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舞台上的喧嚣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鸟鸣和远虑的车水马龙声。在她的脑海中，记忆中的光亮已经取代了戏院里的黑暗。
三年前，那座公园，那颗球，他们的欢声笑语。灾难犹如晴天霹霹，就要从天而降。
雅各咧着嘴跑向她，球棒握在她手里，干干的，沉沉的。
打击出去！兴奋极了！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
远方冲撞的声响。
他们没命地跑，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然后，桥上出现了那个怪物……
她揉了揉眼。不过，就算那可怕的日子——真是从此时开始吗？十三岁之前，凯蒂对于魔法师统治的本质没有太多感受。回头想想，她才发现，她心里确实曾有过种种怀疑和直觉，或许该说，她只是没有清楚察觉到而已。
魔法师的权力一直如日中天，任谁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权力曾稍减过。大多时候，他们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关联，总是待在市中心和郊区隐密的别墅里，让房子外头一条条枝叶扶疏的大马路空着。市中心和郊区之间，那些塞满小店铺、荒地、工厂和砖房的街道，就留给剩下的人，魔法师偶而会乘着黑色的大型汽车经过，除此之外，只有透过漂浮在街道上空、行踪不定的警戒球才感觉得到他们。
「它能保护我们，」某天晚上，一颗红色的大球默默跟着她从学校回家之后，凯蒂的父亲这么对她说。「不用怕它们。如果你是个乖女孩，它们就不会伤害你。只有坏人、小偷和间谍才需要害怕。」可是，凯蒂真的很害怕。从此，她常梦见发光的红色球体追着她。
她父母没有这种恐博。他们两个人都没什么想象力，却非常清楚他们在伟大的伦敦底下扮演的角色有多么渺小。他们认为，魔法师拥有优越的身分地位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于他们一成不变的统治本质也全然接受。他们觉得这让人很安心。
「我愿意为首相而死，」他父亲常这么说，「他是个伟人。」
「他让捷克人不敢轻举妄动，」她母亲说，「没有他的话，轻骑兵可能会沿着克莱普汉大街长驱直入，你可不希望那样吧，亲爱的，啊？」
或许吧，凯蒂心想。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伦敦南郊巴尔汉的连栋房屋里。她家很小，楼下有客厅和厨房，外头后面还有间小浴室。楼上有个小梯台和两间卧房，她和她父母各睡一间。梯台上有一面细长的镜子，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每天早上，他们三个人会轮流站在镜子前面梳头、整理衣服。她父亲一弄起领带就没完没了，凯蒂永远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他才刚打好，又要拆开，把那条细长的布穿进去、往上拉、转个弯再绕出来，弄个没完，她几乎看不出来每次打出来的结果究竟有什么差别。
「仪容是非常重要的，凯蒂，」他会皱着眉头，检查那条打了无数次的领带，边对她说，「做我这份工作的人，只有一次机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凯蒂的父亲是个精瘦的高个儿，固执己见，却又拙于言词。他在伦敦市中心一间大型百货公司当楼层经理，深以这份职卖为傲。他负卖的皮件部门相当宽敞，低矮的天花板下亮着微弱的橘色灯光，随处可见用鞣制的动物毛皮做成的昂贵皮包和公事包。皮制品是奢侈品，也就是说，客人大多是魔法师。
凯蒂曾经去过一两次，浓重的皮革制品味扑鼻而来，熏得她头昏脑胀。
「不要挡住魔法师的路，」她父亲说。「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喜欢任何人挡路，就连你这种漂亮小女孩也不例外。」
「我要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魔法师呢？」凯蒂问。当时她七岁，不知该怎么判断。
「他们永远都打扮得很体面，表情睿智严肃，有时候手里还会拿着精美的手杖。他们会擦一些昂贵的香水，不过，有时你还是感觉得出来他们身上有几分魔力，比方说奇怪的香味，诡异的化学物品味……但如果你闻得到这些味道，那就表示你离他们太近了！别挡住他们的路。」
凯蒂信誓旦旦答应她父亲。只要有客人来到皮件部门，她就会匆匆忙忙跑到远处的角落里，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她父亲跟她说的方法没什么用，每个客人的打扮看来都很体面，也有很多人手里拿着手杖，皮制品的恶臭更是掩盖了任何不寻常的味道。不过，她很快就学会了用其他线索来判断。魔法师的眼神往往带着几分严厉，脸上也总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父亲会一下子变得正经八百。他和他们交谈时，总是显得很笨拙，焦虑得连身上的衣服都会起皱纹，领带也紧张得歪七扭八。他们说话时，他会微微屈膝点头来回应。这些蛛丝马迹很微妙，看在凯蒂眼里却够清楚了，不知为何，这竟让她觉得困窘，甚至有点难过。
