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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请不要把它视为降职,”天国之子的目光凝注在巴达斯头顶上一寸高的位置,“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刚才说过,我们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这场战争最终还是成功的。你也许打了一场败仗,但在我看来,你议定的和约是可接受的,和你打了胜仗后能谈成的条款没什么两样。毕竟,”他继续说道:“大家也不指望你把他们全都歼灭。”

  巴达斯点点头。“谢谢。”

  “不客气。我们知道你是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接过指挥权的。我们并不指望你在指挥军队方面表现出久经沙场的魄力,而事实也证明,这些草原人出乎意料地狡猾顽固,是一帮棘手的敌人。你不是被他们打败的唯一将领。事实上,你的表现比我们预计的好得多。”

  “非常感谢你这么说。”

  “不用谢。这就是为什么,”他继续说道,“我毫不犹豫地推荐你去这个新的岗位。毕竟,像你这样在围城地道战中有丰富经验的人是很少见的。我们不认为哈玛拉的战况会拖得像艾普-埃斯卡托伊那么久,”他加了一句,“一旦主巷道完工,我们应该能在几个月内了结此事。”

  巴达斯点点头。“很好。”

  “这事了结了以后嘛——啊,”天国之子居然露出了微笑,“我敢肯定,一名优秀的工兵在军队里总是有用武之地的。如果你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可以预见到你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

  面谈的气氛相当古怪,几乎可以说是滑稽了。双方都以极其夸张的礼节应答,似乎稍有不慎,一方就会悍然放箭攻击,而另一方则会回以孤注一掷的骑兵冲锋。洛雷登司令根据行省政府的规定(只要敌军将领级别高于你的直属下级,那他的地位就与你相当。但在外交场合,他会略低于你的直属上司而略高于你)一丝不苟地给予了希多凯国王应有的尊重,并郑重对特姆莱国王的过世致以哀悼。希多凯国王则感谢洛雷登司令诚挚的态度,希望两国今后可以秉持合作精神,为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而共同努力。协议没费什么力气就迅速达成,以至于双方都怀疑对方看的备忘录是不是另外一份。等到告别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是朋友了。协议内容是:部落民将离开草原去北方,到官方指定的荒原定居并且永远不再回来。

  “不用说,”天国之子说,“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把你派到岛上去。”

  “真的吗?”巴达斯说,听起来似乎只是出于学术兴趣而关注这个话题。

  “那当然。那么做代表着让步,几近于示弱了。不,在过渡的艰难时期,岛屿区需要——恕我直言——强有力的、不轻易妥协的领袖。当然,领土本身不值得关注。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将它并入某个副行省中,调整人口结构,列入建立海军基地的备选项。但在目前这个关头,掌握舰队是头等大事。如果说我们能从这场闹剧中一连串的不幸遭遇中吸取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能忽视海上力量。”

  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当然,是对待下级的口吻,但他用的字眼是“我们”,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我明白,”他说,“你说得对,这是一个优先级的问题。”

  天国之子慷慨地提出再给他倒些酒。他注意到天国之子很喜欢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这个举动能显示他们帝国公仆的身份,也许是他们不信任外来者,生怕对方自行倒酒时晃动了酒渣。他礼貌地点头致谢。

  “事实上,”天国之子继续说道:“在我和叛乱头子的交谈中,我发现此人比我预想的要精明一些——我承认,是我之前判断失误。不……”他抿起了嘴唇,加了一句,“确切地说,不是精明,更像是这个商业国度特有的融合了狡猾和愚蠢的某种国民共性。以我的经验来看,他们在个人层面的交往中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诀窍,总能摸清对方的动机;但如果面对大局,在那些你我认为显而易见的问题上,他们却往往视而不见。因此,”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尽管擅长与个人打交道,却受到了误导——该这么说吗?我不确定——认为我们会把他们既可以信任又可以控制的洛雷登派过去。他将整个策略建立在一句无凭无据的保证、一句对未来意向含糊其辞的表述上,这种做法可真是愚蠢。我发现商人有一个明显的通病:在他们愤世嫉俗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轻信他人的强烈渴望。要让他相信我很容易,他们这类人总是情不自禁地相信那些能够震慑他们的人。”

