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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口信

  儿子们干完活后回到了家里。他们被风吹了一通,但身上并没有湿。雷霆和骤雨停留在了海面。其他人吃饭的时候,我爬上了最高的山巅,感受着头顶上空的咒语。它从一个海湾延伸到另一个海湾,从黄色沙滩延伸到参差不齐的山石。我也在血液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那股我背负了如此之久的钢铁般的重量。雅典娜无疑试探过它。她在边缘徘徊,想找到一个缺口。但这咒语会挺住的。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佩涅洛佩又坐在了织布机前。她越过肩头看了看。“天气似乎变好了。海面现在应该已经足够平静了。忒勒戈诺斯,你想学游泳吗?”

  在我们交谈过后,我本以为会发生很多事情,但这并不是其中之一。可我来不及动反对的念头。忒勒戈诺斯激动得差点把杯子打翻。当他们穿过花园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他在讲解我种的植物。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角树和毒芹是什么东西的?但他却指着这两种植物,说出了它们的特性。

  忒勒玛科斯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边。“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母子。”他说。

  这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但听到他把这话说出来,我还是感觉一阵恼火。我走到屋外,来到了花园里,没有回他的话。我跪在花床上,把杂草连根拔起。

  他居然跟了上来,这让我吃了一惊。“我不介意给你儿子帮忙,但实话实说,你让我们修的那个猪圈已经弃置很多年了。你能让我做点真正有用的事吗?”

  我坐在脚跟上,端详着他。“王公贵族通常是不会求着干杂活的。”

  “我的臣民似乎给我放了个假。你的岛很美,但如果我只能日复一日在这岛上无所事事的话,我会疯掉的。”

  “那你能做什么?”

  “一般的都行。钓鱼打猎。照顾你并不拥有的山羊。凿凿建建。我可以把你儿子的船修好。”

  “那船有什么问题吗?”

  “船舵很慢,也不牢固。船帆太短了,船桅又太长。一起风浪它就会像奶牛似的在里面打滚。”

  “在我看来没那么差。”

  “我不是说它不好,尤其对于第一次尝试来说。只是说我很震惊我们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沉。”

  “船被施了咒,是沉不了的,”我说,“你对造船怎么这么在行?”

  “我是从伊萨卡来的。”他简简单单地回答。

  “所以呢,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吗?”

  他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在下诊断书一样。“羊毛打结太厉害了,春天剪下来也用不了。客厅里有三张桌子不稳,花园里的石板路也摇摇晃晃的。你的屋檐下至少有两个鸟窝。”

  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就这些吗?”

  “我还没看全。”

  “早上你可以和忒勒戈诺斯一起修船。至于现在,你就先从绵羊入手吧。”

  他说得对,它们的毛的确乱糟糟的。湿冷的冬天过后,泥巴已经没过了它们的肩膀。我拿出梳子,还有一个盛满了药水的大碗。

  他端详着药水。“这是做什么的?”

  “它能清理掉泥巴,但不会刮掉羊毛。”

  他很专业,麻利地干了起来。我的羊很温顺,但他也有哄劝它们的技巧。他将手搭在羊背上,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引到这里或那里。

  我说:“你以前干过这个。”

  “当然了。这药水太好用了,是用什么做的?”

  “蓟,蒿,芹菜,硫黄。魔法。”

  “啊。”

  那时我已经拿出了修剪刀,剪起了带芒刺的果子。他问起了这些动物的血统,还有我的繁育方法。他想知道它们这么温顺是因为咒语还是因为我。当他手上有事可忙时,他那令人尴尬的僵硬感就不见了。很快,他就给我讲起了他在放牧时做的傻事,引得我哈哈大笑。我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沉入了大海。当佩涅洛佩和忒勒戈诺斯出现在我们身旁时,我吓了一跳。我们站起身,抹掉了手上的泥巴。我感觉到佩涅洛佩正盯着我们看。

  “来吧,”我说,“你们肯定饿了。”

