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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心的裂缝

  一连三天,我们都待在那片海滩上。我们没有造桨,也没有修补船帆。我们捕鱼、采摘水果,除了触手可及的东西之外什么都不去寻觅。我将手掌搭在他的肚子上,感受它随着呼吸起伏。他的肩膀虽窄,但满是肌肉,他的后脖颈被太阳晒得粗糙。

  我的确把往事都告诉了他。在火堆旁,或在晨光中,当我们的欢愉暂且被抛在脑后时。有些事情讲起来比我想象得要容易。为他描绘普罗米修斯的模样,让阿里阿德涅和代达罗斯起死回生,这些都是有乐趣的。但其他部分却没那么简单。有时,说着说着,一股怒火就会将我吞噬,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我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他凭什么这么有耐心?我是个成熟女性。我是个神,比他多活了上千个世代。我不需要他的同情,他的关注,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所以呢?”我会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听呢。”他会回答说。

  “看到了吗?”讲完一段故事后我会说,“神是很丑陋的。”

  “血统代表不了我们的为人,”他回答道,“这是一个女巫告诉我的。”

  * * *

  第三天,他削了新的船桨,而我则变出了一些水袋,把它们装满后就去摘果子了。我看着他轻而易举就装好了帆,检查着船身是否有漏水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会开船。如果你没有一起来的话,我要怎么办?”

  他笑了出来。“你总会到的,只是要从你的永生里花费一点时间罢了。接下来我们去哪?”

  “去一片海滩,在克里特岛的东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海湾,半沙半岩,目之所及的地方有一片矮树丛,还有山峦。每年的这个时候,似乎抬头就能看到天龙座正指着那个方向。”

  他扬起了眉毛。

  “如果你把我带到离它足够近的地方,我觉得我就能找到它,”我端详着他,“你是想问那里有什么吗?”

  “我觉得你不会想让我问的。”

  我们相处了还不到一个月,可他似乎比曾行走世间的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那趟旅途一帆风顺,海风清新凉爽,阳光中尚没有酷热难耐的夏日暑气。夜晚,我们能找到哪片海滩,就在哪片海滩上扎营。他习惯了游牧生活,而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念家里的金盆银碗和织锦挂毯。我们用木棍烤鱼,我用裙子兜住水果。如果岛上有住家,我们会为他们卖卖苦力,以换取面包、酒水和芝士。他为小孩子做木雕玩具,给小帆船打补丁。我带着药膏,如果我把头遮起来的话,他们就会以为我是个来为他们驱痛止热的药师。他们的感激简单又直白,我们也是一样。没有人下跪。

  当船在湛蓝的圆弧形天空下行进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甲板上,聊聊我们见过的人,沿途的海岸,还有半个上午都在追赶我们的海豚。它们咧着嘴笑,往我们的围栏上拍着水。

  “你知道吗,”他说,“来埃阿亚之前,我只离开过伊萨卡一次。”

  我点了点头。“我见过克里特岛,和沿途的一些岛屿,仅此而已。我一直都想去埃及。”

  “没错,”他说,“还有特洛伊,还有苏美尔的伟大城邦。”

  “亚述古城,”我说,“我还想看看埃塞俄比亚。还有北极,那个冰川纵横的地方。还有忒勒戈诺斯在西方建立的新国家。”

  我们眺望着海浪,一阵沉默悬在我们中间。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一起去吧。但这话我不能说,现在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他也会保持沉默,因为他的确很了解我。

  “你母亲,”我说,“你觉得她会生我们的气吗?”

  他哼了一下。“不会的,”他说,“可能她比我们知道得还早。”

  “如果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变成了女巫,我是不会惊讶的。”

  我总是很爱吓他,爱看他的镇定自若被一举攻破。“什么?”

  “哦,是的,”我说,“她一早就打量起了我的草药。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本想教教她的。我愿意跟你打赌。”

  “如果你这么确定的话,那么我是不会跟你对赌的。”

  夜晚,我们肌肤相亲。等他入睡后,我会躺在他身边,感受着我们四肢相触的温暖,看着他喉咙上轻柔的脉搏。他的眼周有皱纹,脖子上的皱纹更多。当人们看到我们时,他们觉得我更年轻一些。尽管我的长相和声音都与凡人无异,但我其实是一条流干了血的鱼。我可以从水中望着他和他身后的天空,但我却无法越过水面。

  * * *

  在天龙星和忒勒玛科斯的指引下,我们终于找到了曾经的那片海滩。到达狭窄的海湾时正值清晨,我父亲的战车还在半路,尚未到达苍穹之巅。忒勒玛科斯举着石锚。“抛锚,还是把船拉到沙滩上?”

  “抛锚。”我说。

  几百年的潮汐与风暴改变了海岸线的形状,但我的脚依然记得那片细密的沙滩,还有长着刺球的粗犷草地。远处隐约飘浮着灰色的烟雾,还传来了山羊铃的响声。我走过我和埃厄忒斯曾坐过的岩石凸起。我走过父亲灼伤我后我曾躺卧疗伤的树林,如今它不过是一片稀疏的松树丛罢了。我曾拖着格劳科斯爬上的山峦如今挤满了春色:蜡菊、风信子、百合、紫罗兰,还有甜美的岩蔷薇。在它们的正中央有一小簇黄色鲜花,那些花是从克罗诺斯的鲜血中生发出来的。

  熟悉的哼鸣声升腾而起,似乎是在跟我打招呼。“别碰它们。”我对忒勒玛科斯说。可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我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愚蠢。这些花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已经是本真的模样了。他会毫发无损的。

  我用刀将每一棵植株连根拔起,用布条将它们连泥带土一起包裹起来,放入了漆黑的草药包中。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我们起锚,调转船头向家驶去。海浪和岛屿从我们身边掠过,但我几乎没有看到它们。我全身紧绷,像一个紧盯着天空的弓箭手一样,等待着飞鸟冲出的那一刻。最后一晚,当埃阿亚近在咫尺,近到我觉得自己已经能从海风中闻到它的花香味时,我将一直隐瞒的那段往事告诉了他——第一拨造访我的岛屿的人,以及我如何以牙还牙。

  群星异常耀眼,晚星像火焰一样当空闪耀。“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这件事横在我们中间。”

  “现在你不介意了吗?”