  巴达斯微微一笑,好像他也觉得好笑似的。“你们要拿他怎么办?”他问道,“我是指,那个叛乱头子。”

  天国之子从眼角瞥了他一眼。“哦,他会被引渡回国,通过审判定罪。毕竟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幸运的是,我们的审查系统允许由一个人替整个国家顶罪。这种做法既有效率又人道,还简化了业绩评估程序。因此,特姆莱国王替他的子民还债,奥泽尔大人和他的同伙也将如此。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两栏账目下划一道线,把这一页揭过了。同样的,”他声音轻柔,几乎有点大舌头了(只不过天国之子还不至于如此粗鄙):“我们在中邦的那场毫无意义的纠葛也可以用简单的会计方式来清算。”

  巴达斯一动不动。

  不用说,他们一直在审查他的信件。军官因为不尽如人意的表现而受到怀疑、接受审查,这是标准程序。

  他收到这封可疑信件的时机不对,当时他正在理清被他弄得一团糟的值勤表。“现在没空。”他说完就看到了把信递过来的那人的脸——脸色很差,看起来像是快要生病了。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道。

  “给你的信。”那人回答,“还有这个。”他指着被另一个脸色难看的士兵拿在手上的大陶罐,“我们抓住了把这些东西送到卫兵室的人。”

  巴达斯点点头。“行吧,”他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把信给我,把罐子放在我的帐篷里。我一会儿就来。”

  结果他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把值勤表理清,这时已经把信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当天傍晚,他终于抽出一小时的空坐下来小憩,看到在椅子旁边的陶罐,这才想了起来。

  封口被损坏了——哼,他早就习惯了——但很眼熟。这是洛雷登银行的标志。也就是说,这封信是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写的。而他不认为他的姐姐尼莎会给他写信,更别提送礼物了。

  亲爱的巴达斯,

  你在读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打了胜仗。恭喜你!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倒推回去一点。

  当我写完这封信时,它会被送到我安插在特姆莱营地里的人手里。他替我工作有一段时间了。他的任务基本上是确保特姆莱安然无恙,直到你追上来;接下来,他要保证特姆莱无法逃跑。如果你逮住了他——啊,很好,那你就不会看到这封信了。要是他甩掉了你——哈,别担心。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知道对你来说赢得这场战争有多重要,你的事业、你的前途都取决于此。局势相当险峻,对吧?一开始他们肯定要派出人数众多的帝国军队,这就意味着你永远没有机会。哼,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对吧?幸运的是,我想办法在另一边弄出了点乱子。岛民太蠢太贪婪了,我只是建议他们也许可以考虑在履行合同时拖一拖,争取更高的价钱,仅此而已。当然了,接下来他们闹得太不像话,结果就被吞并了。告诉你吧,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傻。不过,好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派我的手下过去组织一场干净利落的小规模叛乱——风险很大,但最终成功了。我早有预感会成功。因为,你瞧,这场战争注定该由你来打,而这一次你的面前不会有任何障碍。

  我希望你喜欢这个礼物。打小你就为我制作各种工具(你的手一向很巧)。你也知道我打死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因此我让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德萨凯替我完成。身为杀手和厨子,他应该能做好这件事——再说了,礼轻情意重嘛。

  一如既往爱着你的兄弟

  高戈斯

  巴达斯卷起信件,割开罐口的封蜡,轻轻拔出塞子,将罐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猪头,就像小时候他一直很害怕,而他的父亲和高戈斯却视为美食的玩意儿。制作的过程是这样的:去除头骨,留下整个完好的头皮;用盐腌制以后在头套里塞进各种好东西:丁香、多香果、紫苏、黑色和红色的科里昂胡椒籽、肉豆蔻、肉桂、孜然、杏干以及姜块——然后浸入稀薄、透明、颜色几近白色的自产蜂蜜里。即使是在那个时候,巴达斯也对这种外面一层怪诞的死皮、里面又甜又香又可口的矛盾体感到既好奇又恶心。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么个合二为一、稀奇古怪的点子。作为一个顺从的孩子,他总是装出很喜欢的样子来解决分给他的那一份。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以及丰富、甜蜜的口感上。毕竟,吃东西的时候用不着看着食物,只需要拿起刀子切一切就可以了。