凯蒂的母亲在巴墨羽毛笔公司当接待员，这间老店藏身在伦敦南区许多书籍装订公司和羊皮纸商之间。他们公司提供魔法师施法时所需的特殊羽毛笔。羽毛笔又慢又难写，使用起来很麻烦，还愿意使用的魔法师愈来愈少。连巴墨公司自己的员工也都改用原子笔了。
偶而会有魔法师上门来看新款的笔，因此，这份工作让凯蒂的母亲有机会一窥魔法师的真面目。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觉得很刺激。
「她真的好有魅力噢，」她说。「她的衣服是用最顶级的金红色塔夫绸做的，我敢保证一定是来自拜占廷！而且她真的好威风！响指一打，每个人都像蟋蟀一样跳了起来，听候她差遣。」
「好粗鲁噢。」凯蒂说。
「你年纪还太小了，宝贝，」她母亲说。「不，她是个伟大的女人。」
凯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后，她发现母亲泪汪汪地坐在厨房里。
「妈！怎么了？」
「没事。唉，我怎么会这么说呢？我是有点难过。凯蒂，恐怕……恐怕我已经失业了。噢，亲爱的，我们要怎么跟你父亲说呢？」
凯蒂让母亲坐下来，替她泡了壶茶，弄了块饼干。她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子，凯蒂才在叹息声中得知来龙去脉，巴墨老先生退休了。他的公司落入三位魔法师手里，他们不喜欢用普通人当员工，引进一批新人之后，就把原本的员工给裁了一半，凯蒂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凯蒂大为愤慨。
「他们当然可以，这是他们的权力。他们保卫国家，让我们称霸全世界。他们有很多特权。」她母亲擦了擦泪水，又吞了一口茶。「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有点难过，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不管难不难过，从那天起，凯蒂的母亲就再没去巴墨上班。几个星期之后，一位同样也遭解雇的朋友希涅克太太替她找了份在印刷厂当清洁工的工作，日子又重新上了轨道。
凯蒂却永远都没忘记。
凯蒂的父母是《泰晤士报》的忠实读者，每天都从报上得知英军最新的战绩。几年以来，战事似乎进展得相当顺利。帝国的领土一季又一季不断扩张，财富从世界各地流回首都伦敦。不过，成功也是有代价的，报上不断提醒所有读者，慎防从敌国来的间谍和破坏份子，他们可能就住在寻常的人家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进行一些诡计，企圈颠覆英国。
「凯蒂，睁大你的眼睛，」她母亲这么建议她，「没人会注意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谁知道你会看见什么。」
「尤其是在这附近，」她父亲的口气听来有点酸，「在巴尔汉这里。」
凯蒂住的这一区素以历史悠久的捷克社区闻名。大街上错落着几间卖罗宋汤的小餐馆，厚重的网眼帘配上窗台上五彩缤纷的盆栽，相当引人注目。酒吧外头的街道上，晒黑了的老先生垂着白胡须在下西洋棋，玩保龄球。许多移民早在格莱斯顿时代就来到了英国，现在，许多当地的公司都由他们的孙儿接手经营。
这一区很繁荣（这里有几间重要的印刷公司，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希涅克父子印刷公司），但它浓厚的欧陆色彩使得夜警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凯蒂年纪愈来愈大，像是在大白天里目睹身穿灰色制服四处巡逻的警察破门而入，把民众的家当扔到街上这种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有时会看见他们把年轻人抓上车带走，有时则是安然无恙的一家人在收拾家里那一团混乱。尽管她父亲一再安抚，这样的场景仍旧让她感到不安。
「警察得让人知道他们可没闲着，」他强调，「这样才能让那些爱惹麻烦的人不敢乱来。凯蒂，相信我，他们如果没有足够的情报，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爸，可那些是希涅克先生的朋友欸。」
他咕哝了一声，「那他挑朋友的时候，就应该更小心才对，是吧？」
凯蒂的父亲其实对希涅克先生一直很客气，毕竟，替凯蒂的母亲找了份新工作的人正是他太太。希涅克家是当地的望族，有许多魔法师光顾他家的生意。他家的印刷厂占据了凯蒂家附近一大块土地，提供当地人许多工作机会。尽管如此，希涅克家向来就不是特别有钱，他们住在一间杂乱加盖而又破败的大房子里，隔着一座杂草和月桂树茂盛过头的花园，离马路有一段距离。认识了希涅克家的小儿子雅各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凯蒂熟悉的地方。
