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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中午,影子最短的时刻。天空是淡蓝色,点缀着朵朵可爱的白云,阳光舒适地照在郊区的屋顶上。整体而言,这是个乐观向上的时辰,适合诚实行业和正派工作的时刻。仿佛为了证明这点,几个勤劳的小贩推着手推车,沿街走过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向老太太脱帽致意,拍拍小孩的头,介绍货物时礼貌微笑。讨价还价一番后成交,银货两讫,商人踱步离开,以口哨吹起自编的赞美诗。
很难相信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
一个身影正在观察这幕情景,那身影黑漆漆的,缩成一团栖息在一丛枝桠纠结的接骨木深处,树丛离路边有段距离。它是一团杂乱烂湿的羽毛,尖喙和双脚仿佛随意兜上去似的。它是一只中等体型的乌鸦——恶兆与乱象的报信鸟。它那双血丝满布的鸟眼牢牢对准一扇位于楼上的窗户,窗户所在的楼房庞大不整,位于杂草丛生的花园另一头。
我故意又开始蘑菇。
这次召唤中要记得的事,就是:严格来说,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如果魔法师命令你执行一项任务,你就去做——愈快愈好——否则就等着尝尝焚身之火。有这样的威胁罩顶,你很快就懂得抛开任何顾虑,这意味着五千年来我奔走全球各地,被迫涉入数不清的肮脏事(※例如,推翻伊克纳顿政权那桩悲剧。娜芙蒂蒂为此永不原谅我,但我能怎么办?该怪那些太阳神大祭司,不是我。还有所罗门指环那件令人不安的事,他的一个敌手命令我夺取那枚指环,丢到海里。我可以告诉你,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需要很能唬人。还有多不胜数的暗杀、诱拐、偷窃、诽谤,阴谋、诈骗……这么一想,真正出于诚意的干净活儿,还真是少之又少。)。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有良知,但是就连我们这等千锤百炼的巨灵偶尔都会对奉命执行的任务感到有些肮脏。
这次就是其中之一,只是规模小了些。
乌鸦懒洋洋地蹲在街上,只放了恶臭咒权充驱赶别的鸟禽的手段。此时我并不想要同伴。
我灰心地摇摇鸟嘴。纳桑尼尔。还能是什么事?尽管我们偶有(※好吧,是一直都有。)歧异,我仍一度希望他会变得稍稍不同于一般魔法师。例如,昔日他表现出的行事动机,往往颇有利他主义之风。或许曾有那么一丝可能,他会走上自己的人生之道,而不是对同行前辈亦步亦趋,走上旧势力/财阀/恶霸之路。
但他有吗?没有。
征兆愈来愈糟。也许因为亲眼目睹同僚塔罗失手丧命而心有余悸,我主人早上召唤我时相当粗暴无礼。他脸色苍白,沉默不语,比以往更甚。没有和善的对话,也没有脑筋急转弯跟冷笑话。对于昨晚我火速解决叛变火灵一事,毫无赞美之词;尽管我化身为妖艳迷人的女子,也激不起他的情绪。我的确得到了个东西:又一项紧急任务,而且恰恰可以归为「作呕且会报憾终生」类。纳桑尼尔都不纳桑尼尔了,他第一次陷得这么深,我得承认,真叫我大吃一惊。
但命令就是命令,所以一、两个小时之后,我在这儿,在巴尔汉的一棵灌木上闲晃。
我接获的部分命令是尽可能保持安静,因此我没有直接爆破穿过天花板(※仅仅是基于审美理由,我也拒绝此项程序。我不喜欢留下一团混乱。)。我知道我的猎物在家,八成在楼上,因此我让豆子般的小眼睛转也不转地瞪着窗户,静静等候。
这里不是魔法师的住宅。剥落的油漆,腐朽的窗框,门廊上的破地砖缝冒出青草。这房子算是价格不菲,但杂乱不堪,还有点可悲。甚至还有几样坏掉的儿童玩具被小腿肚高的杂草埋没了。
又毫无动静地过了一小时,乌鸦快抽筋了。虽然我的主人讲求谨慎,但同时也讲求迅速。不消多久我就得停止闲晃、解决差事。不过理想上我想等到房子清空,只剩我的受害者独处。
仿佛在呼应我的心声似的,前门突然打开,一个庞大可畏的女人手抓着一只帆布购物袋,冲了出去。她迳自从我底下走过,直直上街去。我没费事躲藏,对她而言我只是一只鸟。没有连结、没有魔法防御、没有任何徽兆显示有人可以看到第一界之外的界层。换句话说,几乎算不上一项合适的能力考验,整桩任务从头到尾都很卑鄙无耻。
