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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时间:二〇〇七年

  标致六〇七向来被视为最安静的车款之一,但这天早上,当阿萨德把车停在卡尔卧房窗外时,这一带的人几乎都注意到它了。

  「有够酷,好家伙。」贾斯柏凝视窗外的车子这么说。卡尔已经不记得,上一回他的继子在早晨神智清楚的说出完整一句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留了张纸条给你,是维嘉的消息。」贾斯柏只来得及趁卡尔出门前说出这么一句话。卡尔不想一大清早就去看维嘉为了什么事找他,此刻对于一名有着窄臀、名为胡津的拙劣画家送上参观画廊的邀请毫无兴趣。

  「哈啰。」阿萨德懒洋洋的靠在驾驶座门上,头上戴着一顶充满异国风味的骆驼毛帽,看起来像是从事任何职业的人,偏偏就是不像丹麦刑警的司机。卡尔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淡蓝清澈,气温宜人。

  「我知道艾格里的位置。」阿萨德指着全球卫星定位导航系统说。卡尔坐进副驾驶座,不耐烦的看着导航系统的屏幕,屏幕上的小十字所指出的街道位于罗斯基勒湾。这个地点离海边够远,不至于让住在疗养院的人坠海,却又近得足以让疗养院院长一打开窗户,就可将北西兰岛的明媚风光尽收眼底。收容精神疾病患者的机构大多都设立在这种地理位置上,不由得让人怀疑这种安排究竟是为谁设想?

  阿萨德启动引擎打倒退文件,车子沿着木蓝街倒退,轮胎磨擦地面发出声响,直到大半车尾压上罗索霍特公园周围的草地才停住。阿萨德在卡尔做出反应之前换档,在速限五十公里的路上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全速前进。

  「我的天呀,停车。」卡尔大叫。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街尾正往圆环方向驶去。阿萨德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的神情狡猾得犹如贝鲁特(黎巴嫩的首都)的出租车司机,接着使劲将方向盘往右打,下一秒两人就来到通往高速公路的路上。

  「好快的车子。」阿萨德大叫,车子在通往高速公路的支线上呼啸。

  也许该在助理身上加个消音管。卡尔如此心想一边把帽子往下拉,好盖住自己那张掩不住笑意的脸。

  ※

  艾格里疗养院是一栋石灰白色调的建筑物,让人能够一眼就认出它的用途。没有人自愿待在这里,但进来后也无法马上出去,这里显然不是个适合用手指作画和弹吉他的地方。人们基于各种理由,从口袋中掏出钱来把精神耗弱的病患安顿在这个机构。

  私人照护,完全遵循政府的精神。

  院长办公室符合一般人对它的印象,至于院长本人则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有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孔,即使微笑也无法让那张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他的冷淡特质与周遭环境十分相衬。

  「林格基金会的资金收益刚好可以支付乌佛的疗养费用。」院长回答卡尔的问题。

  卡尔望向书架,书架上有许多标着「基金」的卷宗夹。「哦,这个基金会是如何成立的?」

  「遗产。他父母的遗产,他们在车祸中身亡,这场车祸也使得乌佛残废,后来又加进了他姊姊的遗产。」

  「她是国会议员,我记得这个职位的薪水并不优渥,不是吗?」

  「对,不过卖掉房子的所得有两百万元。她不久前被判定死亡后,目前基金总额一共是二百二十万克朗,这件事你一定很清楚。」

  卡尔轻吹了一下口哨,其实他不知道。「二百二十万克朗,每年百分之五的利息,足以支付乌佛的住院费用。」

  「没错,扣掉税之后刚好够付这笔费用。」

  卡尔流露出不悦的神情。「难道乌佛待在疗养院的这段日子,对姊姊失踪的事只字未提?」

  「就我所知,自从小时候那场车祸之后乌佛就不曾开口说话。」

  「就这点来说,这里为他做了些什么?」

  院长摘下眼镜,挑起眉毛看着他。「按照规定,乌佛接受了完整的检查,发现他的大脑语言中心因脑出血而受伤,这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不会说话。此外,双亲的死亡与自身的重伤也造成他心灵受创,这些你手上的报告应该都有纪录。」

  「是的,我看过报告了。」这不是事实,但他的助理阿萨德看完了整份报告,并且在开往北西兰岛的路上不停和他叙述里面的内容。「他受到重伤,肝脏、脾脏和肺脏都有出血,车祸后在医院住了五个月,视力也受损。」

