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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克里特岛王后

  一连三天,我都站在船头。我们没有再在哪座岛上过夜。桨手们轮番上阵,平时就睡在甲板上。代达罗斯修好了围栏,然后跟大家一起换班划桨。他还是那么彬彬有礼,给我拿食物和酒,为我打地铺,却不在我身边逗留。不然呢?我对他大发雷霆的样子就像是被我父亲附体了一样。我又亲手毁掉了一样东西。

  我们赶在第七天正午之前到达了克里特岛。阳光照在水面上,映射出耀眼的层层波光,使得船帆都变得刺眼起来。在我们周围,各式各样的船只将海湾挤得水泄不通:迈锡尼的驳船,腓尼基的商船,埃及的桨帆船,还有来自赫梯[1]、埃塞俄比亚和西欧的船只。途经这片水域的商人都希望能在克诺索斯这座富饶的城市里分一杯羹,米诺斯对此心知肚明。他用宽阔、安全的停泊区迎接他们的到来,然后派专人去收取使用这些资源的好处费。酒馆和妓院也是米诺斯开的,于是金银财宝如奔腾的河流,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

  船长将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号停泊区,这片水域对王室船只开放。在我周围,码头的喧嚣和躁动好不热闹:人们奔跑着、大喊着,将箱子堆到甲板上。波吕达玛斯对港务长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转身面向我们。“你马上跟我来。你和那个工匠都是。”

  代达罗斯示意我先走。我们跟着波吕达玛斯上了码头。在我们面前,巨大的石灰岩台阶在热浪中颤抖着。人群川流不息,他们中有仆人也有权贵,光溜溜的肩膀被晒得黑黑的。举头之处,强大的克诺索斯宫殿像蜂巢一样,在山巅闪着微光。我们拾级而上。我听到代达罗斯的喘息声从身后传来,波吕达玛斯的从身前传来。多年来,无数双脚从这里匆匆走过,已经把台阶磨光滑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山巅,越过门槛进入了宫殿。刺眼的强光消失了。凉爽的暗影在我周身流动。代达罗斯和波吕达玛斯眨了眨眼睛,犹豫不前。但我的眼睛并非凡物,瞬间就调整了过来。我马上就注意到了这地方的美,比我上次来时还美。这座宫殿的确很像蜂巢,每个大厅都连着一个华美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又都通向另一个大厅。窗户嵌在墙壁中,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下四四方方的浓郁光芒。错综复杂的壁画在每一面墙上铺陈开来:海豚和开怀大笑的妇女,采花的少年和昂首挺胸的公牛。宫殿之外,银色喷泉矗立在瓷砖铺砌的凉亭中,仆人们在被赤铁矿染红的廊柱间匆匆走过。每道门梁上都挂着一把双刃斧,那是米诺斯的标志。我记得在婚礼上,他给了帕西法厄一条挂着双刃斧吊坠的项链。她把它当虫子一样拿在手上,当仪式开始时,她的脖子上只戴了自己的玛瑙和琥珀项链。

  波吕达玛斯领着我们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来到了王后的住处。这里更铺张,壁画由大量赭石和石青颜料绘制而成,但窗户却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与大殿不同的是,这里有金灿灿的火把和光影跃动的火盆。天窗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这样阳光可以照进来,但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天。我猜这是代达罗斯的杰作。帕西法厄向来不喜欢父王的窥视。

  波吕达玛斯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繁花和海浪图案在门上回旋盘绕。“王后就在里面。”说完他敲了敲门。

  我们站在寂静的阴影中。我听不到那扇厚重木门后的任何响动,但我渐渐意识到代达罗斯正在我身旁喘着粗气。他的声音很小。“小姐,”他说,“我冒犯了您,对此我深感抱歉。但我对您将在里面看到的场景更加抱歉。我希望——”

  门开了。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她将头发按克里特人的风格盘在头顶。“王后要生了——”她刚开口,我妹妹的声音就打断了她。“是他们吗?”