凯蒂比同年的孩子要高，而且愈长愈高，愈长愈瘦，学校的长袖衬衫和长裤穿起来都显得松垮垮的，体格也比外表看起来要强壮。很多曾当着她的面开她玩笑的男生后来都后悔了，因为，只要是拳头能够解决的事，她绝不会浪费半滴口水。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深得近乎黑色，直直的，只有发梢喜欢乱翘。她把头发剪得比其他女孩都短，只到脖子的一半。
凯蒂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对浓密的黑眉毛。她所有的感觉都写在脸上。她的感觉总是来得又急又快，所以那对眉毛和那张嘴总是不停在变化。
「你脸上表情千变万化，」雅各曾这么说，「呃，我这是在称赞你！」一看见凯蒂愤怒的眼神，雅各赶忙解释。
他们俩同班了好几年，一起学习各式各样普通人小孩学习得到的课程。毕业后，学生往往都要到城里的工厂和作坊谋生，学校因此鼓励他们学习一技之长。他们学的包括陶艺、木雕、金属加工和简单的数学。工程绘图、编织和烹饪也有教，像凯蒂这种喜欢文字的人，也有阅读和写作的课可以选，前提是这些技巧以后要用在秘书之类的正当工作上。
历史是另外一门重要科目，他们每天都会学习英国光荣的发展史。凯蒂很喜欢这些课程，常可以听见许多和魔法以及遥远国家的故事，但总觉得学习的过程中受到某些限制。她常会举手发问。
「好，凯蒂，这次又是什么问题啊？」不论老师们再怎么掩饰，声音中总透着一丝疲倦。
「老师，再跟我们多讲一些那个被格莱斯顿先生推翻的政府的事情。你说，他们原本就已经有国会了。我们现在也有了国会。为什么旧的那个那么坏呢？」
「这个嘛，凯蒂，如果你有注意听的话，我说过，旧国会不是坏，而是差。当时的国会是由像你我一样没有丝毫魔法的普通人管理的。你能想象吗？当然，这也就是说，他们时常遭受其他强大国家的骚扰，却束手无策。好，对我们来说，当时最危险的国家是哪一个……让我看看……雅各？」
「不知道，老师。」
「大声点，孩子，讲话不要含含糊糊！真想不到你竟然不知道，雅各，其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怎么会不知道。答案当然是神圣罗马帝国，你的祖先！这个捷克皇帝从他在布拉格的城堡里统治欧洲大部分地区，他胖到得坐在一张用铁和黄金打造的宝座上，底下装上轮子，用一头骨白色的公牛拉，才能在长廊里行动。如果他想离开城堡，他们就得用强化的滑轮把他放下来。他在鸟舍里养了很多鹦鹉，每天晚上就射一只不同颜色的来当晚餐。孩子，没错，你们可能会觉得很恶心。当年统治欧洲的是那种人，而我们的国会竟然束手无策。他统治着一大群邪恶腐败的魔法师，其中的领袖是一位名叫汉斯·梅林克的魔法师，据说他是个吸血鬼噢。他们的大军开往——好，凯蒂，你又有什么问题啊？」
「嗯，老师，如果旧国会那么无能，那个眫皇帝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入侵英国，他从没这么做，对吧？还有，为什么……」
「凯蒂，我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可不是魔法师啊！英国很幸运，就这么简单。布拉格的动作一直都很慢，那个皇帝整天就是喝啤酒，纵情声色，但他早晚会把邪恶的目光望向英国，你最好相信我。幸好，当时在伦敦有一批魔法师，可怜又无能的部长偶而会向他们求救。其中一位魔法师就是格莱斯顿先生。他发现我们情况危急，决定先发制人。你们记得他做了什么事吗，孩子？好，席维斯特，你说。」
「老师，他说服部长把权力交给他。有天晚上，他去看他们开会，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所有人当场选他当首相。」
「没错，席维斯特，你真是个好孩子，我要给你一颗星。没错，这就是史上的长议之夜。在国会进行了漫长的辩论之后，辩才无碍的格莱斯顿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部长听从他的意见，集体请辞。隔年，他就筹画了一次攻击布拉格的自卫行动，推翻了神圣罗马帝国。阿比盖尔，有什么问题？」
「老师，他有放了那些鹦鹉吗？」
「我想他一定有。格莱斯顿非常仁慈。他是位朴实的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很节制，而且每天穿的都是同一件浆过的衬衫，只有到星期天才脱下来让母亲替他清洗。从此之后，伦敦日益壮大，布拉格则逐渐没落。如果雅各不要这么没有礼貌、无精打采坐在位子上的话，他可能也晓得就是在这个时候，很多像他们家这样的捷克人移民到英国来。许多布拉格最优秀的魔法师也跟了过来，帮助我们建立现代的英国。好，或许……」
「可是，老师，我以为你说所有的捷克魔法师都很邪恶腐败。」
「这个嘛，我想，邪恶的魔法师全都被杀光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凯蒂？其他魔法师先前不过是受了误导，后来就改过自新了。钟声响了！午餐时间到！不行，凯蒂，我现在不能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了。大家起立，把椅子放到桌下，离开教室，不许出声！」
在这样的讨论之后，雅各往往会变得闷闷的，但他不会闷太久。他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个子瘦小，发色深浓，总是敞着张桀傲不驯的脸。他喜欢玩游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常和凯蒂一起在他父母那座荒烟蔓草的花园里玩耍。他们要嘛踢足球，要嘛练习射箭，玩着克难的板球游戏，而且总是离他那些体型庞大、性格暴躁的家人远违的。
