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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图寇不喜欢天雷。图寇不喜欢待在它周围,忍受它恶意的压迫感。他不喜欢在离它这么近的地方值勤,因为噩梦会钻进他的心,就像蜣螂钻进大粪,就像有只虫子在头盔里爬,又像是有条蛇躲在你眼角余光边缘处。你甚至会觉得你的上司趁你出勤时在背地里讲你的坏话,可你只能一直忍着,还得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因为那些感觉往往不是真的。等你终于忍无可忍了,扯下头盔,纵身躲开蛇咬,或者质问同伴有人说了你什么没有……都是白费力气。天雷幻化出这些不存在的敌人,又哄骗你信以为真。即使像图寇这样高大强壮的战士也没办法对抗。
昨天是个例外。自接到这边的倒霉差事以来,昨天破天荒地实实在在干了点事。尽管图寇也搞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对付那两个卫士,但命令就是命令。阿努克亚特发过话,“拦截任何途径此处的外人”。老实说,比起平时受幽灵鬼影的窝囊气,跟会流血、会死掉的对手打仗感觉很不错,让他觉得这差事还值得一干。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现在两个陌生人都已经送往城寨,死马正被拾掇成今天的晚饭,日子又回到了“正轨”上。对图寇来说,正轨就是骑马长途跋涉,经过一个又一个哨卡,把该送的东西送到,把上头有兴趣了解的事情的相关报告收上来。无论怎么看也不是个吸引人的活儿,但阿努克亚特说它重要,那就得干。什么行动必须协调一致,什么计划要丝丝入扣,天晓得啥意思。
树丛里传出一声呻吟。
他带住马,手反射性地抓向皮带上的短剑。这一带动物不多,更不该有人,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昨天参战的队伍已经毫发无伤地回去了——只要知道那个圈套设得多巧妙,就谁也不会觉得意外——所以如果有人受伤,肯定不是他们的人。
他把马停稳,竖起耳朵,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听着像个女人。
他策马缓缓向前,一步一停。周围地势比较开阔,几乎没有什么能隐蔽敌人的障碍物。他认认真真地四下观察。在这个地方,人会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最后他走到一个可以看清目标的位置。
真是个女人。
她身上原先也许穿着一件衬衣,但现在仅剩下几条破布,遮不住她诱人的身子,也挡不住他的视线。她四肢脏兮兮的,额头上有一道血迹,应是被什么东西砸过。她双手抱膝侧躺在地上轻声呻吟,完全没注意到他过来。恐惧使她浑身一阵一阵发抖,如同落进陷阱无路可逃的动物。
他观察了一两分钟,不时抬头看看周围有没有埋伏。卫士的职责要求他对各种意外事件都得有所准备,可是不包括这种。最后他下了马,而她似乎毫无察觉。他清了清嗓子。
她一惊,抬起眼帘,绿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恐惧。她连滚带爬地躲开他,嘴里念叨着,似是求他不要伤害她。
附近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出有什么迹象能说明她在这里的原因。但在她移动时,他瞥见她大腿上带着干血迹。再加上她目光里的恐惧,一幅相当清晰的画面浮现了出来。至少有一件事不会错:把她扔在这里的家伙在离开之前狠狠地玩过她。
“别怕。”图寇低声说。他可不习惯安抚受惊吓的女人,该用什么语调也心里没底。“我不会伤害你。”
她抖得厉害,看着他的样子好像田鼠碰见饿鹰。不过至少她不再躲他了。“这是哪里?”她轻轻地说。
他把奥卡利北部山区的正式地名告诉她。日复一日与天雷打交道的人通常用另外一些恶劣得多的字眼。“你从哪里来?”
“瑞特。”她低低地说,声音暗哑,“我跟着商旅车队……就是……有强盗……”
“在这附近可没有。”没听说哪个正常商队会到这么接近天雷的北方来。
她点点头,“嗯。他们……南边很远……后来他们带我到这里来了。”她紧张不安地用手摸了摸红色短发的发梢,突然瞪大了双眼,“我的头发!天哪,他们弄断了我的头发……”她呜咽起来。
随着她转动身体,曼妙身体的各个部位一览无余。他尽力让自己分散注意力。长官不会允许土匪用这里的山脉藏身。这女人可能为他提供些有价值的消息。这样一来,今天的任务就是:把她带回去,亲手转交给上级。但要带她走只有一个办法……啊,马让给她、自己走回去也算的话,就是两个……但路还长着呢,他不想在天黑之后钻山沟。
“听着。”他扯出斗篷。这是为夜间预备的,山里的傍晚冷得很。“我打算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听懂没?你得跟我同骑一匹马去那里。”绿眼睛带着惊恐睁大了些。他尽力与她对视,不去看她跑到外面来的饱满紧绷的乳房。两腿之间越来越硬,害得他简直没法想事了。
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她由着他扶自己起身,牵扯痛处时畏缩了一下。他把披风递给她,转身等她裹好。然后他上了马,在鞍子里尽量向前挪,接着向后伸手拉她上来。她上马不太利索(也许是习惯侧坐吧,他想),但终究爬了上来,跨坐到他身后。两人大腿贴大腿,她的热量让他心绪不宁,新位置使得前鞍桥压迫下体,更是雪上加霜。她的双手从后面环抱他的腰,温软酥胸压着他的背。谢天谢地,她看不见自个儿给他带来的影响。想想那些劫匪当初在这荒山野岭中干的好事,再看见这个,她肯定会吓坏的。
大本营用得着她的消息,他想。他把精力集中在这一点,以免对身后那个女人胡思乱想。是我找到的,一份奖赏跑不掉。
他没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剑离鞘时的低语。
 
冷水兜头淋下,将雷斯从昏迷中唤醒。他想深吸一口气,但第二波水又来了,呛了他一个正着。他一边咳一边试图翻身,好让水从肺里流出,但双手反剪在身后,做不了这个动作。他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无可奈何地喘息,咳出水来的同时把头转向一边。
再没水泼来。只剩下痛苦,以及针尖大的一点点光亮。后脑仿佛被人用重锤砸过,左肩和右腿火辣辣地疼,每当他想动动身体,这些部位就被新一波疼痛贯穿。
“睡醒了?”