  房间中央,帕西法厄正躺在一张紫色的沙发上。她身上大汗淋漓,肚子大得吓人,像是从她瘦弱的身躯上凸起来的肿瘤一样。我已经忘了她有多鲜活,多动人。即便在病痛之中,她也能号令全场,把所有光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抽干周围世界的色彩,使它苍白得像蘑菇一样。她一直都是最像父王的那个。

  我迈进门。“死了十二个人,”我说,“十二个人因为你的玩笑和自负断送了性命。”

  她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起身迎接我。“只有给斯库拉一个跟你正面交锋的机会才算公平,不是吗?让我猜猜看:你想把她变回去,”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她大笑了起来,“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你创造了一个怪物,可却满心抱歉。哎,可怜的凡人啊,我把他们推进了火坑里!”

  她的残忍来得还是那么迅猛,那么出其不意。这勉强算是个安慰。“把他们推进火坑里的人是你。”我说。

  “但救人失败的是你。跟我说说,亲眼见到他们去送死,你哭鼻子了吗?”

  我强行稳住自己的声音。“你错了,”我说,“我没有见到任何人送死。那十二个人是在从这里出去的路上死的。”

  她连停都没有停顿一下。“无所谓,反正每有一条船从那里经过,就会有更多人送死,”她用手指轻点着下巴,“你觉得一年会死多少个人?一百个?一千个?”

  她露出了水貂般的牙齿,想让我像俄刻阿诺斯神殿里的那伊阿得斯们一样化成一滩水。但我已经千疮百孔了,她无法再为我添任何新伤。

  “这样可没法让我帮你,帕西法厄。”

  “帮我!得了吧。是我帮你逃出了那座泥巴堆的破岛。我听说给你当床伴的是狮子和野猪。但这对于你来说也算个进步,是不是?毕竟有格劳科斯那个乌贼在先。”

  “如果你不需要我的话,”我说,“我就开开心心回我的泥巴堆去了。”

  “哎,拜托,姐姐,别生这么大气,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看来你长进不小,竟然从斯库拉那里逃了出来!我就知道叫你来是对的,幸好没叫埃厄忒斯那个自大狂来。你别再摆那张臭脸了。我已经给阵亡水手的家人准备黄金了。”

  “黄金换不回人命。”

  “看来你不是当王后的料。相信我,大多数家庭宁可要黄金。好了,还有没有其他——”

  但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她哼了出来,指甲陷进了跪在她脚边的一个侍女的胳膊里。之前我没有留意到这个姑娘,但现在我发现她的胳膊已经紫了,上面全是血渍。

  “出去,”我对她说,“所有人都出去。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侍从们逃开了,速度之快,一阵满足感从我心中喷涌而出。

  我面向我妹妹。“能说了吗?”

  她的脸依然因为疼痛而扭曲着。“你以为呢?已经好几天了,这东西连动都没动一下。得把它切掉才行。”

  她撩起长袍,露出了肿胀的皮肤。她的肚子上泛起一道波纹,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

  我对分娩几乎一无所知。我从没为我母亲或任何一位姐妹接生过。我只记得自己听到过的一些只言片语。“你有没有试过膝盖发力?”

  “我当然试过了!”阵痛再次袭来,她尖叫了起来,“我已经生过八个孩子了!赶紧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切掉!”

  我从包里掏出一瓶止痛药水。

  “你是不是傻?我不要像小婴儿似的被麻醉。把柳树皮给我。”

  “柳树皮是治头疼的,不是手术用的。”

  “给我!”

  我给了她,她把一整瓶都灌进了肚子里。“代达罗斯,”她说,“把刀拿起来。”

  我忘了他还在。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帕西法厄,”我说,“别不讲道理。既然你派人把我找来了,就多用用我。”

  她的笑声非常野蛮。“你以为我敢把那个东西交给你?你要到后面才能派上用场。反正让代达罗斯做这件事也合适,他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工匠?是你现在告诉我姐姐,还是我们把它留作惊喜呢?”

  “我来,”代达罗斯对我说,“这是我的任务。”他走到桌边,拿起了刀。刀刃被打磨得像发丝那么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给我记住,”她说,“记住如果你敢动歪心思,我会做什么。”

  他微微点了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类似怒火的东西。

  她用指甲在小腹下面横切了一下,留下了一道红印。“就是这里。”她说。

  房间里又闷又热。我感觉自己手心冒汗,滑溜溜的。代达罗斯怎么能把刀子握得那么稳,我不知道。刀尖扎进我妹妹的皮肉里,血涌了上来,红里混着金。他的胳膊绷着劲,下巴也绷得紧紧的。他花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妹妹的不死之身一直在抵抗,但代达罗斯全神贯注地运着力。最后,晶莹透亮的肌肤终于裂开了,皮囊之下的血肉也放弃了抵抗。通向我妹妹子宫的道路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

  “该你了,”她看着我说道,她声音沙哑,像是撕裂了一般,“把它弄出来。”

  她身下的沙发已经湿透了。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她的灵液散发出的过于浓郁的呛人气味。当代达罗斯下刀的时候,她的肚子不再起波纹了。如今那里绷得紧紧的。在我看来,那东西似乎窥伺着什么。

  我看着我妹妹。“那里面有什么?”

