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刚开始那几秒钟，凯蒂忘了自己身处鹅卵石巷、忘了自己正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她好像重新回到地底，困在那昏暗的墓穴，嘴边尝到的是死亡的滋味，眼前是被击倒的朋友。当时的恐惧感，还有那种无助感又回来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和决心在瞬间消失无踪，灰飞烟灭。她几乎没办法呼吸。
凯蒂的第一反应是对魔鬼巴谛魔发怒，它自夸已经歼灭火灵，现在看来根本又是胡说八道；第二反应是想到站在她身旁窸窣发抖的雅各，雅各很可能会受她牵累而丢掉性命，她心下明白，也因此而更自恨自责。
骷髅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掉光了，只剩几片碎布散乱地挂在泛黄的骨头上。它脸上的黄金面具已经不翼而飞，深邃的眼窝中燃烧着微小的红焰。再往下看，只见阳光穿透肋骨，照着破碎的外套；裤子鞋子也不见踪迹。但这怪物过人的精力倒丝毫没变，一脚、一脚向前跳，动作虽不流畅，速度却快得惊人。
「嗨，甜心，是我。」它摇摇晃晃的牙缝间传出愉悦的嗓音，像铃铛般清脆响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我，开心得像只小绵羊，如果你看到我软骨间有些湿气，那可是我辛苦工作的成果。我想怎样？很简单，嗅着味道，找回失物就闪人。看看我找到什么？这不是我的权杖吗——啊！跟新的一样——但麻烦可不只这些……又来了两只小绵羊想陪我玩。我被浸在冰冷刺骨的泰晤士河，眼睁睁看着自己美丽的衣裳在骨头上慢慢腐烂，那时我心里左思右想的，就是这两只小绵羊。噢，不要装无辜，亲爱的——」它高亢的声调突然转成咆哮，头骨探向凯蒂，「你也有份，鼠辈！打扰我主人休息、拿走我主人的权杖，还自以为优雅地在皮包里装着毒辣的银制品。你，我最后再来对付你。」
骷髅一跃而起，一脚踏在礼车引擎盖上，一手指着化身为埃及小子的巴谛魔，「还有你，」它说，「把我的脸偷走、又把我浸在泰晤士河里的，就是你。噢！你最让我火大。」
那魔鬼虽然心里紧张得要命，但倒是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埃及小子冷静地说，「老实说，我对自己也有点失望。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骷髅气得咬牙切齿。「是我运气好才没被淹死，」它低声说，「在阴冷的流水中，我无助地随波逐流，我手肘撞到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另一端刚好连到河床边的锚。我马上用手和牙齿攀住铁链、抵抗水流的拉力，奋力往水面游。后来我到底游到哪里？一艘老船，它正好停泊在河边过夜。我全身的骨头一离开无情的河水，力量又全都回来了。我想怎样？报仇！但报仇之前要先拿回权杖，这样一来，强大的威力才会回到我身边。接下来几天，我日以继夜沿着河岸爬啊爬的，像狗一样嗅着权杖的灵气……而今天——」它的声音转为狂喜，「终于让我找到了！我追踪到这院子，和那倒在地板上的家伙一起，惬意地在这里等着你们。」它轻蔑地用脚趾指着司机，「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欢跟我聊天。」
巴谛魔点点头，「人类一向没有什么幽默感，无聊透顶。」
「可不是嘛！」
「无趣至极。」
「嗯。喂！」骷髅愤慨地回过神，「你别想转移话题。」
「没这回事。你刚才说到我把你惹得超级火大。」
「对。我说到哪里去了……火大……两只小绵羊，一个女孩和一个巨灵……」它说着说着好像就失了神。
凯蒂拇指一比，指向魔法师曼德列克，「那他呢？」
曼德列克猛地一惊，「我跟这位优秀的火灵素昧平生！我们无冤无仇。」
骷髅眼窝里的火焰闪烁着，「可是你拿着我的权杖……这可不能说算就算。况且……你还打算用它……啊！别想狡辩——你是魔法师！」
这个情况很适合扇风点火，凯蒂清清喉咙。
「是他叫我偷的，」她说，「全都是他的错，罪魁祸首就是他，巴谛魔也是受他指使才会攻击你。」
「是这样吗？」骷髅上下打量着约翰·曼德列克，「有趣，有趣。」他弯下腰问巴谛魔：「那个拿着权杖的纨绔子弟真的是你主人？」
埃及小子面有惭色地说：「恐怕没错。」
「啧！我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会杀了他，但首先得解决你。」
骷髅一言未了，手指一伸，巴谛魔脚下地板登时喷出青色火焰，可惜埃及小子已经先逃一步，翻了个筋斗跃过鹅卵石巷子，稳稳落在最近一栋房子的垃圾桶旁。说时迟那时快，凯蒂、雅各、曼德列克也转身就逃，往马厩庭院出口的拱门一扑，准备窜上大街。凯蒂一马当先，她也是第一个发现天色突然暗下的人，晨光在转瞬间像沙漏般泄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一股力量正硬生生从地面挤出。凯蒂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细藤般的黑影一面扭动，一面往前方拱门蔓延，后方是一片乌云，再过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院子被封得与世隔绝。