  院长轻点下头。「没错,这些都记载在医院报告里,乌佛因视网膜严重出血失明了好几个星期。」

  「现在呢?至少从生理的角度来看他是否恢复正常?」

  「一切检查结果都显示乌佛是个强壮的年轻人。」

  「他现在三十四岁。从车祸发生的二十一年前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脸色苍白的院长再度点头。「也许你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无法从他身上找出关于失踪案的线索。」

  「为什么你坚持我不能跟他说话?」

  「我看不出这有任何意义。」

  「他是最后看到梅瑞特的人,我很想跟他谈一谈。」

  院长直起身子望向峡湾,它的景色之美和卡尔先前想象得一模一样。「基于院方立场,我并不希望你这么做。」

  卡尔真想把整桶修正液倒在这家伙的脸上,这是他应得的待遇。「你不相信我能克制自己行为,但我劝你最好别这么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了解警察吗?」

  院长脸色死白,眉头紧蹙,虽然长期坐在办公桌前的工作让人心力交瘁,但并没有让他的脑袋变得不灵光。他不明白卡尔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但至少知道此时保持沉默没有用。

  「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

  「警察是个好奇心很重的职业。对于某些问题,我们若没有找出答案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而眼前正好就出现这么一个。」

  「什么问题?」

  「这里的病患该付多少钱?二百二十万元的百分之五?虽然经过扣税,但这仍是一大笔钱,如果再加上国家补助津贴,病患是否得到等值的照顾,或者超过他们应该付出的金额?另外,是不是所有的病患都付了同样的费用?」卡尔下意识的点点头,欣赏阳光洒在峡湾上的景象。「如果第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便会不断衍生出新的问题,这就是警察的作风,我们就是没办法轻易放弃。这种穷追猛打的性格或许也是一种疾病,请问我该去找谁治疗?」

  此刻,院长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我认为我们的谈话没有交集。」

  「那么请让我见一见乌佛。说真的,见一面会发生什么事?反正你没有把他关在该死的铁笼里,不是吗?」

  ※

  档案里的照片并未真正描绘出乌佛这个人,那些警察拍的档案照,在预审法官前的脸部素描,以及几张媒体拍摄的照片,全部的资料都指出乌佛是个驼背、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理解力不高且精神迟缓,然而事实却有些不同。

  乌佛的房间布置得很漂亮,窗外的景色与院长办公室一样美丽。墙上挂了些画作,床单才刚换过,脚上的鞋子擦得晶亮,衣服干净又体面,整个空间里毫无疗养机构的氛围。他强壮的手臂上覆盖着金色的寒毛,从宽阔的肩膀可以推断出身材相当高大,至于长相则是众人公认的俊美,一点也不像是那种流着口水,可怜兮兮的精神障碍者。

  院长和护士长站在门外看着卡尔在乌佛的房间踱步。我不会做出任何有可能让你们责难我的行为,卡尔心想。这么一来,等他真的做好办案的准备,才能再次回到这里取得和乌佛交谈的资格。房间内的某些东西引起他的好奇──乌佛的姊姊对着某人微笑的照片、双亲互拥微笑的照片,以及墙上随处可见,与儿童涂鸦相去无几的画作,都是些愉快的图画,并没有出现那些夺走他说话能力的恐怖景象。

  「还有没有其他图画?抽屉里还有吗?」卡尔指着五斗柜和衣衬问道。

  「没有。」护士长答道:「自从乌佛被安顿到这里之后就没再画过,这些画都是从他家里拿来的。」

  「他整天都在做些什么?」

  她微笑回答:「和工作人员出去、到外面的公园散步,还有看电视,这是他的最爱。」她看上去人很温柔,脾气又好,下次再有谈话的必要不如直接找她,卡尔心想。

  「他都看什么节目?」

  「电视播放什么,他就看什么。」

  「里面的内容可以勾起他的反应?」

  「他有时候会笑。」她偏了下头,嘴角咧得更开。

  「他会笑?」

  「是的,像婴儿那样的笑。你可以想象那是天使的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卡尔看见院长像冰块杵在门口,随即把视线转到乌佛身上。自从卡尔进门后,乌佛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眼神中是一片空洞。那双眼睛并非失去了生命,但顾然也没有把眼前的事物放在心上。卡尔很想吓吓他,测试他有何反应,但这件事恐怕得再等等,不能急于一时。