  她的金发乱成一团。“你觉得呢?有个婴儿啊。”

  我将手放到她皮肉开裂的地方。热辣辣的血流冲击着我。慢慢地,我伸手穿过血肉模糊的一片。我妹妹用沙哑的嗓音嘟囔了一声。

  我在一片湿滑中摸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软乎乎的一坨,是条胳膊。

  我松了一口气。我甚至都不知道刚才在害怕什么。就是个小婴儿而已。

  “我找到它了。”语毕我慢慢将手指往前伸,想够到它。我记得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小心头的位置。我可不想在发力往外拉的时候把它的脑袋扭断。

  一阵疼痛在我的手指上炸裂开来,震惊得我嚷都嚷不出来。我以为我们搞砸了:以为代达罗斯一定是把手术刀留在了她身体里,以为她分娩的时候某根骨头断了,扎到了我。但这阵疼痛越卡越紧,碾着我的手越钻越深。

  牙。是尖牙。

  我大叫起来。我想把手抽出来,但那东西用嘴把我咬得死死的。慌乱之中,我把手猛抽了出来。我妹妹的伤口一下子豁开了,那东西滑了出来。它像上钩的鱼一样猛烈扑腾着,我们脸上溅满了污秽。

  我妹妹尖叫着。那东西像船锚一样拖拽着我的胳膊,我感觉自己的指关节都要被扯断了。我又大叫了起来,灼痛难忍。我压在那东西身上,用手摸索着它的脖子。找到后,我重心下移,把它的身子死死按在身下。它用脚跟猛踹着石板地,头左右狂甩着。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它的鼻子又扁又宽,湿乎乎的羊水闪着亮光。它的脑袋很大,满脸是毛,头上还有两个尖尖的犄角。脑袋之下,蟾蜍般的婴儿躯体以异乎寻常的力量扭动着。它的眼睛黑黢黢的,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天呐,我想,这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呛了一声,张开了嘴。我连忙将手抽了出来,如今那手已是血肉模糊了。我的小拇指和无名指被咬掉了,中指被咬掉了半截。那东西的嘴还在咀嚼着,把它咬掉的东西全都吞了下去。即使被我扼住了喉咙,但那东西的下巴还在猛烈扭动着,它想再次对我下口。

  一道阴影出现在我身旁。是代达罗斯。他面色苍白,溅了一身的血。“我来了。”

  “把刀给我。”我说,“你们要做什么?不要伤害他,必须保住他的命!”我妹妹在沙发上挣扎着,但她皮开肉绽,无法坐起身来。

  “脐带。”我说。那脐带粗得像条软骨,还连着那东西和我妹妹的子宫。他对准它锯了起来。我跪倒的地方已经湿乎乎的了。我的手已经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还因为断了骨头而疼痛无比。

  “再拿块毯子来,”我说,“或者一个大麻袋。”

  他拿来了一条厚实的羊毛床罩,把它平铺在我身边。我用已经被扯断的手指把那东西拖到了床罩中央。它还在抵抗,还在发出愤怒的哀号,有两次我差点没抓住它,因为就在那一会儿的工夫,它似乎变得更强壮了。但代达罗斯拽起了床罩的四个角。在他拿稳床罩后,我赶紧把手抽开。那东西在层层毛毯中四处冲撞,找不到可以抓牢的地方。我从他那里接过四角,把那东西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能听出代达罗斯喘着粗气。“笼子,”他说,“我们需要一个笼子。”

  “拿一个来吧,”我说,“我提着它。”

  他跑开了。在羊毛袋子里,那东西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我看到它的胳膊紧贴着面料,看到了它大大的脑袋,还看到了它尖尖的犄角。

  代达罗斯带着一个鸟笼回来了,小鸟还在里面扑腾着。但那笼子很结实,也足够大。我把毯子塞了进去,他哐啷一声锁上了鸟笼的门,然后又在那上面罩了一层毛毯,把那东西遮了起来。

  我看着我妹妹。她浑身是血,肚子就像个屠宰场。地毯已经被浸透了,但湿淋淋的血还在往上滴。她的眼神像发了狂一样。

  “你们没有伤到它吧?”