「怎么办才好？」凯蒂和雅各交换了个无助的眼神，然后扭头一看，只见埃及小子背上长了对翅膀，在院子里来回飞舞。骷髅跳来跳去，怎样都抓不到他。
「离乌云远一点……」曼德列克说，声音非常小、畏畏缩缩地。他离他们很近，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往后退，「看起来有点危险。」
凯蒂不屑地看着他，「别装好人！」嘴巴上这样说，她还是乖乖地往后退。
乌云越来越大片，一股骇人静谧随着乌云向他们延伸，扑鼻而来的是一股中人欲呕的烂泥巴味。
雅各戳戳凯蒂的手臂，「你有听到吗……？」
「有。」阴影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东西正在靠近他们。
「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她说，「到地窖！」
他们转身跑向通往潘尼斐勒地窖的阶梯口。院子另一边，骷髅频频施出闪电魔法，想对付活力旺盛的埃及小子，却徒劳无功。它察觉到凯蒂等人的行动，赶紧将手一拍。这一拍惊天动地，连地上鹅卵石都在摇动，地窖门楣裂成两半，一大堆砖块纷纷掉落到阶梯上。眼前一片灰，窖门就这样被封死了。
骷髅一蹦一跳，到了他们眼前。「那该死的魔鬼有点棘手，」它说，「我改变主意了。先对付你们俩！」
「为什么是我？」雅各倒抽一口气，「我可跟你无冤无仇。」
「亲爱的孩子，我知道。」骷髅眼窝发亮，「但你充满生命力。我被浸在河里这么久，真的需要补充些能量。」正当它伸出一只手，才发现到天边的乌云正悄悄穿过院子，吞噬着空气中的光线。它凝视着黑洞般的乌云，困惑地摇摇下巴。
「欸欸，」它轻声说，「这算啥？」
凯蒂和雅各拖着脚退回墙边，骷髅却毫不理会，骨盆腔转了一圈，回首面对乌云，用奇怪的语言大吼。凯蒂发现身边的雅各吓了一跳，「那是捷克语，」他低声说，「意思大概是『我才不怕你』。」
骷髅又转了一百八十度，盯着他们，「孩子们，我先失陪。我还有些事要办，等下马上来伺候你们，给我在这里等着。」
骷髅喀喇喀喇地离开，往院子中心移动，眼窝直盯着越来越大片的乌云。凯蒂开始思索对策，她观望四周，只见整条路都被乌云笼罩，太阳像个蒙着雾的铁盘，在天上发出惨淡的光芒。马厩的出口被一团黑影堵住了，另一头则是倒塌的白墙和铁窗。她暗自咒骂，这时只要有一颗元素球就能杀出重围。但事与愿违，他们只能坐困愁城任人宰割。
一阵风吹来，一个人影轻轻降落在她身旁。恶魔巴谛魔收起背后薄薄的翅膀，彬彬有礼地对她点点头。凯蒂向后退了一步。
「噢，不要怕。」埃及小子说，「我的任务只有不让你开车逃逸，只要你一接近车子，我就必须阻挠你。除此之外，你想怎样都可以。」
凯蒂皱皱眉头，「发生了什么事？那片乌云是怎么回事？」
埃及小子沉痛地叹了口气，「还记得我说过的魔俑吗？它觉醒了。有人决定插手，至于为什么？猜到也没奖品。那万恶权杖是我们一切苦难的源头。」它透过重重烟雾张望，「这倒提醒了我——他是在——噢，不！别跟我说他是想——他也——这小白痴！」
「什么？」
「我亲爱的主人……想启用权杖。」
大约在他们对面离礼车不远处，魔法师曼德列克退到一面墙边。他不理会骷髅的举动（它正在鹅卵石巷子里跳来跳去，诅咒越来越大片的乌云），迳自靠着权杖，头低下来，眼睛半闭，一副快睡着的模样。凯蒂觉得她依稀能看到曼德列克双唇微动，念念有词。
「这样下去，一定没好下场，」魔鬼说，「没有辅以强化咒或缓冲咒，简简单单就想启用它，压根儿是在自找麻烦。他根本不知道权杖威力有多强，至少可以抵得上两个魔王！他一直以来的毛病就是——野心太大。」他黯然摇头。
凯蒂听不太懂，也不在乎。「拜托……巴谛魔……你名字叫巴谛魔，对吧？我们要怎样才能逃走？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你一定可以打穿墙壁。」
埃及小子乌溜溜的眼珠打量着她，「我干嘛要帮你？」
「呃……你……你也不希望我们受伤吧？你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她听起来很心虚。
埃及小子面有愠色，「我可是个邪恶的魔鬼欸，你不也这么说过？好吧，就算我想帮你忙，但我们都不能在这种敏感时刻引起大家注意。火灵朋友暂时忘了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他想到了布拉格战役时，魔俑让格莱斯顿大军伤亡惨重。」
「它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雅各低声说，「那骷髅……」
