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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涤魂圣枪赛娜背景故事

《LOL》新英雄涤魂圣枪赛娜背景故事介绍。在最近一周,英雄联盟的召唤师峡谷地图,出现了一些黑雾的特殊物体,显然这是新英雄的预告。那么这次预告的新英雄她的背景故事是什么呢,一起来看看吧!

背景故事:归途地址>>>>https://universe.leagueoflegends.com/zh_tw/story/homebound/

赛娜的光明哨兵之路是从黑暗开始的。一切要从黑雾说起……

赛娜在很小的时候就首次遭遇了黑雾。当远处的蚀魂夜造成的船只残骸飘到她故乡的海滩,残骸中的黑雾便在生命的接触下觉醒。她和她的村庄在随后的灵魂风暴中幸存了下来,全靠当时身在附近的一位哨兵……然而在袭击过后,黑雾就不知为何始终追随着赛娜。

她受到了诅咒,黑雾留下的印记让那恐怖之物无休无止地追赶她,黑暗就像将死的飞蛾扑向生命之火一样向她靠近。她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次袭击是什么时候——最可怕的是等待袭击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每个角落的阴影。

那个拯救了赛娜的哨兵名叫乌利亚斯,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兵,他也不理解为什么黑雾会被一个女孩所吸引。但他知道,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反抗。于是,赛娜加入了乌利亚斯所在的光明哨兵组织。这个神圣的教团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曾经的福光岛,也就是黑雾发源的地方。她掌握了乌利亚斯给她的圣石手枪,学会了如何将自己的灵魂通入圣光,用实际结果证明了自己是黑暗的劲敌。

虽然与乌利亚斯同行让赛娜感到安心。有赖于他的粗暴指导,让她学会与人保持一把枪的射程距离。如果她让别人靠得太近,他们就会在黑雾来临的时候受到伤害。赛娜永远都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和乌利亚斯发现,凡是收留过他们的人总是无法避免地遭到围攻。最后甚至连乌利亚斯也惨遭杀害,导致赛娜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无法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带着沉重的负担,赛娜出发寻找乌利亚斯在德玛西亚的家人,传达他的讣讯。在那里,她见到了他的儿子,卢锡安。他不依不饶地央求赛娜带他一起进行乌利亚斯的守灵仪式。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发现自己很是局促,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墙能否挡住这样一个顽固,却又满含幽默和爱心的人。随着时间流逝,情况也愈发明朗,卢锡安注定是哨兵的一员,也注定成为赛娜的搭档。

他们共同效力的时间越长,二人之间的纽带也就越深,赛娜意识到心墙的价值并不在于将谁阻隔在外,而是在于让谁迎进怀中。随着卢锡安对塞纳的爱与日俱增,他要解除她诅咒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不久,这个愿望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标,眼中的光芒与手枪交相辉映。赛娜开始担心,卢锡安眼中曾经的爱,可能只剩下了忧伤。

在搜寻解法的时候,赛娜和卢锡安遭遇了施虐成性的怨灵锤石。可他们距离揭开破败之咒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同时也能解答赛娜诅咒的根源,卢锡安拒绝回头……

锤石抛出锁链,而塞纳挡在了那个怨灵和自己丈夫之间。比镰刃更痛的,是看到卢锡安脸上的痛苦。她用最后一口气,尖叫着恳求卢锡安逃跑。

但就在赛娜感受到死亡一击、知道自己已经溃败的时候,她也意识到尚有一抹希望的闪光。她一生都受到黑雾的侵扰,而此刻她将不再害怕——她可以乘着黑雾进入锤石的灯笼,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她的诅咒成为她寻求救赎的唯一机会。

随后的多年间,卢锡安一直在设法让自己的爱人获得安息,而塞纳则探索着自己的幽魂监牢。她了解到,自己身上诅咒的源泉是生命。她体内的生命火花比任何人都更明亮——正是那次蚀魂夜后漂来的船骸,让她染上了这种力量。在那个时候,一个强大的不散灵魂触碰了她,交出了它非自然的生命……

是生命让黑雾挥之不去。

她可以利用这种力量,把黑雾抽进自己体内,切断它对灯笼中其他灵魂的掌控。在她解放的那些灵魂里,有曾经的哨兵,掌握着早已失传的知识,包括破败之咒的起源,她诅咒的来源……是爱,创造了这诅咒。

当卢锡安将破损的手枪穿入灯笼,想要结束其中灵魂的折磨时,赛娜一直等待的时机到来了。她逃了出去,身边裹挟着她从其他灵魂中抽取的黑雾。她死了,但同时也活着,因为她的诅咒而活。她手中的圣石火炮,是从殒命的哨兵留下的武器铸造而成,可以介导黑暗和光明的双重力量。

如今赛娜已不再逃避黑雾,她能够理解黑雾中的灵魂正在遭受痛苦。她忍着痛苦,将它们的黑雾抽进她自己体内,让它们获得自由,同时用黑暗击溃黑暗。她可以拥抱死亡,化身成为怨灵,成为敌人的同类,还能使用体内沾染的生命之力,重获新生。

虽然赛娜和卢锡安的爱超越了死亡,但如今他们需要面对她死而复生所带来的的后果。赛娜知道他们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那是她在灯笼里得知的秘密。

找到破败的国王,不惜代价阻止他……


回家

卢锡安坐在山顶的一棵大榕树树荫下,俯视着山谷。他双手放在一对枪上,手指摩挲着黄铜的纹路。黑雾卷过青翠的低谷,吞噬着途经之处的一切。蚀魂夜比预想中提前了几个小时降临这个小岛。

数不尽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腾的雾气幕天席地。火把一个个渐次黯淡,直至熄灭。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听不到垂死的惨叫声。

只有一个光点炯炯如常。惨绿色的光芒毫不费力地洞穿了黑雾,看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那是恶灵的腐败之火。卢锡安见状登时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腾起来。

他疾奔下山,踏着碎石山路来到了盆地。一具尸体躺在高草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对墨黑的晶球死盯着无月的天空。卢锡安继续向前追去。

直到发现了第五具尸体,他才停了下来。老人的脸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褴褛。血肉剥离。伤口是镰刀造成的,卢锡安不可能看错。

他换了个方向,循着一路上的尸体来到了一处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树丛间向上攀援。还没接近山顶他便听到了惨叫声。

黑雾溢满了山顶的空地,许多畸形的形体在浑浊厚重的雾气里无常地隐现。一群岛民惊慌失措地朝悬崖跑去——葬身大海无异于解脱。雾气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吞没了。狂乱的暗影扑向可悲的灵魂,将死的哀鸣加入了不洁的合唱。

他举枪瞄准了翻腾的雾气。一队尖叫的恶灵从中涌出,挥舞着幽影的剑刃,张开满口尖牙向他冲来。

枪口射出一道净光,屠尽了受诅咒的恶鬼。卢锡安被枪火震得后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经探到了悬崖边缘。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阴影中,暴戾的大海与碎石累累的海岸反复冲撞。