  一样的炮制方法。他可以想象高戈斯把食谱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交给他的厨子,并且交代他千万不要擅自改动制作工序(高戈斯在厨艺方面很有天赋,也很擅长品鉴美食,因此他很注重细节。现在想想,高戈斯其实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天国之子)。他用指尖捏起一撮被蜂蜜润泽的发丝,但吊在发丝下的却不是猪脸。尽管这张脸已经收缩变形了(多半是用盐腌过的缘故),但还是可以看出,那是特姆莱国王的脸。

  蜂蜜像金色的眼泪,顺着带着酒窝的、熟透了桃子般的脸颊淌下来。眼睑合在空空的眼窝上(巴达斯知道,就算闭上眼睛人也能看到很多东西)。嘴巴被针脚细密肌腱缝了起来,由于皮肤的收缩、拉紧,薄薄的嘴唇皮上有一两处被撕裂了。它摸起来像皮球一样柔软、顺滑——像他们以前用塞满了稻草的膀胱做的足球,或是被他的母亲用来填塞羊腹的美味的冬日布丁。上了一层白金色釉质的皮肤如珠母般苍白,且带着大理石纹路。

  (真奇怪,他想,造物主将坚硬的头骨藏在柔软的脸皮下,这是多么奇怪的设计啊。毫无疑问,应该反过来才对:让牢固的、千篇一律的头骨保护脆弱的、能将不同的人区别开来的脸部特征。这一点,验甲所的人比谁都了解。)

  这张脸柔软得不成形,同时又皱巴巴地显露出许多纹路,让特姆莱看起来既年轻又苍老。从这张脸上,他可以看出一个男孩的面容,在一个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这个男孩曾经为了躲避他而藏在一辆车下;从这张脸上,他也能看见一个老人,这是特姆莱老去以后的面容(河流的比喻,或轮子的比喻均可,除非有人喜欢用凸轮轴来形容)。他思考了一会儿将肉类保存下来的过程(也就是腌制过程),这是一个尝试堵塞河流、阻断轮子向前滚动的行为,好比想方设法拯救灭亡的城市和受诅咒的人。相信元理的人恐怕会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想法发展成一套理论,好像历史被重塑得还不够似的。

  “现在才开始担心这事有点太迟了。”阿纳克斯站在他身后说道,“再说了,人之所以为人,或者说,我们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们,正是因为有能力改变事物的形态。”说完,他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继续说道,“把那玩意儿晾干,再加上填充物,你就可以拿它来当头盔的垫衬了。”

  “走开。”巴达斯说。

  “你会这么烦躁不过是因为你没有机会说谢谢罢了。”阿纳克斯回答,“再说,一直在地道里埋怨永远看不到敌人的脸的不也是你吗。”巴达斯皱起了眉头。“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敌人。”他说,“老实说吧,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

  “恐怕你也没这个机会了。”阿纳克斯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我当初怎么说的来着”的得意,“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个东西。当然,我们迟早也会变成这样,慢慢长出不属于人类的皮肤。说真的,有点像树,只不过树的情况和我们正相反。我们内里是活的,外层是死物。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给你打造的是不是上好的盔甲?”

  “是的。”

  “是的,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说到通过检验,你现在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是的’。”

  巴达斯笑了。“啊,”他说,“我不过是上了战场而已,还没有在布鲁和他那把大锤子底下走一遭呢。”

  阿纳克斯笑了。巴达斯看不到,但依然能想象他的笑容。“孩子,”他说,“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坚固的东西。就像你在集市上看到的拳击场,那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布鲁终究会赢。想热闹一把的话,就看你能在他手下撑几个回合了。”

  “热闹?”

  “这不是没想到更好的词嘛。”

  过了一会儿,巴达斯去了卫兵室。

  “送信给我的那个人,”他说,“现在还在你们手上吗?”

  他们告诉他,是的,他还在。

  “很好。你们问过他的名字吗?”

  当然,他们回答,他说他叫德萨凯。他对自己的身份毫不掩饰,好像笃定自己会获得重赏似的。

  “确实该赏,”巴达斯回答,“现在找一两个人,打上停战的旗帜,带着这个德萨凯上山去见希多凯国王——我建议你们看好他,他很可能会想要逃走——别忘了带上这个罐子和这封信。接下来,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

  天国之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纯属好奇,”他问道,“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胜利。”巴达斯无力地笑了,“至少是等同于胜利的东西。你也许可以把它看成是某种秘密武器。”

  “原来如此。”天国之子挑起了一根眉毛,“就像你在佩里美狄亚保卫战中使用的那种会燃烧的液体?”