希涅克先生名义上是一家之主，不过，他和别人一样，在希涅克太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她浑身上下充满母性活力，顶着宽阔的肩膀和丰满的胸部，像艘西班牙大帆船一样，乘着飘忽不定的风，在屋里晃来晃去，不是嘻嘻哈哈地狂笑不止，就是扯着大嗓门用捷克话痛骂四个不听话的儿子。雅各的哥哥卡尔、罗伯特和阿弗雷德全都遗传了母亲魁梧的身材，只要他们一靠近，他们的体型、力量和低沉回荡的声音总是把凯蒂吓得不敢出声。希涅克先生和雅各一样，又瘦又小，皮革般的皮肤每每让凯蒂想起干瘪的苹果皮。他只要一抽那柄弯弯的花楸木烟斗，就会有一股甜甜的烟味盘旋在房子和花园四周。
雅各深深以他的父亲为傲。
「他真的很厉害，」对着屋子墙壁玩英式壁手球之后，雅各在树下休息时告诉凯蒂。「讲到羊皮纸和皮革的手艺，没人比得上他。你真该看看最近他在做的那本袖珍型的咒语手册，上面有金银两色的旧布拉格式浮雕花纹，而且小得不可思议！他还画了些钜细靡遗的小型动物和花朵图案，然后再把小块的象牙和宝石镶在里面。只有我爸做得出这种东西。」
「做好了之后，一定可以卖上一大笔钱吧，」凯蒂说。
雅各把嘴里嚼的草根吐了出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他冷冷地说。「那些魔法师没有给他应有的钱，从来都没有。那间工厂都快撑不下去了。你看看……」他抬起头，对着房子点了点，屋顶上的石板歪七扭八，百叶窗扭曲变形，沾满灰尘，走廊上的门也已经掉漆了。「你以为我们应该住在这种鬼地方吗？少来了！」
「已经比我家大很多啦。」凯蒂说。
「希涅克是全伦敦第二大的印刷厂，」雅各说，「只有雅罗斯拉夫比我们大。可是，他们不管什么东西都做，一般的皮质封面、年历、索引，没什么稀奇的。只有我们在做精美的东西，这才叫做真正的手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魔法师上门，请我们装订他们的书，凸显个人风格。他们喜欢那种独一无二、雍容华贵的触感。上星期，我爸完成了一张封面，前面有一个用小钻石镶成的五芒星。简直笑死人了，可是那女人要的就是这样。」
「为什么那些魔法师没有付你父亲一个好价钱呢？他有可能会偷工减料，东西愈做愈差，他们应该会担心这一点才对，你不觉得吗？」
「我爸才不屑那么做呢。真正的关键是，他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得乖乖听话才行，不然他们会要我们关门，让别人来接管我们的生意。别忘了，我们是捷克人，可疑的家伙。就算希涅克家在伦敦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还是不受信赖。」
「什么？」凯蒂气得火冒三丈，「真是太可笑了！他们当然信赖你们啊，不然他们一定会把你们赶出去。」
「他们需要我们的技能，所以才容忍我们。因为英国和欧陆之间一直在打仗，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以免我们和间谍挂勾。比方说，爸的工厂里永远都有一个搜寻球，也总是会有人跟踪卡尔和罗伯特。两年之内，警察就上门搜查过四次。上一次简直把整个家都掀了。我祖母当时正在她那个老锡盆里洗澡，他们竟然就这样把她连人带盆扔到街上。」
「好可怕。」凯蒂将板球高高扔到空中，再伸出手接住。
「是啊，这就是你所谓的魔法师。我恨死他们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怎么了？你又在噘嘴了。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凯蒂赶紧把嘴巴恢复原状。「我只是在想，你恨这些魔法师，可是，你爸还有你那些在他工厂工作的哥哥，你全家人都站在他们那边。你们生产的一切东西最后几乎都到了他们手里，但他们却对你们这么坏，这没道理。你的家人为什么不采取些行动呢？」
雅各苦笑了一阵。「我爸有句名言：『在鲨鱼身后游泳最安全。』我们做一些漂亮的东西给魔法师，讨他们欢心。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烦我们，希望是这样啦。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马上会拿我们开刀。你又在皱眉头了。」
凯蒂不是很赞成这种作法。「如果你不喜欢魔法师，就不应该和他们合作才对，」她仍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是不对的。」
「什么？」雅各踢了她一脚，看得出来，他真的是有点不高兴。」少来这套！你父母也和他们合作，每个人都一样，还有其他选择吗？如果你不配合，警察或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晚上就会到你家，偷偷把你带走。除了合作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有吗？有吗？」