无数灵魂的齐声哀嚎中,一个笑声出奇刺耳。卢锡安转过身,双枪架稳了不断接近的浓雾。臃肿狂烈的雾中亮起一星火光。

卢锡安将一把枪收回枪套,手伸进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颗粘土炸弹。炸弹有拳头大小,粗糙的外壳上有一个记号——比尔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没有骗他,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弹凌空飞出,升到最高点时,他抬手开了枪。空中炸开了一朵银色的云。粉尘在半空中涡旋升腾,在致死的黑雾中挤出了一小块闪亮的凝滞空间。

黑雾破开一处缺口,锤石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年轻女子。链钩剜进了她的身体,正将她的灵魂剥除,让她在剧痛中拼命挣扎。古旧的灯笼开始燃亮,魂锁典狱长将它举了起来,开始亮起。女子毫无生息的身体颓然倒地——监牢里迎来了又一个新的灵魂。

那幽灵看到卢锡安,笑着说:“暗影的猎手,我们在海力亚很想念你,还担心你早就忘记了挫败的滋味。”

锤石敲了敲灯笼。光芒脉动,像是在回应他。

“她的灵魂因你的到来而愈发明亮,”锤石说。“你带来了希望,让她的受难稍微得以喘息。”

卢锡安的眼光落在了灯笼上。银色的粉尘驱走了那座监牢所散发出的光晕。他握紧双枪,等待着。

“哎,可是失败自有后果,”锤石大笑。“让她的苦痛益发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贸然地冲向累累岩石。”

卢锡安的思绪突然闪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头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惧是什么?”锤石说。“永无休止地受难,与你一起。”

灯笼放出的光芒一变,阴森的绿色稍稍减淡了。他感觉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拥抱他——温暖而无实体,独属于灵魂和回忆的方式。

卢锡安……

她的声音让他心头一暖。锤石说的没错,每当他靠近时,赛娜都能感觉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变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锤石的折磨。在他踏上这个小岛的那一刻,两人就感应到了彼此。

灯笼在锤石手中震动起来。夺目的光彩在里面回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监牢。锤石看着灯笼中的异动,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卢锡安端枪瞄准了灯笼中那一团渐渐加剧的风暴。灯笼外的防护光晕开始动摇。

时候到了,我的爱人……

卢锡安开火了。

刺目的枪火一击洞穿了摇摇欲坠的光晕,命中了铁质的牢笼。灯笼猛地一晃。这是头一次,净化之火敲响了古老监狱的大门。

锤石怒吼一声,将灯笼甩到身侧。

黑雾伸出一条条触手,探进灯笼之中,淹没了旋动的光芒。他的挚爱,以及无数渴望解脱的灵魂,被滚荡的暗影吞噬殆尽。灯笼中黑暗弥漫,她被生生拉远,留下惨痛的呼叫。

“住手!”卢锡安同声大喊。“放了她!”

锤石再次大笑。满是嘲弄的冷酷啸声,与赛娜的悲鸣相映。

卢锡安举枪对准锤石。他将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枪中,射出了一连串的枪火。

圣光将锤石完全淹没,净化的烈焰点燃了他的灵体。卢锡安箭步上前,再次开枪,但是灯笼周围却重新浮现出黑色的光晕,摁灭了枪火。

锤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驱散了。他微笑着高举起灯笼,像是在炫耀一件刚刚得来的奖品。

卢锡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灯笼光晕的枪火白白浪费了。银屑在他身边缓缓散落。黑雾的触手伸进了炸弹挤出的空当里,慢慢补上了缺口。他已经错过了时机,爱人仍然身陷于囚笼之中。

大势已去,卢锡安举枪冲进了黑雾。

有什么东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面砸中了卢锡安——锤石的链钩将他击飞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直到脚下的土地变成空无,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来。

2

起初是一阵狂笑……锁链划过石板……回荡在密不透风的迷雾里……他总是动作太慢……手枪上荡开的微光……哑火的圣光……他没有开枪……她站在那儿……夹在他与铁钩之间……

她眼中带着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脑海的尖叫声……乞求着他,快走。

3

卢锡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个洞。他慢慢放松身体,瘫在一张简陋的睡床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他盯着头顶的木梁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赛娜的尖叫仍在他脑海里回荡。他又一次辜负了她。他只能从头再来。

他检查了紧裹着肋骨位置的绷带,发现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来是软的。

他胸口上还敷着捣碎了的草药,揭开后露出一道乌黑的伤口,正是链钩命中的位置。

他侧过身,用手肘支着自己坐了起来。一扇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丝丝阳光,照亮了屋角的一个大木头柜子。柜子上设了一个祭台,摆着昨日摘的花和一只雪花石雕成的乌龟。他的大衣和皮背心叠好了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垫着两把圣枪。

卢锡安伸出发颤的手,抓过了武器。他先检查她的枪——从石体再到黄铜构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样。他的指尖摸着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缝。那是他们在艾欧尼亚时留下的纪念。他不禁微笑,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枪。枪身上的金属件摸起来有些轻微的变形。这是新伤,得尽快修好。

他哼地一声站起来,把双枪收进枪套。然后他将手放在枪柄上,体会枪的高度和倾角。两把枪都有些歪。他调整了枪套,又试了一遍。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进双手,再套上外面的长大衣。

卢锡安挪到窗前打开了合叶。阳光伴随着隐约的啜泣声一齐传进来。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还有一部分树丛。蚀魂夜过去了,现在是早晨。

锤石应该已经不在这儿了。

卢锡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继续追逐他的猎物。他最后回头扫了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门外躺着十几具尸体。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死者中间,拿着一块布轻柔地擦洗一个老人的尸身。她抬头望向卢锡安——一双温和的杏眼,已经哭肿了。

“你不该起来。”她说。

“我没事。你帮我包扎的?”

她点点头。“我叫米菈。我们在海湾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刚亮的时候,我当时在找我父亲。”

他低头望着她脚边的老者。

她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沮丧。

“不是他,”她说。“我本来应该也出去找的,但我们人手不够。”

她拾起一块干净的毛巾:“要是你感觉好些了,就来帮忙吧。”

卢锡安凝视着死者。他们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铺着刚砍来的蕨叶。有几个的眼睛还睁着——墨黑的晶球,望向虚无。

他转过头,说:“应该让他们家人来。”

她似乎正要说点什么,村子另一头传来的喧闹声却打断了她。一群人跟着一架牛车,车上装着更多的尸体。米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急忙跑了过去。

卢锡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村里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来,有快有慢——有些人显然更着急一些。

村民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他抓着一根沉重的手杖,说话断断续续的。他嚷着:“他们不能这样!他们没这个资格!”同时还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么事了?”米菈问。

“纳图人要把尸体烧了!”

村民们群情激昂,纷纷响应年轻人的呼告,还有几个人陷入了悲痛欲绝的境地。

“他们是什么人?”卢锡安问。

“拜火者。”米菈说。“从岛西边来的。”

“他们要烧了她的灵魂,”一个老人大喊。“什么也不给先人留下。”卢锡安看到米菈的眼里涌出了惧色。

她冲到牛车跟前,歇斯底里地扒拉着成堆的尸体。死者中有几个年老的妇人,但大多数都是年轻男子和孩童。没有一个是她父亲。米菈退了几步,面如死灰。

那个老人悲叹一声,抱住了头。米菈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她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老人看起来似乎感到了稍许安慰。

她面向村民们说:“我们必须把人都找回来,还有哪里没去过的吗?”