  “不太一样。”巴达斯说,“只不过那种液体也是装在罐子里的。请恕我冒昧,我现在脑海里闪过什么念头,就直接说出来了。”他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等继任者到了就行。不是今天晚些时候,就是明天早上。接替你的是伊尔索上校,他一到,你就可以去见他。他还很年轻,却颇有发展潜力,我们很看好他。他会负责监督敌人的撤离行动,护送他们一直到山地那边。应该是一项简单的工作。”

  “很好。”巴达斯毫无情绪波动,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像一张被腌制过的死脸。

  “那么,你以前坐过邮车吗?”邮差问道。

  巴达斯点点头。“坐过一两次。”

  邮差颇为讶异。“那你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了。”他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巴达斯·洛雷登。”

  “巴达斯——等等,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艾普-埃斯卡托伊,你是那个战斗英雄。”

  巴达斯点点头。“没错。”

  “哇塞,”邮差说道,“真是难得,不是每天都有英雄来搭我的车呀。说说那场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

  “大部分时间挺无聊的,偶尔会出现一些极度惊恐的时刻。”

  邮差大笑起来。“哦,问起战争经历的时候,”他说,“他们全都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了,他们不允许你们提起这些事。那么,现在你要去哪里呢?难道这也不能说?”

  “去一个叫哈玛拉的地方。”巴达斯告诉他,“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你知道哈玛拉在哪里吗?”

  “哈玛拉,”邮差皱起了眉头,“啊,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它应该在帝国的另一头,在东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在打仗。不过当然啦,我知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他们说搭邮车到那里需要六个星期。”巴达斯说,“所以我想应该就是那儿。”

  “升职?”

  “他们正式任命我为司令。”

  “不是吧,对外邦人来说这待遇可真不错。”

  “谢谢。”

  巴达斯在艾普-埃斯卡托伊换了辆车。他很不安地察觉到,当年驻扎的营地以及那座临时搭建的城市对他而言居然有一种家的感觉,类似某种归属感。他尽量避免自己陷进这种情绪,正如他想避免穿过挂着人头的城门。有人告诉他,岛屿区三个臭名昭著的叛乱分子的头就挂在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低着头经过了城门,生怕认出他们是谁,也怕一不小心看到钉在他们躯干上的标示着名字和罪行的标签。

  “说起来,跟草原人打的这一仗,”邮差说道,“当然我们本来可以处理得更有技巧些,不过最终结局还是不错:我们摆脱了这帮人,他们的国王死了,在这过程中还白捡了一支舰队。外面那些‘帝国声望遭遇重创’的议论听起来酸得要命。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你说是吧?”

  “那当然。”巴达斯回答。

  “等等,”邮差回头打量着他,“你也在场,不是吗?我好像从哪里听说过,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一战成名的那个家伙也参加了草原战争。是真的吗?”

  “我是在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加入的。”“嘿!你参加战斗了吗?”

  “一点点。”

  “你来说说看,”邮差咧嘴笑着,“大家都说砲兵净干些又苦又累的活,倒是骑兵冲锋陷阵打得痛快。这是真的吗?”

  “差不多吧。”

  “砲兵是不为人知的英雄。”邮差严肃地说,“那帮该死的斧枪手总是夸夸其谈,说自己才是真正出力的人——说句公道话,他们确实不错,很厉害。但一旦涉及攻城之类的,谁也比不上工兵。哎呀,就拿你来说吧。”

  “我?”

  “没错,说到底,你也是个工兵。”

  巴达斯耸耸肩。“应该算是吧。”

  “你就是。”邮差坚定地回答,“我父亲就是个工兵。他有十五年建设道路和桥梁的经验,之后被调到砲兵队,一步步做到中士投弹手。当然,你这样的工兵是做不上的,不过我有一个叔叔……”

  “那边是海吗?”