有人一脚猛踢在他腰肋间,踢得他身体一蹿,新的痛苦之矛扎进了他的伤腿。但他的视野开始恢复了。他看到三个人站在他周围。一个拿着底朝天的空桶,无疑这就是为他洗淋浴的家伙。看到雷斯吃苦头,似乎挺高兴。
其中一个观察到他瞳孔收缩,便发出命令:“架起来。”
另外两人一人架他一条胳膊,粗暴地把他拽起来,肩头伤处的疼痛差点让他又昏死过去。其中一个抓来一块抹布,飞快地在他脸上擦了一把。也许他是想蹭掉雷斯咳出来的唾沫,可这东西在擦过的地方留下的气味不大好,很难说哪样更恶心。
“上边要见见他。”第三人说着点头示意,另外两个拖着雷斯往前走。路上他把空桶丢到一边,落地声很响,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石质地面。远处有滴水的声音,但雷斯说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试着自己走,但伤势令右腿僵硬,迈不开步。他们不肯减速迁就他,更不要说停下来歇脚,只一味无情地按固有步调拖着他走,不管他能不能撑住自己。脚着地的话痛苦就少得多,所以他只能勉力跟上。
这是什么地方?他苦苦思索。从四周看不出什么,他们拖着他经过的回廊是石砌的,狭窄无窗,说它是全世界随便哪个城堡的底层都不奇怪;而且从这里也推断不出头顶上的建筑是什么模样。但以他目前的状况,他们不可能带他走了很远。他告诉自己,法师们不喜欢接近天雷,所以不大可能有人用魔法搬运他。这也就是说,他还在奥卡利境内,而且多半离被袭的地点不远。
不耐烦的差役快要把他的伤臂拉脱臼了。我是天雷卫士,他想,任何人都没理由伤害天雷卫士啊。
但法维亚斯的介绍信没了,而且经过谷底的惨剧之后,他对那封信能有多大效果也没了信心。
他被拖进一个大厅,这里比刚才那地方明亮多了,他眨了一阵眼睛方才适应过来。两个押解人强迫他跪下,其中一个抓住他的头发按着他低头行过礼才撒手。他现在没有反抗的余地。房间另一头有个人影,当雷斯再次抬起头,那人慢慢走了过来,他耳中传来穿靴子走路的足音,还有马刺的响声。雷斯努力聚集目光想看清对方。
“说出你的身份。”一个嘶哑的声音命令道。
雷斯面前的朦胧黑影终于凝成人形:矮个子,宽肩膀,敦实健壮。他的相貌符合奥卡利人的特征。扫一眼房间里面,雷斯发现其他在场人士——只有男人——也都很相似。黑发,红肤,宽脸,狭长的杏仁眼。自天雷降世到如今,奥卡利人的面貌始终没变,至少听说是这样。显然,他们耻于与北方地区的其他民族通婚,并声称“外族血统”较他们自己的低贱。
“我的名字是雷斯。”他的声音生硬刺耳,实在很难组织起合适的言辞。“雷斯·塞拉·基尔德温。”通常他不愿谎报自己的身世——通常也没那个必要——但他这时忽然警惕起来,隐瞒了自己的王室关系。塞拉·基尔德温的含义只是“为基尔德温效劳”。隶属于王家的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这个。“我是一名天雷卫士。”他说。即便处于如此逆境,他报出身份时仍然带着自豪。
“呵,一位天雷卫士,真是蓬荜生辉。”那人的语气干巴巴的,“我猜,你们以为奥卡利神授国没有自己的卫士吧,不然,我们西面亲爱的兄弟何以无故侵犯我们的领土呢?”雷斯沉默不语。对方没等来回答,于是声音变得更加尖刻严峻:“你在这里做什么,卫士?老实交代。我看得穿人心,说假话将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雷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心情。你没做什么错事,他提醒自己,“基尔德温天雷卫队得知天雷在减弱,他们发现奥卡利的弟兄们失去联络。于是我们奉命到这里来调查原因。”
“不错,他们多么慈爱啊。就像……父亲一样。”那人的黑眼睛眯缝起来,在雷斯看来,仇恨在里面熊熊燃烧,“所以就派一名斯堪迪尔探子深入我方腹地,连个招呼都不打?当然了,这是为我们好。编完了?”
“娜曼提……她是不是……”雷斯艰难地说到这儿,嗓子突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个斯堪迪尔婊子?死了。算她好运气。我告诉你,她若是受审,不会有你现在一半舒服。”
他闭了一阵子眼睛。不能让他看出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不能让他有机会控制你。“我们带了信来。”他嘶哑地说,“盖了基尔德温天雷卫队长老的章。依照惯例……”
“什么信?”审讯者两手一摊,“我没看见什么信。”他望向带雷斯进来、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人,“你们谁记得这人带了一封加盖印章的信?”
