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玛莎下一次见到格里芬，是在两个轮班之后。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排在下班打饭的队伍里，和别人一样等着她那份面条汤。
“你有没有好好思考一下上次我对你说的话？”格里芬问。
玛莎没有理他。
“琼斯，别再和我冷战了。这招已经过时了。我明白你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而且我们之间确实有仇；但是在这里——在‘赤’工厂里——我俩都只是千万个迷失灵魂中的一小部分。而且，这个地方确实有些不对劲。”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做什么。”玛莎回答道。
“听我讲五分钟的话。”他建议道，“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抓到你。我把很多的筹码都押在了这个任务上：重要的升职机会，还有法师大人的青睐。”
“你的筹码和我没关系。”
格里芬耸了耸肩，“无论你怎么说，情况都已经发生了变化。目前，我个人并不在乎你会怎样，我只想活着从这里出去。而且我看，如果你一直被关在这里的话，大概你自己的任务也会受到影响吧？”
玛莎嘲讽地看着他，“那不然呢？你是想建议我和你一起组个队，从这里逃出去吗？”
“如果你这么讲，听上去就很蠢。”格里芬说，“但是我确实认为，如果有了你这个盟友，那么我逃出‘赤’工厂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玛莎·琼斯啊。法师大人既然这么急迫地想要抓住你，你一定有些不俗的手段。”
他们一起坐在玛莎的笼子里，吃着那点可怜的食物。
“你说吧，”玛莎说，“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这里面有些古怪。法师大人不——”
“如果你非得提到他的话，那就直接叫他‘法师’，”玛莎打断道，“你一说‘大人’两个字，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格里芬点了点头，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法师他都无知无觉。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其他国家眼中，日本只是全球帝国的一部分而已，守望者系统覆盖了全境，联合镇压军负责管辖，和所有地方一模一样。”
“继续说下去。”
“我追着你一路穿过了俄罗斯联邦。我们上一次狭路相逢是在一号船厂，你还记得吗？”
她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跟每次一样，你还是从我的眼皮下逃跑了。滑不留手的玛莎·琼斯。但是那时，我手里握着不少好用的线索。玛莎，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当你环游世界、不停地结识新的人并且要求他们也都记住你时，你就一定会留下足迹。”
“我告诉过你，要你继续说下去。”
格里芬笑了，“我很确定你会乘船到日本去，所以我想抢先一步，在日本等你。不过，即便我是联合镇压军的成员，想要在不同辖区之间穿梭，都一定要提前得到批准才可以。于是，我联系了日本的分部，申请带着我的小队一起，乘飞机前往本州。他们拒绝了我的申请。根据他们所说，那里是禁飞区，因为日本工厂专门负责一些敏感的特殊工作。你在那里见到人脸金属球了吗？”
“没有。”她承认道。
“日本的联合镇压军告诉我，即便是人脸金属球也不能进入日本领空，因为他们的能量场会对施工中的导航系统产生负面影响。唯一进出日本的渠道就是坐船。你不觉得这听上去非常可疑吗？”
玛莎皱了皱眉头，“这项规定确实很多余。但我也觉得，这里有些古怪。当我靠近‘黑’和‘白’工厂的时候，我的感官屏蔽器就坏掉了。我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格里芬点了点头，显得很感兴趣。“我联系了我的长官，”他说，“她是法师大——法师的分部领导之一。我请她帮我托托关系，甚至请法师亲自命令日本的联合镇压军批准我们的飞机进出，可是就连她也碰壁了。日本分部的人告诉她，我的情报是错误的。玛莎·琼斯根本没打算来日本。据他们说，他们的数据显示，玛莎·琼斯正乘坐一艘超级油轮前往朝鲜清津。他们建议我带着小队去那里。”
“但你仍怀疑我在日本？”玛莎问。