卢锡安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少建议提出又驳回。失踪的人太多,幸存者根本不够。米菈面露绝望,沉默下来。

他走上前,说:“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顶冷清死寂。狂怒的风暴已经过去,只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丛间。

米菈和村民们在断崖上四散开来,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的亲朋和爱人。拿手杖的年轻人跪倒在一个俯卧着的女人身边。他的愤怒已经完全被悲伤所取代。

卢锡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个老妇人的尸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诉说。也许是一种祷告吧,卢锡安猜测。

她抬起头,对卢锡安说:“他不在这里。”

他望着一地的死尸,胸口好像被压住了。她本可以救他们的,或者至少可以尽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执,不允许自己抛弃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来。“我要送她回家。”

卢锡安俯下身,缓缓地抱起老妇人。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他将老妇人抱上牛车,放在木板条上铺着的叶床上。他静立了片刻。然后回过头去帮其他人。

他们一直劳作到日过中天。死者实在太多,车子都快装不下了。卢锡安和米菈把最后一批尸体运上板车,其他村民用绳索固定好。

卢锡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侧。阵阵疼痛扩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经干了太多的活,但仍然远远不够。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望着大海出神。他这一早上已经是满头大汗。

“你的骨头还好吗?”

“过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个水壶。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里掂量着。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壶,站起身,脱去了长外套。海风送来一阵凉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盖好水壶。

米菈一言不发,久久地凝望着大海。遥远的海面上,一大群海龟浮上来换气,又再度潜了下去。

“你看到他们怎么死的吗?”她问。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米菈低头看了一眼卢锡安的手枪。“但你之前见过,对吗?”

他点点头。

“所以是怎么——”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法帮你找到你父亲。”

米菈点了点头,垂下了脑袋。

卢锡安看着浪涛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间,水位渐渐升高。很快潮水就会到最高点,他就能起航了。卢锡安将水壶还给米菈,再次站起来,披上了外套。

“去码头,最快的路怎么走?”

米菈指向西边的山坡,却发现有一队人正在接近。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为首的是一个祭司,手里拿着一根木头法杖,上头用绳子缠着一块黑曜石。

“呆着别动。”米菈说。 卢锡安一句话也没有说,跟在了她几步远的身后。

拿着手杖的年轻人迎着来人走去。还有一些村民也跟着他一起,拦住了那群人。

“你们跨了河,来到了东边。”年轻人说。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给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说。

“那不是我们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们爬起来的时候,谁能挡得住?你吗?”

年轻人握紧了手杖,咬牙切齿地说:“食灰人,你觉得我会让你烧掉我妻子吗?”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盯着他身后的人群。卢锡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扫过了沉重的权杖,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这人想动手。

卢锡安排众而出,说道:“死人不会爬起来。只要方法得当。”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作为回应,卢锡安微微颔首。然后只一个动作,重心就移到一侧,同时拉开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枪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两把圣枪,又转回来盯住了卢锡安的眼睛。

卢锡安与他坦然对视,等待着他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两人中间,双手分开,拦住了他们。

“住手,今天的惨事已经够多了。”

她面对着纳图人的祭司还有他的手下,说:“一个岛。两伙人。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众人齐齐看向祭司,但他在考虑米菈的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卢锡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们可以收殓死者,”他说。“在河东。”

人群平静下来,纷纷散开——除了卢锡安和祭司两人。他们仍然相对而立,等着对方先动。

“人们应该按照自己的习俗来安葬。”卢锡安说。

“那我们也得先找回他们的遗体,如果打起来就没那工夫了。”米菈说。

卢锡安没说话。他的指尖滑过手枪上的黄铜外壳。

米菈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拜托了,你只是个外人。”

卢锡安点了点头:“行,死的是你们的人,你们说了算。”他的手从枪柄上挪开:“去码头,往西边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只是低下了头。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亲。”说完他转头便走了。

5

码头位于一处避风的海湾。一小队帆船在水中轻轻摇晃。卢锡安的船泊在远端,与几艘满载着货物和臭鱼的货船混在一起。

他沿着长堤走去,听见无数甲虫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在忙着吞吃隔壁渔船上的腐败渔获。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条船了,之前的两艘都因为经验不足交了学费。航海很难掌握,但是与说服船长追逐黑雾相比,简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进甲板下层检查补给品。一个星形的标识从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别的东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动。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从天花板到四面板壁,贴满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地图和海图。图纸上标注着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征。

他已经追踪蚀魂夜好几个月了。最近一次是从莱肯出发,途径素达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场追逐中跨过了广阔的洋面,最终却在被诅咒的群岛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雾的踪影。东风将他带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带,也就是他最后遇上风暴的地方。

他在地图上摁下一枚图钉,标记出三角洲众多岛屿之一。然后他在钉子上拴了一根细线,牵过来系在暗影岛位置的图钉上。这根钉子上还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细线,连接起艾欧尼亚的素达若。类似的标记在地图上还有十几个,都是在过去数年间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经连成了一张挂毯。

卢锡安盯着海图,试图找出一些规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见的只是自己遍及瓦洛兰各地的失败。他想到自己这么多次尝试解救赛娜,却总是功亏一篑。他还想起了锤石,想起自己无端落空的怒火,喉头感到一阵发紧。

赛娜的尖叫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卢锡安闭上眼,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绝望,直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稍许平静下来以后,他又扑到地图上开始了工作。

等他规划好了新的航线准备好出航时,沙漏里还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测量的精确度仍然难以保证,因为黑雾并不随风而动。

他从床铺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绷带。先前的剧痛现在已经变钝。他满意地走上了甲板,着手解开主帆的升降索。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动静。

米菈正在沙滩上细细翻检。

他看着她捡起一个大葫芦,晃了几下,又扔回沙子里。她转了个身,也看见了他。卢锡安只是略略点了下头,便继续手里的活计。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往船这边走来,路上顺手又捡了样东西。

“这是卡拉萨果,”她把手里的东西抛给卢锡安。

他接住晃了晃,听到里面有水声。

“我父亲经常会从威纳鲁运一船卡拉萨果回来。这些果子是刚采的,最多不超过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准备入殓的事情了,还有些人往泥水洞还有泻湖去了,但是我父亲本该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就该回到这里的。”

“他的船入港了吗?”他把果子递回她手里。

她摇摇头,眼光投向海面。水里有几艘已经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杆标记出了海湾的浅滩位置。

“也许你父亲根本就没上岸。”

米菈看着手里的卡拉萨果。“我们发现了另一艘船的船长,她被冲上了海滩。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卢锡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线,几个小时之内潮水还不会涨到最高点。他把升降索快速绕了几圈,重新系紧。

“带我去。”他说。

米菈领着他沿着海岸线往前走。他们顺着蜿蜒的湾岸,经过一处礁石累累的浅滩,停在了一块珊瑚礁附近。

“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

卢锡安翻查了一下沙地,只找到一些贝壳和珊瑚。他又仔细观察海水,想要找到船只的残骸。平静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你父亲是从威纳鲁来的?”

“他们俩都是,他们是做生意的。”

“风暴从是东边过来的,所以她被冲到了这里。你父亲通常是在她之前还是之后入港?”