“我没看见。”一个说。
另一个摇摇头,“我也没。”
雷斯垂下头,以免让抓住他的这些人看到他眼中的狂怒。
“看到没,雷斯·纳斯·基尔德温?我警告过你,不要对我撒谎。”
他想用咆哮发泄愤怒,他想指着北方诸神诅咒这个人——像对待一个普通罪犯一样羞辱天雷卫士,他怎么敢!他要——
忽然间,他领悟了对方的话。他颤抖着抬起头,审讯者单手拿着一本打开的皮面册子,缓慢地翻页。那是法维亚斯的地图册。“你的笔记里标注和日期都齐全,训练有素嘛。我敢说你们长老肯定相当以你为荣。”他啪的一声合上笔记,“说起来,你是他的儿子……得不到公开承认的儿子。很有意思。”
任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形势,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也因为这个,你成了半个雷尔,对不对?拥有诸神的赠与。”
雷斯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镇定,“既然你知道我是雷尔,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派我来。万一某个天雷柱损坏了,你们需要有人去修复的话——”
审讯者把地图册狠狠摔在地板上,截住了话头。
“我说,你是真不明白?”他蹲下身,直到与雷斯视线平齐。“没有什么诸神。”他恶狠狠地耳语道,“你学到的所有那些说法都是谎言,你以他们的名义完成的每一项任务都是无用功。毫无意义。天雷是人类的造物,如此而已。要是你知道了它的力量来源,你就会把这辈子被灌输的每一堂课全吐出来。你在谎言中度过了一生。”他站起来,脸色阴沉,“诸神——假使他们当真存在的话……肯定正在嘲笑我们的轻信。”他疯了。雷斯想。他瞥了一眼其他人,只见他们对这番长篇大论无动于衷。他们都疯了。多半是天雷造成的。天雷卫士懂得如何抵制那种上古魔咒的力量,但在他们团体之外没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在它的恐怖魔力下停留太长时间,人就会渐渐对任何疯狂念头都信以为真。眼前这人表现出的阴暗妄想也是症状之一。
“我恳求你。”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开口,语气里不带哪怕一丝不满,“让我跟你们天雷卫士的长老谈谈,把我的图册给他看——请他读一下我的笔记——让我向他解释我来这里的原因。他知道我们的传统,我们的目的。他知道该如何评判我。”
审讯者退后一步,黑眼睛眯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雷斯·纳斯·基尔德温?你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吗?”
雷斯犹稼一下,摇摇头。
“本人是阿努克亚特。”他宣布,“奥卡利神授国天雷卫队长老。现在知道了?”
雷斯张口结舌,半晌无言。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带回去。”阿努克亚特命令身后的人,“关起来。他对我们可能还有用处,至少他的雷尔之血……现在诸神已经用不着他了。”
两个奥卡利卫士再次架起雷斯的胳膊,拖着他下去了。
 
“嘿,站住!”
走进大门的那个卫士没坐在鞍上,而是牵马步行。那马瘸得厉害,看得出不能驮人了。他头上缠着一条浸透血的临时绷带,盖住大半张脸,还遮住了一只眼睛。看他没遮住的部分,好像在烂泥里滚过似的。人和马一样,也瘸了。
“今天又打仗了?”哨兵问。卫士摇摇头,痛得缩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按住脸,似乎想把痛苦压回去似的。“怎么回事?摔跤了?”
卫士咕哝着点头。“妈的碎石头。”他嘶哑地抱怨了一句。然后他弯腰咳嗽起来,消失在马身子的另一侧。等他再站起来,哨兵看见他嘴里流出鲜血。
“你最好赶紧去找医士。”哨兵一边说一边挥手放他过关。
受伤的卫士一边点头一边牵马一步一踱地走进庭院。他向四周打量一番,发现了马厩,便领着牲口朝那里走。他解下行囊甩到自己肩上,然后解开武器。这时,一个穿旧外套的男孩跑出来接他了。这小子不声不响地等他弄完,然后默默接过缰绳,慢慢地领着那匹马走开,边走边咂嘴,发出唧唧咯咯的声音安抚它。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嵌进蹄铁缝里的石子,卡玛拉想。但愿会被当成是意外。
她调整大包裹的位置,尽可能挡住脸,然后花了点时间琢磨院子的格局,随即扛好东西直奔营房后面的阴影。
 
雷斯的囚室阴暗潮湿,长宽各不过三步,一副沉重的铁脚镣牢牢地锁住他的脚踝,并用铁链连在监牢后墙上,仅能容他在一条霉烂草垫子上躺下,或在他们准备的铁皮罐子里撒尿而已。即使如此,那个狱吏递送饮食时还是很不自在,只肯通过牢门上的狭缝把东西推到雷斯刚刚能够到的地方。显然是把他当成了威胁。
这还不算太糟。医士来检查他时,他的双手被锁在身后,于是那家伙对他肩膀的诊治也成了一种特别的折磨。两个粗壮的卫士把他按倒在地接受检查,好像害怕他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能干掉他们似的。不过他们毕竟抽掉了他肩膀伤处的脓,敷了创药,大腿上的穿刺伤也同样处理了。也许他们不喜欢他在这里,也许他们害怕他的力量,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还想留着他的命。
暂时如此。
雷斯被这一天的事情折腾得筋疲力尽。他躺回湿嗒嗒的垫子上,希望能睡一觉。他明白,为面对以后的状况,他必须积攒每一分体力。于是他合上双眼,尽量放松身体,忽视伤处的悸痛。也许他真的睡着了,断断续续地,也许吧。在囚室黯淡昏沉的环境里,仅有的光明是穿过牢门铁条窗洞的几道微弱光线,他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自己都搞不清楚睡着了没有。显然,噩梦也很难比他的现实状况更糟糕了。
诸神为证,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千年来,天雷卫队守护着神授列国。一千年来,他们为对付不曾谋面的敌人磨炼战技。为了对作战有所助益,他们上下求索,有关古代知识的只言片语都不肯放过。一千年来,他们时刻准备响应诸神召唤,面对人类所知最恐怖的灾祸。长达十个世纪的无私奉献,无数男男女女无视更美好的前途,心无旁骛、坚定不移。他们谨守神圣的中立,保有传奇般的荣誉,所以,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各国上下一致的爱戴。
直到现在。
没有什么诸神,那个卫士长老告诉他,你在为一场骗局效劳。
什么东西能让这样的一个人背弃信仰,转而反对他的同类?