“琼斯，我确信你在日本。虽然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失败，但我至少摸透了你的思考方式，学会了如何捕捉你留下的足迹。日本分部是错的。我把想法告诉了长官，然后坚决而不失礼貌地请求她替我办成这件事。于是时间拖得更长了。我很快就要没时间了。你随时都有可能继续逃跑。所以，琼斯，我灵机一动，准备以你为榜样，好好学习。”
“你的意思是，你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她讽刺道。
“呵呵，你真幽默。我藏了起来。我追着你留下的足迹，登上了一艘前往横滨的补给船。我只带了我的亲信，鲍勃·拉菲尔蒂。剩下的人都留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等长官的批准令下来，再一起飞到日本与我会合。据我所知，他们至今还滞留在那里，摩拳擦掌。”
“据你所知？”
格里芬把他的食盆放在地上。“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那部可以直接联系联合镇压军高层的手机就失灵了。”他说，“那是大天使系统的一部分，可是它也罢工了。我和我的小队、‘勇敢者号’还有长官都失联了。琼斯，如你所见，我那部特殊的手机也坏掉了——正如你的屏蔽器一样。”
玛莎把勺子丢进食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五分钟快到了，格里芬。”她说。
“巡逻队将我和拉菲尔蒂团团围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小时。我们出示了身份证明，可是他们看上去对证明并不在意。拉菲尔蒂试图让他们理解，我们是货真价实的联合镇压军成员。他们直接给他的脑袋来了一枪，就像是刑场处决一样，没有什么预先警告，简简单单的一个双击，人就没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日本的情况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于是你投降了？”
格里芬皱了皱眉头，“我是个士兵。我见过真正的杀戮。我不怕你笑话——那些突袭巡逻队的人，他们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有些时候你要浴血死战，有些时候，你则要学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双手抱头投降保命。”
他抬头看了看他们头顶的一重重铁笼。哭泣和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某个地方，有人正因为痛苦或是沮丧而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警卫们在大吼。尽管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个地方弥漫的恶臭，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绝望。
“虽然我们现在的处境不能算多好，”格里芬说，“但至少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琼斯，你相信希望吗？”
“这还用问吗？”她说。
他笑了，“当你除了希望之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希望就是这样的感觉。”
玛莎饿着肚子，双手战抖，逼迫自己熬过“白”工厂十九号甲板的下一次轮班。她不慎用焊接枪重度烫伤了拇指的指肚，因此她拖慢了传送带的进度，一个警卫狠狠地打了两次她的肋下。
她忍着痛，重新投入到单调艰巨的苦工之中。她忽然意识到，她在这里的奴隶生涯并不只是另一场不得不经受的考验。这一次，她无法再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努力挣扎着活下来，然后再回首唏嘘。这就是结局了。直到她死，她都会重复着这样的工作。除非她想改变现状，否则她的余生，就真的只剩下“赤”工厂劳改营和“白”工厂流水线了。
如果她的生命就在这里终结，那么全世界的命运也会随之终结。她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全世界都在等她昂首前进。博士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还有她的母亲和父亲……
她拒绝哭泣。如果她现在哭出来的话，她一定会不小心漏过一个电路板。这样的话，警卫又会来打她一顿，或者更糟。
她想到了格里芬。她想到了希望。
她想到了一个正替她保管着耳环的小女孩。