“之后。”说完,她逐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一个人,还在海上。”她说。

她垂着头,久久地伫立在岸边,看着海水没过脚背。

“但是如果,他已经被冲上岸了呢?”她说。

米菈猛地抬起头,看向了西边。海岸线一路延伸,最后在岛屿的尽头转弯消失不见。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纳图人领地的深处。

6

两人一路西行,穿过青草覆盖的沙丘,还有经年累月风雨磨蚀出的海石拱。海岸变得乱石密布,越来越难以穿行,所以他们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着一条可以远眺大海的脊线前进。远在南边的海面上,一柱巨石冲天挺立——那是恸心柱,威纳鲁岛的最高点。

米菈扫视着海岸,寻找父亲的货船痕迹。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间躺着一群死海狮。海鸥上下翻飞,啄食着肿胀的尸体。卢锡安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他们两人从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条河从狭窄的山谷中流进大海。这就是岛上两伙人天然的分界线。

米菈没说话,跨过了河。

他们继续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树丛间毫不费力地穿梭,卢锡安却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处的钝痛就放射开来。绷带已经松开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来。他重新勒紧了绷带,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颤。他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

卢锡安望着米菈爬上山顶。她把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继续检视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着嘴后退了一步。

卢锡安手扶着灌木丛间的粗枝,步履踉跄地踩过碎石,终于爬上了山脊。他来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间卡着一根折断的桅杆。破损的船帆在风中猎猎摆动。

他的目光越过残骸,顺着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经过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岛,最终停在了远处的一排悬崖。一群海鸥在岸边盘旋。

7

一具尸体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块火山岩上。海浪轰鸣着撞上犬牙交错的海滩,随时要将遗骸扫进海里。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涨潮了。”他说。

米菈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盯着她的父亲。

卢锡安拉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缩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刚从昏迷中苏醒。

“吐勒藤,”她说。“我们可以编根绳子,做个吊环。”

他看她说干就干的样子,头一次明白了她的决心有多大。卢锡安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从山顶的灌木丛中采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卢锡安把粗藤编成绳索,米菈则灵巧地编出一个吊环,用来捆住遗体。

卢锡安把绳子系在一棵树上,试了试重量。很结实。他将绳子另一头连同吊环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说。

“还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习惯了。”

“我也会。”

“你刚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摇了摇头。脸颊和耳朵都红了。

“他太重了,”她说。“我可以拖着吊环,不让它撞到岩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来。”

卢锡安向下望着遗体。肩膀宽阔、四肢粗壮,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计体重接近两百斤。他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了米菈。

她挪到悬崖边上,背过身慢慢往边缘退去。她最后拽了拽了绳子,脚尖在边缘踮起。她回头望了一眼,沉着地吸了口气,便降了下去。

卢锡安紧张地看着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驾轻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处落脚点。喘了几口气后,她看准了下一个位置,开始继续攀爬。

她重复了好几轮,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距离底端还有三分之二路程。风势渐强,携来海水的气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头,和卢锡安示意一切顺利。

休息过后,她抓起绳子,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卢锡安,摇了摇头。下面没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来。”

“还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阵右边的岩壁,指了指几码开外的一道狭梁。她必须横着荡过去。卢锡安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下方的浅滩与乱石。

米菈把绳子缠在小臂上绕了几圈,卢锡安的喉头不禁开始发紧。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助跑几步,跃出了平台。

她掠过岩壁,落在了石梁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脚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边缘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卢锡安看着米菈沿着绳子滑落,双腿在空中乱蹬。慌乱中,她的一只脚卡在了沙子里,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米菈双手狂乱地舞动,搅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来。她发出一声痛吟。

绳索突然散开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弹起来落进了水里。

卢锡安疾奔过去抓住了绳头。他还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一条下去的路,米菈已经从水里浮出了头。

她手脚并用地从水里爬上了海滩,精疲力尽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来了!”

米菈颤巍巍地举起手,朝他摆了摆。

等到呼吸逐渐平复,她坐了起来。她久久地盯着父亲的遗体。她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发丝。然后她将他翻了过来,头靠在他胸膛上开始哭泣。

卢锡安没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心里很清楚,米菈会永远被绝望困住,不能脱身。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伸手拖过吊环。卢锡安看着她按下了悲痛,变成了父亲坚强的女儿。在死亡的定局面前,这是唯一的面对方式。她轻柔地将遗体推到一边,将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缠好。固定好了以后,她向卢锡安打了个手势。

卢锡安拽着绳索往上拖,米菈跟着遗体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环不要撞上山崖。卢锡安很快就一头大汗,胁下的钝痛开始变得尖锐。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剧一分,逐渐扩散到了他的半边身体。他手臂打颤,绳索开始打滑。他握紧藤蔓,缠在了一个树桩上。

“你还好吗?”

“嗯……稍等。”他艰难地喘着气说。

疼痛平复了。他从悬崖边望下去,吊环在半中间摆荡。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着。

卢锡安从树桩上解下绳子,谨慎地小幅动作,每拉一下都护着身体。他像划桨的水手一样,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肋骨处突然痉挛了一下,绳子又是一滑。

下方传来了米菈的尖叫声。

卢锡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尽力气握紧,哪怕粗糙的绳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终于拽住了绳子。吊环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跄。

他脚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两条小沟方才停住。两条手臂被重量拉得颤抖不停。他逐渐发力,感觉肩膀的关节都快脱臼了,但是吊环却几乎没动。

肋骨间爆发出剧痛,让他再次痉挛。他勉强勒住绳索,左右四顾想找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来绑住绳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双手也开始抽搐。卢锡安看向大海。他的爱人还被困在地平线之外的囚笼里。如果他死在这儿,他就要食言了。这代价太大。

卢锡安甩了甩头,放松了手心。绳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一紧。换作是她,就绝对不会放手。那个固执的女人一定会对米菈信守承诺,尤其是看到她不顾危险地寻找自己父亲之后。

绝望之下,卢锡安不再犹豫。他将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绳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样猛地夹紧,将他的身体一扭。卢锡安又一次把脚跟踩进沙地,但没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渊。

悬崖边上突然探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抓住了边缘。片刻之后,米菈翻了上来,就地滚到卢锡安身旁抓住了绳子。两人一起把遗体拖上了来。

8

天刚黑,两人就看到了火光。他们拖着遗体下了山,看见山谷里燃起了十几个火堆。

两人在一棵榕树下坐着休息。卢锡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换的绷带。米菈则盯着火焰。她颤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卢锡安说。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绷带上渗出一块猩红。

“没什么。”

“又流血了。让我看看。”她举着手掌让卢锡安小心地拆开绷带。掌心被绳子磨破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他不禁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愤恨不平。

他打开自己的水壶替她清洗伤口和破开的水泡。然后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扎起来。

“他们将遗体连同灵魂一同火化,彻底灰飞烟灭。”她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火堆。

卢锡安不清楚他们的信仰,但是他知道这是对死者的许诺。

“我们该走了。”他说。

卢锡安和米菈一人抓着一截绳子绕在肩头。两人合力拖动起沉重的担架出发了。他们艰难地朝着一道山坡顶端跋涉,脚下的碎石咔咔作响。

还没到山顶,他们就听到了人群的吟唱声。

卢锡安示意米菈矮下身,带着她钻进了灌木丛。借着浓密的植被作掩护,他们望见山谷里有一群纳图人聚在河边。

虽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树的树荫里,但是卢锡安还是认出了那个祭司。他举起权杖,明亮的朱红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脉动。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尸体,然后瞬间将其点燃。

