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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米诺斯迷宫

  为了躲避斯库拉,我们绕了很远的路回埃阿亚。总共花了十一天。苍穹笼罩在我们头顶,清澈又明亮。我凝视着令人目眩的海浪,和白得耀眼的骄阳。没人打扰我。当我从水手们身边经过时,他们会望向别处。我还看到他们将我碰过的一条绳子扔进了海里。这怪不得他们。他们在克诺索斯生活,巫术的威力早已深入我心。

  到达埃阿亚后,他们尽职尽责地穿越森林,将织布机抬上山顶,放在了我的壁炉前。他们把那八只羊也领上了山。我为他们准备了酒水和食物,当然,他们没有接受。他们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船上,用力划桨,迫不及待想赶紧消失在海平线上。我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像被掐灭的火苗一样,噗,消失了。

  狮子站在房门口对我怒目而视。它抽动着尾巴,好像在说:这种事最好别有下一次。

  “我觉得不会再有了。”我说。

  在见识过克诺索斯明媚又通透的凉亭后,我的房子就像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洞。我在整洁的房间中穿梭,感受着那份沉默与静谧。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之外,没有别人的脚步声在沙沙作响。我用手摩挲着每样东西的表面,摩挲着每个食品柜和每只杯子。它们一如既往。它们永远都会如此。

  我走出房间,来到了花园。我把总是死而复生的杂草清除干净,种上了从狄克忒山带回来的花草。离开洒满月光的山谷后,它们看上去怪怪的,在我光彩炫目的花床里挤作一团。它们的哼鸣声似乎微弱了一些,颜色也淡却了一些。我没有想过也许它们的神力经不起移植的折腾。

  之前在埃阿亚生活的那些年,我从没有因为自己被限制了自由而恼火。在经历过父亲的神殿之后,这座岛对我来说就是最狂野、最令人头晕目眩的自由。它的海滩、它的山峦全都满载魔力,向天际敞开怀抱。但看着那些不堪一击的繁花,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流放的重量。如果它们死掉了,我就再也无草药可收了。我再也无法在狄克忒山哼鸣不止的山坡上漫步了。我再也无法从它银光闪闪的池塘中提取水露了。赫耳墨斯跟我提到过的所有地方——阿拉伯半岛、亚述古城、埃及——全都永远消逝了。

  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妹妹曾这样说。

  我全身心投入到旧日子中,以示反抗。脑子里一冒出什么想做的事情,我就马上去做。我在海滩上高歌,还重新收拾了下花园;我呼来野猪,挠着它们满是鬃毛的后背;我为绵羊刷洗了身子;我还唤来了狼群,命它们趴在我的地板上大喘粗气。母狮对它们翻了翻白眼,但她表现得很得体,因为我规定所有动物都要和平相处。

  每天晚上,我都到屋外去挖草药和根须。我脑子里冒出什么样的咒语,我就施什么咒,只是为了感受操纵它们的快感。白天,我采花、下厨。晚饭后,我便坐在代达罗斯的织布机前。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它摸索明白,因为它与我在众神的宫殿中见过的织布机都不相同。织布机前有个座位,而且纬纱是朝下的,不是朝上的。如果叫我外祖母看到了,她会用她的海蛇来跟我交换的——这台织布机织出的布料比她最棒的作品还要精致。代达罗斯的猜测是对的:我会喜欢关于它的一切,喜欢它的简约与灵动,喜欢木头散发出的清香,喜欢梭子的嘘声让四下更显静谧,喜欢纬纱层层叠摞时的心满意足。我想,这有一点像施咒,你的手必须时刻不停,头脑也必须保持警觉、摒除杂念。但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织布机本身,而是做染料的过程。我会去寻找最漂亮的颜色——茜草根和藏红花,鲜红色的胭脂虫和大海中酒红色的骨螺——混以明矾粉末将它们牢牢锁定在羊毛中。我挤压、锤打它们,将它们浸泡在冒泡的大缸里,直到臭烘烘的液体泛起如鲜花般艳丽的泡沫:猩红色,番红花的金黄色,还有王子们穿戴的深紫色。如果我有雅典娜的手艺,我甚至会编织一张彩虹女神伊里斯从天际向人间播撒色彩的大挂毯。

  但我不是雅典娜。简简单单的围巾,以及像宝石一样点缀我的座椅的斗篷和毯子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我为我的狮子也披上了一件斗篷,还封她为腓尼基王后。她坐直了身子,脑袋扭来扭去,似乎是想炫耀在紫色的衬托下,她的皮毛是多么金光闪闪。

  你永远都不会亲眼看到腓尼基。

  我从椅凳上站起身来,强迫自己在岛上漫步,欣赏着时光流转带来的景致变化:水黾从池塘的水面上划过;石头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绿莹莹的,而且很光滑;蜜蜂满载花粉,从低空飞过。海湾里,密密麻麻的鱼群在水面扑腾,种子从荚中破壳而出。我的岩爱草,还有我从克里特岛带回来的百合花,到头来还是茁壮地成长了起来。看到了吗?我对我妹妹说。