玛莎已经逐渐摸到了该如何在这里讲故事的规律。如果有太多的人在工休换班的时候往来于住宿区甲板之间，一定会被警卫们注意到，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安排了时间表：以三个夜晚为一个循环。第一夜，仁和另一个叫小野的男孩会负责将一组囚犯带到她身边，而那些已经听过她故事的囚犯则会相应地替换到那些人的笼子中去。第二夜，玛莎会好好休息，由所有听过故事的人来负责把故事更远地传播出去，讲给他们自己身边的人听。第三夜，玛莎便会悄悄离开她的笼子，去到不同的甲板上，把故事讲给一组全新的人听。
“我也想听你讲个故事。”在排队打饭的时候，格里芬对玛莎说。
“还是别了。你留在自己的笼子里就好。”她对他说。
“但是——”
“格里芬，如果你还想与我合作，你就必须得先学会听从我的指示。”
格里芬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故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个琼斯讲起故事来确实很有一套，他不得不承认——她懂得如何去鼓舞人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他们一旦听过了她的故事，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讲给更多的人听。于是，就在这样的口耳相传里，格里芬间接听到了玛莎讲过的大部分故事。
玛莎重重地在她的金属床上躺了下来。她刚刚结束一轮轮班，过度的疲劳让她感觉大脑仿佛都要停转了。她的双手缠满了脏兮兮的绷带，大部分都是她从自己被单上撕下来的布条。警卫根本不在乎工人会不会受伤。这里完全没有急救箱或是任何药品。
仁出现在她笼子前的走道里。今夜轮到她讲故事了，她必须盛大登场。
“拜托了，仁，让我休息十分钟。”她叹了口气。
仁摇了摇头，“玛莎·琼斯，今夜的听众还没到。你有充足的休息时间。”
他走进她的笼子，快速而充满敬意地对她鞠了鞠躬。他再一次把自己的那份饭拨给了她一些。不管玛莎有多少次请他先照顾好自己，他都依然坚持要这样做。
“仁，真的谢谢你，但是拜托了——”
“玛莎·琼斯，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他说。他又鞠了一躬。
“什么传闻？”她问。
“我听说，外面还有第三座工厂，玛莎·琼斯。由纪听说之后告诉了羽松，他告诉了小野，然后小野告诉了我。”
她坐起身来，“第三座工厂？什么意思？”
仁耸了耸肩，“已经有了‘黑’工厂和‘白’工厂，在它们之外还有第三座工厂，名字叫‘交番[. “交番”是日语中汉字的直译，意为“治安岗亭”，是塔迪斯的同类。
]’。”
“‘交番’？”
仁热切地点了点头，“‘赤’和‘黄’劳改营为‘白’工厂服务，‘青’和‘绿’劳改营为‘黑’工厂服务。不过，在它们之外，还有‘交番’的存在。你看，由纪听说了，然后告诉了羽松，然后又告诉了——”
“仁，求求你说重点吧。”玛莎恳请道。
“每个月，”仁说，“警卫都会到‘赤’这里，带走一些人，要他们去‘交番’工作。每个月都会选三十个人。如果没有人自动请缨前去，警卫就会随机挑选。”
“你可以自愿去那里工作吗？”她问。
仁点了点头，“由纪是这么告诉羽松的。”
“可‘交番’到底是做什么的？”
仁做了个鬼脸，“这个我可不知道。但是别人说，那里是逃离劳改营的通途。”
“为什么？”
“因为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玛莎这样告知了格里芬。
格里芬陷入了沉思。
站在格里芬笼子前的走道里，玛莎依然感到极度不适，这感觉就像她在故意向敌人示好一样。
“他们说这是一条逃离劳改营的路。”玛莎补充道。
格里芬点了点头，“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琼斯，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去了那里的人都死了。”
“正确。”
“但是，万一那些没有回来的工人只是被挪到了新的地方、换了份条件更好的工作呢？作为额外劳动的奖励。”
格里芬耸了耸肩，“琼斯，我还是觉得这个主意太冒险了。”
玛莎有些垂头丧气，“我也这么觉得。”
格里芬看了看她，“你真的考虑过要试试看？”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有可能会死’听上去要比‘必死无疑’稍微好一点儿，不是吗？像你这样的士兵难道不会做出这样的权衡吗？”
格里芬嗤笑了一声，回应道：“这份刺激我可受不起。”
“那要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留在这里干活，直到死为止？”