  我死死地盯着她。“你疯了吗?它想把我的手吃掉!告诉我这么令人发指的怪物是怎么来的。”

  “给我缝上针。”

  “不行,”我说,“你赶紧告诉我,要么我就让你把血流干。”

  “贱人。”说这话时她发出了喘息。疼痛使她变得十分虚弱。就连我妹妹也是有极限的,也有她到不了的地方。我们盯着对方,黄色的眼眸四目相对。“好吧。代达罗斯?”最后她终于开口了,“该你上场了。跟我姐姐说说,这怪物是谁的错。”

  他一脸倦容地看着我,脸上满是血痕。“我的错,”他说,“是我的错。这怪物之所以活着,都是因为我。”

  笼子里传来了咀嚼的声音,黏糊糊的。小鸟已经不出声了。

  “神赐了一头牛给我们,一头纯白色的公牛,以庇佑米诺斯的王国。王后很喜欢那头牛,想近距离看看它。可一有人接近,那头牛就跑得远远的。于是我仿照奶牛的样子造了一个空心的装置,在里面留了一个可以让她坐下的地方。我给它安了轮子,这样我们就可以趁那头牛睡觉的时候把这个装置推到海滩上去了。我以为这只是为了……我没想到——”

  “哎,真受不了,”我妹妹不耐烦地说,“等你结结巴巴把话说完的时候,世界末日都要到了。我上了那头神牛,行了吗?赶紧把线给我拿来。”

  * * *

  我为我妹妹缝合了伤口。来了一些侍卫,他们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流露任何表情,把那个笼子抬到了更隐蔽的小房间里。我妹妹冲他们的背影喊道:“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接近它。还有,给它弄点吃的!”侍女们默默地卷起了被鲜血浸透的地毯,搬走了被毁掉的沙发,好像这是她们的日常工作似的。她们焚烧了乳香和香堇菜,以盖掉屋子里的臭味,然后抬着我妹妹沐浴去了。

  “诸神会惩罚你的。”为她缝伤口时我说。但她只是发出了轻浮、骄纵的笑声。

  “难道你不知道吗?”她说,“神就喜欢怪物。”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你跟赫耳墨斯聊过?”

  “赫耳墨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事实明摆在那儿,我不需要哪个奥林匹斯佬的提点。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她露出了一丝奸笑,“除了你。向来如此。”

  身旁的一个人影将我拉回了现实。是代达罗斯。自从他踏上我的岛屿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独自相处。他的额头上溅了很多棕色的小点,血一直染到了手肘的位置。“我帮您包扎一下手指吧?”

  “不用,”我说,“谢谢。它们会自愈的。”

  “小姐,”他犹疑了一下,“我余生都会对您感激不尽的。如果您没有来的话,上阵的就是我了。”

  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好像在等着挨棍子一样。上次他感谢我的时候,我对他大发雷霆来着。但现在,我懂的更多了:他也尝过亲手缔造怪物的滋味。

  “幸好上阵的不是你,”语毕我冲他的手点了点头,那里疤痕累累,恰似世间万物,“你的手是长不回来的。”

  他放低了声音。“那怪物杀得死吗?”

  我想起了我妹妹尖叫着要我们小心的样子。“我不知道。帕西法厄似乎觉得是可以的。但即使如此,它依然是那头白牛的骨肉。也许它有某个神明的庇佑,或者它会给任何伤害它的人降灾。我得好好想想。”

  他揉搓着脑壳,我看到他一劳永逸的希望落空了。“那我必须去做个新笼子。现在这个坚持不了多久。”

  他离开了。干巴的血浆在我的脸颊上结成了块,我的胳膊也被那怪物的污秽弄得油乎乎的。我的头又晕又沉,因为沾染了这么多血而恶心不已。如果我叫侍女来,她们会带我去沐浴,但我知道这是不够的。为什么我妹妹要造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怪物呢?她为什么要召唤我来呢?大多数那伊阿得斯会闻风而逃,但某个涅瑞伊得斯也许会出手相助,毕竟她们已经习惯了怪物。或者珀耳塞斯也行。为什么她没有叫他来呢?