「好像没有。」
「没有，我们别无选择。除非你活腻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三年前，那座公园，那颗球，他们的欢声笑语。灾难犹如晴天霹霹，就要从天而降。
雅各咧着嘴跑向她，球棒握在她手里，干干的，沉沉的。
打击出去！兴奋极了！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
远方冲撞的声响。
他们没命地跑，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然后，桥上出现了那个怪物……
她揉了揉眼。不过，就算那可怕的日子——真是从此时开始吗？十三岁之前，凯蒂对于魔法师统治的本质没有太多感受。回头想想，她才发现，她心里确实曾有过种种怀疑和直觉，或许该说，她只是没有清楚察觉到而已。
魔法师的权力一直如日中天，任谁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权力曾稍减过。大多时候，他们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关联，总是待在市中心和郊区隐密的别墅里，让房子外头一条条枝叶扶疏的大马路空着。市中心和郊区之间，那些塞满小店铺、荒地、工厂和砖房的街道，就留给剩下的人，魔法师偶而会乘着黑色的大型汽车经过，除此之外，只有透过漂浮在街道上空、行踪不定的警戒球才感觉得到他们。
「它能保护我们，」某天晚上，一颗红色的大球默默跟着她从学校回家之后，凯蒂的父亲这么对她说。「不用怕它们。如果你是个乖女孩，它们就不会伤害你。只有坏人、小偷和间谍才需要害怕。」可是，凯蒂真的很害怕。从此，她常梦见发光的红色球体追着她。
她父母没有这种恐博。他们两个人都没什么想象力，却非常清楚他们在伟大的伦敦底下扮演的角色有多么渺小。他们认为，魔法师拥有优越的身分地位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于他们一成不变的统治本质也全然接受。他们觉得这让人很安心。
「我愿意为首相而死，」他父亲常这么说，「他是个伟人。」
「他让捷克人不敢轻举妄动，」她母亲说，「没有他的话，轻骑兵可能会沿着克莱普汉大街长驱直入，你可不希望那样吧，亲爱的，啊？」
或许吧，凯蒂心想。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伦敦南郊巴尔汉的连栋房屋里。她家很小，楼下有客厅和厨房，外头后面还有间小浴室。楼上有个小梯台和两间卧房，她和她父母各睡一间。梯台上有一面细长的镜子，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每天早上，他们三个人会轮流站在镜子前面梳头、整理衣服。她父亲一弄起领带就没完没了，凯蒂永远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他才刚打好，又要拆开，把那条细长的布穿进去、往上拉、转个弯再绕出来，弄个没完，她几乎看不出来每次打出来的结果究竟有什么差别。
「仪容是非常重要的，凯蒂，」他会皱着眉头，检查那条打了无数次的领带，边对她说，「做我这份工作的人，只有一次机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凯蒂的父亲是个精瘦的高个儿，固执己见，却又拙于言词。他在伦敦市中心一间大型百货公司当楼层经理，深以这份职卖为傲。他负卖的皮件部门相当宽敞，低矮的天花板下亮着微弱的橘色灯光，随处可见用鞣制的动物毛皮做成的昂贵皮包和公事包。皮制品是奢侈品，也就是说，客人大多是魔法师。
凯蒂曾经去过一两次，浓重的皮革制品味扑鼻而来，熏得她头昏脑胀。
「不要挡住魔法师的路，」她父亲说。「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喜欢任何人挡路，就连你这种漂亮小女孩也不例外。」
「我要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魔法师呢？」凯蒂问。当时她七岁，不知该怎么判断。
「他们永远都打扮得很体面，表情睿智严肃，有时候手里还会拿着精美的手杖。他们会擦一些昂贵的香水，不过，有时你还是感觉得出来他们身上有几分魔力，比方说奇怪的香味，诡异的化学物品味……但如果你闻得到这些味道，那就表示你离他们太近了！别挡住他们的路。」
凯蒂信誓旦旦答应她父亲。只要有客人来到皮件部门，她就会匆匆忙忙跑到远处的角落里，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她父亲跟她说的方法没什么用，每个客人的打扮看来都很体面，也有很多人手里拿着手杖，皮制品的恶臭更是掩盖了任何不寻常的味道。不过，她很快就学会了用其他线索来判断。魔法师的眼神往往带着几分严厉，脸上也总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父亲会一下子变得正经八百。他和他们交谈时，总是显得很笨拙，焦虑得连身上的衣服都会起皱纹，领带也紧张得歪七扭八。他们说话时，他会微微屈膝点头来回应。这些蛛丝马迹很微妙，看在凯蒂眼里却够清楚了，不知为何，这竟让她觉得困窘，甚至有点难过。