他站起身来，和她面对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安保系统的弱点。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几个漏洞。虽然这样说还为时尚早，但是琼斯，我宁可尝试从一个我已经熟悉的地方逃脱出去，也不愿冒那个风险，去面对兴许还要更加糟糕的陌生境地。”
她点了点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
“琼斯，你准备走这条路，对不对？”格里芬问。
“我还没决定，”她说，“大约不会。你说得有道理。虽然‘赤’工厂劳改营已经够糟了，但是别的地方也不一定比它强到哪里去。”
号角声和警铃一齐大作。
“‘交番’，‘交番’！有人想主动报名去‘交番’工厂工作吗？”警卫们喊道，“有人自愿吗？那里的条件好得多！有福利！在‘交番’待上两个星期，就能重获自由之身！”
没有任何一个奴隶发出响动。他们都透过自己的笼子，呆呆地看着下方。
“那好吧，”警卫首领对手下吩咐道，“那就随机选号，凑三十个人出来！”
警卫们浏览了一遍他们手里的名单，便开始喊出选中的编号。
“我报名。”玛莎喊道。
警卫首领点了点头，对玛莎做了个手势，“很好。请到这下面来。”
“我也报名！”仁大喊。
“奴隶，过来排队吧。”警卫首领答道。
仁跑到玛莎身后时，她猛地转身瞪着他。“不，你不能这样！”她小声威胁道。
“玛莎·琼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仁笑着说。
“天哪，拜托了，别这样……”玛莎呻吟道。
“我报名！”小野喊道。
“我也报名！”户神说。
“不！不，不要！”玛莎愤怒道。
“我也报名。”另一个声音说。格里芬脚步沉重地走下自己笼边的铁格楼梯，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儿强。”他对警卫们说。警卫们逼着他排好队。他对玛莎点头致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应该感到欣喜，还是愤怒。
等凑够了三十个人，警卫们就打开了“赤”劳改营的大门。
一辆按照联合镇压军制式遍体涂满黑漆的校车正在阴冷的水泥场中等着他们。他们排队上了车。仁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欣喜万分了。格里芬避开玛莎，一个人坐到了车子最后面。户神坐在了玛莎身边。
“玛莎，你觉得他们要带咱们去哪里？”户神问。
玛莎没有回答。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她不介意自己以身犯险，可是拖着这么多无辜的人一起送死，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校车发动了，开出了水泥场。“赤”的大门打开了，容许他们的车通过。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个小时。有那么一瞬间，玛莎仓促地瞥见了群山的轮廓，从浑浊的雾霾背后探出头来。
“交番”工厂是一栋足有二十层高的灰色水泥大楼，被一圈圈带刺的铁丝网和机关枪炮台包围着。他们足足经过了五道大门才来到了工厂前面，沿着长长的斜坡开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警卫让他们下车。
“这里闻上去怪怪的。”仁说。
“肃静！”一个警卫命令道。
“这孩子说的没错。”格里芬贴在玛莎身后小声说，“这里的空气很奇怪。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准备消毒！”警卫首领大叫。
所有的基本隐私和尊严都不复存在了。在枪口之下，所有人都脱光了衣服，从一系列粗粝不堪、辛辣刺鼻的化学药品淋浴间穿过去。在淋浴间的尽头，有空气系统专门负责吹干他们身上的水，然后一些穿着防护服的人递给他们每人一套连体衣。
“前景可不太乐观。”格里芬一边穿连体衣，一边对玛莎小声道。
“我穿好衣服之前，请你先把眼睛移开。”玛莎回答道。
一道舱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穿着防护服的警卫命令道。舱门的另一端是个庞大的前厅，屋子被冷冷的银光照得彻亮。警卫们离开了，然后关上了舱门。
“欢迎来到‘交番’，志愿者们。”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他们说出的话听上去断断续续的，好像声音的主人尚不习惯讲这种语言一样。
“你是谁？”玛莎叫道。