「没错，倒栽葱仪式。」乌云一时之间犹豫不前，好像在观察骷髅手舞足蹈的夸张仪式。在他们观看的同时，它好像拟定了对策。黑影继续蔓延，悄悄向曼德列克和权杖靠近，骷髅则是扬起一手，猛地将一束强烈白光射进乌云中。乌云中传来一记闷响，仿佛隔着金库铁门听见的爆炸，浓密的乌云四散纷飞，渐渐消融在突然又温暖起来的晨光中。
巴谛魔啧啧赞赏，「还不赖、还不赖。虽然帮不了他。」
雅各和凯蒂屏息，他们看到一个巍巍站立的身影浮现在院中，状似人类，体型却大得多，四肢既结实又粗壮，肩膀上顶着一颗厚重的大头。乌云一散，这形体好像有些无所适从，徒然挥舞着手臂，试图重组另一朵乌云。努力了半天却不见成效，它装作没听到骷髅胜利的欢呼，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庭院。
「嗯，曼德列克最好赶紧使出召唤术……」巴谛魔说，「噢，霍诺流斯又来了。」
「退下！」骷髅的尖叫声在庭院中回荡，「权杖是我的！我才不怕你！我已经看守它一百年了，你这等孬种休想来打劫，我知道你正透过那只魔眼看好戏！我要挖出那颗眼珠，用拳头捏爆。」骷髓一边说着，一边又向魔俑劈出几道闪电，但都徒劳无功。
石像魔俑继续前行，凯蒂现在可以把它的头脸看得清楚些了，只见它两只眼睛有形无神，上方的额头正中却嵌着一颗更大、更深邃的第三只眼。这只眼睛咕溜地转，如同白色火焰般闪烁着。下方的嘴巴只是个皱巴巴的洞穴，聊备一格虚应故事而已。但凯蒂想起魔鬼说过，魔俑嘴里有道符咒，是它威力的泉源。
火灵霍诺流斯施展的魔法不奏效，气得七窍生烟，挑衅着大喊一声，飞身迎上前去挡住魔俑的去路。跟庞大的魔俑比起来，骷髅渺小得微不足道，于是它屈膝一跳，同时，口中手里突然爆出魔法能量，一跳就跳到魔俑胸前，枯骨般的双臂绕住魔俑脖子、两脚缠住魔俑躯干，身体碰触之处燃起蓝色火焰。魔俑立刻停步，举起粗壮如棍棒的手，扣住骷髅的肩胛骨。
好一会儿，双方僵持不下、动也不动，四周一片肃杀。火焰越来越烈，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焦味，但却越来越冷。
突然间，一声激响，蓝光一闪——
骷髅被炸成碎片。
骨头的碎片纷飞散落在鹅卵石巷子里，仿佛一阵冰雹。
「怪了……」巴谛魔盘腿坐在地上，看起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真怪，霍诺流斯根本用不着这样啊，怎么这么傻？做这种不要命的事——当然它是很勇敢没错啦。他疯归疯，但一定知道自己不是魔俑的对手吧，你不觉得吗？魔俑万法不侵，可以彻底摧毁我们的灵髓，连骨头都不放过。真古怪啊，霍诺流斯八成活得不耐烦了。凯蒂·琼斯，你能揣摩它的心态吗？」
「凯蒂……」这次换雅各叫她，他着急地扯她的袖子，「出口净空了，我们快溜。」
「好……」她在百忙之中还是看了曼德列克一眼，只见他双眼紧闭，好像还在背诵咒语。
「快呀……」
魔俑从刚刚把骷髅炸碎后，就动也不动。但现在又开始移动了，第三只眼闪闪发光，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曼德列克和权杖上。
「看来，曼德列克已经献身给权杖了。」巴谛魔说着，说话的声调好像事不关己。
凯蒂耸耸肩，赶紧跟上雅各的脚步，沿着墙壁慢慢移动。
就在这时，曼德列克抬起头来。他一开始仿佛浑然不觉大祸临头，但接着目光落在移动中的魔俑身上后，脸上却泛起笑意。他伸出权杖，吐出一个字，只见一阵或粉或紫的光云开始沿着杖身窜流，聚集到权杖顶端。凯蒂停下脚步。她听到一阵轻柔的回音、一阵嗡嗡低鸣，仿佛有千百只蜜蜂被困在地下室，气流抖动、地板隐隐震颤。
「不可能，」巴谛魔说，「他不可能驾驭得了，至少不可能第一次就成功。」
曼德列克笑得更开怀了，他用格莱斯顿权杖指着魔俑，魔俑踌躇不前。五彩光芒缭绕在权杖雕饰上，光晕把曼德列克兴奋至极的脸庞映得容光焕发。他用低沉威严的嗓音，念了一道复杂的咒语，权杖周围的洪水咒倾泄而出。凯蒂揉揉眼睛，把脸别开，魔俑则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洪水咒左摇右晃，四散飞溅，反往权杖回流，连魔法师手臂也受到波及。曼德列克猛然一扬首，接着，他的双脚披硬生生拔离地面，狼狈不堪地砰一声撞上身后的墙壁。
曼德列克瘫在地上，吐出舌头，权杖当啷一声脱手掉在地上。
「唉！」巴谛魔老气横秋地点点头，「他终究还是无法驾驭它，不出我所料。」
「凯蒂！」雅各已经沿着墙壁走了一段路，激动地对凯蒂比手划脚，「快！时间还够。」
巨型魔俑再次缓缓举步，走向伏地不起的曼德列克。凯蒂正准备赶上雅各，于是赶紧回头问巴谛魔：「接下来会怎样？」
「现在？在我主人小小失手之后？简单，你会逃，而魔俑会宰了曼德列克，抢走权杖，拿去献给那位正用第三只眼遥控现场的魔法师。」
「那你呢？你不帮他吗？」
「我对抗魔俑根本是以卵击石，上次已经吃过苦头了。而且，刚刚你准备逃走的时候，我主人已经把前令通通撤销，连我必须保护他的那道命令也不例外。曼德列克一死，我就自由了，我才不救那白痴。」
魔俑正往礼车走去，渐渐靠近司机的尸体。凯蒂又看了曼德列克一眼，他依然倒在墙边不省人事，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