  是代达罗斯回答了我。狱舍再美,毕竟还是囚笼。

  春去夏来,秋吐芬芳。如今,白天雾气缭绕,夜晚偶有风雨肆虐。凛冬很快就会到来,焕发出属于它自己的美:绿色的鹿食草叶在枯枝败叶中闪闪发光,高耸的松柏在金属色天空的映衬下如黑云压城。这里不像狄克忒山的山巅,天气从不会那么寒冷,但当我爬上山岩迎风而立时,我还是庆幸自己有了新斗篷。然而,不论我追寻着怎样的美景,不论我找到了怎样的乐趣,我妹妹的话都如影随形,讽刺着我,钻入我的骨髓和血液深处。

  “你对巫术的看法是错的,”我对她说,“那不是因恨而生的。我是因为爱格劳科斯所以才施了自己的第一个咒语。”

  我能听到她水貂般的声音,好像她就站在我面前似的。但那也是为了反抗父王,为了反抗所有那些瞧不起你、不想让你如愿以偿的人。

  在父亲终于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后,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他在想:我真应该把她扼杀在襁褓之中。

  没错。看看他们是怎么阻止母亲继续生育的吧。你没注意到她多么轻而易举就能把父王和姨母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我注意到了。那似乎已经超越了美貌,超越了她可能谙熟的床上功夫。“她很聪明。”

  聪明!帕西法厄笑了出来。你总是低估她。如果她也有巫师的血统,我丝毫不会惊讶。我们施咒的能力不是从赫利俄斯那里继承来的。

  我也好奇过这一点。

  现在你后悔以前对她不敬了。你每天都在捧父王的臭脚,希望他能把母后抛在脑后。

  我在山岩间踱步。我已经在世间行走了上百个世纪,可我对自己的理解依然如孩童一般。愤怒和悲伤,受挫的欲望,贪念和自怜——诸神对这些情绪了如指掌。但愧疚与羞耻,悔恨与矛盾,这对我辈来说无异于他乡,只能一砖一石慢慢积累。我不禁想起我妹妹的脸,想起当我告诉她我永远都不会跟她一样时,她脸上那种茫然的震惊。她以为呢?以为我们会飞鸟传书吗?以为我们会交流咒语,抵抗众神吗?以为我们终于能以我们的方式姐妹相待了吗?

  我努力想象着那场景:我们的头偎依在一起,俯身摆弄着草药,她边笑边想出了某个聪明的招数。那时我希望——哎,我希望的事情多了,但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希望我能早一点知道她的真实面目。希望我们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长大的,而不是在那些亮晶晶的神殿里。也许我能削弱她的毒药的效力,让她不再虐待他人,教她如何采摘顶级的草药。

  呵!她说。我才不要听你这种蠢货的教诲。你软弱又盲目,而且你是自甘堕落的,这就更糟了。你终究会后悔的。

  当她惹人烦的时候,事情总会容易一些。“我不软弱。我也永远不会因为跟你不一样而后悔。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这是当然的。只有空气吞噬着我的话。

  赫耳墨斯回来了。我再也不认为他和帕西法厄串通一气了。炫耀自己的所知、嘲笑别人的无知只不过是他的天性。他懒洋洋地躺在我的银椅子上。“你觉得克里特岛怎么样?听说你玩得挺刺激的。”

  我给了他食物和酒,那晚让他上了我的床。他和以前一样帅气,交欢的时候既热情又调皮。但如今,当我望着他的时候,我心里会涌起一阵恶心。上一秒我还在开怀大笑,下一秒他的笑话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当他伸手摸我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错乱感。他的手完美无瑕,一道疤痕都没有。

  当然,我的摇摆不定反而让他来了兴致。任何挑战都是一场游戏,任何游戏都有乐趣可寻。如果我爱他的话,他早就没影了,然而我对他的厌恶将他一次次地拉回我身边。他紧紧地搂住我,给我带来消息和礼物。我还没开口问,他就把关于米诺陶洛斯的一切从头到尾告诉了我。

  我启程后,他说,米诺斯和帕西法厄的长子安德洛革俄斯造访了欧洲大陆,在雅典附近遇刺。那时,克里特岛的人因为每逢秋收就要让儿女送死而躁动不安,威胁要起义。米诺斯抓住了机会。作为对他痛失爱子的补偿,他要求雅典国王遣送七个少年、七个少女来满足那怪物的口腹之欲,否则克里特岛强大的海上舰队就将发动战争。担惊受怕的国王同意了,而在被选中的七个少年中,有一个是他的亲生骨肉忒修斯。

  这个王子就是我从狄克忒山的池塘中看到的那个凡人。但我的神示没有告诉我一切:如果不是阿里阿德涅公主,他可能会断送性命。她爱上了他。为了救他的命,她偷了一把剑给他,还告诉他如何在迷宫中绕路,这是代达罗斯亲自传授给她的。然而,当他走出迷宫,手上沾满了那个怪物的鲜血时,她哭了,而且不是喜极而泣。

  “听说,”赫耳墨斯说,“她对那怪物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她经常去它的笼子前,透过栅栏对它轻声细语,还会把自己的山珍海味拿给它吃。有一次她离得太近了,那东西的牙撩到了她的肩膀。她逃了出来,代达罗斯为她缝合了伤口。但那伤口在她脖子下面留下了一道疤,一道王冠形的疤。”

  我想起了当她说出我弟弟这三个字时的表情。“她受罚了吗,在帮助忒修斯之后?”