“我们是这里的主宰，”声音们混在一起说道，“而你则是著名的玛莎·琼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排在下班打饭的队伍里，和别人一样等着她那份面条汤。
“你有没有好好思考一下上次我对你说的话？”格里芬问。
玛莎没有理他。
“琼斯，别再和我冷战了。这招已经过时了。我明白你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而且我们之间确实有仇；但是在这里——在‘赤’工厂里——我俩都只是千万个迷失灵魂中的一小部分。而且，这个地方确实有些不对劲。”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做什么。”玛莎回答道。
“听我讲五分钟的话。”他建议道，“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抓到你。我把很多的筹码都押在了这个任务上：重要的升职机会，还有法师大人的青睐。”
“你的筹码和我没关系。”
格里芬耸了耸肩，“无论你怎么说，情况都已经发生了变化。目前，我个人并不在乎你会怎样，我只想活着从这里出去。而且我看，如果你一直被关在这里的话，大概你自己的任务也会受到影响吧？”
玛莎嘲讽地看着他，“那不然呢？你是想建议我和你一起组个队，从这里逃出去吗？”
“如果你这么讲，听上去就很蠢。”格里芬说，“但是我确实认为，如果有了你这个盟友，那么我逃出‘赤’工厂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玛莎·琼斯啊。法师大人既然这么急迫地想要抓住你，你一定有些不俗的手段。”
他们一起坐在玛莎的笼子里，吃着那点可怜的食物。
“你说吧，”玛莎说，“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这里面有些古怪。法师大人不——”
“如果你非得提到他的话，那就直接叫他‘法师’，”玛莎打断道，“你一说‘大人’两个字，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格里芬点了点头，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法师他都无知无觉。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其他国家眼中，日本只是全球帝国的一部分而已，守望者系统覆盖了全境，联合镇压军负责管辖，和所有地方一模一样。”
“继续说下去。”
“我追着你一路穿过了俄罗斯联邦。我们上一次狭路相逢是在一号船厂，你还记得吗？”
她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跟每次一样，你还是从我的眼皮下逃跑了。滑不留手的玛莎·琼斯。但是那时，我手里握着不少好用的线索。玛莎，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当你环游世界、不停地结识新的人并且要求他们也都记住你时，你就一定会留下足迹。”
“我告诉过你，要你继续说下去。”
格里芬笑了，“我很确定你会乘船到日本去，所以我想抢先一步，在日本等你。不过，即便我是联合镇压军的成员，想要在不同辖区之间穿梭，都一定要提前得到批准才可以。于是，我联系了日本的分部，申请带着我的小队一起，乘飞机前往本州。他们拒绝了我的申请。根据他们所说，那里是禁飞区，因为日本工厂专门负责一些敏感的特殊工作。你在那里见到人脸金属球了吗？”
“没有。”她承认道。
“日本的联合镇压军告诉我，即便是人脸金属球也不能进入日本领空，因为他们的能量场会对施工中的导航系统产生负面影响。唯一进出日本的渠道就是坐船。你不觉得这听上去非常可疑吗？”
玛莎皱了皱眉头，“这项规定确实很多余。但我也觉得，这里有些古怪。当我靠近‘黑’和‘白’工厂的时候，我的感官屏蔽器就坏掉了。我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格里芬点了点头，显得很感兴趣。“我联系了我的长官，”他说，“她是法师大——法师的分部领导之一。我请她帮我托托关系，甚至请法师亲自命令日本的联合镇压军批准我们的飞机进出，可是就连她也碰壁了。日本分部的人告诉她，我的情报是错误的。玛莎·琼斯根本没打算来日本。据他们说，他们的数据显示，玛莎·琼斯正乘坐一艘超级油轮前往朝鲜清津。他们建议我带着小队去那里。”
“但你仍怀疑我在日本？”玛莎问。
“琼斯，我确信你在日本。虽然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失败，但我至少摸透了你的思考方式，学会了如何捕捉你留下的足迹。日本分部是错的。我把想法告诉了长官，然后坚决而不失礼貌地请求她替我办成这件事。于是时间拖得更长了。我很快就要没时间了。你随时都有可能继续逃跑。所以，琼斯，我灵机一动，准备以你为榜样，好好学习。”