凯蒂的母亲在巴墨羽毛笔公司当接待员，这间老店藏身在伦敦南区许多书籍装订公司和羊皮纸商之间。他们公司提供魔法师施法时所需的特殊羽毛笔。羽毛笔又慢又难写，使用起来很麻烦，还愿意使用的魔法师愈来愈少。连巴墨公司自己的员工也都改用原子笔了。
偶而会有魔法师上门来看新款的笔，因此，这份工作让凯蒂的母亲有机会一窥魔法师的真面目。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觉得很刺激。
「她真的好有魅力噢，」她说。「她的衣服是用最顶级的金红色塔夫绸做的，我敢保证一定是来自拜占廷！而且她真的好威风！响指一打，每个人都像蟋蟀一样跳了起来，听候她差遣。」
「好粗鲁噢。」凯蒂说。
「你年纪还太小了，宝贝，」她母亲说。「不，她是个伟大的女人。」
凯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后，她发现母亲泪汪汪地坐在厨房里。
「妈！怎么了？」
「没事。唉，我怎么会这么说呢？我是有点难过。凯蒂，恐怕……恐怕我已经失业了。噢，亲爱的，我们要怎么跟你父亲说呢？」
凯蒂让母亲坐下来，替她泡了壶茶，弄了块饼干。她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子，凯蒂才在叹息声中得知来龙去脉，巴墨老先生退休了。他的公司落入三位魔法师手里，他们不喜欢用普通人当员工，引进一批新人之后，就把原本的员工给裁了一半，凯蒂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凯蒂大为愤慨。
「他们当然可以，这是他们的权力。他们保卫国家，让我们称霸全世界。他们有很多特权。」她母亲擦了擦泪水，又吞了一口茶。「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有点难过，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不管难不难过，从那天起，凯蒂的母亲就再没去巴墨上班。几个星期之后，一位同样也遭解雇的朋友希涅克太太替她找了份在印刷厂当清洁工的工作，日子又重新上了轨道。
凯蒂却永远都没忘记。
凯蒂的父母是《泰晤士报》的忠实读者，每天都从报上得知英军最新的战绩。几年以来，战事似乎进展得相当顺利。帝国的领土一季又一季不断扩张，财富从世界各地流回首都伦敦。不过，成功也是有代价的，报上不断提醒所有读者，慎防从敌国来的间谍和破坏份子，他们可能就住在寻常的人家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进行一些诡计，企圈颠覆英国。
「凯蒂，睁大你的眼睛，」她母亲这么建议她，「没人会注意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谁知道你会看见什么。」
「尤其是在这附近，」她父亲的口气听来有点酸，「在巴尔汉这里。」
凯蒂住的这一区素以历史悠久的捷克社区闻名。大街上错落着几间卖罗宋汤的小餐馆，厚重的网眼帘配上窗台上五彩缤纷的盆栽，相当引人注目。酒吧外头的街道上，晒黑了的老先生垂着白胡须在下西洋棋，玩保龄球。许多移民早在格莱斯顿时代就来到了英国，现在，许多当地的公司都由他们的孙儿接手经营。
这一区很繁荣（这里有几间重要的印刷公司，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希涅克父子印刷公司），但它浓厚的欧陆色彩使得夜警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凯蒂年纪愈来愈大，像是在大白天里目睹身穿灰色制服四处巡逻的警察破门而入，把民众的家当扔到街上这种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有时会看见他们把年轻人抓上车带走，有时则是安然无恙的一家人在收拾家里那一团混乱。尽管她父亲一再安抚，这样的场景仍旧让她感到不安。
「警察得让人知道他们可没闲着，」他强调，「这样才能让那些爱惹麻烦的人不敢乱来。凯蒂，相信我，他们如果没有足够的情报，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爸，可那些是希涅克先生的朋友欸。」
他咕哝了一声，「那他挑朋友的时候，就应该更小心才对，是吧？」
凯蒂的父亲其实对希涅克先生一直很客气，毕竟，替凯蒂的母亲找了份新工作的人正是他太太。希涅克家是当地的望族，有许多魔法师光顾他家的生意。他家的印刷厂占据了凯蒂家附近一大块土地，提供当地人许多工作机会。尽管如此，希涅克家向来就不是特别有钱，他们住在一间杂乱加盖而又破败的大房子里，隔着一座杂草和月桂树茂盛过头的花园，离马路有一段距离。认识了希涅克家的小儿子雅各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凯蒂熟悉的地方。
凯蒂比同年的孩子要高，而且愈长愈高，愈长愈瘦，学校的长袖衬衫和长裤穿起来都显得松垮垮的，体格也比外表看起来要强壮。很多曾当着她的面开她玩笑的男生后来都后悔了，因为，只要是拳头能够解决的事，她绝不会浪费半滴口水。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深得近乎黑色，直直的，只有发梢喜欢乱翘。她把头发剪得比其他女孩都短，只到脖子的一半。