  “是的。”邮差说,“过了山丘就到了海边,大概还有两里路吧。我们沿着海岸一直向南走到艾普-木莲,然后往内陆方向走一两天到纳吉利亚,就到我这条线路的终点了。你可能要搭上去托伦斯的马车——跑这条线路的邮差中有一个是我小舅子,你可以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

  他尚未把名字说出口,就顿住了,先是直挺挺地坐着,然后从座位上跌了下去。不是吧,又来了,巴达斯一边想一边伸手去抓缰绳,但缰绳仍然绕在邮差的手腕上。邮差被马车拖在地上,马车的速度慢慢地降下来。身后行李架上的某处应该有一张为邮车的护卫配备的弩弓,但他没有找到。弯刀和其余的行李一起,放在后车厢的某个地方。既然没法打,他就只能选择撤退。他翻过车夫的座位,伸手去够缰绳,结果失去了平衡,从上面摔了下来。他昏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马车的前外侧轮冲着他撞了上来——

  巴达斯?

  “阿纳克斯?”他说。

  亚历克修斯。我只是顺道来跟你告个别。

  “哦。”巴达斯回答,“这么说,你要走了。”

  终于要走了。如今她死了,这事也就大致上了结了。

  “谁死了?你是说我的外甥女伊苏斯?”

  不,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她。维特里丝·奥泽尔。她也是局中人,只是介入得不深。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很暗,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你以前好像跟我提起过她。”他说,“我跟她和她哥哥也见过几次。他们是艾希莉·佐希思的朋友。”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唉,我知道你不怎么相信元理,因此我就不解释细节了。我认为她是天赋者之类的人物,但搞不清她发挥了什么重要作用,重要到什么程度——她肯定对许多事件产生了一定影响,要不然这一章也不会因为她的死而揭过。不管怎么说,事情大概就是如此。

  “好吧,那么,”巴达斯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问,“你知不知道——艾希莉最后如何了?”

  她最终如何,我不确定。在沙斯特保卫战中她似乎起了些作用,但我不知道她后来是否逃出去了。某个关于科里昂战争的讨论提到过她,但这不能证明什么。而且,第一次科里昂战争发生在沙斯特陷落之前——

  “这么说,挂在城头的不是她了?”巴达斯说。

  不,挂在城头的不是她,如果你指的是艾普-埃斯卡托伊的话。第三个人头属于艾莎兹·米萨吉斯,他们认错了人,把她当成你的外甥女伊苏斯了。老实说,这是个很少见的名字。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巴达斯回答,“谢谢你,知道艾希莉成功脱身让我好受了点。”

  这个嘛……算了,不说了。当然,我们会再见的,但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亚历克修斯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其实我现在也不该在这里耽搁,但——

  巴达斯睁开眼睛。

  “谢天谢地,”高戈斯说,“我担心死了。”

  高戈斯跪在他面前,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块湿抹布。那块布是从他衬衣上撕下来的,巴达斯可以看到他袖子上撕过的痕迹。

  “没事了。”高戈斯继续说道,“你的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不过肿起来的地方已经消下去了,而且我看着也不像有内出血的样子。巴达斯,你还认得我吧?”

  “嗯。”巴达斯回答,“你是我哥哥高戈斯,对吗?”

  “对,没错。”

  巴达斯想点头,却发现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们在一棵大苹果树上一起搭过树屋,”他说,“在那棵苹果树被风刮倒之前,有一只松鼠经常从窗前经过。”

  “没错,你说得对。”高戈斯说,“现在躺着别动,放松些。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爸在哪里?”

  高戈斯看着他笑了,笑容灿烂而温暖。“他就在附近,”他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巴达斯想回以微笑,但他的头很疼。“你不会走开吧?”他问。

  “当然不会。我就在这里。你放心吧。”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想起了一切。

  “高戈斯?”他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他躺在一艘小船的甲板上,头枕在一叠折起来的风帆上,头和帆之间还垫着一堆外套和毯子。阳光明亮、刺眼,几乎难以忍受,好在有清风拂过,凉爽怡人。

  “巴达斯?”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传来,在船的另一头。“等等,我马上来。”虽然巴达斯动不了,却可以根据甲板上的脚步声以及木板传来的震动来判断高戈斯的位置。这是他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下方的地道里学会的。

  “你撞到了头,记得吗?”高戈斯说(但巴达斯看不见他,他站在巴达斯背后,影子落在巴达斯身上)。“你从马车夫的座位上摔了下来,我本该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故的。都是我的错,我太蠢了。你差点因此送命。”

  巴达斯深吸了一口气,呼了出来。他的嘴巴干得像死皮。“你射死了邮差。”他说。

  “从七十码外,差不了多少。你给我做的那张弓,巴达斯,那可真是个宝贝。当然,我行事应该更谨慎些才对。”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邮差?”