  卡尔靠在窗边,试着从乌佛闪烁的眼神中捕捉讯息,有时人们会选择忽视眼里看见,但心里无法理解的事。有一秒卡尔觉得乌佛的眼睛里彷佛埋藏着某些东西,但是细看后那里已是一片平静,看不出所以然。

  ※

  「坐到另一边,阿萨德。」卡尔对坐在方向盘后方的助手吩咐。

  「另一边?我不用开车了吗?」他问。

  「阿萨德,我还想拥有这辆车一阵子,它配备防滑煞车系统和动力方向盘,这些设备应该要派上用场。」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好好在旁边看我怎么开车。如果之后让你重新掌握方向盘,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

  他把下一个目的地输入卫星导航,完全不理会阿萨德在换座位时吐出一连串的阿拉伯语。

  朝着史蒂汶方向开了一段时间后,卡尔问:「你在丹麦开过车吗?」

  对卡尔来说,沉默不语就是答案了。

  ※

  他们在市郊的小路上找到位于梅格勒比镇原属于林格姊弟的房子,它既不是小村舍,也没有待修复的庭园,这栋砖造的房子建于外观反映精髓的年代,看起来十分坚固,屋前甚至种植着茂密的紫杉,而房屋本体远比这些树木还高。如果这栋房子的售价是二百万克朗,代表买方做了笔好买卖,而原本的屋主则吃了大亏。

  黄铜门牌上写着古董商以及彼得和尔林‧莫勒‧韩森的字样,卡尔按下门铃不久后,有位长相像是某个封地伯爵的男子前来应门。这人外表细皮嫩肉,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珠,身上散发着昂贵润肤乳的味道。

  屋主殷勤有礼并乐于提供协助,他接过阿萨德脱下的帽子将两人请进屋内,前厅以优美的古典风格家具和许多小摆饰来装饰。

  不,他们不认识梅瑞特和她的弟弟乌佛,至少不认识他们本人,虽然屋内大部分物品在房屋转手时都保留着,但并不值钱。

  主人用和纸一样薄的高级瓷器请他们喝绿茶,坐在沙发边缘上膝盖靠拢、双腿微斜的模样,彷佛会竭尽所能随时为前来的客人提供服务。

  ※

  「因为溺毙死亡,真令人惊讶,我认为那是相当恐怖的死法。我先生差点在南斯拉夫的瀑布灭顶,所以我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卡尔注意到阿萨德听见这名男子说「我的先生」时显得很困惑,他从短暂一瞥中得知助理的想法,对于丹麦当地多样的生活型态,阿萨德显然还有许多地方有待学习。

  「当初警方搜集了许多关于林格姊弟所有的数据。」卡尔说:「但也许后来你曾发现其他东西?例如:日记、信件、传真或者电话留言便条纸,任何可以提供给我们的线索?」

  这名男子摇摇头说:「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并且用极夸张的姿势强调。「有家具,但很普通,除了一些办公文件和少数几样有纪念价值的物品外,抽屉里没放什么东西,如纪念册、相片等。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正常。」

  「你有听过邻居谈论他们吗?这附近应该有人认识林格姊弟?」

  「喔,我们不太和邻居往来,邻居住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之前几乎都待在国外,不久前才回来。我不认为当地人了解他们,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梅瑞特有个弟弟。」

  「这里的人都不认识这对姊弟?」

  「不,海儿‧安德森认识他们,她照顾过林格家的弟弟。」

  「她是居家服务员。」阿萨德回想起来。「警察曾监听过她的电话,可是她一无所知。除了她在梅瑞特溺毙前一天收到一封信,一封给梅瑞特的信。」

  卡尔挑了挑眉,他真该仔细阅读那份该死的报告,而且是尽快。

  「警方后来找到了这封信吗?阿萨德。」

  他摇摇头。

  卡尔又转而面对屋主。「这位海儿住在附近吗?」

  「不,她住在霍尔图格,在戈尔斯勒夫的另一边。不过,她十分钟内就会到这里。」

  「到这里?」

  「是的,我先生病了。」屋主看着地板说:「病得很严重,我请她过来帮忙。」

  原来如此。看来他在无意间被幸运之神眷顾,竟然意外遇见与案情有关的人士,接着卡尔央求主人带他们参观房间。

  他们见到不少造型独特的家具和以金色粗框装帧的油画,这种大杂烩式的装潢令人联想到拍卖会。厨房里所有墙壁都重新粉刷过,地板也磨平、上漆,浴室瓷砖上小银鱼成了梅瑞特曾在这里居住过唯一的证据,牠依然在深色地面上倏忽而过。