凯蒂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对浓密的黑眉毛。她所有的感觉都写在脸上。她的感觉总是来得又急又快，所以那对眉毛和那张嘴总是不停在变化。
「你脸上表情千变万化，」雅各曾这么说，「呃，我这是在称赞你！」一看见凯蒂愤怒的眼神，雅各赶忙解释。
他们俩同班了好几年，一起学习各式各样普通人小孩学习得到的课程。毕业后，学生往往都要到城里的工厂和作坊谋生，学校因此鼓励他们学习一技之长。他们学的包括陶艺、木雕、金属加工和简单的数学。工程绘图、编织和烹饪也有教，像凯蒂这种喜欢文字的人，也有阅读和写作的课可以选，前提是这些技巧以后要用在秘书之类的正当工作上。
历史是另外一门重要科目，他们每天都会学习英国光荣的发展史。凯蒂很喜欢这些课程，常可以听见许多和魔法以及遥远国家的故事，但总觉得学习的过程中受到某些限制。她常会举手发问。
「好，凯蒂，这次又是什么问题啊？」不论老师们再怎么掩饰，声音中总透着一丝疲倦。
「老师，再跟我们多讲一些那个被格莱斯顿先生推翻的政府的事情。你说，他们原本就已经有国会了。我们现在也有了国会。为什么旧的那个那么坏呢？」
「这个嘛，凯蒂，如果你有注意听的话，我说过，旧国会不是坏，而是差。当时的国会是由像你我一样没有丝毫魔法的普通人管理的。你能想象吗？当然，这也就是说，他们时常遭受其他强大国家的骚扰，却束手无策。好，对我们来说，当时最危险的国家是哪一个……让我看看……雅各？」
「不知道，老师。」
「大声点，孩子，讲话不要含含糊糊！真想不到你竟然不知道，雅各，其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怎么会不知道。答案当然是神圣罗马帝国，你的祖先！这个捷克皇帝从他在布拉格的城堡里统治欧洲大部分地区，他胖到得坐在一张用铁和黄金打造的宝座上，底下装上轮子，用一头骨白色的公牛拉，才能在长廊里行动。如果他想离开城堡，他们就得用强化的滑轮把他放下来。他在鸟舍里养了很多鹦鹉，每天晚上就射一只不同颜色的来当晚餐。孩子，没错，你们可能会觉得很恶心。当年统治欧洲的是那种人，而我们的国会竟然束手无策。他统治着一大群邪恶腐败的魔法师，其中的领袖是一位名叫汉斯·梅林克的魔法师，据说他是个吸血鬼噢。他们的大军开往——好，凯蒂，你又有什么问题啊？」
「嗯，老师，如果旧国会那么无能，那个眫皇帝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入侵英国，他从没这么做，对吧？还有，为什么……」
「凯蒂，我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可不是魔法师啊！英国很幸运，就这么简单。布拉格的动作一直都很慢，那个皇帝整天就是喝啤酒，纵情声色，但他早晚会把邪恶的目光望向英国，你最好相信我。幸好，当时在伦敦有一批魔法师，可怜又无能的部长偶而会向他们求救。其中一位魔法师就是格莱斯顿先生。他发现我们情况危急，决定先发制人。你们记得他做了什么事吗，孩子？好，席维斯特，你说。」
「老师，他说服部长把权力交给他。有天晚上，他去看他们开会，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所有人当场选他当首相。」
「没错，席维斯特，你真是个好孩子，我要给你一颗星。没错，这就是史上的长议之夜。在国会进行了漫长的辩论之后，辩才无碍的格莱斯顿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部长听从他的意见，集体请辞。隔年，他就筹画了一次攻击布拉格的自卫行动，推翻了神圣罗马帝国。阿比盖尔，有什么问题？」
「老师，他有放了那些鹦鹉吗？」
「我想他一定有。格莱斯顿非常仁慈。他是位朴实的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很节制，而且每天穿的都是同一件浆过的衬衫，只有到星期天才脱下来让母亲替他清洗。从此之后，伦敦日益壮大，布拉格则逐渐没落。如果雅各不要这么没有礼貌、无精打采坐在位子上的话，他可能也晓得就是在这个时候，很多像他们家这样的捷克人移民到英国来。许多布拉格最优秀的魔法师也跟了过来，帮助我们建立现代的英国。好，或许……」
「可是，老师，我以为你说所有的捷克魔法师都很邪恶腐败。」
「这个嘛，我想，邪恶的魔法师全都被杀光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凯蒂？其他魔法师先前不过是受了误导，后来就改过自新了。钟声响了！午餐时间到！不行，凯蒂，我现在不能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了。大家起立，把椅子放到桌下，离开教室，不许出声！」
在这样的讨论之后，雅各往往会变得闷闷的，但他不会闷太久。他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个子瘦小，发色深浓，总是敞着张桀傲不驯的脸。他喜欢玩游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常和凯蒂一起在他父母那座荒烟蔓草的花园里玩耍。他们要嘛踢足球，要嘛练习射箭，玩着克难的板球游戏，而且总是离他那些体型庞大、性格暴躁的家人远违的。