  那晚,佩涅洛佩又提前离开了饭桌。我好奇她是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但她看上去真的很累。她还在服丧,我提醒自己。我们都是。但游泳在我儿子身上起到了好效果,又或者是佩涅洛佩对他的关注起到了好效果。他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而且他想要聊天。不是聊他的父亲,那伤口依然太深,而是他曾经的初恋——英雄故事。显然,伊萨卡有一个擅长讲此类故事的游吟诗人,他想听忒勒玛科斯讲讲那个人的版本。忒勒玛科斯开始了:柏勒洛丰与珀耳修斯,坦塔罗斯,阿塔兰忒。他又坐在了木椅上,而我则坐在了银椅子上。忒勒戈诺斯坐在地上,靠着一条狼。我在他们两个之间看来看去,感觉到了一种几近恍惚的奇怪的不真实感。他们真的只来了两天而已吗?我感觉比这久得多。我并不习惯有这么多人陪伴,有这么多话可聊。我儿子求他再讲一个,然后再讲一个,忒勒玛科斯都应允了。他的头发因为在外劳作而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火光覆盖在他的脸颊上。他身上有很多地方都显老,但他脸上有一道可爱的弧线,几乎可以用孩子气来形容。他说他不善于讲故事,但不知怎的,看他神情严肃地讲述飞马和金苹果的故事,反而让人觉得更有趣了。房间里暖洋洋的,酒也很可口。我的皮肤变得像蜡一样柔软。我往前倾了倾身子。

  “告诉我,那个游吟诗人有没有提起过克里特岛的王后,帕西法厄?”

  “米诺陶洛斯之母,”忒勒玛科斯说,“当然提起过了。她总会出现在忒修斯的故事中。”

  “有没有人说过米诺陶洛斯死后她怎么样了?她有不死之身,她还统治着那里吗?”

  忒勒玛科斯皱起了眉头。他的神情并非不悦,而是与端详我的羊毛药水时一样。我看到他追寻着盘根错节的族谱。据说帕西法厄是太阳神之女。他明白了过来。

  “不,”他说,“她和米诺斯的血脉不再统治那里了。一个叫琉科斯的人从帕西法厄之孙伊多墨纽斯手里夺取了王位,在那里称了王。在我听到的故事里,米诺斯死后她回到了诸神之殿,在那里备受尊崇。”

  “谁的神殿?”

  “游吟诗人没有说。”

  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的鲁莽冲昏了我的头脑。“最有可能的是俄刻阿诺斯的神殿。他是我们的外祖父。她会像以往一样恐吓那里的宁芙。米诺陶洛斯出生的时候我在场。我帮忙把它关进了笼子里。”

  忒勒戈诺斯目瞪口呆。“你跟帕西法厄女王有血缘关系?你见过米诺陶洛斯?为什么你之前不提呢?”

  “你又没问。”

  “母亲!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见到米诺斯了吗?还有代达罗斯?”

  “不然你觉得我是怎么弄到他的织布机的?”

  “不知道啊!我以为那是,你知道的……”他的手在半空中挥舞着。

  忒勒玛科斯看着我。

  “不只见过,”我说,“我认识那个人。”

  “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忒勒戈诺斯质问道,“米诺陶洛斯和特里贡,还有多少?喀迈拉?涅墨亚猛狮?地狱犬和斯库拉?”

  我就顾着笑呵呵地看着他瞪大眼睛发脾气,没有预见这当头一棒。我儿子是从哪里听到她的名字的?赫耳墨斯?伊萨卡?无所谓了。冷冰冰的刀尖在我的五脏六腑中扭绞着。我在想什么?我的过往不是什么游戏,不是什么冒险故事。它是被风暴吹到海岸上的海草,等着腐烂。它像奥德修斯的过往一样糟糕。

  “愿意说的我都说了。不要再问我了。”我站起身来,从他们吃惊的面孔旁走开了。回到房间后,我躺在了床上。四下里没有狼群和狮群,它们都留在了我儿子身边。在我们头顶之上的某个地方,雅典娜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她手执长矛,等待着向我的弱点发起进攻。我对着黑暗说:“继续等吧。”

  虽然我确定自己无法入睡,可我还是睡着了。

  醒来时,我头脑清醒,心意已决。昨晚我太累了,喝的酒也超过了自己的酒量,但现在我再次坚定起来。我将早餐摆好。当忒勒戈诺斯出现的时候,我发现他在盯着我,等着另一场爆发。但我却很和善。我觉得他不必这么吃惊,我可以很和善。

  忒勒玛科斯把话憋在了心里,吃完饭后,他带着弟弟出门修船去了。

  “我可以再用用你的织布机吗?”