  我的脑海里没有答案。它既迟钝又没有生气,像我丢了的手指头一样一无是处。有一个想法是明确无误的:我必须做点什么。一个恶魔被释放到了人间,我不能袖手旁观。我有个想法,觉得我应该找到我妹妹的魔药间。也许那里会有能帮上我的东西,比如某种解药,某种能逆转现状的神药。

  魔药间不远,那是一座与她的卧室相连的大厅,中间用一道帘子隔开。我从没见过其他女巫的魔药间。我在药架前徘徊,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上百种可怕的东西,比如北海巨妖克拉肯[2]的肝脏,龙的獠牙,和从巨人身上剥下来的皮。但我只看到了草药,而且都是些非常基本的草药:毒素,罂粟,以及一些有疗愈功效的根茎。我不怀疑我妹妹能用它们变出不少花样,因为她的意念一直很强。但她太懒了,此情此景就是证明。仅有的那些原料已经上了年头,像枯死的树叶一样脆弱。它们被随随便便地收集在一起,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然凋谢,收割它们的刀是随手找来的,收割的时间也是任意而为的。

  那时,我明白了。也许我妹妹比我更会当女神,但我却比她更会当女巫。她这堆破烂不堪的废料帮不上我的忙。可我从埃阿亚带来的草药是不够的,虽然它们的力量很强。这个怪物与克里特岛血脉相连,不论我要做什么,克里特岛都必须为我引路。

  我沿着走廊和大厅回到了宫殿中心。我曾在那里看到过一些台阶,它们并不通向海港,而是通往内陆,通往宽敞明亮的花园和凉亭,而这些花园和凉亭又面朝远方的旷野。

  四周,忙忙碌碌的男女们打扫着石板路,采摘着水果,举起一筐筐大麦。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地面。我猜,跟米诺斯和帕西法厄一起生活,使得他们已经习惯了比我更加血腥的东西。我走过农民和牧民住的偏僻小屋,走过小树林和正在吃草的牧群。山峦郁郁葱葱,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金光闪闪,好像光线是从山峦间发射出来的一样。但我无暇欣赏这美景。我的目光锁定在一个高耸入云的黑暗阴影上。

  它被唤作狄克忒山。豺狼虎豹都不敢踏足其中,那里只有神羊牧群,它们巨大的山羊角像海螺壳一样盘曲而上。即使在最炎热的季节,那里的森林也阴暗凉爽。据说夜幕降临后,女猎人阿耳忒弥斯会带着亮闪闪的弓箭在山间漫步,而宙斯也是在某个隐秘的山洞里出生并躲过了他父亲的血盆大口。

  那里生长的一些花草是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它们实在太罕见了,叫得上名来的很少。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山谷中逐渐膨胀开来,将魔力打着卷地吹入空气中。某朵黄色的小花长着绿色的花蕊。某朵橙棕色的百合正垂头绽放。它们中最棒的当属岩爱草,疗愈女王。

  我没有像凡人那样赶路,而是像神一样大步流星。我到达山脚时正值黄昏,我开始往上爬。树枝在我头顶上纵横交错。阴影像深深的积水一样涌了上来,刺痛着我的全身。整座山似乎都在我身下哼鸣。纵使我满身是血、浑身酸痛,但还是感到了一阵狂喜。我寻着苔藓,走上凸起的小山丘,最后在一株白杨树下发现了一小片茂密的岩爱草。能量在叶片上交织,我将它们紧紧地贴在我残缺不全的手指上。我只说了一个字,咒语就起效了——我的手到早上就会恢复如初。我收集了一些岩爱草的根茎和种子,将它们放进包里,然后继续前行。血浆的臭味和重量依然压在我身上,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片池塘,清澈又凉爽,由融化的冰雪汇聚而成。我欣然接受了冰水的刺激,接受了它冲刷污秽时带给我的疼痛。我举行了所有神灵都熟知的小型净化仪式。我用池塘边的鹅卵石将污秽擦洗殆尽。

  之后,我坐在岸边,坐在披着银色月光的树叶下,思考着代达罗斯提出的那个问题。那怪物杀得死吗?