纳图人的吟唱随着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权杖,石头上的光芒逐渐黯淡。人群重新归于阒寂。

卢锡安抽出了手枪。

“你在干什么?”米菈说。

“做个了结。”

她摇摇头:“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恳求。“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光,那些尸体也已经化成灰了。”

纳图人沿着河岸,围在了下一具尸体旁。

“他们现在可是在河东。”卢锡安说。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充满抵触。她退后一步,双手张开。“你觉得我愿意这么干看着吗?他们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头看着父亲的遗体,眼眶开始湿润。

“可我没办法……”米菈声音发颤地说。“我得送父亲回家。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关心纳图人,也不关心他们干了什么。我只在乎他。”

不等卢锡安回话,她就弯下腰拾起了绳子挎在肩上。她身体前倾,努力拖拽着父亲的遗体。终于,担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动了起来。米菈独自拖着父亲,缓缓地向前走去。

纳图人又开始了吟唱。

卢锡安望着他们围在另一具尸体旁。祭司举起权杖燃起了火。卢锡安全身涌过一阵怒火,但米菈的话仍在他心里回荡。怒意渐渐平息,只剩下一股悲伤的却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两人抵达村子时已经是午夜。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和窥视伴随着他们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两人放下绳子,在门外坐了下来。附近几间房子里点着火把,但大多数村舍沉默地静坐在黑暗中。

“我们带着他进屋去吧。”米菈说。

两人清扫了前厅,将遗体放在蕨叶铺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进一口锅里,放在炉子上生起了火。房间里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着父亲坐在地上。

“爸爸,这位是卢锡安。是他帮我带你回家的。”

这些话语让卢锡安的胃揪成一团。他在悬崖边上曾经动摇过。完全是因为米菈的决心,才让两人坚持到了最后。

她慢慢地解开父亲衣服上的贝壳纽扣,打开了他早已磨损的破旧衬衣。她哭了出来。他的两臂和胸前印着乌黑的伤口。米菈伸出颤抖的手,想帮他褪下剩余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眼里泛着泪光,眼神空无。

“让我来吧。”卢锡安说道。

“谢谢。”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点点头,凝视着尸身,仿佛看见了他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经历——无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惨烈。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开那些念头,集中精神,尽力给予米菈抚慰。

卢锡安脱去男人的靴子,解开了他的腰带。他试着把裤子卷下来,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变得十分紧绷。他从大衣内侧拔出了匕首。米菈点点头。于是他从侧边的缝线处划开了裤子。

米菈从炉子上取下铁锅,往水里加了一些樟脑油。一股甜香混着蒸汽腾起。

两人用亚麻布擦拭了遗体,抹去了泥土和海盐,还有死者身上常见的秽物。米菈抓起父亲的手,仔仔细细地清洁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后,她深深地拥抱了父亲。她眼里泪光闪闪,满含爱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来走进隔壁的房间,拿出一根带有玛瑙和珊瑚装饰的银制发夹。她把发夹放进父亲手里,然后交叠在他胸口。

“这是我母亲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给了他。”

卢锡安看了看左边枪套里的手枪。那是她的,黄铜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细雅致。

“我刚出生,还没到夏天的时候她就死了。后来,父亲担心过了这么多年,他老了这么多,再见到她时她就认不出他了。”

米菈颤抖了一下,苦笑一声:“我总觉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当然能认得他,而且一定会带他回家的。”

卢锡安想起了黑雾里囚禁着的无数灵魂。她父亲现在可能也在其中,经受无尽的折磨与苦难。但他没有勇气告诉她。

“你守住了信念。这才是关键。”他说。

米菈沉默了许久。

“所以你追逐黑雾,也是为了守信吗?”她说。

他向后仰去:“它夺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为了复仇?”

卢锡安盯着炉火:“你看到黑雾时想法就变了……”

米菈看着父亲。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房间里只有炉火的噼啪声。最后,米菈先开口了。

“我当时不在……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包括每个人。”她话音颤抖,语气温和。“但是就算报了仇,也不可能把他们带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凝视着父亲。

卢锡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两手靠在枪上,手指抚摸着铸铜。

他想起为了救她而尝试过那么多次,以及每次失败的缘由。这么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出于复仇的动机了,但是这个念头总在他脑海里盘旋。

锤石的笑声一直在回荡,淹没了一切……包括她的声音。

他闭上眼,心中默念许多年前学会的颂词。“凿除闲质,独留圣石……凿除闲质,独留圣石……”

但是祈祷既没有压住他脑中的笑声,也没有稳住他的双手。他紧紧抓住手枪,直到手指发痛,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忆扑面而来。从他失去她的那刻开始,历经这么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败。此间种种,如同刺目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将他掩埋。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冲锋……让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规律在脑中变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愤怒让他一直追寻着她,让她的身影在他心里萦绕不去,让他不致于沉进无底的悲痛深渊。抛弃愤怒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也正因为这愤怒,让他无法将自己的挚爱送入长眠。他曾答应过会让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从她死去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辜负她。

10

卢锡安站在船甲板上,观看了葬礼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饰有海龟壳的轿子将他们的至亲抬了出来。遗体用白色亚麻布紧紧缠裹,然后葬进了海滩上的一处公共墓坑里。

“他们将会重生,回归大海。先人将会带他们回家。”米菈曾经说过。

卢锡安准备好要起航了。他解开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窜上桅杆,在海风中鼓满。他在拴绳子时看到米菈走了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礼办得不错。”他说。

“谢谢。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卢锡安点点头,看向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直抵天际。

“还要追黑雾吗?”她说。

他摇摇头:“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虚弱地微微一笑。“也许等你完事以后,你可以回来。这里容得下你。”

“也许吧。”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确信。

卢锡安看着她走上海滩。她半路停下来捡起了一个成熟的葫芦,晃了几下,拿在手里继续往前走。等她走到树林边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时,她转过身挥了挥手。

卢锡安也向她挥手,而他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

暗影岛将会是他旅程的终点。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图钉,也不需要再缠上一根细线了。他将凿去自己心中的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进入长眠。他心里很清楚,这也将是他的终期。他只希望能够最后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运会眷顾他,她就会在那儿,等着领他回家。


福影双至

一枚生锈的粗缆针,连着绳索穿过寒鸦门徒的下颚,把他整个人吊在半空,随便码头上的野物们享用。斩屠帮的手段。戴着兜帽的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他今晚看到的第十七具黑帮尸体

对于比尔吉沃特来说,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至少从海盗之王殒命之后,夜里还是比较平静的。成群的码头硕鼠呲着血红的尖牙,已经把尸体的双脚啃得差不多了。它们挤挤挨挨地爬到一旁叠起来的虾笼上,打算抢食小腿上更嫩的肌肉。兜帽男脚下不停,往前走去。

“救……命……”