  佩涅洛佩换了条裙子。这条裙子更精致,被漂成了淡淡的奶油色。它将她的暗色皮肤衬托得很好。

  “可以。”我想了想是否要到厨房里去,但我通常都是在壁炉边的长桌上切草药,我觉得没有必要委屈自己。我将刀、碗和其他东西都拿了出来。保护忒勒戈诺斯的咒语半个月之后才需要重施,所以我只是在讨自己开心,烘干研磨,提取酊剂以备后需。

  我本以为我们不会聊天。如果奥德修斯处在我们的位置上,他可能会继续遮遮掩掩,只是为了好玩。但在独处了这么久之后,我想我们两个都已经领会到了开诚布公的宝贵。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我们赤裸的脚背上化成一片。我问了她关于海伦的事,她给我讲了她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故事:她们在斯巴达的河流中游泳,在她叔叔廷达瑞俄斯[1]的宫殿中玩耍。我们聊到了纺织,还有极品绵羊。我感谢她主动提出教忒勒戈诺斯游泳,她说她很乐意这么做。他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堂亲卡斯托耳,想起了他的热心与幽默,还有他如何让身边的人感到轻松自在。“奥德修斯将世界吸引到自己面前,”她说,“忒勒戈诺斯追着世界跑,边跑边开拓,像水流雕刻着河道一样。”

  听到她赞扬忒勒戈诺斯,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愉悦。“你真该见识一下他小婴儿时的样子,从没有人比他更狂野。虽说平心而论,我才是我们两个中更狂野的那个。有孩子之前,当母亲这件事在我看来很简单。”

  “海伦的孩子就是这样,”她说,“赫耳弥俄涅。她哭喊了五年,但长大以后却可爱到不行。过去我担心忒勒玛科斯哭喊得不够,担心他太早就变得文质彬彬。我一直好奇再生一个孩子会有什么不同。但奥德修斯归家的时候,这对我来说似乎已经无望了。”她就事论事。忠诚,后世的歌谣如此描述她。忠贞,真实,慎重。用如此苍白、冷漠的词语形容她的为人。奥德修斯离家的日子里,她本可以再嫁,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她的生活会因此而轻松一些。但她爱他爱得炙热,不愿接受任何人。

  我拿下了一直悬挂在房梁上的一捧蓍草。

  “这是干什么用的?”

  “做疗伤的药膏用。蓍草可以止血。”

  “我可以看吗?我从没见识过巫术。”

  这像听到她赞扬忒勒戈诺斯一样让我心花怒放。我在桌子上腾出了一块地方。她是个很讨喜的观众,在我念出每味原料的名字、解释它们的用途的时候,她都仔细地问着问题。她想看看我把人变成猪时用的草药。我将烘干的草叶放到她手上。

  “我是不会把自己变成母猪的吧,对不对?”

  “你得吃掉它,还得念出有魔力的咒语才行。只有从神灵滴落的鲜血中生发出来的植物才不需要咒语的召唤。而且,你还得是个女巫。”

  “得是个女神。”

  “不,”我说,“我侄女是个凡人,但她施的咒语跟我施的咒语一样强劲。”

  “你侄女,”她说,“你不会是指美狄亚吧?”

  过了这么久之后,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我感觉很奇怪。“你知道她?”

