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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转未来:H.G.韦尔斯《盲人国及其他故事集》

逆转未来:H.G.韦尔斯《盲人国及其他故事集》138

H.G.韦尔斯,父母叫他伯蒂,朋友叫他H.G.。他与儒勒·凡尔纳一起,为我们带来了浪漫的科幻故事——现在我们所知的文学分支科幻小说的前身。他的短篇小说,还有他的原始科幻小说,流传至今,仍有人阅读,而很多他认为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主流小说都已经消失,多半被人遗忘。这也许是因为小说往往从属于自己的时代,随着时间改变而被吞噬,而某些科幻小说、奇幻小说和故事,虽然带有维多利亚晚期或者爱德华时期的设定,却是永恒的。

韦尔斯的小说确立了一种模式。在小岛上用动物创造人的疯子,或者是穿越时间或空间的旅行,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后人模仿,或者无心或者有意,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变成了成百甚至成千上万其他作家故事的模板:隐身人来到萨塞克斯的一个小镇——他自愿幽禁在自己的房间,聪明而容易被人忘记的男主角几乎直到一百页之后才出场,贫穷而又疯狂的白化病人格里芬的揭露与解释,并不仅仅是《隐身人》的故事,而是一种模板,是一千个其他故事的秘诀,是“有些事情人类并不应该知道的”故事模板,在这些故事里,科学与疯狂的边界磨损开裂。韦尔斯的科幻小说是观念的小说,同样也是人性的小说:大概也都是阶级的小说,或者是比喻意义上的阶级(比如《莫罗博士岛》中,莫罗博士创造了底层阶级兽人:或者《时间机器》中的旅行者在遥远的未来遇到衰老的上层阶级和畸形的下层阶级),或者是字面意义上的——疯狂的格里芬就是僭越阶级的下层中产阶级的产物。

短篇小说多半倾向于别的东西。一些对韦尔斯来说独一无二的东西。

人们常说阅读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是你十二岁的时候,可以说韦尔斯的短篇小说就是为十二岁的孩子写的,或者是为了成人心中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寓言往往没有性描写,没有疑问,十分直接。(一点自白:大部分故事我第一次读时是个十一岁的男孩。我在一间教室的书架上发现一本厚厚的红皮书《H.G.韦尔斯短篇科幻小说》,此后两年读了好几次,神魂颠倒激动万分。这些故事无疑很古老,但它们感觉并不缺乏生气,不落伍,甚至也不过时。怪异兰花的开放让我烦恼,魔法商店的真实性并不令人满意,这让我怀疑。但这本书真的很不错。)

这些都是关于迷恋、揭露与发现的故事。有些虚张声势,有时全力冒险。然而,大多数时候,它们提醒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是目击报告,并且具有这种文类所有的局限与力量。它们一再告诉我们故事的角色看到了什么,但每次只多一点点,然后就转身离开让我们自己推断,留给我们疑惑。那人是通过四维空间被转移了吗,他看见饥饿的精神生物了吗?那就是他真正看见的东西吗?吃人的大乌贼来到无动于衷的英国海滩饱餐人肉了吗?人们看见什么在海底深渊之中拜神?水晶蛋怎样来到这家商店,现在它又在哪里呢?我们只知道自己能看到的事情,而这本身就令人信服。

有一句古老的格言:一则短篇小说中只发生一件事。韦尔斯的短篇小说证明了这句话。他的写作效率很高:刚好满足需要,几乎不用外加装饰音。不过,其中最好的东西存在于暗示之中,令人难忘。

它们往往是关于秘密泄露而失败的故事。在韦尔斯的世界里,智慧树上的果实没有被吃掉——并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困难,而是因为窘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知识,或者等同于魔术的某种东西(制作钻石的秘密,显示火星生活的鸡蛋,隐身的配方)。这些故事之中,很多直到结尾世界仍未改变,然而它本应不可挽回地完全改变。如果科幻小说的一种社会功能就是让我们对变革有所准备,韦尔斯的故事开始了这种进程。达尔文勾画出了变革的轮廓。韦尔斯是位科学家,或者至少年轻时是位科学教师和科学作家,他的老师是达尔文的信徒,他并不害怕科学概念或者实验。韦尔斯用他的小说来阐明变革,歌颂它的同时也警告大家变革的意义会是什么。