从灌满脓血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两个词,湿淋淋地落在地上。兜帽男迅速地转过身,一双手探向挂在宽皮带上的武器。这个寒鸦居然还没死。吊索的另一头穿在粗大的骨钉上,而铁钩帮的人把这些钉子都深深地砸进了吊车的桁架里。要想把这人弄下来,非得把他的脑壳扯成碎片不可。

“救……我……”寒鸦又叫了一声。

兜帽男站定原地,考虑起寒鸦的请求来。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问道。“就算我把你弄下来了,你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寒鸦慢慢地举起一只手,伸进自己满是补丁的马甲,从暗袋里摸出来一个金币。即使是在昏暗的夜色里,兜帽男也看出来那是真货。

他向着寒鸦走近几步,引得硕鼠们一阵骚动,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它们的个头并不大,但面对如此罕见的美味,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码头硕鼠们挤出刺针状的细长牙齿,带菌的口水啪嗒嗒地溅到地上。

兜帽男把一只老鼠一脚踢进水里,然后又踩死了一只。它们涌上来,没头没脑地乱咬,但完全跟不上他灵活的脚步。他的步法轻巧流畅,而且精确无比,一眨眼又弄死了三只。其余硕鼠仓皇地逃到角落的阴影里,血红的眼睛带着怨毒,在黑暗里闪烁。

他终于站在了寒鸦的脚边。他的头脸罩在兜帽底下,几乎看不出任何特征,只有毛乎乎的月光,隐约映出一张与笑意绝缘多年的面孔。

“不必抗拒,死亡为你前来。如是我言,此时即为终点。”

他低声说完,从外套内侧摸出一把闪光的银质长钉。长钉上沿着锋刃刻有蜿蜒的图案,长度约为两掌,看上去像是皮匠常用的锥子,只是百倍华丽于彼。他把长钉抵在寒鸦的下颌。

寒鸦的双眼猛地睁大了,双手挣扎地抓着兜帽男的袖子,胡乱拉扯着。兜帽男的目光却投向了广阔的海面。漆黑的水面仿佛一轮阴沉的镜子,影影绰绰地倒映着无数烛光和码头上遍布的火盆。远处悬崖下,成千艘废船的残骸里透出灯笼的点点微光。

“你很清楚地平线的尽处潜伏着什么。你也知道它所带来的恐怖多么惊人。而你们仍然像疯狗一样互相啃食对方。我无法理解。”

他转过头来,掌心对着长钉的末端轻柔地一拍,尖刺没进寒鸦的下巴,直直钉进了他的脑袋。寒鸦的身子剧烈地耸了一下,然后彻底平静下来。那枚金币从死者的指间滑落,滚进海里,只激起一小朵水花。

他拔出长钉,在寒鸦破烂的外衣上擦净了血污,然后收进外套的内鞘里。接着,他又抽出一枚金针和一截银线,后者曾用艾欧尼亚的泉水浸泡过。

这道工序他已经反复过无数次:他娴熟地运起针线,将死者的眼皮和双唇仔细地缝好。他一边摆弄着手上的活计,一边呢喃着念出上辈子便传授予他的咒语——最初是由一个身死多年的国王所发出的诅咒。

“现在,你便不会被亡灵侵扰了。”他缝下最后一针,轻声说道,然后将针线收进了衣袋。

“有可能,但我们可不想白走一趟,绝对没门儿。”兜帽男身后传来说话声。

他转过身,把兜帽掀到脑后,露出了一张深红褐色的脸庞。他瘦削的下巴如同刀劈般挺刮,显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头顶的黑发扎成一把贴着头皮的束辫。一双眼睛似乎见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来人。

六个壮汉,身上挂着浸透鲜血的皮围裙,荆棘刺青的双臂裸露在外,暴突着紧绷的肌肉。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带齿的肉钩,腰间的皮带上吊着好几把屠夫常用的刀具。自从比尔吉沃特的铁腕暴君倒台,各式各样的小帮派也变得明目张胆起来。随着海盗王的罢黜,城中的大小黑帮拔刀相向,渴望着扩大各自的势力范围。

这几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他们穿着钉头皮靴,身上散出浓烈的内脏腐臭,嘴里还嘟囔着脏话——几百米开外的人都能发现他们。

“我不介意多送一个金币给胡子女士,绝对不会。”斩屠们中最肥壮的家伙开口说道。这胖子狂妄得有些过分,令人不禁怀疑他怎么会纡尊降贵去干又脏又臭的屠宰生计。他继续说:“但那位老哥儿,倒霉约翰,是我们的人弄死的,明明白白,绝对没错儿。所以他的金币也该是我们的。”

“你想死在这里吗?”他沉声问道。

胖子狂笑起来。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不。你呢?”

“说说看,我好知道在你的烂坟头上刻点什么。”

“我的名字,是卢锡安。”话刚一出口,他便猛地甩开长襟外套的下摆,抽出了一对手枪。手枪由条石和无名的铮亮金属精心锻造,即使是祖安最不顾禁忌的炼金师也说不上具体的成分。一道迸发的光芒穿透胖屠夫的胸口,只留下一个边缘烧焦的空洞,原本浮夸跳动的心脏已不知去向。

卢锡安的另一把手枪稍小一些,但做工更加精美。枪口喷出一线灼热的黄色火光,劈向另一个斩屠,把他从锁骨到胯间直直撕成两半。

他们就像之前的码头硕鼠一样抱头逃窜,但卢锡安擎着枪逐个点射,每一道光线都直奔要害。只一眨眼,六个屠夫就没一个活着的了。

他收起手枪,重新裹好大衣的下摆。刚才的骚动肯定会引来其他人,他已经没有时间拯救这些死者的灵魂了。

卢锡安叹了口气。他本不该理会那个寒鸦的,但或许是因为曾经的自己还没完全丧失吧。一股迫人的回忆涌上来,他忍不住甩了甩头。

“我不能再变成老样子了。”卢锡安对自己说。

要想杀掉魂锁典狱长,他还远不够强大。

奥拉夫的霜鳞甲上沾满了血迹和内脏的残渣。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挥着单手斧劈砍。斧头淬火时用的是取自弗雷尔卓德极北之地的臻冰,所以前方的骨头和筋肉如薄纸一般,不断地分崩离析。

他另一只手举着火星淋漓的火把,趟着这条海魁虫体内湿滑的血肉内脏前进。他靠着手中的斧头,一下一下地拆解它体内白花花的巨型脏器和密实的骨节,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才走到这里。

当然,海魁虫已经死透了。他们从北方开始,追了整整一个月,直到一个星期之前才把这头怪兽钉死。冬吻号上的捕猎好手们往它身上足足射了三十多支鱼叉,每一支都穿透了它背上覆着厚鳞的硬皮,但最后还是靠奥拉夫的长矛才结束了海魁虫的挣扎。

在比尔吉沃特城外的台风眼里猎杀怪兽无疑令人大呼过瘾。而除此之外,有那么一瞬间,当冬吻号侧倾时,差点把奥拉夫径直扔进海魁虫的嘴里。他当时激动地以为,自己终于能逃过平安终老的宿命了。

但是,舵手斯瓦费尔大骂一声,雄健的臂膊遽然发力,硬生生把舵轮扳回正中,稳住了船身。

奥拉夫不幸地活了下来。离他所害怕的命运又近了一天:预言里说,奥拉夫将会变成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在自家床上安详地逝去。