  “没有。那怪物死掉之后,她就跟忒修斯私奔了。忒修斯本来是要娶她的,但我弟弟想把她据为己有。你知道他对那些脚下生风的人都情有独钟。他要忒修斯将她留在某座岛上,他会去把她领走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弟弟。司管葡萄藤蔓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宙斯的儿子中属他恣意,凡人称呼他为解脱者,因为他能让他们忘掉忧愁。我想,至少跟狄俄尼索斯在一起后,她每晚都能跳舞了。

  赫耳墨斯摇了摇头。“我弟弟来晚了。阿里阿德涅睡着了,阿耳忒弥斯趁机杀了她。”

  他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死了?”

  “我亲自带她去的冥界。”

  那个身轻如燕、前程无量的姑娘啊。“为什么?”

  “我没法让阿耳忒弥斯跟我说实话。你知道她的脾气有多暴躁。可能是因为某种难以理喻的傲慢吧。”他耸了耸肩。

  我的巫术无力抵抗奥林匹斯神,这我知道。但在那个瞬间,我很想试试看。我想召唤自己的所有魔咒,想将我的意志附于世间万物之中,附于鸟兽之中,让它们去追杀阿耳忒弥斯,直到她真真正正尝到被通缉的滋味。

  “行了,”赫耳墨斯说,“如果每死一个凡人你都要掉眼泪,一个月之内你就会把自己淹死的。”

  “滚。”我说。

  伊卡洛斯,代达罗斯,阿里阿德涅。他们都去了那阴暗之地,手无依凭,双脚踏空。如果我也在那里就好了,我想。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赫耳墨斯说的没错。每一刻凡人都在死去,死于海难与剑伤,死于野兽与蛮人,死于疾病、疏于照料与年老体衰。正如普罗米修斯所言,这是他们的命运,是他们共同讲述的故事。不论他们生前多么鲜活,不论他们多么优秀,不论他们缔造了怎样的奇迹,他们都会化为尘土与青烟。与此同时,每个无足轻重、一无是处的神都会继续吞噬明媚的空气,直到星辰都变得黯淡无光。

  赫耳墨斯回来了,他一贯如此。我由着他这样做。当他金光闪闪地出现在我的客厅里时,我的海岸就显得不那么逼仄了,我的流放也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了。“告诉我新发生的事吧,”我说,“跟我讲讲克里特岛。米诺陶洛斯死后,帕西法厄还好吗?”

  “有传言说她疯了。除了服丧的黑衣之外,现在她什么都不穿。”

  “别傻了。她疯了只是因为这样对她有利。”我说。

  “据说她诅咒了忒修斯,厄运降临到了他头上,而且一直跟着他。你听说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1]?”

  我不在乎忒修斯,我只想知道我妹妹的消息。在赫耳墨斯把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给我听的时候,他一定在心里窃笑。他说帕西法厄禁止米诺斯与她同床,她唯一的乐趣是她的小女儿淮德拉[2]。说她常常在狄克忒山上出没,把整座山都挖了个遍,想找到新的毒药。我将只言片语都收集起来,像魔龙守卫着它的财宝。我发现自己在寻找着什么,虽然我说不出具体在找什么。

  像所有会讲故事的人一样,赫耳墨斯懂得要将最精彩的留到最后。一天晚上,他给我讲了帕西法厄刚结婚时在米诺斯身上动的手脚。米诺斯曾当着她的面,把自己喜欢的姑娘叫到卧室里来。于是她用咒语诅咒他,把他的精液变成了蛇蝎。只要他跟某个女人上床,它们就会在这个女人身体里把她活活蜇死。

  我想起了曾听他们吵过的那场架。一百个姑娘,帕西法厄是这样说的。她们可能是侍女,是奴隶,是商人的女儿,她们中任何人的父亲都不敢对国王有丝毫怨言。她们所有人都因为无足轻重的寻欢作乐和报复而灰飞烟灭了。

  我打发走了赫耳墨斯,史无前例地合上了百叶窗。任何人都会以为我在施很厉害的魔咒,但其实我没有碰任何草药。我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这故事那么丑陋,那么古怪恶心,让人感觉像是发高烧了一样。如果我被困在了这座岛上,至少我不用跟她和所有像她一样的人共享这个世界。我在母狮身边踱着步,说:“都结束了。我不会再想他们的事了。我要把他们抛在脑后,再也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大猫叠起前爪,垫着自己的下巴,眼睛盯着地面。也许它知道什么,而我还蒙在鼓里。

  [1] 忒修斯返程时忘了按照约定将黑帆换为白帆,他的父亲看到后以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已经丧命,于是投海自尽。

  [2] 淮德拉后来成了忒修斯的第二任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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