾行,千子则昂首阔步。野狼高声呼嚎,千子则沉默不语。

  我站在那片焦灼草坪中间,看着两条阿斯塔特敌对战线相互交汇,狂野的铁灰身影向金红两色的华丽战士猛扑过去。那声音如雷霆般震耳。两支大军像神话里的撞岩一样轰然相遇,其中又有金铁交鸣的锐利声响。这听起来恰似芬里斯埃特巅峰的可怖滚雷,在极高海拔位置由翻卷乌云所引爆。

  在只有天神及其半神后嗣行走于泰拉的亘古年代,战争想必正是此般光景。诸多威武巨人披挂着高贵铠甲,其中一些身覆皮毛的灰暗武士如同北欧神话里的天空众神,另一些高傲自负的金色身影则恰似古埃及的博学神明。双方都施以重手,一位位战士在枪炮与刀剑下伤痕累累,殒命当场。芬里斯的霜刃切入普罗斯佩罗的战盔,普罗斯佩罗的重击穿透芬里斯的铠甲。两条阵线在迎面冲撞之后都丧失了各自的凶猛势头。随后,芬里斯之子的猛兽狂怒仿佛便要将第十五军团彻底吞没。

  我们正是在此刻开始遭受重创的,兄弟们。我们正是在此刻开始目睹惨烈伤亡的。千子释放了他们的恶灵,他们血脉中的毒素。

  暴烈电流在权杖和指尖上跃动。虚空邪光般的肮脏辉耀从护目镜与掌心里奔涌而出。野狼展示被他们的战斗魔法撕成碎片,抛入半空,扭曲或焚灭。还有一些在剧痛中固化成轻烟四散的焦灼人柱。敌人的武器上充盈着巫术之力,喷薄出地狱火烟与邪秽光芒,那些受诅咒的叛徒随即突入我们的进攻阵线。

  大批命线像镰刀下的玉米般瞬间断离。有些命线不仅仅被斩断了。它们彻底延烧成灰烬,让那些战士昔日的生命也不复存在,遭到遗忘。有些人尸首无存,只剩下一滩血迹或是难以辨认的残躯。有些人被无形幽魂和气态鬼灵五马分尸。有些人变成了零乱白骨与焦黑甲片。

  乌耶葬身于此,他被一个巫师在指掌翻覆间开膛剖肚。我也看到斯维索被一柄隐形巨刃劈作两半。他的鲜血从体内猛然喷射出来,就像压缩容器中涌出的液体。赫坎:困在盔甲里被烤焦。欧姆欧姆森:血液被抽干。沃尔索:双目失明,被碾成肉饼。莱卡斯雪鬃:被开膛枭首。班恩费尔:被一团永不熄灭的冰冷蓝焰所吞没。斯芬萨尔:凋零成可怖的粉末。艾尔多:被转化成一团全无人形的扭曲残骸。

  太多了。太多了!为送别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将要累月经年。为他们点燃葬礼柴堆的火绒会耗费掉一整个大年的储备。

  我感觉到义愤填膺,千子因其恶灵所遭的控诉并无半点虚假。我们的惩戒有理有据。但我也感觉到了恐惧,因为我不相信我们能够活下来,更遑论取胜。纵然我们怒火滔天,战技超群,我们依然会全军覆没,并由此证明普罗斯佩罗的千子乃是怪物与巫师。

  我因此犯下了诗人最不该犯的错误。我停止了观察。我将视线移开,不愿亲眼目睹狼群的覆灭。

  于是我便错过了救赎的降临。我没有立刻发现那些从残垣断壁之间涌入战场的虚无室女。她们的剑刃明亮夺目。她们的武器喷吐着脉动光束。她们没有发出任何战吼。

  她们身上的空虚气息席卷双方阵线。恶灵的毒云立刻消逝殆尽,如同夜风面前的薄雾。第十五军团的术士们在施展邪咒时突然张口结舌。他们口中的秽恶吟诵戛然而止。我看到他们蹒跚后退,双手攥着自己的喉咙,不住抓挠头盔的颈部密封。我看到他们的护目镜里血如泉涌,头盔上渗出一条条猩红粘稠的血线。我看到行使奥术的双手骤然痉挛僵死,如同致残的爪子。