  “我知道游吟诗人唱诵了什么,以及人们在宫殿中为国王表演了什么。”

  “我想听听看。”我说。

  她讲话时,屋外的树在风中咔嗒作响。美狄亚的确逃离了埃厄忒斯的魔掌。她同伊阿宋一起回到了爱奥尔卡斯,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但她的巫术令伊阿宋心生恐惧,伊阿宋的臣民也对她备感厌恶。不久后,伊阿宋就与家乡一位甜美可人、备受爱戴的公主另结连理。美狄亚称赞了他的聪明才智,还给新娘送去了自己亲手做的皇冠和斗篷作为礼物。当那姑娘把它们穿戴在身上后,她就被活活烧死了。随后,美狄亚将自己的孩子拖到了祭坛上,发誓伊阿宋永远别想得到他们,然后便抹了他们的喉咙。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呼唤了一辆由魔龙拉动的战车,战车将她送回了科尔喀斯。

  游吟诗人无疑为这个故事添油加醋了,但我依然能看到美狄亚光彩夺目、咄咄逼人的脸。我相信她宁可让全世界葬身火海,也不愿认输。

  “我曾警告过她,她的婚姻会徒生悲伤。听到自己一语成谶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很少有乐趣可言。”佩涅洛佩的语气很轻柔。也许她是在想那些惨遭屠杀的孩子。我也在想他们,还有那辆魔龙战车,那战车当然是我弟弟的。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竟然还回到了他身边,这似乎很不可思议。可在我看来这也是情理之中。埃厄忒斯想要个继承人,没有人比美狄亚跟他更像。她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对他的残忍耳濡目染,到头来,她似乎并没有学会如何换个模样生活。

  我将蜂蜜倒在蓍草上,又加了一些蜂蜡以凝固药膏。空气中有麝香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草药味。

  佩涅洛佩说:“那要如何才能成为女巫呢?如果这并非神性使然的话?”

  “我不确定,”我说,“我曾以为这是血脉相承的,但忒勒戈诺斯却不会念咒语。我逐渐开始相信这主要是靠意志。”

  她点了点头。我无需解释。我们都明白意志是什么。

  * * *

  那天下午,佩涅洛佩和忒勒戈诺斯又去海湾了。我本以为经历了昨晚的唐突,忒勒玛科斯会躲得远远的。但他却在我摆弄草药的时候找到了我。“我想修一下桌子。”

  我一边研磨鹿食草叶,一边端详着他。他拿着一根测距用的线绳,和一个做了标记的杯子。他将水注到了标记线的位置。

  “你在做什么?”

  “测一下地面平不平。其实你的问题出在桌子腿上——它们的大小稍微有些不同。这调整起来很容易。”

  我看他摆弄着锉刀,用线绳一遍又一遍测算着桌子腿的长度。我问起他的鼻梁是怎么弄断的。“闭着眼睛游泳弄的,”他说,“那次我长记性了。”完事之后他走到屋外,修补起石板路来。我跟着他,除起了草,虽然花园里几乎无草可除。我们谈论起蜜蜂,谈论起一直以来我多么希望岛上的蜜蜂能多一些。他问我是否能像驯服其他动物一样驯服它们。“不能,”我说,“我和其他人一样,要用烟熏。”

  “我看到了一个爆满的蜂窝,”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春天时我可以为它分蜂。”

  我说我愿意,然后看着他刮掉不平整的泥土。“屋顶会把水排到这里,”我说,“一场雨之后这些石板就又会不稳了。”

  “事情就是这样。你把它们修补好,它们会出岔子,然后你再把它们修补好。”

  “你很有耐心。”

  “我父亲管这叫愚钝。剪羊毛,清理壁炉,为橄榄去核。出于好奇,他想知道这些事是怎么做的,但他并不想真的去做这些事。”

  此话不假。奥德修斯最爱的差事都是一次性的:洗劫城镇,打败魔怪,想办法进入无法攻破的城市。

  “也许这性格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他没有抬头,但我觉得我看到他紧张了起来。“她怎么样?我知道你跟她聊过了。”

  “她很想你。”

  “她知道我在哪儿。”