  诸神之中,只有少数有预言的天赋,有凝望黑暗、一瞥即知何种命运将会降临的能力。并非一切都可预知。大多数神和人的生活是飘忽不定的:他们今天在这里纠缠,明天又磨磨蹭蹭往那个方向而去,没有既定的规划。但还有一些人,命运之于他们就像套索一样:他们的生活像木板条一样笔挺,任凭他们怎么弯折都无济于事。我们的预言能够看到的,是这些人的命运。

  我父亲就有这种预知的能力,而且我一辈子都在听别人说,这种特质也遗传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我从没想过检验一下这个说法。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灌输一个思想,那就是他的能力我没有继承分毫。但如今我轻触水面,说:让我看看。

  一个影像显现出来,既柔和又暗淡,仿佛是由袅袅烟气聚成。一支冒着烟气的火把在长长的回廊中上下摆动。一条线在石头走廊中蜿蜒。那怪物咆哮着,露出了异乎寻常的獠牙。它站起来有一人高,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碎布。一个凡人手持利剑,从阴影中一跃而起将它手刃。

  雾气散去,池塘又清澈了起来。我得到了答案,但那并不是我所期望的答案。那怪物并非不死之身,但它不会死于摇篮之中,不会死在我或代达罗斯的手上。它命定的劫难很久以后才会发生,它必须活到那个时候。在此之前,它只能被关押起来。这是代达罗斯的工作,但也许我可以帮到他。我在树荫下徘徊,思索着那个怪物和它可能的弱点。我想起它曾用黑溜溜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想起它在狼吞虎咽我的手时展现出的饥饿感。它要吃多少才能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呢?如果我不是神,它可能会爬上我的胳膊,将我一点一点吞噬干净。

  我觉得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需要用到狄克忒山上的所有秘密花草,辅以束缚力最强的魔药,还有冬青的根和柳条,茴香和毒芹,乌头和鹿食草。我也需要用到我剩余的所有魔莉。我在树木间穿梭,分毫不差,依次找出了每一味草药。如果阿耳忒弥斯那晚也在林中散步的话,她避开了我。

  我将草叶和根茎带回了池塘,在岩石上磨碎它们。我将磨好的糨糊装进了随身携带的某个瓶子里,又往里面加了一些池塘水。水波中依然夹杂着从我手上冲刷下去的血浆,里面有我的血,也有我妹妹的。药水飞旋起来,红黑相间,好像它知道似的。

  那晚我没有合眼。我一直待在狄克忒山上,直到天蒙蒙亮,才开始朝克诺索斯的方向往回走。当我到达宫殿的时候,田野上已是艳阳高照。我经过了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昨天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现在我停下脚步,想更仔细地看看它。里面有一个非常壮观的圆形舞池,舞池边缘,月桂树和橡树洒下的树荫抵挡着烈日的灼烧。我本以为舞池是用石头做的,但现在我发现那是木头,是由上千块木条拼成的。它们那么光滑,还闪着漆光,看上去就像一整块木板一样。木条上画着螺旋图案,那图案沿中心向外蔓延,像弯挑的浪尖。代达罗斯的杰作,别无他人。

  一个女孩正在舞池中跳舞。四下没有音乐声,但她的脚步却维持着完美的韵律,每一步都是一个沉默的鼓点。她的一举一动都如水波般优雅,但却环环相扣,毫无减弱之意。在她的头顶上,公主的头环闪闪发亮。不管在哪我都能认出她来。她就是代达罗斯船首的那个女孩。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跟雕像一模一样。她向我低头示意。“喀耳刻姨母,”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阿里阿德涅。”

  我能在她身上看到帕西法厄的影子,但只有很仔细地找才会看到:她的下巴,和她纤细的锁骨。

  “你的舞技很棒。”我说。

  她露出了笑容。“谢谢。我父母正找你呢。”

  “毫无疑问。但我必须先找到代达罗斯。”

  她点了点头,好像和我一样想找代达罗斯而非她父母的大有人在。“我带你去。但我们必须小心一点。侍卫正在宫外搜人呢。”

  她将手指插入我的指缝中。她的手因为刚练完舞而暖呼呼的,还有点潮。她领着我穿过众多侧廊,脚落在石板路上毫无声响。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扇青铜大门前。她按节奏敲了六下。