  这可怖的寂静让第十五军团的叛徒措手不及,那些战斗修女则接踵而至。她们穿过野狼的散乱阵线涌向敌人,开始用手中长剑大开杀戒。她们的突袭中交织着狂乱与优雅。每一次劈砍,刺击与转身都彰显出精锐剑客的高超技艺,而那源动力又是一股失心狂热,一种对于毁伤和杀戮的沉醉。

  野狼同样倾尽全力。在攻势如潮的强悍魔法消散之后,他们立刻与寂静修女并肩作战,毫不示弱。这场战争回到了物理层面上。它依旧是凶猛冲击,隆隆震荡,飞溅鲜血与炽烈爆炸。残存的草坪被染成一片猩红,空中飘扬着浓浓的血雾。

  禁军和虚无室女一同出现。他们的金色铠甲在鏖战的漩涡中熠熠闪亮。离开平日的肃穆岗位踏上战场之后,他们和野狼一样势不可挡。他们的战戟锋刃渴求鲜血——

  给我倒杯酒。我也很渴。我急着讲述故事,嗓子已经干哑了。我想让你们听得清清楚楚。我想让你们在脑海里看到当时的景象。

  能看到吗?你们能看到吗?普罗斯佩罗正在焚灭。

  我们步步紧逼,敌人朝提兹卡那些宏伟的玻璃金字塔不断退却。流星雨一样的空降舱穿过污浊天空轰然落地。光线很糟糕:我不是说光线太弱。我是说白昼的阳光像鲜肉一样恶化变质了。

  提兹卡已经惨遭蹂躏,破碎不堪。大部分街道早已难辨踪迹,各处的建筑和纪念碑只剩下一地瓦砾。焦黑的碎石与残骸在整个城市里交错纵横,有些堆积成了陡峭山脊,也有些被巨型火炮轰作深坑。尸首横陈,弹坑与沟壑里积满了鲜血。破损管道和坍塌楼宇间奔涌着猩红的汩汩溪水。血肉模糊的残骸散落四周,这便是那些故去灵魂仅存的痕迹。

  在每一个突击阶段里,我们都要爬上一座新近出现的山丘。碎石组成的陡坡覆满尘埃,难以安稳立足。空气中充斥着暴烈能量,脉动激光,横飞子弹与呼啸火箭。细碎残渣一刻不停地挥洒而下,让倾盆大雨也变得粘稠油腻,那是被轨道轰炸煮沸蒸发的海水重新凝结后落入这片残破土地。涂满了烟尘与水痕的战争机械轰鸣着碾过遍地瓦砾,毫不停歇地喷吐着死亡。重型火炮每次发射弹药时都狠狠砸回底座里。主炮塔的震耳咆哮如同是全父的怒吼。成群结队的疾驰导弹就像一心归巢的飞鸟。

  我紧跟在神斩和欧齐尔背后。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上一道残骸山脊。我竭尽全力追上他们的迅猛步伐。

  当我们抵达丘陵顶端的时候,西边一座宏伟的玻璃金字塔恰好开始崩塌,骤然绽放的炽烈光芒缓缓扩展膨胀,将那壮丽建筑渐渐吞没在多彩光辉的怀抱里。

  野狼的齐声嚎叫再次回荡于空中。那声音盖过了战场的轰鸣,甚至盖过了楼宇的坍塌,让这行将焚灭的普罗斯佩罗彻底淹没其中:那既是尖嚎,又是低吼。兄弟们,你们都是阿斯塔特战士,但我是一个外来者。我要告诉你们,那是整个宇宙中最令人胆寒的声音。那是与死亡相伴的原始咆哮。任何听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少有听过的人得以幸存。它昭示着毁灭的降临,它表明谈判与投降都已经太晚了。它代表着第六军团的惩戒,是太空野狼的狩猎呼吼。它是断命者的可怖声响。它让热血冻结,将意志融解。实话实说,纵然作为阿斯塔特的千子生来免疫恐惧,我相信他们听到这个声音后依旧会感到慌乱无措。