「你瞧，我多半时候都身不由己，」她身后的魔鬼大声说道，「所以，一旦真能自己做主，我不可能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我比像你一样没头没脑的人类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这叫做常识。总之，你快走吧，」他补上一句，「你的魔法抵抗力八成不足以对付魔俑。看你想要做一些好像是我自已会做的事，还挺新鲜的。趁时间还够，快走吧。」
凯蒂鼓起脸颊、呼出一大口气，再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曼德列克绝对不会帮我忙的。」
「完全正确！你是个聪明女孩，快走，让他在这里等死吧！」
她看了魔俑一眼，「它实在太大了，我拿他没辄。」
「尤其是它现在已经超过礼车了。」
「噢！去它的！」凯蒂拔腿就跑，不过不是跑向受伤的雅各，而是穿过鹅卵石巷，直奔脚步拖泥带水的魔俑巨人。她也不管肩膀上隐隐作痛和朋友气急败坏的呼喊，更不管脑中的冷嘲热讽，说什么情况有多危险、不要白白丢了小命。她低头猛冲。她不是魔鬼、也不是魔法师，她比他们好多了。贪生怕死和自私自利，从来不是她唯一的考量。她跑到魔俑身后，近到足以看到石像身上的污垢、闻到它所经之处残留的烂泥味。她跳上引擎盖，想跟魔俑并肩。
魔俑两只死鱼般的无神眼睛直视前方，上方的第三只眼则邪光闪烁，紧盯着曼德列克，却没有发现凯蒂就在身旁。她奋力一跃，扑到魔俑背上。
魔俑身躯表面的刺骨寒气让凯蒂痛得倒抽一口气。就算她有魔法抵抗力，依然觉得自己好像跳进冰河般无法呼吸，每一条神经都在抽痛。她的头仿佛浸在烂泥中，反胃到胆汁溢上喉头。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攀住魔俑肩膀，死命狠狠扣紧。
凯蒂本来猜魔俑会伸手将她一把揪下，但它并没有这么做。魔俑眼睛没看到她，操控者感受不到凯蒂压在魔俑身上的重量。
她伸出受伤的手臂，肩膀一阵抽搐，她忍不住失声呼痛。她手肘一弯，伸到魔俑面前，摸索着正张得开开的大嘴巴。那魔鬼曾经说过，魔俑嘴里放着一张手稿、一道符。她的手指摸到冰冷的石头脸，她眼睛一翻，差点晕倒。
这样不行，她找不到嘴巴在哪里——
魔俑停住，不知怎的突然弯下腰。凯蒂往前一滑，差点被魔俑过肩摔。她也趁此机会瞄到魔俑粗壮的手正准备伸出，俯身抓起不省人事的曼德列克。它会抓住他的脖子，像折树枝一样啪地折断。
魔俑继续俯身，凯蒂开始摇摇欲坠，她的手快抓不住了。她的手指气急败坏地拍着魔俑平平的大脸，突然间，她摸到了它脸上的嘴洞，赶紧将手伸进去。粗糙又冰冷的石头……锯齿状尖尖的东西，应该是牙齿吧……好像还有别的东西，软软粗粗的。她一把抓住那东西，这时，她也攀不住魔俑的背了。她被魔俑过肩抛出，重重摔在俯伏在地的曼德列克身上。
凯蒂摔得四脚朝天，她睁眼一看之下，登时失声尖叫。
魔俑的脸近在眼前，裂开的大嘴、两只无神的双眼，再加上那第三只眼怒火熊熊地盯着她。但她看着看着，第三只眼中的怒火却渐渐熄灭了，连神采也黯淡了下去，没多久看起来就不过是魔俑额上的一块椭圆型的黏土，雕工精细，但毫无神采、也没什么活力。
凯蒂僵硬地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左手。
她的拇指食指间夹着一只黄色卷轴。
凯蒂痛苦不堪地用手肘撑起身体。魔俑一动也不动，一只拳头僵着，离曼德列克的脸只有几吋，身体龟裂塌陷，看上去就像一座平平无奇的石雕，身上的寒气也不见了。
「疯了、你真是疯了。」埃及小子站在凯蒂身旁，双手插腰、微微摇头。「你跟那个火灵一样疯狂，不过——」他指着曼德列克的身体，「好在你落地时还有个人当垫背。」
在魔鬼身后，她看到雅各怯生生走了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凯蒂哀嚎一声，她肩膀上的伤又开始流血，浑身无处不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住魔俑摊开的手，站了起来。
雅各低下头，凝视着曼德列克。格莱斯顿权杖还在他胸前，「他死了吗？」他不无希望地说。
「真可惜，他还在呼吸。」魔鬼叹了口气，侧过头看着凯蒂。「你有勇无谋的行径反而造成我更大的困扰。」埃及小子看着天空，「我让你走，但这里早先布了一些警戒球，他们应该是看到魔俑的乌云才撤退的，不过他们还会回来，而且很快，你最好马上离开。」
「没问题。」凯蒂走了几步，忽地又想起手中的卷轴，她只觉一阵恶心，赶紧松开手，卷轴便飘落在鹅卵石地上。
「那支权杖怎么办？」巴谛魔说，「你大可拿走，你知道，这里没人会阻止你。」
凯蒂皱皱眉头，回头瞥了权杖一眼。那是个令人生畏的东西，她只知道这点。换作是潘尼斐勒先生，一定会拿走的……霍普金、那个赞助者、火灵霍诺流斯和曼德列克自己也都不例外……多少人为它丧命。「还是不要好了，」她说，「它对我没什么好处。」