接着——一扇窗户后头有了动静。一块灰扑扑的纱帘拉到一旁,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打开扣环,把窗框往上推。该我上场了。乌鸦振翅飞起,越过花园上方,像一件黑色衬裤在风中鼓胀拍打。它降落在那扇窗子的窗台上,拖着脚爪沿着脏兮兮的纱帘慢慢移动,最后终于找到一道垂直的小裂缝。乌鸦把头深入裂缝往室内窥看。
从靠着对面墙壁的床来看,房间的主要用途很明显。皱巴巴的鸭绒垫子愿示,最近才刚有人睡过床,不过现在大半张床都被众多小木盒挡住了,每个木盒又隔成好几格。有些放置了半宝石,像是玛瑙、黄玉、蛋白石、石榴石、翡翠、琥珀等,每个都经过塑型、打磨,还照大小分类;别的盒子则放着一条条细金属线、一枝枝刻过的象牙,或一块块三角状的染色布料。房间一侧立着一张简陋的工作台,上面放了更多盒子,还有一排排摆放精密工具的架子和一瓶瓶臭味四溢的胶。一个角落里整整齐齐堆着一落书,分别用了十二色的素面新皮革装订,还标上标签。封面上的铅笔记号标出装饰该加在哪里。房间中的人正在工作,有两盏立灯在台子中央投下淡淡光芒,一本棕色鳄鱼皮面装帧的厚书躺在上面,那人正以红色的小石榴石在封面上镶出星形。就窗台上的乌鸦所见,他在最后一颗宝石的底部沾上一滴胶,用一枝镊子将之黏上定位。
那名太投入工作而完全忽略我这名访客的少年,正是我要找的人。他穿着相当破旧的晨袍和褪色的蓝睡裤,坐凳下交叉的双脚套着松垮垮的条纹睡袜。他黑发及肩,在细微的总体油腻度评比上,甚至把纳桑尼尔不三不四的长发给比下去。整个房间弥漫着浓厚的皮革味、胶味和少年的体味。
嗯,就这样吧。机不可失,办事的时候到了。
乌鸦叹了口气,用喙抓住纱帘,迅速用力一扯,把布撕成两半。
我穿过破帘子,踏进内侧的窗台,当着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少年的目光,跳上那叠最整齐的书堆。
他几乎不成人形,皮肤松垮,眼神疲惫。他看到乌鸦,一只手不经意地拨了拨头发,脸上掠过一抹惊恐,随即一沉,露出认命的模样,把手中的镊子摆回桌上。
「你是哪一种魔鬼?」他说。
乌鸦吃了一惊,「你戴了隐形眼镜之类的?」
少年厌烦地耸耸肩,「我祖母总说魔鬼会化成乌鸦。而且普通鸟儿也不会撕破窗帘闯进来,对吧?」
后面这点倒是千真万确。「嗳,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说,「我是相当古老、强大的巨灵,我曾与所罗门、托勒密对话,曾与诸王联手追猎海族。不过,目前呢,我是只乌鸦。自我介绍完毕,」我换上一副更有力、公事公办的语气,「你是普通人雅各·希涅克?」他点头。「好,那么准备——」
「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
「呃……真的?」
「我很久以来就在猜想这一刻来临了。」
乌鸦惊讶地眨眨眼,「哎呀呀,我倒是今天早上才知道。」
「这很合理。他已经决定要做个了结。」少年把手深深插入晨袍口袋中,感触良多地叹气。
我摸不着头脑,「他有吗?什么了结?听好——别像个女生那样叹气,说清楚。」
「当然是杀了我啊。」希涅克说,「我假定你会比上一只魔鬼厉害,不过我得承认他看起来恐怖得多。你看起来有点无趣,也不太中用。块头还很小。」
「给我等一等。」乌鸦用一只翅膀尖揉揉眼睛,「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主人直到昨天才听说有你这号人物。他这么跟我说的。」
换那少年大惑不解了。「塔罗为什么那么说?他疯了吗?」
「塔罗?」乌鸦茫然到几乎瞪成斗鸡眼,「暂停!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咦?他派过绿猴子追缉我,所以我自然认定——」
我举起一只翅膀,「我们从头来过。我受命来这个地址找雅各·希涅克。你是雅各·希涅克,对不对?好。到目前为止没问题。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绿猴子——而且附带一提,外表并不是一切,我现在这副模样也许不怎么称头,但我可是比表面上看起来邪恶许多——」
少年戚然点头,「我想也是。」
「太正确了,老兄。毋庸置疑,我比你可能会碰上的任何一只猴子都要可怕。好,我离题了,刚说到哪?喔,对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猴子的事,而且我当然不是被塔罗召唤来的,反正也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昨晚被一只火灵吞下肚了。不过那是因为——」