请昭示原因,雷斯向诸神祈祷。请为我指引路途,以免我们的组织衰弱分裂,以免我们无力践行你们的意志。
他叹息着闭起双眼,让充满痛苦的黑暗梦境取代充满痛苦的黑暗现实。
还有,如果你们在听我说……请带我离开这里。
 
新来的囚犯让卡拓很不安。
按说这不应该。他当了十年狱吏,最初是在南边某个小领主手下干,那人特别喜欢收押自己的政敌。后来就是在这里。工作没什么不同:锁好门,喂好囚犯,别让他们饿死,也用不着伺候得太舒服。出什么意外就喊人帮忙,就这样。
可是,要知道,把天雷卫士关进地牢是不对的。他明白这一点。
但质疑一位天雷卫队长老同样是不行的。公开场合不行,私下里不行,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也不行。就是不行。
现在两条规矩打架了,怎么办?
少瞎操心了,卡拓一边巡查一边开导自己。他通过牢门带栅栏的窗口挨个牢房窥探,确保囚犯没有逃亡也没有死亡。每个囚徒的命价值不同。老实干你的活儿吧。其实,尽管这座地牢大得吓人,但现在几乎是空的。在离天雷这么近的地方,犯人挺不了多久。他们的意志会被囚禁和恐惧削弱,没法与那种恶毒的力量长期对抗。所以阿努克亚特通常会把还有用处的家伙送到南边更安全的监狱去。到头来,也许这个天雷卫士也是同样的待遇。也许他很快会被转移走,卡拓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叹了口气,在正对那个卫士的囚房对面摆下粗制木凳坐安稳,然后拿起旁边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麦酒。阿努克亚特的城寨坐落于天雷效力范围的边缘,也就是说,一个健康清醒的普通人在这里待一整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卡拓同情那些北上执行任务的兵。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听到了他们睡梦中的尖叫。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的尖叫。那些天雷孕育出来的噩梦……无论如何,这片地方的确是诅咒之地。要是有人问起(根本就没人问过),他要说,古代奥卡利战士当初放弃城寨真是个好主意。
另一方面,在世上最可怖的诅咒笼罩之下干活,报酬自然不低。金钱抵消了大部分的噩梦。至少他这样开导自己。
卡拓长叹一声,慢慢吸进一大口麦酒。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差点没听见楼梯响。
差点。
他放下杯子望向来访者,多少有点希望是阿努克亚特长老派来传话的人,甚至是长老本人。无疑,长老要视察一下这个新来的囚犯,卡拓想,确认他还活着,诸如此类的事。
但来的不是阿努克亚特,也不是他的传令兵。实际上,来的根本不是个男人。
这女人高挑身材,打着赤脚,除了一件男式亚麻衬衫之外什么都没穿,半敞着怀。她的腿长得要命,衬衣下摆将将垂到大腿根,简直什么都挡不住。她一侧领口敞开,露出内里的胸部曲线,红润的乳头隔着薄薄的衣料挑逗着他的眼睛。还有头发!亮红色,好像火焰,带着几分狂野,好像她刚从什么人的床上下来似的。
他努力不盯着她看,却不幸未能成功。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想起合上下巴,可这样一来也就没法说话了。
“你是卡拓?”这个尤物问他。
他闭着嘴巴点点头。
她微笑着走过来,胸部在薄布下面晃动,这景象使得他全身血液都涌到下面去了,脑袋一下子空空荡荡。“上面有人说你的活儿不好干,你肯定愿意……轻松一下。他说中了吗?”
“谁——谁说的?”他舌头打结。
她又走近一步,手按在他胸口上,食指顺着他的背心滑下来,落到裤裆口的系带上。他嗅出了亲密的味道。她拉开一个绳结,手滑进裤子里。“听着,这是个秘密。这么说吧,在这件……事上,你什么也不欠我的。已经有人交代过了。”她抚摩着勃起的阳物。上上下下。折磨人的节奏。“有些人肯定特别喜欢你。”她耳语道,手指握住了他的阴囊。实在是受不了了,他闭起眼睛,呻吟着向她伸出手——
裤裆里的那只手突然捏紧,然后一拧。他抽搐着试图推开她,但她抬起膝盖狠狠地顶了过来。疼痛从他下体爆炸开来,扩散到浑身每一寸肉里。呼吸突然艰难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尖叫着弯下腰去——
——酒壶朝后脑砸下。一下。又一下。他痛得两眼发黑,没法保护自己。第三下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种解脱。他在她脚下缩成一团,双手还捂着受伤的命根子。
她低头观察了一会儿,又用光脚踢了一下,确认他真的昏过去了,这才把酒壶放下。她四下扫视,发现钥匙都穿在一个大铜环上,挂在壁炉旁边。她走过去摘下来,经过每间牢房都向里面瞄一眼。到了雷斯这里,她的目光逗留了一会儿,与他对视一眼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通过那个小窗洞,卡拓中美人计的全过程都落进雷斯眼里。就算细节没有看全,要点也都见到了。他屏息观察这女人的下一步行动。她肯定是来放走什么人的,如果那个人不是自己的话,他准备跟她周旋一番。
但她回到了他的门口,拉开门闩,走进这压抑的小隔间。
“雷斯·纳斯·基尔德温,对吗?”