“你的意思是，你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她讽刺道。
“呵呵，你真幽默。我藏了起来。我追着你留下的足迹，登上了一艘前往横滨的补给船。我只带了我的亲信，鲍勃·拉菲尔蒂。剩下的人都留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等长官的批准令下来，再一起飞到日本与我会合。据我所知，他们至今还滞留在那里，摩拳擦掌。”
“据你所知？”
格里芬把他的食盆放在地上。“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那部可以直接联系联合镇压军高层的手机就失灵了。”他说，“那是大天使系统的一部分，可是它也罢工了。我和我的小队、‘勇敢者号’还有长官都失联了。琼斯，如你所见，我那部特殊的手机也坏掉了——正如你的屏蔽器一样。”
玛莎把勺子丢进食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五分钟快到了，格里芬。”她说。
“巡逻队将我和拉菲尔蒂团团围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小时。我们出示了身份证明，可是他们看上去对证明并不在意。拉菲尔蒂试图让他们理解，我们是货真价实的联合镇压军成员。他们直接给他的脑袋来了一枪，就像是刑场处决一样，没有什么预先警告，简简单单的一个双击，人就没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日本的情况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于是你投降了？”
格里芬皱了皱眉头，“我是个士兵。我见过真正的杀戮。我不怕你笑话——那些突袭巡逻队的人，他们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有些时候你要浴血死战，有些时候，你则要学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双手抱头投降保命。”
他抬头看了看他们头顶的一重重铁笼。哭泣和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某个地方，有人正因为痛苦或是沮丧而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警卫们在大吼。尽管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个地方弥漫的恶臭，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绝望。
“虽然我们现在的处境不能算多好，”格里芬说，“但至少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琼斯，你相信希望吗？”
“这还用问吗？”她说。
他笑了，“当你除了希望之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希望就是这样的感觉。”
玛莎饿着肚子，双手战抖，逼迫自己熬过“白”工厂十九号甲板的下一次轮班。她不慎用焊接枪重度烫伤了拇指的指肚，因此她拖慢了传送带的进度，一个警卫狠狠地打了两次她的肋下。
她忍着痛，重新投入到单调艰巨的苦工之中。她忽然意识到，她在这里的奴隶生涯并不只是另一场不得不经受的考验。这一次，她无法再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努力挣扎着活下来，然后再回首唏嘘。这就是结局了。直到她死，她都会重复着这样的工作。除非她想改变现状，否则她的余生，就真的只剩下“赤”工厂劳改营和“白”工厂流水线了。
如果她的生命就在这里终结，那么全世界的命运也会随之终结。她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全世界都在等她昂首前进。博士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还有她的母亲和父亲……
她拒绝哭泣。如果她现在哭出来的话，她一定会不小心漏过一个电路板。这样的话，警卫又会来打她一顿，或者更糟。
她想到了格里芬。她想到了希望。
她想到了一个正替她保管着耳环的小女孩。