  “我现在没空陪你玩,阿里阿德涅,”一个声音说道,“我正忙着呢。”

  “我是和喀耳刻小姐一起来的。”她说。

  门一下子敞开了。代达罗斯出现在我们面前,身上脏兮兮的。在他身后是一间工作室,工作室有一半是露天的。我看到了还盖着布的雕像,以及一些我认不出的器具。屋后,一个铸铁间正冒着黑烟,金属在模具中发着炽热的光。桌子上放着一根鱼脊,旁边有一个奇奇怪怪的锯齿状刀片。

  “我去了趟狄克忒山,”我说,“我看到了那个怪物的命运。它是杀得死的,但不是现在。一个凡人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凡人注定会结果它。我不知道要等多久。在我的神示里,那怪物已经长大成人了。”

  我看着他将这消息消化下去。在未来那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一直保持警惕。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们就把它关起来吧。”

  “是的。我酝酿了一个咒语,会有些帮助。那东西贪嗜……”我感觉到阿里阿德涅就在我身后,于是停顿了一下,“那东西贪嗜你见他吃的那种灵肉。那是它的天性使然。我没法除掉那欲望,但我可以约束它。”

  “什么都行,”他说,“我感激不尽。”

  “先别急着感激,”我说,“一年三季,咒语都可以遏制住它的口腹之欲。但每逢秋收,它的欲望都会卷土重来,而且必须得到满足。”

  他的目光迅速扫了一下我身后的阿里阿德涅。“我明白。”他说。

  “其他时候它依然很危险,但只是像野兽一样危险。”

  他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他在想秋收的事,以及注定会随之而来的饱餐。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模具,它们已经被烧红了。“明天一早我就能把笼子做好。”

  “很好,”我说,“越早越好。到时我再施咒。”

  门关上的时候,阿里阿德涅站在原地等着。“你们在聊刚刚出生的那个婴儿,是不是?他就是那个要被养大杀掉的人?”

  “是的。”

  “仆人们说他是个怪物,在我问起关于他的事情的时候,父亲还会冲我吼。但他依然算是我弟弟,对不对?”

  我犹豫了起来。

  “我知道我母亲和那头白牛之间的事。”她说。

  帕西法厄的孩子都不会纯真太久。“我觉得,你可以说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我说,“来吧。带我去见国王和王后吧。”

  * * *

  狮鹫兽们正在墙壁上整理羽毛,既柔美又有王者风范。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我妹妹躺在银色沙发上,面色红润。米诺斯坐在她身旁的雪花石椅子上,看上去又老又臃肿,就像大海中的尸体。他的目光锁定了我,像捕食的鸟锁定了鱼。

  “你去哪儿了?那个怪物需要严加看管。你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

  “我做了一剂药水,”我说,“这样我们就能更安全地把它转移到新笼子里去了。”

  “药水?我想杀了它!”

  “亲爱的,你太歇斯底里了,”帕西法厄说,“你都还没听我姐姐把她的想法说完呢。请继续说吧,喀耳刻。”她用手托着下巴,摆出了非常夸张的期待表情。

  “一年三季,它都能遏制住那东西的嗜血欲望。”

  “仅此而已吗?”

  “哎呀,米诺斯,你会伤害喀耳刻的感情的。姐姐,我觉得这是个特别棒的咒语。我儿子的胃口的确有点不好控制,是不是?他已经把我们关押的绝大多数囚犯都吃光了。”

  “我要那东西死,没得商量!”

  “它是杀不死的,”我对米诺斯说,“现在不行。它命定的劫难要在很久之后才会发生。”

  “劫难!”我妹妹高兴地直拍手,“啊,快跟我们讲讲!它是不是逃了出去,吃了某个我们认识的人?”

  纵使米诺斯百般掩饰,但他的脸还是变得煞白。“一定要万无一失,”他对我说,“你跟那个工匠,一定要确保关牢它。”

  “是啊,”我妹妹小声哼哼道,“一定要万无一失。我可不敢想象它要是跑了出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夫君虽然是宙斯之子,但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凡人之身。事实上”——她降低了音量,说起了悄悄话——“我觉得他可能怕那东西。”

  我已经无数次看到愚蠢之人被我妹妹玩弄于股掌之间了。但米诺斯的反应比大多数人都剧烈。他用手指猛戳着空气,指着我。“你听见了吗?她竟敢公然威胁我。这都是你的错,你和你那撒谎成性的一家子。你父亲把她当宝贝似的给了我,但如果你知道她都对我做了些什么的话——”

  “哦,快跟她讲讲吧!我觉得喀耳刻会欣赏我施的那些巫术的。要么讲讲那一百个被你气喘吁吁压在身下,结果却送命了的姑娘?”