他试着不顾碍事的镣铐站起来,比较有尊严地面对来客,“是我。你是……”
“目前来说,是自己人。”她上前跪在他身边,对着他脚镣的锁孔挨个钥匙试验,“客套话晚点再说不迟。”
三次尝试之后,她找到了钥匙,开了一边脚踝上的铁环。同一把钥匙也打开了另外一边……他终于自由了。
“把他弄进来。”她朝昏睡的狱卒点点头。雷斯出去搬人,伤腿抽痛起来,不过他很高兴地发现还支撑得住;可惜肩上的状况没这么乐观,试着抬起狱吏时,他发现自己的胳膊现在无力做这个动作。没办法,他只好把那具沉重的身躯拖到单间里,她正在那里等他。
她在牢头旁边跪下,然后以一种有条不紊的方式扒光了他的衣服。裸体又脏又臭,腹股之间肿得不像样。这女人扯下他的衬衣边,劈成长布条。当她用这些布条捆人时,雷斯也在她身边蹲下帮忙。很快他们就把裸体狱吏绑成了待宰的肥猪,嘴也堵上了,免得他呼救。都弄完后,那女人把他锁在了雷斯原来的地方,然后把发给雷斯的那条破毯子丢到他身上。在囚室的黑暗环境里,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什么不对头的。
“在这里等着。”她说完就离开了牢房。他等着。不一会儿她捧着一包衣服回来,把上面一半交给他。是一套军装,布料里衬有甲片。
“别说话。”他张口正要发问,却被她堵了回来,“快穿。”
他闭嘴照办。
她带给他的这套卫士制服与袭击他的那些人穿的一模一样。她自己也弄了一套。若不是她警告过要安静,他很可能会就她假扮男人的难度问题评论几句。但当她套上皮胸甲,从侧面系牢之后,他才庆幸自己没说话。坚韧的皮革压住了她的胸部,增加了她的腰围,她的宽肩膀对真实性也有额外的贡献。凑近看是维持不住假象,但在远处,或在暗处……还行。
“注意。”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条木炭?“站稳了。”她朝手指上吐口唾沫,在那黑条上蹭了两下,然后涂抹在他的眉毛上。
“有必要吗?”他问。
“你在这里见过黄头发的人吗?”她仰头打量自己的作品,这时他发现她自己的眉毛也涂黑了。这种变装发生在女子身上似乎较为自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有意识地去做这一点。
她又把口水吐在手心,加了点木炭之后用双手和匀,然后轻轻擦过他的腮侧。胡茬?“还有,要知道你比本地人高。注意矬着点身子。”
他看她戴上半盔,把火红的头发折进盔檐里藏好,于是自己也照做了。虽然他没法想象他们会被误认成本地人,不过尽力遮掩一下总会安心些。
毯子微微一动,下面传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希望你还有力气旅行。”她说,“今晚有一大段路要赶。向南走得够远,我才能送你回家。”
他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回家?”
“没错,基尔德温。有问题吗,我估计走一天距离就差不多够了。然后我直接传送你回去。只要在那以前我们能躲开追兵……我还有些小花招,可以抹掉行踪。对凡人有效。”
“巫术?”他问。
她的目光在阴影中闪烁,“差不多吧。”
不错,一位女巫是有办法送他回家,然而代价却是她好几年的生命。在巫者所能运用的法术里面,传送活物是最艰难的几种之一,他听说过。这就是为什么但凡有一点可能,天雷卫队都宁愿采取普通的交通方式。
可就算她甘愿牺牲,就算她能带他回家,还有那么多悬而未解的谜团……
“我必须回到北——”他准备解释。
“我不这么想。”她卷起牢头的和她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紧紧捆成一包,塞到胳膊底下,“朝北边去的路上到处是士兵,除非你想重新经历一回这次的事……”她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不管怎样,我的任务是救你出去,带你回家,而我也正在这样做。除非你想用两条腿走回基尔德温,否则我们必须离天雷更远一些,以便于把你安安全全传送走。按我的估算,至少需要向南一天的骑程,我希望你能坚持住。”
他想和她争辩,有那么一瞬间话已到了嘴边。难道她不明白这里的危机代表什么?天雷状态失常,原因可能是某根天雷柱受损,而目前奥卡利天雷卫士——至少他们的领导人——精神错乱了,攻击任何经过他们领土的外人。如果雷斯现在离开此地,他们的戒备可能大大加强,到那时就再也没有卫士能进来了。这些比他个人的安危重要得多!
但他看出她目光里带着提醒意味,于是没说什么。等一会儿再争论吧,他向自己保证,等逃出生天之后。
“那好吧。”他说。不管她是什么来头,这女孩正冒着生命危险救自己的命;她不仅应该得到感激,还应该得到同样分量的尊重。“你带路。”
他们锁好身后的牢门,她把钥匙板塞进包裹里。“如果一切顺利,狱卒换班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如果不走运……啊,会更早些。”她拿起桌上牢头的油灯,“跟着我。”
他跟上了。
她登上一段楼梯,在某个装饰性的壁龛前停下,鼓捣一阵之后竟打开了一扇门。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死也猜想不到这里会有出口。门后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墙壁由粗经劈凿、奇形怪状的大石块垒成。这秘道的风格与整座建筑其他部分迥然相异,简直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佣人通道。”她低声说,“是什么原始构造的一部分……反正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们?”
她回头看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佣人和妓女都喜欢跟自己的同行聊天。”她说,“特别是听众懂得同情不幸遭遇的时候。我呢,我自然是温柔母性的化身。”
“制服也是这么搞到的?”