  ※

  「嗯,乌佛,他很可爱!」海儿的五官不够细致,有着厚重的眼袋和红润的脸颊,并且用宽大的罩衫──在一般服装店找不到的尺寸,遮住过胖的身躯。「他不可能对自己的姊姊不利。这么想的人简直是疯了!我之前就和警察说过他们的侦办方向错误。」

  「但有目击者亲眼看见乌佛打她。」卡尔说。

  「他可能有点粗暴,但并没有伤害人的意思。」

  「乌佛身材高大又强壮,也许一不小心将梅瑞特推进海里,难道这不可能发生吗?」

  海儿翻了个白眼。「绝对不可能。乌佛心地善良,他虽然偶尔会突然陷入沮丧的情绪,但频率不高。」

  「妳为他煮饭?」

  「我做所有能做的事,在梅瑞特回家前完成所有家事。」

  「但你不常遇到她?」

  「偶尔。」

  「她死之前的那几天,妳们也没碰到面?」

  「没有,在出事的前一晚,我负责照顾乌佛。一如之前我接受侦讯时所说,那晚乌佛的情绪很糟,于是我打电话给梅瑞特请她回来,而她也这么做了。那天乌佛的状况真的不好。」

  「那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梅瑞特没有一如往常在六点左右回到家,乌佛不喜欢这样,但他不知道梅瑞特曾事先知会我,而我也无法让他理解这件事。」

  「身为国会议员,晚归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

  「不,除了必须出差的日子,梅瑞特几乎每天准时回家,即使到外地过夜也不会超过一或两个晚上。」

  「那么,她当天晚上有出门远行的计划吗?」

  阿萨德听到这里摇摇头。这个家伙究竟知道多少内幕?真令卡尔感到困惑。

  「没有,她只是出门用餐。」

  「喔?和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卡尔问。

  「我不清楚。」海儿回答。

  「报告里有写吗?阿萨德?」

  阿萨德点了下头。「瑟丝‧瑙鲁普,梅瑞特的女秘书,她看到梅瑞特把餐厅名字写在行事历上,餐厅里也有人对她有印象,但不知道她是和谁约会。」

  报告里显然有许多卡尔得尽快掌握的信息。

  「阿萨德,那家餐厅的名字是?」

  「班克罗特,我想叫作班克罗特咖啡馆,是这样念的吧?」

  卡尔转身面对海儿。「妳知不知道她正在约会?她有男友吗?」

  这位居家服务员首次露出微笑,脸颊上出现一个深深的酒涡。「很有可能,但她没说。」

  「她回到家后也什么都没说?在妳打电话给她之后?」

  「没有,那时我已经离开了。乌佛是那么难过且不知所措。」

  此时传来茶杯轻微的碰撞声,新屋主矫揉造作的端着茶盘走进来,那副手臂打直、手指头朝前以维持平衡的模样,彷佛手里捧着某种惊人的料理。「这是我自己烤的。」然后默默的将布丁蛋糕分装在小银盘上。

  这举动唤起卡尔的童年记忆,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仍留存在他的意识中。

  屋主按照正式社交礼仪将点心端给在场的人,阿萨德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海儿,报告里写说,妳在梅瑞特失踪前的白天收到一封信,能不能再描述一次?」这有可能已经列在审讯报告中,但再问一次也无伤大雅。