她转过身，一蹬一蹬地跟着雅各往拱门走。她有点期待魔鬼会再叫住她，但它没有。不到一分钟，凯蒂就走到拱门，她绕过门时又回了一次头，只见黑黝黝的男孩在院子另一端看着她，下一刻，他就不见踪迹了。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凯蒂的第一反应是对魔鬼巴谛魔发怒，它自夸已经歼灭火灵，现在看来根本又是胡说八道；第二反应是想到站在她身旁窸窣发抖的雅各，雅各很可能会受她牵累而丢掉性命，她心下明白，也因此而更自恨自责。
骷髅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掉光了，只剩几片碎布散乱地挂在泛黄的骨头上。它脸上的黄金面具已经不翼而飞，深邃的眼窝中燃烧着微小的红焰。再往下看，只见阳光穿透肋骨，照着破碎的外套；裤子鞋子也不见踪迹。但这怪物过人的精力倒丝毫没变，一脚、一脚向前跳，动作虽不流畅，速度却快得惊人。
「嗨，甜心，是我。」它摇摇晃晃的牙缝间传出愉悦的嗓音，像铃铛般清脆响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我，开心得像只小绵羊，如果你看到我软骨间有些湿气，那可是我辛苦工作的成果。我想怎样？很简单，嗅着味道，找回失物就闪人。看看我找到什么？这不是我的权杖吗——啊！跟新的一样——但麻烦可不只这些……又来了两只小绵羊想陪我玩。我被浸在冰冷刺骨的泰晤士河，眼睁睁看着自己美丽的衣裳在骨头上慢慢腐烂，那时我心里左思右想的，就是这两只小绵羊。噢，不要装无辜，亲爱的——」它高亢的声调突然转成咆哮，头骨探向凯蒂，「你也有份，鼠辈！打扰我主人休息、拿走我主人的权杖，还自以为优雅地在皮包里装着毒辣的银制品。你，我最后再来对付你。」
骷髅一跃而起，一脚踏在礼车引擎盖上，一手指着化身为埃及小子的巴谛魔，「还有你，」它说，「把我的脸偷走、又把我浸在泰晤士河里的，就是你。噢！你最让我火大。」
那魔鬼虽然心里紧张得要命，但倒是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埃及小子冷静地说，「老实说，我对自己也有点失望。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骷髅气得咬牙切齿。「是我运气好才没被淹死，」它低声说，「在阴冷的流水中，我无助地随波逐流，我手肘撞到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另一端刚好连到河床边的锚。我马上用手和牙齿攀住铁链、抵抗水流的拉力，奋力往水面游。后来我到底游到哪里？一艘老船，它正好停泊在河边过夜。我全身的骨头一离开无情的河水，力量又全都回来了。我想怎样？报仇！但报仇之前要先拿回权杖，这样一来，强大的威力才会回到我身边。接下来几天，我日以继夜沿着河岸爬啊爬的，像狗一样嗅着权杖的灵气……而今天——」它的声音转为狂喜，「终于让我找到了！我追踪到这院子，和那倒在地板上的家伙一起，惬意地在这里等着你们。」它轻蔑地用脚趾指着司机，「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欢跟我聊天。」
巴谛魔点点头，「人类一向没有什么幽默感，无聊透顶。」
「可不是嘛！」
「无趣至极。」
「嗯。喂！」骷髅愤慨地回过神，「你别想转移话题。」
「没这回事。你刚才说到我把你惹得超级火大。」
「对。我说到哪里去了……火大……两只小绵羊，一个女孩和一个巨灵……」它说着说着好像就失了神。
凯蒂拇指一比，指向魔法师曼德列克，「那他呢？」
曼德列克猛地一惊，「我跟这位优秀的火灵素昧平生！我们无冤无仇。」
骷髅眼窝里的火焰闪烁着，「可是你拿着我的权杖……这可不能说算就算。况且……你还打算用它……啊！别想狡辩——你是魔法师！」
这个情况很适合扇风点火，凯蒂清清喉咙。
「是他叫我偷的，」她说，「全都是他的错，罪魁祸首就是他，巴谛魔也是受他指使才会攻击你。」
「是这样吗？」骷髅上下打量着约翰·曼德列克，「有趣，有趣。」他弯下腰问巴谛魔：「那个拿着权杖的纨绔子弟真的是你主人？」
埃及小子面有惭色地说：「恐怕没错。」
「啧！我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会杀了他，但首先得解决你。」
骷髅一言未了，手指一伸，巴谛魔脚下地板登时喷出青色火焰，可惜埃及小子已经先逃一步，翻了个筋斗跃过鹅卵石巷子，稳稳落在最近一栋房子的垃圾桶旁。说时迟那时快，凯蒂、雅各、曼德列克也转身就逃，往马厩庭院出口的拱门一扑，准备窜上大街。凯蒂一马当先，她也是第一个发现天色突然暗下的人，晨光在转瞬间像沙漏般泄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一股力量正硬生生从地面挤出。凯蒂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细藤般的黑影一面扭动，一面往前方拱门蔓延，后方是一片乌云，再过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院子被封得与世隔绝。