  怒气明白无误地显现在他脸上。我觉得他身上带着某种纯粹。我说的跟诗人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不是在故事结尾会被打破的某种美德,也无需不惜最惨痛的代价去维系。我也不是指他愚蠢或老实。我的意思是他只忠于他自己,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被糟心事妨碍了手脚。他思考、感受、行动,所有这一切都一以贯之。怪不得他父亲对他感到如此为难。他会一直寻找隐藏的深意,寻找黑暗中的尖刀。但忒勒玛科斯却把刀拿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一段奇怪的日子。雅典娜像斧头一样悬在我们头顶上方,可她已经这样悬了十六年,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而怯懦。每天早上,忒勒戈诺斯都会带他哥哥出门,到岛上去。在我修剪草药的时候,佩涅洛佩要么在纺纱,要么在织布。那时,我已经将我知道的一些事偷偷告诉了我儿子:奥德修斯在伊萨卡上脾气日益暴躁,多疑又易怒。日复一日,我看到这些信息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依然很悲伤,但他的愧疚感开始消解了,勃勃生气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佩涅洛佩和忒勒玛科斯的在场帮了更大的忙。他沐浴在他们的关怀中,就像我的狮群沐浴在一小片阳光下。我一阵心痛,意识到这些年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家。

  佩涅洛佩依然没有和忒勒玛科斯说话。他们之间的气氛动辄就会破裂,每时每刻、一日三餐都是如此。这在我看来很荒唐,他们认个错、承认自己很悲伤不就完了。但他们就像两颗蛋,害怕撞裂对方。

  到了下午,忒勒玛科斯似乎总能找到一些能接近我的差事做。我们会一直交谈,直到太阳沉到海平面之下。当我进屋摆放餐盘、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会跟过来。如果活够两个人干的,他就帮忙;如果不够,他就坐在壁炉边,雕刻起小木块:一头公牛,一只飞鸟,一条乘风破浪的鲸鱼。他的双手很干练,既精准又谨慎,我很喜欢。他不是巫师,但他是当巫师的料。我告诉他地面会自动清理干净的,但他事后总会将木屑和弯弯曲曲的木条打扫干净。

  时刻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奇怪。大多数情况下,我和忒勒戈诺斯都互不干扰,而我的宁芙们更像是从我眼角掠过的阴影。通常来说,就连那点人影都会消磨我的意志,不断干扰我的注意力,直到我不得不离开,独自一人在岛上散步。但忒勒玛科斯有种内敛的特质。他安安静静,让人宽心,是个很好的伴侣,又不会让人感觉受到了侵扰。我意识到,跟他最像的生灵是我的魔狮。他们有同样正直的尊贵感,和同样深藏幽默感的沉着目光。他们甚至拥有同样脚踏实地的优雅,在我追寻自己目标的同时,他们也在追寻他们的。

  “有什么好笑的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也许是他们来的第六天。他正在雕刻一棵橄榄树,为弯弯曲曲的树干塑着形,用刀尖挖掉每块节疤和空洞。

  “你想念伊萨卡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我想念我认识的那些人,也很遗憾不能看着我的羊群繁衍生息,”他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不会是个昏君的。”

  “明君忒勒玛科斯。”我说。

  他露出了笑容。“如果你太无趣,他们找不到更确切的说法,就会这么称呼你。”

  “我也觉得你会是个好君王的,”我说,“也许你还有机会。凡人的记忆很短暂。你是众人翘首以盼的王位继承人,你可以荣归故里,用正统王室血脉为他们带去繁荣昌盛。”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故事,”他说,“但在我父亲和追求者们曾占据的那些房间里,我要做些什么呢?每一步都是我希望自己不曾拥有的回忆。”

  “待在忒勒戈诺斯身边对你来说一定很难。”

  他的眉毛拧作一团。“为什么呢?”