  你们令我惊惧,野狼兄弟们。你们会令所有人惊惧。

  在我每次重复那段梦境之前,与长牙的几句交谈往往会首先浮现。按照他当时的要求,我与他分享了一个关于恶灵的故事,那是我昔日生命中在古城卢泰西亚的一次诡异经历。长牙说那是个不错的故事,但算不上最好的。他说我会学到更好的故事。他还说就算在当时我也知道一个更好的故事,只不过我不愿承认罢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确信于此。彼时彼处,在他命线将断的那一刻,我认为他能够用超乎凡尘的方式看待时间。我认为在那生死交界的十二分钟里,他不再受命线的拘束,得以看清朦胧的过往,洞察注定的未来。

  至于我始终不愿承认的那个故事,我相信他所指的便是这段重复梦境的源头事件。那张在我肩头浮现,我却从来无法转身看清的面孔,那就是他想让我承认的事实。在抵达普罗斯佩罗的时候,我也早已迫切地想要甩掉这个包袱了。

  我的确将它甩掉了,但最终仅仅是换成了一个更为沉重的负担。

  我和第三连战士并肩穿过那惨遭蹂躏的城市,一个个狼形阴影也在烟尘中奔窜。天色已晚。备受折磨的世界喷薄着火光,奋力逼退暮色的脚步,但夜晚必将来临,而我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暗夜,再也不会被日出所驱散。

  我已经杀死了六个人——其中两个是用斧子,另外四个是用枪。在令人眩晕的混乱战场上,这些是我确定亲手解决的敌人。我还协助击杀了一名千子。若是一对一,他可以轻易取我性命。他当时猛扑过来击倒了双刃,接着用一柄长矛捅穿双刃的胯部,将他钉在地面上。他一边紧握长矛让那勇猛的野狼战士动弹不得,一边抽出爆矢手枪准备斩断双刃的命线。

  我猜他对我毫不在乎:我只是个仆役,一个在烟雾中埋头乱撞的次等生物。他不知道野狼牧师们为我的躯体注入了芬里斯的力量。我用沃尔根语发出战吼,助跑几步猛力跃起,双手自上而下挥动利斧,将锋刃埋进他的头盔顶端。这次攻击的惯性让我翻滚着摔进鲜血混成的泥沼里。那个千子战士放开双刃趔趄后退,口中发出某种低沉恶毒的声响。他的左手松脱了矛柄,奋力抓挠嵌在自己头顶的斧子,试图将那血迹斑斑的武器拔出来。我没能杀死他。他的头盔吸收了大部分的冲击。他扭过身来用爆矢手枪指着我,要让我为自己的愚蠢冒犯付出代价。

  双刃一跃而起,那柄长矛还留在他体内。他挣脱了桎梏,从背后扑向那个叛徒。他手中那对著名的双刃像剪刀一样干净利落地割下了千子的脑袋。血柱喷入半空。我不得不用脚踩住那滚落在地的头盔才能取出我的斧子。

  约蒙德尔双刃将长矛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瞥了我一眼,之后便继续前行。

  一些顽抗敌军集中在了一座玻璃金字塔脚下的晶莹街区里。我想要亲眼去看一看。在这一切永远消逝之前,我想要目睹那华美装饰与飞扬楼宇。

  嵌着精细金丝的雪花石膏阶梯引领我迈向一道由玻璃与白银制成的拱廊。唯一打破这美妙景象的便是从阶梯顶端那些横陈尸首上流淌下来的汩汩鲜血。欧齐尔与神斩冲在我前面。大门,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平滑的镜面。其中一些镜子被枪弹击中,留下众多环绕着细密裂纹的弹孔以及四下散落的粉末。建筑内部毫无动静,一切可怖事物都被隔绝在外,种种震耳轰鸣也变得沉闷淡薄。我们能听到战场传来的隆隆咆哮,以及碎屑和雨点落在玻璃天顶上的骤响。一丝丝轻烟如焚香般在空中袅袅飘扬。这座外围大厅的镜面结构将光芒禁锢在室内,为我们赋予了一种虚幻的光晕。我们放慢脚步徐徐前进,在这华丽的厅堂里四下张望。这还仅仅是一座外围建筑。那些金字塔本身究竟蕴藏着何等奇观?那个作为考据者的我,那段昔年生涯的残存痕迹在我胸中逐渐苏醒,敦促我去研究那些剔透墙壁上用金丝银线绘制的繁复图案,去记录那些铭刻于水晶中的精巧符文。