希涅克先生名义上是一家之主，不过，他和别人一样，在希涅克太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她浑身上下充满母性活力，顶着宽阔的肩膀和丰满的胸部，像艘西班牙大帆船一样，乘着飘忽不定的风，在屋里晃来晃去，不是嘻嘻哈哈地狂笑不止，就是扯着大嗓门用捷克话痛骂四个不听话的儿子。雅各的哥哥卡尔、罗伯特和阿弗雷德全都遗传了母亲魁梧的身材，只要他们一靠近，他们的体型、力量和低沉回荡的声音总是把凯蒂吓得不敢出声。希涅克先生和雅各一样，又瘦又小，皮革般的皮肤每每让凯蒂想起干瘪的苹果皮。他只要一抽那柄弯弯的花楸木烟斗，就会有一股甜甜的烟味盘旋在房子和花园四周。
雅各深深以他的父亲为傲。
「他真的很厉害，」对着屋子墙壁玩英式壁手球之后，雅各在树下休息时告诉凯蒂。「讲到羊皮纸和皮革的手艺，没人比得上他。你真该看看最近他在做的那本袖珍型的咒语手册，上面有金银两色的旧布拉格式浮雕花纹，而且小得不可思议！他还画了些钜细靡遗的小型动物和花朵图案，然后再把小块的象牙和宝石镶在里面。只有我爸做得出这种东西。」
「做好了之后，一定可以卖上一大笔钱吧，」凯蒂说。
雅各把嘴里嚼的草根吐了出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他冷冷地说。「那些魔法师没有给他应有的钱，从来都没有。那间工厂都快撑不下去了。你看看……」他抬起头，对着房子点了点，屋顶上的石板歪七扭八，百叶窗扭曲变形，沾满灰尘，走廊上的门也已经掉漆了。「你以为我们应该住在这种鬼地方吗？少来了！」
「已经比我家大很多啦。」凯蒂说。
「希涅克是全伦敦第二大的印刷厂，」雅各说，「只有雅罗斯拉夫比我们大。可是，他们不管什么东西都做，一般的皮质封面、年历、索引，没什么稀奇的。只有我们在做精美的东西，这才叫做真正的手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魔法师上门，请我们装订他们的书，凸显个人风格。他们喜欢那种独一无二、雍容华贵的触感。上星期，我爸完成了一张封面，前面有一个用小钻石镶成的五芒星。简直笑死人了，可是那女人要的就是这样。」
「为什么那些魔法师没有付你父亲一个好价钱呢？他有可能会偷工减料，东西愈做愈差，他们应该会担心这一点才对，你不觉得吗？」
「我爸才不屑那么做呢。真正的关键是，他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得乖乖听话才行，不然他们会要我们关门，让别人来接管我们的生意。别忘了，我们是捷克人，可疑的家伙。就算希涅克家在伦敦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还是不受信赖。」
「什么？」凯蒂气得火冒三丈，「真是太可笑了！他们当然信赖你们啊，不然他们一定会把你们赶出去。」
「他们需要我们的技能，所以才容忍我们。因为英国和欧陆之间一直在打仗，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以免我们和间谍挂勾。比方说，爸的工厂里永远都有一个搜寻球，也总是会有人跟踪卡尔和罗伯特。两年之内，警察就上门搜查过四次。上一次简直把整个家都掀了。我祖母当时正在她那个老锡盆里洗澡，他们竟然就这样把她连人带盆扔到街上。」
「好可怕。」凯蒂将板球高高扔到空中，再伸出手接住。
「是啊，这就是你所谓的魔法师。我恨死他们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怎么了？你又在噘嘴了。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凯蒂赶紧把嘴巴恢复原状。「我只是在想，你恨这些魔法师，可是，你爸还有你那些在他工厂工作的哥哥，你全家人都站在他们那边。你们生产的一切东西最后几乎都到了他们手里，但他们却对你们这么坏，这没道理。你的家人为什么不采取些行动呢？」
雅各苦笑了一阵。「我爸有句名言：『在鲨鱼身后游泳最安全。』我们做一些漂亮的东西给魔法师，讨他们欢心。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烦我们，希望是这样啦。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马上会拿我们开刀。你又在皱眉头了。」
凯蒂不是很赞成这种作法。「如果你不喜欢魔法师，就不应该和他们合作才对，」她仍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是不对的。」
「什么？」雅各踢了她一脚，看得出来，他真的是有点不高兴。」少来这套！你父母也和他们合作，每个人都一样，还有其他选择吗？如果你不配合，警察或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晚上就会到你家，偷偷把你带走。除了合作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有吗？有吗？」
「好像没有。」
「没有，我们别无选择。除非你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