「怎么办才好？」凯蒂和雅各交换了个无助的眼神，然后扭头一看，只见埃及小子背上长了对翅膀，在院子里来回飞舞。骷髅跳来跳去，怎样都抓不到他。
「离乌云远一点……」曼德列克说，声音非常小、畏畏缩缩地。他离他们很近，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往后退，「看起来有点危险。」
凯蒂不屑地看着他，「别装好人！」嘴巴上这样说，她还是乖乖地往后退。
乌云越来越大片，一股骇人静谧随着乌云向他们延伸，扑鼻而来的是一股中人欲呕的烂泥巴味。
雅各戳戳凯蒂的手臂，「你有听到吗……？」
「有。」阴影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东西正在靠近他们。
「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她说，「到地窖！」
他们转身跑向通往潘尼斐勒地窖的阶梯口。院子另一边，骷髅频频施出闪电魔法，想对付活力旺盛的埃及小子，却徒劳无功。它察觉到凯蒂等人的行动，赶紧将手一拍。这一拍惊天动地，连地上鹅卵石都在摇动，地窖门楣裂成两半，一大堆砖块纷纷掉落到阶梯上。眼前一片灰，窖门就这样被封死了。
骷髅一蹦一跳，到了他们眼前。「那该死的魔鬼有点棘手，」它说，「我改变主意了。先对付你们俩！」
「为什么是我？」雅各倒抽一口气，「我可跟你无冤无仇。」
「亲爱的孩子，我知道。」骷髅眼窝发亮，「但你充满生命力。我被浸在河里这么久，真的需要补充些能量。」正当它伸出一只手，才发现到天边的乌云正悄悄穿过院子，吞噬着空气中的光线。它凝视着黑洞般的乌云，困惑地摇摇下巴。
「欸欸，」它轻声说，「这算啥？」
凯蒂和雅各拖着脚退回墙边，骷髅却毫不理会，骨盆腔转了一圈，回首面对乌云，用奇怪的语言大吼。凯蒂发现身边的雅各吓了一跳，「那是捷克语，」他低声说，「意思大概是『我才不怕你』。」
骷髅又转了一百八十度，盯着他们，「孩子们，我先失陪。我还有些事要办，等下马上来伺候你们，给我在这里等着。」
骷髅喀喇喀喇地离开，往院子中心移动，眼窝直盯着越来越大片的乌云。凯蒂开始思索对策，她观望四周，只见整条路都被乌云笼罩，太阳像个蒙着雾的铁盘，在天上发出惨淡的光芒。马厩的出口被一团黑影堵住了，另一头则是倒塌的白墙和铁窗。她暗自咒骂，这时只要有一颗元素球就能杀出重围。但事与愿违，他们只能坐困愁城任人宰割。
一阵风吹来，一个人影轻轻降落在她身旁。恶魔巴谛魔收起背后薄薄的翅膀，彬彬有礼地对她点点头。凯蒂向后退了一步。
「噢，不要怕。」埃及小子说，「我的任务只有不让你开车逃逸，只要你一接近车子，我就必须阻挠你。除此之外，你想怎样都可以。」
凯蒂皱皱眉头，「发生了什么事？那片乌云是怎么回事？」
埃及小子沉痛地叹了口气，「还记得我说过的魔俑吗？它觉醒了。有人决定插手，至于为什么？猜到也没奖品。那万恶权杖是我们一切苦难的源头。」它透过重重烟雾张望，「这倒提醒了我——他是在——噢，不！别跟我说他是想——他也——这小白痴！」
「什么？」
「我亲爱的主人……想启用权杖。」
大约在他们对面离礼车不远处，魔法师曼德列克退到一面墙边。他不理会骷髅的举动（它正在鹅卵石巷子里跳来跳去，诅咒越来越大片的乌云），迳自靠着权杖，头低下来，眼睛半闭，一副快睡着的模样。凯蒂觉得她依稀能看到曼德列克双唇微动，念念有词。
「这样下去，一定没好下场，」魔鬼说，「没有辅以强化咒或缓冲咒，简简单单就想启用它，压根儿是在自找麻烦。他根本不知道权杖威力有多强，至少可以抵得上两个魔王！他一直以来的毛病就是——野心太大。」他黯然摇头。
凯蒂听不太懂，也不在乎。「拜托……巴谛魔……你名字叫巴谛魔，对吧？我们要怎样才能逃走？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你一定可以打穿墙壁。」
埃及小子乌溜溜的眼珠打量着她，「我干嘛要帮你？」
「呃……你……你也不希望我们受伤吧？你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她听起来很心虚。
埃及小子面有愠色，「我可是个邪恶的魔鬼欸，你不也这么说过？好吧，就算我想帮你忙，但我们都不能在这种敏感时刻引起大家注意。火灵朋友暂时忘了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他想到了布拉格战役时，魔俑让格莱斯顿大军伤亡惨重。」
「它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雅各低声说，「那骷髅……」
「没错，倒栽葱仪式。」乌云一时之间犹豫不前，好像在观察骷髅手舞足蹈的夸张仪式。在他们观看的同时，它好像拟定了对策。黑影继续蔓延，悄悄向曼德列克和权杖靠近，骷髅则是扬起一手，猛地将一束强烈白光射进乌云中。乌云中传来一记闷响，仿佛隔着金库铁门听见的爆炸，浓密的乌云四散纷飞，渐渐消融在突然又温暖起来的晨光中。
巴谛魔啧啧赞赏，「还不赖、还不赖。虽然帮不了他。」