  我能感觉到阿里阿德涅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我真希望她不在场。

  米诺斯的眼神中流露出恨之入骨之情。“可恶的妖女!是你用咒语害死了她们!你生出来的东西全是邪灵!我应该在那野兽出生之前就把它从你那该死的子宫里扯出来!”

  “但你不敢啊,是不是?你知道你亲爱的宙斯父亲有多溺爱这种东西。不然他那些英雄私生子要怎么扬名呢?”她把头歪向一边,“说实在的,你不是也巴不得自己舞刀弄剑一番吗?哦,我忘了。你对杀人不感兴趣,除非是在跟姑娘们交欢的时候。真的,姐姐,你得学学这条咒语。你只需要——”

  米诺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禁止你继续说下去。”

  我妹妹笑了起来,声音轻佻极了。这声音是她装出来的,与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样。米诺斯继续宣泄着怒火,但我却盯着她。我本以为她跟那头牛交欢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变态念头,她并不会被自己的欲望左右。她会用自己的欲望左右别人。我上一次从她脸上见到真情实感是什么时候?现在,我回想起了她在分娩时大喊的话,她说必须保住那怪物的命,脸还因为太过心急而扭作一团。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爱,她心里没有爱。所以说,那东西一定能以某种方式服务于她。

  我与赫耳墨斯共度的那些时光,还有他为我讲述的世界上的所有新鲜事,帮我找到了答案。在帕西法厄嫁给米诺斯的时候,克里特岛是我们掌管的所有国度中最富有、最著名的一个。可从那以后,更加强大的王国每天都在崛起,比如迈锡尼和特洛伊,小亚细亚和巴比伦。也是从那以后,她的一个弟弟学会了起死回生,另一个学会了驯服魔龙,她的姐姐还改变了斯库拉的容貌。再也没有人谈论帕西法厄了。而如今,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让自己本已黯淡的星光再次闪耀了起来。全世界都会讲述克里特岛王后,这位食人魔牛的缔造者与孕育者的故事。

  而诸神将会袖手旁观。想想会有多少人向他们祈祷吧。

  “太搞笑了,”帕西法厄说,“你花了那么久才明白过来!你以为她们是因为你太威猛才死的吗?因为兴奋过度才死的?我跟你说——”

  我转向阿里阿德涅,她默不作声地站在我身边,仿若空气一样。

  “来吧,”我说,“这儿没我们的事了。”

  我们走回了她的舞池。在我们头顶上,月桂树和橡树舒展着绿色的枝叶。“在你施咒之后,”她说,“我弟弟就不会那么吓人了。”

  “但愿如此。”我说。

  我们沉默了片刻。她抬头望着我,双手在胸前合十,好像她在那里藏了个秘密一样。“你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我看着她翩翩起舞。她的胳膊有飞翼般的曲线,强壮的腿与脚下的舞步浑然一体。我想,这就是凡人成名的方式。他们要勤奋地练习,把自己的技艺当作花园精心照料,直到他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但神诞生于灵血与神液之中,他们的卓尔不凡已经从指尖迸发而出了,所以他们成名的方式就是证明自己的破坏力:摧毁城市,挑动战争,酝酿瘟疫,孕育魔怪。祭坛上袅袅升起的所有烟气和香气,最后只留下了一地死灰。

  阿里阿德涅迈着轻快的步伐在舞池中来回穿梭。每一步都是那么完美,像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一样,而她也微笑着接受了这份馈赠。我想抓住她的肩膀。我想说不论你做什么,都不要开心得过了头。那会让你大难临头的。

  可我什么都没说,任她翩翩起舞。

  [1] 赫梯:Hittite,一个位于安纳托利亚的亚洲古国,是一个惧于征战的民族。

  [2] 北欧神话中的海怪,常常出没在挪威和冰岛附近的海域。现多认为这种海怪实际是章鱼或巨型乌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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