韦尔斯最成功的短篇小说在今天的标准看来并不是小说,至少不完全算小说。它们是逸闻趣事和新闻报道:故事中有食肉的大乌贼,看起来感觉像是世纪之交科学著作中的文章。而武装着毒液的蚂蚁的故事,在到达欧洲五十年之后才结束它们的一生(那是集装箱船和喷气飞机出现之前缓慢而悠闲的日子)。这并不是缺点——而是这些故事很大一部分力量与感染力的源泉,也是这些故事被视为科幻小说谱系的早期分支的原因之一。科幻有一部分是概念的文学,这些故事有很多基本是纯粹的概念,情节或叙述十分简洁。然而,以今天的标准(以及韦尔斯写作时代的标准)看来,这并不合适。它们不是规矩的短篇小说——这类批评令韦尔斯耿耿于怀、他在1911年版《盲人国及其他故事集》前言中写道:

那时和现在一样,我们遭到先验主义的批评。就像现今他们四处宣告,剧作家某某的作品非常有趣、令人愉快,但“它不是戏剧”,我们短篇小说也有一大堆闲言碎语,发现自己被各种武断的标准所衡量。有一种趋势认为短篇小说好像是一种像十四行诗那祥可以定义的形式,而不仅仅是任何有勇气和想象力的人在二十分钟里可以读完的东西。发明短篇小说和奇闻轶事的区分标准的人,是强烈反对吉卜林风格的爱德华·加尼特或者乔治·摩尔。短篇小说是莫泊桑:奇闻轶事该下地狱。

这种评论本身就有点像地狱,因为它不允许辩护。傻瓜会抓起它来随便乱用。对于艺术成就领域而言,没有什么和滥用老套术语一样有害。任何人都可以就任何短篇小说发表看法,“不过是奇闻轶事”,就好像人人都可以批评任何没有故意弄得单调无聊的小说或者奏鸣曲“不连贯”。我对这种紧凑、有趣的形式热情衰退,与那些令人泄气的诋毁密切相关。你会感到暴露于令人不知所措、无法辩驳的指控之下,无能为力,我在幻想花园之中的悠闲与快乐一点一点地被对这种指控的恐惧毁坏。忧虑蹑手蹑脚进入你的脑海,像春日清晨的海雾一样模糊却无法摆脱,不久你就瑟瑟发抖想要进屋……这就是富有想象力的作家荒唐的命运,竟然如此容易受到气象条件的影响。

在这里韦尔斯好像痛苦地意识到,他最引人注意的短篇小说并不是对人物与事件的探索,他对此并不满意。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么担心。实际上,它们成功正是因为它们有时缺少情节,往往缺少人物。然而,他们拥有简洁与说服力。阿瑟·柯南·道尔一万一千字的小说《地球痛叫一声》(1928)在韦尔斯手中会变得人物全无,只讲事件,成为字数减半的新闻报道。韦尔斯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充满科学或社会突破,或者充满能改变世界的未知事物。

这些小说,特别是其中更异想天开的那些,是最容易读懂的,它们好像是来自已成为过去的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明信片。这些故事中很多都关于未来与变化,它们很久以前已经被时间与记忆带走:在故事写出来一个多世纪之后,很难仍旧位于前沿。

韦尔斯这样描述短篇小说的艺术,“创造明快动人的东西的欢乐艺术:也许恐怖也许悲哀,或者滑稽或者美丽,或者极富启发性,只有一点必不可少,大声朗读只需花十五到五十分钟。其他的就要看作者的创造力、想象力以及当时的情绪可以带来的任何东西了——在忙碌的一天或前所未有的世界中看见抹在地板上的黄油。基于各种各样期望的精神,读这些故事。”

这个建议在今天与他写下的时候同样正确。

(请读者注意,接下来这部分会给出一些具体情节。)

《不知疲倦的先生》——在这里我们会遇到新神学,在“一个黑心工贼和只不过皮肤黑的阿祖马齐”的故事里,阿祖马齐从东方来到英国,认为发电机“比他在仰光所见的诸佛更伟大更镇静”。这个故事让人想起我们不再视为合理的态度及语言,并且预示了科幻小说的一个主题:如果我们允许,机器可以变成我们的神。

《关于戴维森的眼睛的非凡案例》——韦尔斯技艺的例证,为读者呈现一个不可能的事件,然后又用足够的细节来说服与支撑。

《飞蛾》——它是关于科学家的科幻小说,但披上了鬼故事的外衣,然后,在对落入疯狂的观察中,逐渐变为一个离奇的故事。随着主人公(也就是一位科学家)接受了只有他能看到那只飞蛾的事实,他拥抱了自己的疯狂,这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