冬吻号在比尔吉沃特靠岸,打算就地分解他们的战利品,并卖给当地人。比如宽阔的利齿、像油脂一样可燃的黑血、以及可以用来为他母亲的客厅作拱顶的巨型肋骨等等。

他手下的人已经被捕猎耗尽了体力,纷纷躺在冬吻号的甲板上睡着了。但奥拉夫向来没什么耐心。他顾不上休息,而是抓起寒光闪闪的斧子,独自开始了肢解巨兽的工程。

终于,海魁虫的咽喉出现在奥拉夫的眼前。喉管内壁棱纹交错,口径粗得能吞下一整个部落的人,或是一下就把一艘三十桨的私掠舰给绞碎。而它的牙齿就像是黑曜石的凿子一般坚硬锐利。

奥拉夫点点头:“呵,这给踏风人和烬骨学者拿去砌灶台正合适。”

他将火把尖锐的底端插进海魁虫的肉壁,腾出双手开始工作。他对着颌骨又劈又砍,忙了半天才撬下一颗牙。斧子往腰带上一挂,奥拉夫干脆地抱起兽牙扛在肩上。夸张的重量把他压得哼了一声。

“就像是霜巨魔搬冰块搭老窝一样。”他嘟囔着往外走,在齐膝深的血浆和消化液里跋涉。

终于,奥拉夫从海魁虫身后一处可怖的伤口钻了出来。他深吸一口,空气只能算是稍微清新了一点。即使是刚在怪兽的内脏里转了半天,比尔吉沃特感觉仍是一锅令人作呕的热汤。烟尘、汗臭和死人搅在一起沸反盈天。太多居民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生存,简直就像在垃圾堆里苟活的猪猡。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愤愤地说:“老子越快回北方越好。”

弗雷尔卓德的空气清透凛冽,每呼吸一下都能让你骨头打颤。不像这里,闻起来到处是一股子臭牛奶或是烂肉的味道。

“喂!”水面上有人在喊。

奥拉夫眯眼望去,只见一个渔民划着船,越过港区的浅水浮标线,还有浮标上挂着的铃铛和死鸟,往外海划去。

“那怪兽刚把你拉出来吗?”渔民大声问。

奥拉夫点头说:“我没有金币买船票,所以就让这家伙吞了我,然后从弗雷尔卓德一路南下带到了这里。”

渔民听到这话,笑得乐不可支。他举起一个破口的钴玻璃瓶,仰脖灌下一下大口:“我倒是很想听你吹完这个牛呢,真心的!”

“冬吻号,找奥拉夫!我这有整桶的爪沃酒,还可以唱上几支葬歌,送这怪兽安息!”奥拉夫纵声大吼。

寻常日子里,白港四周充斥着鸟粪和臭鱼的气味。但今天不同,风里带上了焦肉和木头焚烧的味道。厄运小姐心里清楚,这味道说明,普朗克手下的人死得越来越多了。灰烬遮天蔽日,屠宰码头上存放着的海兽油脂熊熊燃烧,恶臭的浓烟朝着西边涌去。她感觉自己嘴里的味道都变得油腻起来,于是往扭曲的木头架子上吐了一口。岸边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粘稠的渣滓,都是水下数以千计的尸体长年累月的贡献。

“你和你的人今晚可忙坏了。”她朝着西边冒烟的悬崖点了点头。

“是,事情很多。”雷文同意道。“今天还有更多普朗克的人会死。”

“你搞定了几个?”她问。

“克雷格区那附近又干掉十个。还有就是,埋骨场那群混混一个都不剩了。”

厄运小姐点头表示赞许,然后转头看向岸边,那里摆着一口纹饰精美的铜炮。

躺在里面的人是折刀拜恩。他在那个翻天覆地的日子里被一发子弹击中,与冥渊号一起死在了比尔吉沃特全城人的注视下。

而那一枪本是要给她的。

现在,拜恩就要沉入水下,加入到成群的死者行列中了。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份恩情,因而前来送葬。送行的大约还有两百号人,男男女女,包括她的副官们、拜恩以前的帮派成员、还有一些陌生人——她猜要么是他曾经的船员,要么就是一些看客,想见识一下解决了普朗克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拜恩说自己也曾有过一条船,一条双桅横帆船,诺克萨斯沿岸无人不知的恐怖化身。但她也只是听他这么说过而已,真假无从考证。但是在比尔吉沃特,真相往往比城里数不尽的船歌所讲述的故事更为离奇。

“我听说,你让屠宰码头上的家伙们打得不可开交。”厄运小姐说着,伸手掸掉翻领上的烟尘。鲜红的长发从她的三角帽下流泻而出,越过肩膀,在双排扣制服的前襟拢起。

“是,鼠镇群狗和港王帮之间很容易挑拨。温·加拉尔早就等着这天了。他一直在说,那块地盘是十多年前特拉弗恩的小弟们从他老爹的手里抢过去的。”雷文回答道。

“是吗?”

“鬼知道。但根本就无所谓。为了罩下码头那片地盘,加拉尔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

“现在那地方也没什么可罩的了。”

“是。他们拼光了人手,没几个活下来。这两个帮派算是彻底完蛋,他们不可能来找我们麻烦了。”雷文微笑着同意。

“这样的话,不出一个星期,普朗克的人就一个不剩了。”

听到这话,雷文看着厄运小姐,不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而她假装没有看到。

“来吧,我们送拜恩下去。”她说。

他们走向那尊火炮,准备把它滚进海里。黏腻的水面上浮碑林立:既有简单的木头板子,也有刻工精细的海怪雕塑。

“有谁想说点什么吗?”厄运小姐问。

没人回答。她朝雷文点头示意。但当他们即将把火炮推到水边时,一个声音炸雷一般响起,回荡在白港上空。

“且让我说两句。”

厄运小姐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极其伟岸的女子,身上披着织造极其复杂的重彩长袍,不紧不慢地踱下码头朝他们走来。一队带着刺青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手执带有锯齿的长矛,腰里悬着阔口手枪和棒勾。一行人耀武扬威地站在领头的女祭司身后,感觉整个白港都是他们的地盘。

“活见鬼,她来这儿想干什么?

“俄洛伊认识拜恩?”

“不,她认识我。”厄运小姐说,“我听说她和普朗克曾经……你明白吗?”

“真的?”

“传闻如此。”

“胡子女士在下!怪不得前几个星期,奥考那帮人一直跟我们过不去。”

俄洛伊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石球,看起来跟塞壬号的船锚分量相当。身如铁塔的女祭司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厄运小姐猜测那应该是某种图腾。此外,俄洛伊那群人给胡子女士起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非常拗口的怪名。

俄洛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剥了皮的芒果,咬了一口。她大嚼着果肉,低头往炮筒里看去。

厄运小姐这辈子从来没那么真诚地期望过,这门炮是上好膛了的。

“一个比尔吉沃特的男人,理应得到娜伽卡波洛丝[注 :俄洛伊所属教派对胡子女士的称谓。]的祝福,对吗?”