  我们在光可鉴人的墙面上也看到了自己:惊愕不安的面孔,昏黑佝偻的形体,我们是满身血污的野蛮侵略者,映衬在温润如蜜的光晕中。我们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就像是撞翻围栏或越过壕沟的野兽,埋头冲进了一个文明种族的领地,心中只知道亵渎,摧毁,捕猎与杀戮。

  掠食者。我们是掠食者。墙壁正是为我们而垒砌,篝火正是为我们而点燃。

  子弹从大厅另一端飞窜而来,打断了我们的思忖。那一枚枚微小的灾星在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其中一些打在地板上,溅起一丛丛细碎石屑。另一些则洞穿墙壁。玻璃墙面顿时战栗不止。我们匆忙寻找掩护时的倒影也随之扭曲颤抖。我们躲在倒塌的玻璃廊柱和一列列银制雕像背后展开还击。朝我们尖啸而来的子弹里有爆矢弹。闪亮的廊柱被狠狠咬掉大块残骸。白银人像一个个抛头断臂,轰然倾覆。我看到一个千子在大厅对面向我们倾泻着弹药。他身上笼罩着朦胧光晕,仿佛是披覆了一团属于他个人的风暴。欧齐尔从掩体后面冲出来,拎着重型爆矢枪全力开火。子弹将叛徒彻底湮灭,他的残破尸首砸进背后的晶莹墙面上,粉碎的玻璃顿时在震耳尖鸣中泼洒下来。

  欧齐尔和神斩继续前进。敌军火力尚未停止。从武器种类判断,对方应该是尖塔守卫。我几乎难以忍受这座宏伟厅堂持续遭受的惨重损伤:扩散的裂痕,洒落的玻璃,四散的弹孔,倒塌的雕像,毁坏的内饰。欧齐尔手里的重型武器再次开火,扫清前路。  我快步溜到他左边,钻进一间侧厅里,试图寻找更好的掩护。我的错位力场尚未完成充能。枪林弹雨骤然变得更加密集,逼迫我躲回侧厅深处。我已经看不到欧齐尔和神斩了。我四周都是镜子。反射我身影的镜子。我继续前行,抬着手枪,紧握战斧走到侧厅末端,打开了一扇玻璃门。里面是个房间。我迈步而入。

  金色阳光切入房间,将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金,营造出温润而朦胧的气氛。

  我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一声电子尖鸣响起。

  “什么事?”我轻声问道。

  “豪瑟尔先生?这是你的五点闹钟,”一个柔和的机仆声音说道。

  “谢谢,”我回答。我浑身僵硬,倍感疲乏。我很久没有过这么糟糕的状态了。我双腿酸痛。或许抽屉里有止痛药,我心想。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按了一下控制钮。百叶窗在一阵低吟中缩回窗框的凹槽里,让金色光芒倾泻而入。我眺望窗外。真是绝美的景色。

  投来灿烂辉耀的太阳正从我下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太阳圆盘,圆点图,它像一枚眼睛般盯着我。我俯视着荣光伟岸的泰拉。我能看到晨昏线身后的星球夜面,众多巢都的辉煌灯火像漫天星辰般在黑暗中闪亮。我能看到铺满阳光的蓝色海洋以及盘旋流转的洁白云朵,我还能看到光芒闪烁的罗迪尼亚超轨道板从我所处的平台脚下气势磅礴地缓缓飘过。

  我知道我身在何处。我来到了那段梦境的结尾。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我在舷窗的厚重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明亮倒影。我注意到玻璃上还反射着另一个身影,对方就站在我背后。

  恐惧将我狠狠攫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我没有惊醒。

  “我一直都在这里,”狼神荷露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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