那少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听到这消息,他的脸整个亮起来,双眼大睁,嘴角上弯,缓缓展开微笑,久久不消。他整个人原本像包水泥般瘫在凳子上,忽然间坐直起来,仿佛灌注了新生命;手指紧抓住桌缘,捏得指节喀喀响。
「他死了?你确定?」
「我这双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嗯——也不算是这只啦。我那时是一条蛇。」
「怎么发生的?」他显得不是普通有兴趣。
「召唤中出了错,那个傻瓜念错词什么的。」
希涅克笑得更开怀了,「他照著书念?」
「书,对——咒文通常出自书上。好,请问我们可以回到眼前的正事吗?我可不是整天都很闲。」
「好,不过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少年努力镇定下来,但仍傻呼呼地咧着嘴,还忍不住咯咯笑了一阵,真让我差点跌倒。
「听好,我是认真的,我警告你小心点——喔,该死!」乌鸦威胁地往前踏出一步,却踩进一瓶胶。挣扎一会儿后,我终于把瓶子甩过房间,然后借着木盒角缘把脚趾擦干净。「好,听着,」我边擦边吼,「我到这里来——不是像你臆测那样来杀你,只是要把你带走,而且我建议你别做无谓的抵抗。」
他终于听进去了,「带我走?去哪?」
「你等下就知道了。要换衣服吗?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
「不、不,我不能!」他突然变得心烦意乱,揉揉脸又摩挲着双手。
我试着安慰他,「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从没出门过,从来没有!」
「小弟,你别无选择了。好了,换条裤子如何?这条睡裤有点松,而我通常飞得很快。」
「求求你,」他十分绝望地哀求,「我从没出过门,我三年没踏出去过了,看看我,看看我,明白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啥?你是有点矮矮胖胖的,但比你更糟糕的家伙满街都是,你只要做点运动,别整天窝在这里,很快就能改善的。在卧室里装裱咒文书,根本不是青少年该过的生活。对你的视力也有害。」
「不是——是我的皮肤!还有我的手!看看这里!我很丑!」他开始嘶喊,把双手往我面前猛伸过来,又把头发从脸上拨开。
「很抱歉,我不——」
「当然是这些色块!看!全身都是。」没错,他既然提起,我的确看到一条条垂直的灰黑色带从他的脸上一路延伸到手背。
「喔,那个呀,」我说,「怎么了?我以为你是故意画的。」
希涅克听了,抽噎着露出傻笑,看来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自言自语太久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是黑旋咒吧?」我继续说,「呣,大辛巴威的班扎人曾经用这个咒语——还有别的——让自己看来更有魅力,他们认为年轻的新郎在婚褛前夕让全身布满条纹很帅气;女性也喜欢在身体局部这么做。当然,有钱人才请得起巫师施法。不管怎样,从他们的观点,你看起来十分体面。」我顿了顿,「你的头发除外,糟透了。不过我主人也半斤八两,他可没因此就不在大白天跑来跑去。好,所以呢——」我一面说话,一面留意到屋内某处有扇门砰然关上,「该走了。恐怕没时间换裤子了,你得碰碰上升气流的运气。」
我沿着桌子一跳,少年一惊,从凳子上躲开,节节后退。「不,放过我吧!」
「抱歉,没得谈。」他太吵了,我能感到楼下有动静。「「别怪我,我也别无选择。」
乌鸦跳下地面,开始变化,膨胀到硕大的体型。少年尖叫着转身冲向门口,从门后传来一声应答的叫声,听起来是男性。我听到重重的脚步声爬上楼来。
雅各·希涅克转动门把,却来不及扭开。一只巨大的金色鸟喙从上头俯下,叼起他晨袍的后领,钢爪在地毯上旋转,把底下的地板撕裂。他整个人被往上提,像只吊晃在母亲下颚上的无助幼兽。强有力的翅膀拍动一次,扇起的风把木盒掀翻,带得半宝石劈里啪啦地撞上墙壁。刮起一阵风,少年被投往窗户,接着一只血红色的翅膀升起包住他,玻璃在身旁碎开,冷风拍击他的身子。他失声大喊,疯狂挣扎——然后消失。
当别人赶到洞开的墙前,他们什么也不会看到、不会听到,只除了一道巨鸟的身影掠过草地,一声尖叫在远方升入天际。
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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