雅各和凯蒂屏息，他们看到一个巍巍站立的身影浮现在院中，状似人类，体型却大得多，四肢既结实又粗壮，肩膀上顶着一颗厚重的大头。乌云一散，这形体好像有些无所适从，徒然挥舞着手臂，试图重组另一朵乌云。努力了半天却不见成效，它装作没听到骷髅胜利的欢呼，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庭院。
「嗯，曼德列克最好赶紧使出召唤术……」巴谛魔说，「噢，霍诺流斯又来了。」
「退下！」骷髅的尖叫声在庭院中回荡，「权杖是我的！我才不怕你！我已经看守它一百年了，你这等孬种休想来打劫，我知道你正透过那只魔眼看好戏！我要挖出那颗眼珠，用拳头捏爆。」骷髓一边说着，一边又向魔俑劈出几道闪电，但都徒劳无功。
石像魔俑继续前行，凯蒂现在可以把它的头脸看得清楚些了，只见它两只眼睛有形无神，上方的额头正中却嵌着一颗更大、更深邃的第三只眼。这只眼睛咕溜地转，如同白色火焰般闪烁着。下方的嘴巴只是个皱巴巴的洞穴，聊备一格虚应故事而已。但凯蒂想起魔鬼说过，魔俑嘴里有道符咒，是它威力的泉源。
火灵霍诺流斯施展的魔法不奏效，气得七窍生烟，挑衅着大喊一声，飞身迎上前去挡住魔俑的去路。跟庞大的魔俑比起来，骷髅渺小得微不足道，于是它屈膝一跳，同时，口中手里突然爆出魔法能量，一跳就跳到魔俑胸前，枯骨般的双臂绕住魔俑脖子、两脚缠住魔俑躯干，身体碰触之处燃起蓝色火焰。魔俑立刻停步，举起粗壮如棍棒的手，扣住骷髅的肩胛骨。
好一会儿，双方僵持不下、动也不动，四周一片肃杀。火焰越来越烈，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焦味，但却越来越冷。
突然间，一声激响，蓝光一闪——
骷髅被炸成碎片。
骨头的碎片纷飞散落在鹅卵石巷子里，仿佛一阵冰雹。
「怪了……」巴谛魔盘腿坐在地上，看起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真怪，霍诺流斯根本用不着这样啊，怎么这么傻？做这种不要命的事——当然它是很勇敢没错啦。他疯归疯，但一定知道自己不是魔俑的对手吧，你不觉得吗？魔俑万法不侵，可以彻底摧毁我们的灵髓，连骨头都不放过。真古怪啊，霍诺流斯八成活得不耐烦了。凯蒂·琼斯，你能揣摩它的心态吗？」
「凯蒂……」这次换雅各叫她，他着急地扯她的袖子，「出口净空了，我们快溜。」
「好……」她在百忙之中还是看了曼德列克一眼，只见他双眼紧闭，好像还在背诵咒语。
「快呀……」
魔俑从刚刚把骷髅炸碎后，就动也不动。但现在又开始移动了，第三只眼闪闪发光，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曼德列克和权杖上。
「看来，曼德列克已经献身给权杖了。」巴谛魔说着，说话的声调好像事不关己。
凯蒂耸耸肩，赶紧跟上雅各的脚步，沿着墙壁慢慢移动。
就在这时，曼德列克抬起头来。他一开始仿佛浑然不觉大祸临头，但接着目光落在移动中的魔俑身上后，脸上却泛起笑意。他伸出权杖，吐出一个字，只见一阵或粉或紫的光云开始沿着杖身窜流，聚集到权杖顶端。凯蒂停下脚步。她听到一阵轻柔的回音、一阵嗡嗡低鸣，仿佛有千百只蜜蜂被困在地下室，气流抖动、地板隐隐震颤。
「不可能，」巴谛魔说，「他不可能驾驭得了，至少不可能第一次就成功。」
曼德列克笑得更开怀了，他用格莱斯顿权杖指着魔俑，魔俑踌躇不前。五彩光芒缭绕在权杖雕饰上，光晕把曼德列克兴奋至极的脸庞映得容光焕发。他用低沉威严的嗓音，念了一道复杂的咒语，权杖周围的洪水咒倾泄而出。凯蒂揉揉眼睛，把脸别开，魔俑则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洪水咒左摇右晃，四散飞溅，反往权杖回流，连魔法师手臂也受到波及。曼德列克猛然一扬首，接着，他的双脚披硬生生拔离地面，狼狈不堪地砰一声撞上身后的墙壁。
曼德列克瘫在地上，吐出舌头，权杖当啷一声脱手掉在地上。
「唉！」巴谛魔老气横秋地点点头，「他终究还是无法驾驭它，不出我所料。」
「凯蒂！」雅各已经沿着墙壁走了一段路，激动地对凯蒂比手划脚，「快！时间还够。」
巨型魔俑再次缓缓举步，走向伏地不起的曼德列克。凯蒂正准备赶上雅各，于是赶紧回头问巴谛魔：「接下来会怎样？」
「现在？在我主人小小失手之后？简单，你会逃，而魔俑会宰了曼德列克，抢走权杖，拿去献给那位正用第三只眼遥控现场的魔法师。」
「那你呢？你不帮他吗？」
「我对抗魔俑根本是以卵击石，上次已经吃过苦头了。而且，刚刚你准备逃走的时候，我主人已经把前令通通撤销，连我必须保护他的那道命令也不例外。曼德列克一死，我就自由了，我才不救那白痴。」
魔俑正往礼车走去，渐渐靠近司机的尸体。凯蒂又看了曼德列克一眼，他依然倒在墙边不省人事，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