  「信封是黄色的,材质有点像是羊皮纸。」

  「多大?」

  她用手比了一下,大约是A5的尺寸。

  「上面有写什么吗?名字或邮戳?」

  「不,都没有。」

  「送这封信的人是谁?妳认得他吗?」

  「不,完全不认织。我听到有人按门铃出去应门,发现一名男子站在外面,手里拿着那封信。」

  「这不是有点荒谬吗?一般都是邮差送信。」

  她用手肘轻佻的撞了卡尔手臂一下。「是的,我们这里有邮差,可是那人送信的时间稍微晚一点,我记得广播正要开始播报新闻。」

  「十二点?」

  她点了下头。「他把信交给我后就离开了。」

  「他有说什么吗?」

  「只说这是给梅瑞特的信,除此之外没再多说。」

  「为什么他不把信扔进信箱?」

  「也许是希望她一回家就看到。」

  「是的,梅瑞特肯定知道送信的人是谁,对此她说了些什么?」

  「这我不清楚。我在她回家前就离开了。」

  阿萨德又点了下头,这也列在调查报告里。

  卡尔换上一副专业的神情看着他,似乎是在说:就是要这样问话,即使已经知道答案仍要再问一遍,这是一种办案技巧。阿萨德首次表现出服气的模样。

  「我以为乌佛不能单独在家。」阿萨德插话。

  「当然可以。」服务员回话的神情愉悦。「只是无法一个人待到太晚。」

  此时此刻,卡尔真希望自己就坐在地下室的办公桌前休息。多年来,他费力诱导人们说出各种办案所需的讯息,如今他累了。他心里还有两个问题,得视对方的回答来判断这次调查能否有进展,或许林格案只是件无头公案──是梅瑞特自己跳下那艘渡轮,实情仅仅是如此。

  「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迟,但或许当时我不该把那封信给她。」居家服务员说道。

  卡尔注意到海儿回避他的目光,那种闪避的眼神绝对不是因为想吃眼前的布丁蛋糕。「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隔天她就死了,不是吗?」

  「难道妳之前都没有想到两者的关联性?」

  「是的。」

  坐在一旁的阿萨德把小蛋糕放回桌上,连他这个门外汉都注意到海儿在闪烁其词。

  「妳想到一些事情,我可以从妳的表情看出来。刚才那句『可能有点迟』是什么意思?」

  「就如我刚刚说的,她隔天就死了。」

  卡尔注视着热爱烘焙的屋主。「我们可以单独和海儿谈谈吗?」

  屋主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居家服务员也是。她试着抚平罩衫上的皱折来掩饰不安的情绪,可惜无济于事。

  「说吧,海儿。」在古董商快速步出房间后,卡尔倾身靠近她。「如果妳当时隐瞒了什么事情,现在正是告诉我们的好时机,妳明白吗?」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

  「妳有小孩吗?」

  她嘴角往下垂。「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好吧,海儿。」卡尔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冷淡。「妳把信拆开了。」

  她吓得后退。「不,我没有拆开。」

  「海儿,妳知道作伪证会被判何种刑责?」

  以出身乡下的女子来说,海儿的反应灵活得令人讶异。她以手掩面,脚缩到沙发下并且收紧腹部,似乎想拉远自己跟面前这位警察的距离,然后彷佛遭到恐吓似的大喊:「我没有打开!我只是把信……拿在灯光下看。」

  「里面写着什么?」

  她紧皱的双眉往眉心靠拢。「上面只写着:『祝柏林之旅一路顺风!』」

  「妳知道她在柏林有什么计划吗?」

  「只是去玩,跟乌佛出游,他们经常这么做。」

  「为什么祝她旅途愉快这么重要?」

  「我不清楚。」

  「还有谁知道这趟行程?就我所见,梅瑞特和乌佛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她耸耸肩。「也许是国会的同事?我不知道。」

  「这个人为什么不干脆写电子邮件?」

  「我真的不知道。」海儿畏缩的模样有可能是因为咄咄逼人的讯问令她感受到压力,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在说谎。「也许是她所属党团的人。」她说出心里的猜测。

  「信上写着:『祝柏林之旅一路顺风!』,还有没有别的?」

  「真的没别的了。」

  「没有签名?」

  「没有,只有那句话。」

  「妳还记得转交信件的人的长相吗?」

  她用手半遮着脸轻声回答:「我只记得他穿着时髦的西装。」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印象?这不可能是真的。」

  「是真的!那人尽管站在门口的台阶底下仍然比我高,但他脖子上的绿色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有下巴裸露在外。当时下着雨,或许是因为这样让他有些着凉,无论如何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感冒了。」