这下她真笑了,虽然很短暂。“哪里。那个是直接偷来的。没什么挑战性。这个地方闭塞得很,我敢肯定没人想到会有盗窃犯流窜到这里来,所以也就没多少防范措施。”笑容消失了,“可惜没去成兵器库,时间不够。只能将就着有什么用什么吧。”
她领他穿过这条狭窄的通道,路径似乎是事先背下来的。她不时停下思索,回想下一段路该怎么走。谁会指点她这些细节呢?一个对雇主心怀不满、伺机报复的仆人?一个被美色勾引、梦想着讨她欢心的奴工?一个运气不佳、对女性才能提供的那种抚慰如饥似渴的士兵?他亲眼看见她在牢头身上施展的手段,简直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地方。她沿墙摸索,直到找到那个她听人提起的门闩,然后她罩住了灯火。另一边不知有什么。
慢慢地,轻轻地,她推开一条门缝。对面房间里静悄悄的。附近没有灯火,只有一道黯淡的光,不知从哪里照过来的。她向雷斯点点头,随即溜出门外,调整油灯,放出一点点光亮来。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他跟着出来。
灯光仅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很难判断他们走进了一个什么房间。当她拿着灯从一边转向另一边时,雷斯看到一张大案板桌。墙上挂满锅盆,房间一端的壁炉有一人来高,装有铸铁栅格。厨房?她将灯光向上举起,照亮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几只死禽,以及大块大块的咸肉。“拿点那个。”她小声说着,把牢头的衬衣铺在桌面上。雷斯的身高刚好够把肉摘下来。房间另一侧的搁板上堆满了补给品,也难免被他们劫掠一遭。显然这个女人来过这里,已经盘算好了拿什么。行动安静而迅速。当他们忙完之后,偷来的给养已经被紧紧捆扎起来,用牢头的衬衣结结实实包好了。
“现在有两个选择。”她低声说,“一是从后面的路溜走。如果打听来的消息准确无误的话……我认为把握很大,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
“问题是?”
她看着他,“问题是,搞不到马。”
他咬着嘴唇思考。即使在最好的状态下,他也不愿步行穿越这片地区;而现在他的状况远远称不上好。估计得再乐观,在那个混账长老阿努克亚特发现他逃走之前也只有几小时时间,然后附近的天雷卫士肯定会倾巢出动来追捕他。唯一的希望是在他们追来之前跑得越远越好。有马代步的话还有可能,而步行……他摇摇头,语气沉重。“要是非得有马不可,”他问,“该怎么做?”
“小伎俩。”她说,“加上诸神保佑。”
他严肃地点头,“那么就看诸神的意思吧。”
他拎起补给包,跟着她从房间另一端出去。大门很厚实,上面有个小窗口;微光从窗口栅栏之间漏进来,显出它的轮廓。她从窗格间向外瞄了一眼,随后轻轻拉开了沉重的铁门闩,尽量不发出声音。门扇慢慢转动,铸铁合叶忽然吱吱嘎嘎响了起来;两人马上定住不动,屏息观察是否有人过来察看。还好没有,又等了几秒钟,那女人点点头,把大门完全推开了。
新鲜空气在他脸上拂过,凉爽甘美。仔细分辨的话会嗅出远处马粪和腐败垃圾的气味,可谁在乎呢?对雷斯来说,这是自由的气息。他花了一点时间,一面深呼吸一面观察周遭景色。被囚期间,夜晚已经降临,一轮满月孤悬天顶,皎洁而清冷。看来时间已近午夜。几小时以内,自然光照可以满足旅行的需要。很好。
制订计划时,估计她把月相变化都考虑在内了。决不能小瞧了那女人的本事。
她关紧身后房门,领他走上一条僻静小道。这条路被许多杂货和畜栏遮挡着,从场院里看不到他们。他听到某幢建筑里爆发出一阵粗声大笑,笑声带着醉意,还有赌博的喧闹。那多半是营房。与阿努克亚特的手下如此接近让他的心悬了起来,但没人注意到他们。如她所说,这里的人似乎对内贼毫无防备。
迄今为止,诸神站在他们这边。
她终于停下脚步。等他跟上后,她低声说:“马厩。”这用不着提醒。前面的房子散发出浓重的气味,那是干草、马粪和浸油皮革混杂在一起的气息,任何骑手都不会搞错。要到达那里必须经过一块开阔地。她站在原地,警惕地朝每个方向搜索可能看到他们踪影的人。最后,她点头示意一切正常,于是两人冲向马棚后面,再次藏身阴影中。他边走边回头扫了一眼刚刚艰难逃离的那幢建筑。
他停下脚步。
眼睛发直。
在他们身后——城寨正后方——是一座立地参天的巨石尖塔。其顶端缭绕的云雾为它蒙上了一层梦幻的面纱。它的表面就像风化的纪念碑一样,却是如此玄妙,如此恢宏,又长又深的沟槽向上直通绝顶,槽中时有更深的凹坑,从开口看,仿佛是通向里面的山洞。透过其中一个孔穴,他甚至恍惚觉得看见月光穿过整个山体射出来。城寨本身是依着山脚建造的,在午夜的黑暗中,根本看不出天工与人工的分界线。
他的救星在他两肩之间拍了一下。这下拍得不轻,牵动了伤处,也让他想起来该干什么。
他跟着她走进马厩阴影里,没再回望。
她没马上掀开灯罩,因为照进来的月光差不多够用。他们能看见隔间里面的牲口,并判断哪些合用。少数几匹马在他们接近时轻轻地打响鼻,但大多数都在睡觉。从建筑格局判断,这马棚初建时规模不大,后来经历过多次扩建。在他们到达的第一块区域,栏位是开放式的,只有一道胸墙将两条腿的访客和四条腿的住客隔开。后来增建的部分设置了更加完善的驻马栏,两两之间用一人高的木板隔断,前面装了齐腰高的门扇。这些单间可以提供他们急需的遮蔽,他们得在这里面选两匹牲口。
雷斯走到整列马栏的尽头,马具挂在那里。他飞快地拣择整备坐骑所需的一切。那女人任他挑选,然后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接走摘下来的东西,迅速安静地把东西送到他们选择的隔间里。这里还有别的物资,是那些肩负长途跋涉任务的卫士要用的。他把任何野外可能用上的东西都选了一些,以防他们真打算前往天雷柱时储备不足。多余的毯子,多余的给养,大桶大桶的水,苫布。按照她指定的行程——仅仅向南骑行一天,摆脱天雷的影响——这些明显过多了,但他把这些东西拿回隔间时她什么都没说。也许这是个好迹象。也许她已经知道他打算劝她进行一次行程较长的旅行,而且可能不管她同不同意都要去。