《灾祸》——一个令人心碎的传记故事,但给了一个快乐的结局,而在真实的世界中韦尔斯自己的生活却以灾难告终。一篇“如果……会怎样”的小说。事实上,韦尔斯的父亲失去了商店,母亲去别人家帮佣。这里通过小说进行时间旅行,作为一种弥补不能弥补之事的方式。

《月光之锥》——悲剧性的、永恒的、小小的三角关系(圆锥是三维的三角形)。让人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EC漫画流水线上讲述的那些恐怖与复仇的故事:隐喻会实现,会致命。画家和戴了绿帽子的丈夫都热血沸腾,就其中一个人而言,这并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机械控制了整个局面,这个故事让我们想起《不知疲倦的先生》,结尾的牺牲行为也是相似的。

《空中冒险家》——一篇小科幻,现在已经永远弃置于平行过去之中。这是一则迷人的小故事,其中韦尔斯所有的猜测与直觉都错了,只有一点除外,他相信人类可以在空中通行,而且比大多数人相信的都早。除了故事结尾处的死亡之外,这个故事并没有设计成悲剧。它可以算是太空飞行的故事,虽然有点太早了。虽然对于比空气重的飞行器的最初阶段,韦尔斯的想象是错的——那并不是百万富翁的游戏,而是相对便宜的游乐场——但是关于太空旅行的看法他是对的,那的确是亿万富翁的游戏,你可以想象镀铝工艺。

《手术刀下》——一场跨越宇宙的死亡,一个人类的未来建立在改变的尺度上的故事,我们凝视着这件手工艺品,也凝视着上帝之手(虽然看不到脸)。

《显微镜下的玻片》——科幻小说,意思是这篇小说里有科学家:这部小说让我们想起韦尔斯本人早年未能毕业。这又是个在各种意义上关于阶级的故事。又是个关于竞争的故事,最终成了道德剧,成功与失败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意味着两种非常不同的事情。

《普拉特纳故事》——又是一则奇闻轶事。一开始事物左右颠倒的画面令人震惊,就好像普拉特纳位于另一个维度,然后以镜像形式(化学的一个分支,称为手性)回到我们身边一样,最后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看到鬼魂和九天的奇迹(在韦尔斯的故事里有很多九天的奇迹——这次,在故事开头的时候,就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多次告诉我们,“有个东西非同寻常—在大众的想象之中它已被取代,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已故的艾尔维山姆先生的故事》——身体交换的故事,可怜的伊登被放人了神秘的艾尔维山姆先生体内。原型的科幻小说逐渐变成了纯粹的恐怖小说。

《在深渊里》——又是一则碎片式的奇闻轶事,我们从中瞥见深埋于我们的世界之下的那个世界,然后再一次失去它。

《海洋袭击者》——我上次读这个故事是十二或者十三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当时那种恐惧,完全陌生与危险的东西入侵了我知道和熟悉的地方。世界大战之中的另一场战斗,虽然威胁来自海底,而不是火星。风格是新闻报道式的,意图完全在于令人信服。结尾的不确定性加深了这种感觉,这件事情发生过,或者可能曾经发生,就像韦尔斯描述的那样。

《水晶蛋》——视觉的本质这个主题在韦尔斯很多短篇小说中重复,在这里(与《关于戴维森的眼睛的非凡案例》相同)我们与视觉的接触有一定距离。真相再次仅仅揭露了一部分,包裹在一系列谜团之中,由于人性不可靠,而并非由于人的恶意,最终真相永远消失。这个故事(还有那个蛋)让我们瞥见另一个世界,超凡脱俗,令人难忘。可怜的凯夫,这位坐立不安的小商人,另一个世界的图像给他力量,他完全是韦尔斯式的人物,具有古怪的人性,否则这篇小说也许就只是一件奇闻轶事,讲述尚未出现的星际电视。

《石器时代的故事》——这个故事现在几乎已被遗忘。感觉像是一篇夭折的长篇小说,但应该被写完。韦尔斯率先探索了这种文学类型,其他人多年后才来到这个领域——在石器时代,有个人想法非常突破,在那个时代所有的想法都是崭新的。男主角是第一个骑马的人,他创造了一种早期的毁灭性武器,嵌有狮子牙齿的棍子。虽然他给我们的故事令人满意,它读起来仍然像是韦尔斯本想写完的一本书,本应成为它那个时代的《洞熊家族》。