  “他跟你父亲长得太像了。”

  他笑了出来。“你说什么呢?忒勒戈诺斯身上打着你的印记。我指的不只是你的长相,还有你的姿态,你的步调。还有你说话的方式,甚至你的语气。”

  “你让这听上去像是诅咒一样。”我说。

  “这不是诅咒。”他说。

  我们隔空对望。我正在剥晚餐要吃的石榴。我有条不紊地划开石榴皮,露出白色膜瓣。膜瓣之下,多汁的红色籽粒透过蜡一般的房室闪闪发光。我的嘴因为干渴而微微有些刺痛。我一直观察着自己与他在一起时的样子。注意到表情如何浮现在我脸上,言语如何在我舌头上滚动,这对我来说很新奇。我的大部分人生都会突然深陷某种状况之中,东拆西补,零零散散,任性而为。这股新的感受在我全身蔓延,像某种朦胧的睡意,几乎可以说像是某种慵懒。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表情暗示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儿子是他的弟弟。他父亲曾上过我的床。他是属于雅典娜的。对此我心知肚明,就算他还蒙在鼓里。

  * * *

  屋外,季节已经完成了交替。天空张开双手,大地膨胀着迎面而上。浓郁的阳光倾泻而下,为我们披上一层金色。大海只落后了一点点。吃早餐时,忒勒戈诺斯拍了拍他哥哥的后背。“再过几天,我们就能把船拖进海湾里了。”

  我感觉到了佩涅洛佩投来的目光。咒语能延伸多远?

  我不知道。拍岸碎浪外的某个地方,但我说不出具体是哪道海浪。我说:“别忘了,忒勒戈诺斯,总有最后一场大风暴等在后面。等过了那时再说吧。”

  一阵敲门声传来,似乎是在回应我说的话。

  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忒勒戈诺斯悄声说道:“狼群没有叫。”

  “是的。”我没有望向佩涅洛佩以示警告——如果她没猜到来者何人的话,那她就是个傻瓜。我让自己神性上身,那神性既冰冷又令人振奋,然后开门去。

  还是那双乌黑的眼睛,还是那张完美英俊的面孔。我听到我儿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到了凝固在身后的静谧。

  “赫利俄斯之女。我可以进来吗?”

  “不可以。”

  他扬起了一根眉毛。“我有一道口信,事关你的某位客人。”

  一阵恐惧擦着我的肋骨而过,但我还是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站在这儿说他们也听得见。”

  “好吧。”他的皮肤闪着微光。他拖长腔、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见了。眼前这位是神的特派信使,威风凛凛,势不可当。

  “忒勒玛科斯,伊萨卡的王子,我代表伟大的女神雅典娜而来,她想与你谈谈。她要求女巫喀耳刻撤销咒语,不再阻拦她上岛。”

  “要求,”我说,“对于一个想杀我儿子的人来说,这个词挺好笑的。谁说得准她有没有盘算着再次下手呢?”

  “她对你儿子丝毫不感兴趣,”他放下架子,语气再度随意起来,“如果你非要在这件事上犯蠢的话——当然,这是她的原话——她发誓不伤害他。她只想要忒勒玛科斯。他是时候继承自己的遗产了,”他越过我朝桌子望去,“你听见了吗,王子?”

  忒勒玛科斯的目光低垂着。“我听见了。信使和口信都让我备感荣幸。但我是这座岛上的客人,我必须听从女主人的安排。”

  赫耳墨斯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十分专注。“怎么样,女主人?”

  我感觉佩涅洛佩就在我身后,像秋日皓月一样逐渐起身。她曾请求给她一点时间,以修复和忒勒玛科斯之间的关系,可这件事她还没有完成。我想象得出她心里有多苦。

  “我会的,”我说,“但撤销咒语需要花一点工夫。她可以三天以后再来。”

  “你想让我告诉宙斯的女儿她必须等上三天?”

  “他们已经来了半个月了。如果她着急,就该早点派你来。你可以告诉她这是我的原话。”

  他的眼神饶有兴致。我曾靠这样的眼神过活,那时我饥渴难耐,觉得连这样的施舍都算盛宴。“放心吧,我会的。”

  我们对着他留下的空白长出了一口气。佩涅洛佩迎上了我的目光。“谢谢,”语毕她转身面向忒勒玛科斯,“儿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直接对他讲话,“我让你等了太久。你愿意陪我散散步吗?”

  [1] 斯巴达国王,其妻勒达被化身天鹅的宙斯诱骗,诞下了两个孩子,其中之一便是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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