在神授列国的广阔原野上,马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几乎不可能有人到长大成人还不知道怎样照料这种牲畜。然而不到几分钟时间,他就看出这位旅伴很明显对如何给马上鞍一无所知,甚至连最基本的步骤都不懂。她试着在他的指导下帮忙,但在当前环境下,与其试着向她解释马具的种种细节,还不如把她赶到一边去,全由他一个人干更省事些。如此说来,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怎能跑到这荒原的中央,却连骑马旅行必需的基本技能都不具备?他在每匹马的鞍子下面多铺了一层毯子,在捆扎鞍囊之前把多余的工具用软布包好才放进去,这样能减少噪声。他简直没法忍着不提问题。她怎么会赶巧在这时候现身救了他?他不敢在安全逃离此地之前开始盘问。就算到那时候,她肯不肯回答也只有天知道。
“嘘——!”她压低嗓门的警告吓他得心脏一缩。他把感官发挥到极限,猛然发觉有人来了。她瞬间就把灯罩住,现在他们的照明完全来自马厩另一端射进来的那一点点黯淡月光,以及从远处晃动着渐渐接近的另一盏提灯。雷斯听到脚步声朝他们过来,还有别的声音,听起来是一个男人正在轻声哼着歌儿慢慢走过每个隔间,并依次检查。
女人飞快地把他们的补给品移到墙后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尽可能伸长,但脚步不动,以免稻草的沙沙声出卖她。她的动作之安静令他吃惊。这无疑是小偷的本能。而他自己……马具已经装上太多,来不及卸鞍了。他现在只能解开笼头摘下来,然后赶快把一块毯子蒙到马背上。但愿那家伙走过时不会凑过来细看。他试着把马的大部分身体移到墙后面,它朝那边挪了两步——但这时歌声听起来已经非常逼近了,他只好放弃努力,挨着他的救星紧贴在墙上。他们等待着,两个人的心跳和谐一致。
现在是兑现那份运气的时候了,他提醒诸神。
歌声更近了。一道灯光落在相邻的隔间里,映照出里面那匹马的身影。雷斯感到挨着他的那个女人在颤抖,但他说不清那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他感到力量正在她体内聚集,准备在必要时瞬间释放出来,短刀也已经在手,只等他的信号。如果必要的话,她显然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甚至杀人。
灯光移动到他们这一间,照亮马头和鬃毛,移向雷斯丢上马背的毛毯前缘……马匹轻声嘶鸣着扭头避开亮光……然后歌声和灯光都过去了。
他们在黑暗中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听见那个人巡视完一圈之后离开马厩。他们还是没动,不能有半点闪失。
最后那女人探头瞥了一眼,点点头。“没事了。”她耳语,“他走了。”然而她没放下短刀,雷斯继续收拾马的时候,她一直留在门边上,跟观察猎物迹象的山狮一样警醒。
最后,两匹马都已整备停当。他牵着它们从隔间里出来,把较小那匹的缰绳递给她,然后纵身跨上另一匹。“我们假装成本地人骑出去,是这样吧?赌注压在他们不会无缘无故仔细检查外出的卫士这一点上,对吗?”
她点头,“如果门开着,应该没有任何麻烦。如果没开的话,就是我刚才说的……花招加运气。”
她踩着脚蹬试图上马。第一次尝试时平衡没掌握好,她退回到地上,轻轻咒骂一声。第二次好得多……但远远谈不上优雅。
他伸手抓住她的缰绳,一直等到她正眼看过来,“你真的会骑马?”
她的脸恼怒地涨红了,“当然。”
“水平怎样?”
“够用了。”她气冲冲的,但回答之前那一瞬间的犹豫泄了底。
他小声地念叨着几位北方神祇的名号。你知道在月光下的山地骑马要什么水平的骑术吗?不用问,她一点都不知道。
恶作剧之神现在肯定笑得快断气了。
“岗哨极可能在左侧。”她说,“在这时候,我看起来比你更像本地人,所以我走左边。”
他直截了当地说:“不行。”
“你假扮本地人太高了一点。”她指出,“最好让我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黑暗中,如果别处不出毛病,身高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骑马不像个卫士的卫士在任何光线下都会被识破。”
怒火在她眼中再次跃动,他能感觉到她想要跟他争执……但她没有。
“给。”最后她说,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你用得着这个。”
黄铜打制的信筒。信使用它盛装信件,防止文书在艰苦的旅途中受损。他点点头,她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到位了。
以一个疯狂的自杀计划来说,还算不赖。
他们并辔骑出马厩大门。她跟上他的步伐,走在他右边,稍稍落后几步,这样,在他们接近哨位的路上哨兵不容易看到她。但愿她能够应付更严重的挑战。
雷斯催马小跑着出来,在当前环境下用这种速度是有风险的;另一个选项是快步走,那种步伐极容易让拙劣的骑手暴露真实水平。再者,他们要用快速行动来传达一种紧迫感,虽然不知能否奏效。
他聚精会神地观察出口和那个把守出口的穿制服的家伙。门是关着的,这他估计到了,毕竟是半夜。不过,这个,同样是计划的一部分。
勇气加运气,是吗?