  漆黑的草药包中,花儿们唱起了金黄色的歌谣。“现在我想让你知道真相,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咸咸的清风在海岸边的草地里搜寻着什么。他握住我的手,抵着他的胸膛。我能感受到他平稳的脉搏。

  “我没有逼你开口,”他说,“将来也不会。我知道你回答不了我是有原因的。但如果——”他停了一下,“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你要去埃及,如果你要去任何地方,我都想和你一起去。”

  一个心跳接一个心跳,他的生命从我的指尖淌过。“谢谢。”我说。

  佩涅洛佩在埃阿亚的海滩上迎接了我们。太阳高悬,岛屿盛放,丰满的水果挂满枝头,绿色的新生命从每个角落与缝隙中迸发而出。一片繁茂中,她看上去悠然自得,向我们挥手问好。

  就算她发现我们之间起了变化,她也没有说什么。她拥抱了我们两个。这段日子很安宁,她说,没有人造访,可其实一点都不平静。又有小狮崽出生了。大雾一连三天覆盖着东边的港湾,一场瓢泼大雨让河流决了堤。说这些时,她面露红晕。我们从亮泽的月桂丛和杜鹃花丛中蜿蜒穿过,接着穿过花园,进入巨大的橡木门中。我呼吸着这栋房子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药味。我感受到了游吟诗人们常常歌颂的那种快乐:归家。

  走进我的房间,那张大大的金床上铺的床单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我能听到忒勒玛科斯在给他母亲讲斯库拉的故事。我离开房间,光着脚在岛上散步。脚下的土地暖洋洋的。繁花扬起了鲜艳的头。一头狮子紧跟着我。我是在道别吗?我抬头望着天空宽广的穹顶。今晚,我想。今晚,在月光之下,我一个人完成。

  太阳落山时,我回到了房间里。忒勒玛科斯去捕晚餐要吃的鱼了,我和佩涅洛佩坐在桌边。她的指尖被染绿了,我能闻到空气中咒语的味道。

  “有一件事我好奇了很久,”我说,“当我们因为雅典娜的事起争执的时候,你怎么知道要向我下跪?你怎么知道那会让我觉得羞耻?”

  “啊。是我猜的。奥德修斯曾说过关于你的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从没见过哪个神比你更讨厌当神。”

  我露出了笑容。即便去世之后,他也能给我惊喜。“我猜此话不假。你说他是开疆拓土之人,但他也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在他之前,所有英雄都是赫拉克勒斯和伊阿宋的样子。现在,孩子们会假装航海,凭借智慧和伶牙俐齿征服敌人的疆土。”

  “他会喜欢的。”她说。

  我也觉得他会。片刻之后,我看了看她搭在我面前桌子上的手,那手污渍斑斑。

  “还有呢?你要跟我说说吗?你的巫术怎么样了?”

  她露出了内敛的微笑。“你说得对。这大部分是靠意志。意志和勤奋。”

  “我跟这里了结了,”我说,“无论如何都了结了。你愿意接替我,成为埃阿亚的女巫吗?”

  “我愿意。我真心愿意。不过我的发色不对。它跟你的一点儿都不像。”

  “你可以染头发。”

  她做了个鬼脸。“不如说是因为我这个老巫婆施妖法,把头发弄得灰白了。”

  我们笑了起来。她织完了那幅挂毯,它就挂在她身后的墙上。那个游泳的人,劈开波浪朝着暴风骤雨的深渊游去。

  “如果你觉得自己少个伴,”我说,“那就告诉诸神你愿意收留他们不服管教的女儿。我觉得你会对她们的路数。”

  “我就当这是在夸我了,”她揉搓着桌子上的一个污点,“那我儿子呢,他会跟你一起去吗?”

  我意识到我几乎紧张了起来。“如果他想的话。”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让他来,”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我眼前还有一件事要做。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会如何。”

  她平静的灰色眼眸注视着我。她的眉毛弯弯的,我觉得像神殿一样,优雅又坚韧。“忒勒玛科斯一直是个好儿子,这好儿子他当了太久。现在他必须独立了,”她摸了摸我的手,“没有什么是确定的,这我们知道。但如果一定要我相信某件事情能成的话,我会把这件事托付给你。”

  我端走碗盘,仔细地清洗着它们,直到它们闪闪发亮为止。刀我也磨好了,每把刀都归了位。我擦了桌子,扫了地。当我回到壁炉边时,只有忒勒玛科斯在那里。我们溜达到了我们都很喜欢的那片小小的林中空地。我们在这里谈论雅典娜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要施的那个咒,”我说,“我不知道施完后会发生什么。可能根本不会起效。也许克罗诺斯的神力离不开它生长的土壤。”

  他说:“那我们就回去。我们不停地回去,直到你满意为止。”

  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如果你喜欢,那我就去做。如果这会让你开心,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有没有哪个瞬间,心会出现一道裂缝?但撬开一颗心还不够,对此我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我亲吻了他,把他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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