  「他在打喷嚏?」

  「没有,只是说话的声音像是感冒,鼻音很重。」

  「他的眼珠是棕色,还是蓝色?」

  「我印象中是蓝色。好吧,我想应该是蓝色的,也有可能是棕色,总之如果再见到那双眼睛,我可以认得出来是他。」

  「你估计他年纪多大?」

  「我想和我的年纪差不多。」

  老天爷,为什么他总得从别人的嘴里套话?卡尔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深深叹口气。

  「妳的年纪是?」

  她瞥了卡尔一眼。「快三十五岁。」她回答完目光注视着地板。

  「他开什么车?」

  「他没开车,在我记忆中屋前的空地上没有停放任何车子。」

  「难道他不可能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再走路过来?」

  「有可能,我也想过这一点。」

  「但是妳后来没有特别留意?」

  「是的,因为我该帮乌佛准备午餐。每当我听到广播的新闻播报,就知道到了他的吃饭时间。」

  ※

  卡尔与阿萨德在回程途中谈起那封信。令人惊讶的是,就连看完报告的阿萨德也不知道进一步的讯息,之前的调查停顿在这里。

  「该死的,为什么必须亲自转交一封内容无关紧要的信?如果是带有香味和花朵图案的信封,寄信的大概是女性友人,但根据海儿的描述,这信封十分普通又没有署名,会是谁送来的呢?」

  「我认为这个海儿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阿萨德说,车子此时转进贝克鲁普路,史蒂汶社会局就在前面。

  卡尔望着眼前的建筑心想:要是他的口袋里有法院允许调查的公文,这次拜访一定会很顺利,很可惜他没有。

  「待在这里。」他对助理这么说。阿萨德露出不悦的表情。

  经过几番询问后,他终于找到女局长的办公室。

  「是,没错,社工曾拜访过乌佛的家。」当卡尔收起亮出的警徽时,她如此解释:「但是,目前旧档案的归档有些混乱,你知道的,因为市政改革的关系。」

  眼前这位女士并未透露更详细的案情信息,但这里肯定有人认识乌佛和他的姊姊,对卡尔来说,任何一个细微的信息都弥足珍贵,如果社会局经常进行家访,也许会见过其他在林格家出入的人,也可能观察到对案情有帮助的蛛丝马迹。

  「我可否和当初负责家访的人聊一聊?」

  「抱歉,她已经退休了。」

  「可以把她的名字告诉我吗?」

  「很抱歉,真的不行,这违反了资料保密规定。」

  「难道这里没有任何职员知道乌佛的事?」

  「不,肯定有人知道,但我们不能透露。」

  「我知道你们有保密的义务,并且知道乌佛仍拥有自主权,但我不打算白跑一趟,拜托让我看一下相关档案。」

  「你很清楚自己没有查阅档案的权利,欢迎你和我们的律师联络。此外,就算符合正常程序,我们也无法立即取得那些数据,乌佛早就不住在这里。」

  「档案都转到腓特烈松市了吗?」

  「我不能对此表示意见。」

  傲慢的蠢妇。

  卡尔离开办公室后仍在走廊上待了一会儿,四处张望任何可能的机会。「打扰一下。」迎面而来的女士看起来似乎很疲惫,应该无法立即打断他的问话。于是他亮出警徽,上前自我介绍。「妳能帮我找出十年前,曾在梅格勒比镇进行家访的职员名单吗?」

  「麻烦你去问那里面的人。」这位女士回答,指着卡尔刚刚走出来的办公室。

  别无他法,看来只能按照那可恶的行政程序进行──法院决议、公文、电话联系、等待,然后再打电话打交道。他多么痛恨这种程序!

  「当下次有人需要我的协助时,我一定会想起这个答案。」他意有所指的鞠躬回礼。

  当日的最后一站是霍内克市的医院脊椎中心。「我自己开车过去,阿萨德,你能搭火车回家吗?我让你在科格下车,从那里不用转车就可直达火车站。」阿萨德不情愿的点了下头。卡尔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住在哪里,或许下次有机会再问他。

  卡尔注视着这位奇特的搭档。「明天我们改调查另一个案件,林格案调查到这里已成为无头公案。」但这句话并未让阿萨德恢复脸上的笑容。

  ※

  院方将哈迪转到另一间病房。他的昔日伙伴看起来不太好,虽然表面上稍微恢复了气色,但是蓝眼珠里的黑暗思想仍蠢蠢欲动。

  他将手按在哈迪的肩膀上。「我考虑过你不久前说的话,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这么做,你能理解吗?」

  哈迪不发一语。卡尔曾经非常了解哈迪的思路,但现在却变得完全不懂他。

  「我有一个提议,你帮我解决手上的案子如何?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你负责出主意,也许可以发现新的线索。我对这些案子其实不感兴趣,可是如果有你一起合作,我们或许可以解决它。」

  「你在说笑吧?卡尔。」哈迪说完把头撇开。

  总而言之,这真是糟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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