玛莎已经逐渐摸到了该如何在这里讲故事的规律。如果有太多的人在工休换班的时候往来于住宿区甲板之间，一定会被警卫们注意到，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安排了时间表：以三个夜晚为一个循环。第一夜，仁和另一个叫小野的男孩会负责将一组囚犯带到她身边，而那些已经听过她故事的囚犯则会相应地替换到那些人的笼子中去。第二夜，玛莎会好好休息，由所有听过故事的人来负责把故事更远地传播出去，讲给他们自己身边的人听。第三夜，玛莎便会悄悄离开她的笼子，去到不同的甲板上，把故事讲给一组全新的人听。
“我也想听你讲个故事。”在排队打饭的时候，格里芬对玛莎说。
“还是别了。你留在自己的笼子里就好。”她对他说。
“但是——”
“格里芬，如果你还想与我合作，你就必须得先学会听从我的指示。”
格里芬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故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个琼斯讲起故事来确实很有一套，他不得不承认——她懂得如何去鼓舞人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他们一旦听过了她的故事，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讲给更多的人听。于是，就在这样的口耳相传里，格里芬间接听到了玛莎讲过的大部分故事。
玛莎重重地在她的金属床上躺了下来。她刚刚结束一轮轮班，过度的疲劳让她感觉大脑仿佛都要停转了。她的双手缠满了脏兮兮的绷带，大部分都是她从自己被单上撕下来的布条。警卫根本不在乎工人会不会受伤。这里完全没有急救箱或是任何药品。
仁出现在她笼子前的走道里。今夜轮到她讲故事了，她必须盛大登场。
“拜托了，仁，让我休息十分钟。”她叹了口气。
仁摇了摇头，“玛莎·琼斯，今夜的听众还没到。你有充足的休息时间。”
他走进她的笼子，快速而充满敬意地对她鞠了鞠躬。他再一次把自己的那份饭拨给了她一些。不管玛莎有多少次请他先照顾好自己，他都依然坚持要这样做。
“仁，真的谢谢你，但是拜托了——”
“玛莎·琼斯，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他说。他又鞠了一躬。
“什么传闻？”她问。
“我听说，外面还有第三座工厂，玛莎·琼斯。由纪听说之后告诉了羽松，他告诉了小野，然后小野告诉了我。”
她坐起身来，“第三座工厂？什么意思？”
仁耸了耸肩，“已经有了‘黑’工厂和‘白’工厂，在它们之外还有第三座工厂，名字叫‘交番[. “交番”是日语中汉字的直译，意为“治安岗亭”，是塔迪斯的同类。
]’。”
“‘交番’？”
仁热切地点了点头，“‘赤’和‘黄’劳改营为‘白’工厂服务，‘青’和‘绿’劳改营为‘黑’工厂服务。不过，在它们之外，还有‘交番’的存在。你看，由纪听说了，然后告诉了羽松，然后又告诉了——”
“仁，求求你说重点吧。”玛莎恳请道。
“每个月，”仁说，“警卫都会到‘赤’这里，带走一些人，要他们去‘交番’工作。每个月都会选三十个人。如果没有人自动请缨前去，警卫就会随机挑选。”
“你可以自愿去那里工作吗？”她问。
仁点了点头，“由纪是这么告诉羽松的。”
“可‘交番’到底是做什么的？”
仁做了个鬼脸，“这个我可不知道。但是别人说，那里是逃离劳改营的通途。”
“为什么？”
“因为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玛莎这样告知了格里芬。
格里芬陷入了沉思。
站在格里芬笼子前的走道里，玛莎依然感到极度不适，这感觉就像她在故意向敌人示好一样。
“他们说这是一条逃离劳改营的路。”玛莎补充道。
格里芬点了点头，“去了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琼斯，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去了那里的人都死了。”
“正确。”
“但是，万一那些没有回来的工人只是被挪到了新的地方、换了份条件更好的工作呢？作为额外劳动的奖励。”
格里芬耸了耸肩，“琼斯，我还是觉得这个主意太冒险了。”
玛莎有些垂头丧气，“我也这么觉得。”
格里芬看了看她，“你真的考虑过要试试看？”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有可能会死’听上去要比‘必死无疑’稍微好一点儿，不是吗？像你这样的士兵难道不会做出这样的权衡吗？”
格里芬嗤笑了一声，回应道：“这份刺激我可受不起。”
“那要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留在这里干活，直到死为止？”