“当然。不过他很快就要下去见到那位女神了。”厄运小姐说。

“娜伽卡波洛丝并不在深渊里。只有愚昧的小粉脸们[注:比尔吉沃特人对于非本地居民的蔑称。]才这么想。娜伽卡波洛丝存在于我们所行的每件事中,以及所行的每条路上。”

“嗯对,你看我多蠢啊。”厄运小姐连声说。

俄洛伊头一偏,把芒果核吐进了海里。她晃着手里巨型炮弹一样的石球,平举到厄运小姐的脸跟前。

“你并不蠢,莎拉。”俄洛伊爽快地笑起来。“而你不知道自己的本质,也不知道所行的意义。”

“俄洛伊,你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为了那个人吗?”

“哈!没半点关系。”俄洛伊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的生命只为娜伽卡波洛丝而存在。男人跟神明,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当然不能。普朗克真倒霉。”厄运小姐附和道。

俄洛伊咧嘴微笑,露出满满一嘴的芒果肉。

“你说的没错,”俄洛伊缓缓点头,“但仍然蒙昧。你把一条剃刀鳗从鱼钩上解了下来,就该往它的脖子再踩一脚。然后趁它的尖牙还没咬上你时,离得越远越好。否则,运动就会永远弃你而去。”

“什么意思?”

“当你明白了就来找我吧。”俄洛伊展平手掌,手心里躺着一枚挂饰。一块粉红色的珊瑚,许多纹路绕着中心放射出去,如同一只不会眨动的眼睛。

“拿去。”

“这是什么?”

“娜伽卡波洛丝的符记。在你迷失的时候,它会指引你。”

“我问的是,这是什么东西。”

“如是我言,别无它意。”

厄运小姐有些犹豫,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一位胡子女士的祭司的礼物显然不太合适。她接过挂饰,然后脱下三角帽,将皮绳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俄洛伊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我觉得你并不愚蠢。别让我看错了。”

“我干嘛在乎你怎么想?”

“因为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俄洛伊说着,目光越过厄运小姐的肩膀,“你并不陌生,所以你最好随时准备着,将船头迎向海浪。”

她转身一脚踢在装着拜恩尸体的火炮上。火炮重重地砸进水里,带着一串气泡沉下去。海面上的浮渣再度缓缓聚成一片,只留下一个十字架浮标轻轻摆动,昭示着水下埋葬着谁。

胡子女士的祭司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码头,走向峭壁上自己的神庙。厄运小姐则将视线抛向了海面。

远洋之中,一场风暴已经酝酿成形。但那并非俄洛伊刚才所看的方向。

——女祭司目光的尽头,是暗影岛所在的位置。

没有人会在夜间的比尔吉沃特海湾打渔。

皮特和这片水域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非常清楚个中的原因。平静的水流只是假象:水下潜藏着累累暗礁,随便一块都能顶破船舱的外壳。海床上满是遇难船只的残骸,无数船长为他们轻视大海的鲁莽举动付出了代价。但更可怕的是,溺毙的亡魂在海底一直孤独地期待着新来的死者。

皮特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但为了养家糊口,没有别的办法。

哀哭船长的战舰在普朗克和厄运小姐的火并之中被烧成了灰烬,而皮特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连饭都吃不饱了。

出发之前,他一口气喝掉半瓶迅蟹烈酒,才鼓起足够的勇气在这样的夜晚把船推下了水。而那个弗雷尔卓德壮汉要与他分享美酒的许诺,更是安抚了他的不安。

他抓起瓶子又灌下一大口,抹抹脏兮兮的胡子,又往船舷外倒了一小点儿,算是献给胡子女士。

酒精让他感觉身上暖洋洋的,脑袋也有些沉。他划着船,越过挂着鸟尸的警戒浮标,直到他昨晚交好运的一块海域才停下来。哀哭船长总说,他的鼻子能嗅出哪里有鱼群正在抢食。而且他还有种感觉,鱼群聚集的地方就能找到冥渊号沉没后散落的遗物。

皮特把船桨抽起来扔进舱底,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飞毛腿。他看看瓶底,留了正好一口的量,然后把酒瓶甩进海里。他摸出几只从一个死人的眼窝里挖出来的蛆虫,抖索着不太听使唤的指头,把鱼饵串进鱼钩,再把鱼线挂在舷边的楔子上。

最后,他闭上眼,在船边弯下身子,把一双手浸在海水里。

“娜伽卡波洛丝。”他开始祈祷,祈求胡子女士赐予他一丝好运。“我想要的并不太多。请帮助这可怜的渔民,从您的仓廪中赏一份口粮。请照看我,保佑我。若我在您的怀中丧命,就让我与其他死者一起深藏吧。”

皮特睁开了眼睛。

离水面只有几寸距离,有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毫无生气的冷光萤萤跳动。

他惨叫一声,身子一弹,仰面摔倒在船里。船舷边的鱼线随即一根接一根地抽紧,一丝丝细线般的雾气升出水面,绕着渔船打圈。眨眼间,雾气就变得厚实起来,远处比尔吉沃特的灯光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海中翻滚而来的,漆黑如墨的浓雾。

警戒浮标的方向传来一声死鸟的啼哭。铃铛乱响,漂浮的墓碑痉挛一般前后摇摆起来。

黑雾来了……

皮特抢起船桨,慌乱地捅进桨架的口子里。黑雾带着迫人的寒冷,一接触到他,皮肤下的血管便迅速地坏死,显出一条条黑线。坟墓似的冰冷气息盘上他的脊背,皮特忍不住哭了出来。

“胡子女士……渊底之母……娜伽卡波洛丝……”他啜泣着低声祈祷,“请带我回家。求求你,我诚心地——”

他的祷告就此中断。

一对带着锁链的弯钩穿破了他的胸膛,钩尖上醒目的鲜血滴成了一条溪流。第三把钩子捅穿了他的肚子,随后脖颈钻出了第四把。第五和第六把剜进他的双手,用力地将他拉倒,钉在了船舱里。

剧痛令他嚎叫起来。一个影子缓缓浮现在黑雾之中,身上散发着世间最纯粹的恶意,带角的头颅四周萦绕着翠绿色的火焰。皮特被凿穿的关节传来火烧般的痛感,仿佛是渴望复仇的恶灵正在品尝他的苦难。

眼前的死灵全身裹在黑色的古旧法衣中,腰间生锈的钥匙刮擦着边缘。它的手中握着一盏引尸灯笼,连着锁链摇晃不停。里面不停地传出悲痛的呻吟,似乎蕴含着无穷的邪恶渴望。

灯笼上打开了一方小门,皮特感觉自己温热的血肉内的灵魂松动了。深不见底的光晕中,饱受折磨的亡灵在无休止的炼狱中几近疯狂,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皮特挣扎着想守住自己的灵魂,但随着一把幽魂般无形的镰刀挥来,他的生命戛然而止。灯笼也咔嗒一声关上了。

“一个劣等的灵魂。”它的声音仿佛是砾石在墓碑上摩擦:“但却是锤石今夜收取的第一个。”

黑雾荡起一阵涟漪,隐约可以看见许多剪影浮现出来:怨毒的亡灵、嚎叫的游魂、恶鬼般的骑士……不一而足。

黑暗卷过海面,朝着陆地涌去。

比尔吉沃特的灯光开始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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