《星》——韦尔斯享受尺度变换,镜头慢慢拉远从人直到宇宙,这篇文章使用这种技巧获得了很好的效果。

《制造奇迹的人》——经常改编成剧本,著名理所应当。这个故事已经有了一部电影,在电视和广播上也改编了很多次。就像韦尔斯很多奇幻小说一样,它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一个末日裁判的幻梦》——韦尔斯建立起一种“未来史”——与未来相符的历史,其中他安排了很多小说。在这个故事中,梦中的事件尚未发生,未来的战争、政治问题、个人的灾难以及死亡,生动地融人那个历史。

《新加速剂》——这是个讲述超高速和恶作剧的极其欢乐的故事。一个顽皮的故事——加速剂没有丢失也没有摧毁,也没有导致疯狂和失望,这在韦尔斯的故事中是第一次。相反,结局充满可能性。

《派伊克拉夫特的真相》——通常来说,叙述者和韦尔斯难以区分。但“派伊克拉夫特”的叙述者并不是,他身材瘦削,有印度血统。派伊克拉夫特本人认为自己需要减肥,但实际上只是不想变胖。他是个真实的人物,有点类似于比利·邦特139,是个不可思议、令人难忘的“伟大、肥胖、放纵的人”。这是一个真心滑稽的奇幻故事,故事刚开始就有很多趣事。

《盲人国》——对我来说,这是韦尔斯最有趣的小说之一,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几十年之后他需要重写这个故事,更确切地说,他需要给它一个新的结局。这是个在很多方面都不寻常的故事,它轻易逆转了众所周知的常识:盲人国中,独眼为王:主角不能沟通:所有概念都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代表的感官信息在故事中完全多余。

故事第一次重述时(1904年,就是这里给出的这一版)遵守经典的韦尔斯短篇小说的模式:遇到不可能的事,得到不满意的解决。但这个故事用自己的古怪方式来让我们信服。

后来的版本(1939年,去掉了最后三百字,另加了两千字)让人更满意,同时又更不满意—令人信服的奇闻轶事现在成了真正的短篇小说。形式更为熟悉。现在有视力的人并非仅仅逃跑——他的视力给他能力回来警告村民厄运将至,就像特洛伊公主卡桑德拉:结局包含男女之间的真爱,故事的发展已经从报道变成了文学。故事的每个版本都完全令人满意,但第一版结局的直接与说服力改换成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它表明,如果韦尔斯有这种态度,他晚年可能会创作出一些极其感人的奇幻短篇小说。(并不是说他未被邀请,也不是说他没有市场。不如说是丰富的想法消失了,他的心思和关注点转到了其他方向。正如韦尔斯抱歉地解释说:“我发现,解开限制这些创意源泉的原因有点困难。我注意到,这在别人身上发生,也在我自己身上发生,虽然编辑和读者仍然给作者最体贴的鼓励。生活中曾经充满短篇小说,它们总是浮现在我脑海的最土层,这种热情的变化不遂人愿,但因此限制了我的创作。”)

《蚂蚁帝国》——生态灾难的故事。这个想法现在可以看作一个大谈特谈的出发点,在这里是整个故事。这当然讲得通:这个想法是原创的,韦尔斯又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故事结尾是叙述者,也就是韦尔斯,令人担忧的暗示:这个灾难故事的第二幕会在二十世纪五十或六十年代的欧洲上演。

《墙中之门》——在所有人写的故事中,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令人难忘、有魔力又悲伤,虽然情节完全可以预见但总体上依然令人满意。它像一部喜剧默片,乐趣并不在于发生的事情,而在于一连串事件之中的每一个环节怎样在应该发生的完美瞬间发生。

《恶魔的野驴》——一点地狱之火,一点政论。你还能期待什么呢?

短篇小说作品一百年后还被人阅读,这样的作家不管在任何领域都寥若晨星。特别是科幻小说,保质期太短,只有最好的作家才能超越时间。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短篇小说超出了我们认为火星上没有运河也没有大气的知识:太多优秀作家笔下的太多有关不久将来的故事,一遇到某些事件或者科学知识的突破,就会变得纯粹多余。H.G.韦尔斯的故事,正如这部选集所示,仍然惊人地可读。而且,最重要的是,像这样一本书带来的乐趣,在于这些故事可以而且将会一直被人阅读,并不是因为对过去好奇,而是因为它们是有生命力的东西。韦尔斯本人提到自己的短篇小说时说:“我并不保证,也不道歉:只要有人读,它们就会有读者。写下来的东西或者活着或者死掉……”在有关这些故事能说的所有东西里,对我来说,毫无疑问这点最好:在写下很久以后,它们仍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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