渐近的马蹄声引起了哨兵的注意。当那个人看向雷斯的时候,雷斯把信筒扬起来给他看。雷斯知道这类人相信直觉,所以他尽量表现出那种急迫和权威的气氛:我和我的同伴是官方信使,有十万火急的公务在身;我们等不及天亮就得出发,甚至等着开门那么会儿工夫都耽搁不起。任何为长老效力的人都一定会重视我们争分夺秒的需要,为我们提供便利……
哨兵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判断形势。现在夜色够不够浓?他们身上种种不合理的细节会不会引起他的警觉?看来够浓。因为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门上,短促地吆喝了一声。四个力夫便从黑暗中钻出来,打开了门。
时间刚刚好。
当他们经过时,他身边的女人抬起手调整头盔,她的手遮住了右半边脸,所以那边的仆人看不清她;何况那个人急着躲开轰然逼近的马蹄,也没心思仔细观察她的相貌举止。诸神果然站在他们这边,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由于大门本身挡住了月光,所以他们穿过门口那片阴影时是全然不可见的。
没人喊他们停下。没人发出警报。宽阔的正门慢慢在他们身后关拢,雷斯听见铁门闩落入槽中,阿努克亚特的城寨再次锁闭。
由于还在城寨的瞭望范围内,他们不敢减速,而是直接踏上一条看来经常有人来往、多半是巡逻队日常走的路。这条路正合他们的心意:天亮之后几乎没办法辨别出哪些蹄印属于他们,也很难判断脱离主路的行迹是不是他们的。假如他们能在雷斯失踪事发之前拉开几里距离,并脱离城寨哨塔的瞭望范围,他们有机会彻底摆脱追兵。
向南。
他们右侧有一座石尖塔,与雷斯在城寨里见到的那一座相仿,再往西看,数里之外又有一座。三姐妹。依照传统说法,这一组著名的地标位置过于靠南,远在天雷的影响范围之外。但听这位巫者同伴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恰恰相反。那就是说天雷的作用区域正在扩大。也许是它的源头正在削弱,它的力量失去了焦点,正向周边地区流散。这可不是一条好消息。
奥卡利出了大问题,他固执地想。找到原因之前我不能回去。
他的旅伴突然勒住马,他也跟着停下。他们来到了一个可以说是岔路口的地方。几条新近踩出来的马迹与他们走的路相互交叉。如果在这里改变方向,追踪者很难察觉出来。稍后,他们可以离开第二条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穿越原野。
到这里,也该分手了。
他望向她,意外地发现她脸上带着笑,难以捉摸、神秘莫测的微笑,蕴涵深意的微笑。尽管他们相伴同行仅区区几小时而已,感觉却好像已有数周之久。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共度患难催生了一种奇特的亲近之情。
“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那里救出来,”他轻声说,“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吃了一惊,就好像他的话完全出乎她意料似的。为什么要吃惊?如果连这件事的潜在危险都看不到,她怎能想出办法渗透进那城寨?更不用说实施这么复杂的救援计划了。也许她只是忘记之前承诺过要做个正式自我介绍了?“卡玛拉。”她说。没有姓氏,没有籍贯,没有尊称,他连这个词来自什么地方都没有概念。名字和人一样神秘。
“谢谢你,卡玛拉。”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问清楚她的来历:从哪里来?怎么会得知他的遭遇?为什么冒生命危险救他出来?可是看起来,似乎还不到时候,再说他们也没有脱离危险。“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发誓。”
她没回答,只是拉着缰绳调整方向,继续前进。出乎雷斯的意料,她不再朝南方骑行,而是走上了一条大致指向东方的小岔路。然后她停下,等着雷斯跟上。
这次轮到他吃惊了,“计划改变了?”
“完全没有。”在月光下,她的眼睛仿佛钻石般闪亮。“我们要去北方,不是吗,回到天雷那里去,不是吗?这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她指着脚下久经来往人马踩踏的土地说,“我们先沿着这条路走一段,迷惑追踪者……稍后再向北穿插过去。”
“我记得……记得你说过必须向南走。”
“当时我是那么说的……你那个狱卒在听着呢。没发现吗?当我说出计划时,他忽然不挣扎了。那时他已经恢复意识了,怕被我们看出来。明天清晨,或者……迟早会有人找到他。他肯定要记下这条有价值的线索,好在长老跟前将功折罪。到时候,卫士们也就‘知道了’我们的去向。好消息接踵不断呀,你觉得呢?”钻石般的眼睛光芒闪烁,“前提是,我们没有停在这里,一直讨论到天亮。”
她微笑着将注意力转向东方,策马向前。片刻之后,他也用鞋跟踢着马的侧肋跟了上来。
勇气加运气。
 
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
这话听起来古怪又别扭。卡玛拉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这里,魔法——说好听点,是受到了干扰;往坏处说,甚至可能伤害施法者。她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不朽生命,可能仅仅因为挨了一剑而灰飞烟灭。她真的为他付出了这么多?
当时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她没有分析自己的动机,也没有估算潜在的风险。她当时感到的只有——满腔怒火:因为在她的计划中为她的目的出力的天雷卫士被人夺走了;自责,也许有些吧,因为她自己出了差错,没能让他逃脱牢狱之灾;挫败感,她找到了一样工具,可以用来搜集价值连城的知识,竟然溜出了掌心;自负,她拒不承认世上有什么男人她斗不过——即便有,也会被她迷倒。
她干了蠢事。她赌了一把。她大有可能折尽老本。
但是……这次冒险是值得的,她告诉自己。知识!法师们尚未掌握的知识,可以用来为更宝贵的事物讨价还价的知识。
北上,天雷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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