「你瞧，我多半时候都身不由己，」她身后的魔鬼大声说道，「所以，一旦真能自己做主，我不可能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我比像你一样没头没脑的人类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这叫做常识。总之，你快走吧，」他补上一句，「你的魔法抵抗力八成不足以对付魔俑。看你想要做一些好像是我自已会做的事，还挺新鲜的。趁时间还够，快走吧。」
凯蒂鼓起脸颊、呼出一大口气，再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曼德列克绝对不会帮我忙的。」
「完全正确！你是个聪明女孩，快走，让他在这里等死吧！」
她看了魔俑一眼，「它实在太大了，我拿他没辄。」
「尤其是它现在已经超过礼车了。」
「噢！去它的！」凯蒂拔腿就跑，不过不是跑向受伤的雅各，而是穿过鹅卵石巷，直奔脚步拖泥带水的魔俑巨人。她也不管肩膀上隐隐作痛和朋友气急败坏的呼喊，更不管脑中的冷嘲热讽，说什么情况有多危险、不要白白丢了小命。她低头猛冲。她不是魔鬼、也不是魔法师，她比他们好多了。贪生怕死和自私自利，从来不是她唯一的考量。她跑到魔俑身后，近到足以看到石像身上的污垢、闻到它所经之处残留的烂泥味。她跳上引擎盖，想跟魔俑并肩。
魔俑两只死鱼般的无神眼睛直视前方，上方的第三只眼则邪光闪烁，紧盯着曼德列克，却没有发现凯蒂就在身旁。她奋力一跃，扑到魔俑背上。
魔俑身躯表面的刺骨寒气让凯蒂痛得倒抽一口气。就算她有魔法抵抗力，依然觉得自己好像跳进冰河般无法呼吸，每一条神经都在抽痛。她的头仿佛浸在烂泥中，反胃到胆汁溢上喉头。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攀住魔俑肩膀，死命狠狠扣紧。
凯蒂本来猜魔俑会伸手将她一把揪下，但它并没有这么做。魔俑眼睛没看到她，操控者感受不到凯蒂压在魔俑身上的重量。
她伸出受伤的手臂，肩膀一阵抽搐，她忍不住失声呼痛。她手肘一弯，伸到魔俑面前，摸索着正张得开开的大嘴巴。那魔鬼曾经说过，魔俑嘴里放着一张手稿、一道符。她的手指摸到冰冷的石头脸，她眼睛一翻，差点晕倒。
这样不行，她找不到嘴巴在哪里——
魔俑停住，不知怎的突然弯下腰。凯蒂往前一滑，差点被魔俑过肩摔。她也趁此机会瞄到魔俑粗壮的手正准备伸出，俯身抓起不省人事的曼德列克。它会抓住他的脖子，像折树枝一样啪地折断。
魔俑继续俯身，凯蒂开始摇摇欲坠，她的手快抓不住了。她的手指气急败坏地拍着魔俑平平的大脸，突然间，她摸到了它脸上的嘴洞，赶紧将手伸进去。粗糙又冰冷的石头……锯齿状尖尖的东西，应该是牙齿吧……好像还有别的东西，软软粗粗的。她一把抓住那东西，这时，她也攀不住魔俑的背了。她被魔俑过肩抛出，重重摔在俯伏在地的曼德列克身上。
凯蒂摔得四脚朝天，她睁眼一看之下，登时失声尖叫。
魔俑的脸近在眼前，裂开的大嘴、两只无神的双眼，再加上那第三只眼怒火熊熊地盯着她。但她看着看着，第三只眼中的怒火却渐渐熄灭了，连神采也黯淡了下去，没多久看起来就不过是魔俑额上的一块椭圆型的黏土，雕工精细，但毫无神采、也没什么活力。
凯蒂僵硬地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左手。
她的拇指食指间夹着一只黄色卷轴。
凯蒂痛苦不堪地用手肘撑起身体。魔俑一动也不动，一只拳头僵着，离曼德列克的脸只有几吋，身体龟裂塌陷，看上去就像一座平平无奇的石雕，身上的寒气也不见了。
「疯了、你真是疯了。」埃及小子站在凯蒂身旁，双手插腰、微微摇头。「你跟那个火灵一样疯狂，不过——」他指着曼德列克的身体，「好在你落地时还有个人当垫背。」
在魔鬼身后，她看到雅各怯生生走了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凯蒂哀嚎一声，她肩膀上的伤又开始流血，浑身无处不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住魔俑摊开的手，站了起来。
雅各低下头，凝视着曼德列克。格莱斯顿权杖还在他胸前，「他死了吗？」他不无希望地说。
「真可惜，他还在呼吸。」魔鬼叹了口气，侧过头看着凯蒂。「你有勇无谋的行径反而造成我更大的困扰。」埃及小子看着天空，「我让你走，但这里早先布了一些警戒球，他们应该是看到魔俑的乌云才撤退的，不过他们还会回来，而且很快，你最好马上离开。」
「没问题。」凯蒂走了几步，忽地又想起手中的卷轴，她只觉一阵恶心，赶紧松开手，卷轴便飘落在鹅卵石地上。
「那支权杖怎么办？」巴谛魔说，「你大可拿走，你知道，这里没人会阻止你。」
凯蒂皱皱眉头，回头瞥了权杖一眼。那是个令人生畏的东西，她只知道这点。换作是潘尼斐勒先生，一定会拿走的……霍普金、那个赞助者、火灵霍诺流斯和曼德列克自己也都不例外……多少人为它丧命。「还是不要好了，」她说，「它对我没什么好处。」
她转过身，一蹬一蹬地跟着雅各往拱门走。她有点期待魔鬼会再叫住她，但它没有。不到一分钟，凯蒂就走到拱门，她绕过门时又回了一次头，只见黑黝黝的男孩在院子另一端看着她，下一刻，他就不见踪迹了。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