他站起身来，和她面对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安保系统的弱点。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几个漏洞。虽然这样说还为时尚早，但是琼斯，我宁可尝试从一个我已经熟悉的地方逃脱出去，也不愿冒那个风险，去面对兴许还要更加糟糕的陌生境地。”
她点了点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
“琼斯，你准备走这条路，对不对？”格里芬问。
“我还没决定，”她说，“大约不会。你说得有道理。虽然‘赤’工厂劳改营已经够糟了，但是别的地方也不一定比它强到哪里去。”
号角声和警铃一齐大作。
“‘交番’，‘交番’！有人想主动报名去‘交番’工厂工作吗？”警卫们喊道，“有人自愿吗？那里的条件好得多！有福利！在‘交番’待上两个星期，就能重获自由之身！”
没有任何一个奴隶发出响动。他们都透过自己的笼子，呆呆地看着下方。
“那好吧，”警卫首领对手下吩咐道，“那就随机选号，凑三十个人出来！”
警卫们浏览了一遍他们手里的名单，便开始喊出选中的编号。
“我报名。”玛莎喊道。
警卫首领点了点头，对玛莎做了个手势，“很好。请到这下面来。”
“我也报名！”仁大喊。
“奴隶，过来排队吧。”警卫首领答道。
仁跑到玛莎身后时，她猛地转身瞪着他。“不，你不能这样！”她小声威胁道。
“玛莎·琼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仁笑着说。
“天哪，拜托了，别这样……”玛莎呻吟道。
“我报名！”小野喊道。
“我也报名！”户神说。
“不！不，不要！”玛莎愤怒道。
“我也报名。”另一个声音说。格里芬脚步沉重地走下自己笼边的铁格楼梯，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儿强。”他对警卫们说。警卫们逼着他排好队。他对玛莎点头致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应该感到欣喜，还是愤怒。
等凑够了三十个人，警卫们就打开了“赤”劳改营的大门。
一辆按照联合镇压军制式遍体涂满黑漆的校车正在阴冷的水泥场中等着他们。他们排队上了车。仁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欣喜万分了。格里芬避开玛莎，一个人坐到了车子最后面。户神坐在了玛莎身边。
“玛莎，你觉得他们要带咱们去哪里？”户神问。
玛莎没有回答。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她不介意自己以身犯险，可是拖着这么多无辜的人一起送死，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校车发动了，开出了水泥场。“赤”的大门打开了，容许他们的车通过。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个小时。有那么一瞬间，玛莎仓促地瞥见了群山的轮廓，从浑浊的雾霾背后探出头来。
“交番”工厂是一栋足有二十层高的灰色水泥大楼，被一圈圈带刺的铁丝网和机关枪炮台包围着。他们足足经过了五道大门才来到了工厂前面，沿着长长的斜坡开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警卫让他们下车。
“这里闻上去怪怪的。”仁说。
“肃静！”一个警卫命令道。
“这孩子说的没错。”格里芬贴在玛莎身后小声说，“这里的空气很奇怪。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准备消毒！”警卫首领大叫。
所有的基本隐私和尊严都不复存在了。在枪口之下，所有人都脱光了衣服，从一系列粗粝不堪、辛辣刺鼻的化学药品淋浴间穿过去。在淋浴间的尽头，有空气系统专门负责吹干他们身上的水，然后一些穿着防护服的人递给他们每人一套连体衣。
“前景可不太乐观。”格里芬一边穿连体衣，一边对玛莎小声道。
“我穿好衣服之前，请你先把眼睛移开。”玛莎回答道。
一道舱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穿着防护服的警卫命令道。舱门的另一端是个庞大的前厅，屋子被冷冷的银光照得彻亮。警卫们离开了，然后关上了舱门。
“欢迎来到‘交番’，志愿者们。”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他们说出的话听上去断断续续的，好像声音的主人尚不习惯讲这种语言一样。
“你是谁？”玛莎叫道。
“我们是这里的主宰，”声音们混在一起说道，“而你则是著名的玛莎·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