  “我要让马车停下来,傻瓜。”巴达斯可以想象到他脸上的笑容,那灿烂、温暖的笑容。“那里太开阔了,不好设路障,而邮车不到驿站又不会停下来。你现在想喝点什么吗?”

  “不想。要。”巴达斯拒绝之后又改了口,因为此时此刻,一杯饮料就是他在这世上最渴望的东西。

  “马上给你拿来。”高戈斯说,“你肯定无法想象在你摔下来以后发生了多少惊险刺激的事。你昏过去了,浑身冰冷。我以为我害死了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所以我把马车上所有的垃圾都扔了,让你平躺在上面,驾着马车,越过田野赶去我停船的地方。然后一只该死的轮子忽然掉了——”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想起不久前他跟另外一个人的对话内容,大致意思是,那不是轮子,而是凸轮轴。不过,这有点说不通。

  “因此,在我扔掉马车后,”高戈斯说,“我不得不扛着你走完最后的两里地——老弟,跟上一次我扛着你满院子跑的时候比起来,你重了不少啊。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当时才三岁嘛。不用说,就这么带着你颠来颠去把我吓坏了,生怕伤到你——你知道,头部的伤势是很难说的,谁知道一不小心会给脑子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呢。天哪,我跟你说,直到我们都回到船上了,我才想起来担心追兵的事。幸运的是,好像没有人来追我们。好了,”他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成功了,我们上路了。你知道吗,就跟以前一样。”

  “你为什么要截停马车?”巴达斯问。

  “哦,老天——当然是为了救你呀。你不是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被他们送上军事法庭吧?也许你相信帝国的司法系统,但我可不信。”

  (三颗挂在城门上的人头就是强有力的证明。)“他们没打算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巴达斯说,“他们给我派了一个新的岗位,在哈玛拉。”他想起来了。

  高戈斯大笑起来。“根本没这个地方,你这个小丑。拜托,你了解帝国的行事方式,每一次失利,都要有一名军官负责。嘿,幸好还有你哥照顾你,你就不适合独自外出闯荡。”

  “但那个马车夫,我想他听说过哈玛拉。”

  “那是,”高戈斯说,“听着,你更愿意相信谁,帝国还是你自己的亲哥哥?好了,现在又我们两个又团聚了。只不过这一次不一样。我发誓。”

  巴达斯的头隐隐作痛。“我们要回家吗?回中邦?”

  “怎么,你还没听说——?”高戈斯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恐怕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了,”他说,“没有家了。”

  “没了?家不可能没了。”

  “抱歉,用错词了。好吧,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农场被毁了,巴达斯。是他们干的,行省政府。”

  “你在说什么呀,高戈斯。”

  高戈斯沉默了一阵子。“他们派了一个连的弓箭手。”他说,“不用说,这些人是半夜来的。他们包围了农场,将门从外面堵上,然后点着了茅草屋顶。我醒来的时候咳了个半死,想跑到窗边,却差点被射中。那场景简直像地狱,巴达斯。浓烟四起,什么也看不见。大捆大捆的茅草、木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从燃烧的屋顶上掉下来。我努力想救他们出去,我真的尽力了。但克利法斯死了,在睡梦中被浓烟呛死了。佐纳拉斯被压在半个屋顶下。他尖叫着,浑身是火,我却无能为力——听着,”他说着来到巴达斯身前,让巴达斯可以看到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巴达斯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的脸。“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还在想办法救他。”他说,“他不停地叫着,高戈斯,救救我,一直到死。”

  巴达斯什么也没说。

  “伊苏斯已经离开了——但你肯定知道这事。因此,家里只剩我和尼莎了。”最后,高戈斯继续说道:“只剩她和我两个人。我们设法从顶层阁楼的窗户跳到鸭棚的屋顶上——她很机灵,带上了这张弓和一些箭,而且有足够的亮光让我们看得清敌人。我们设法爬进鸭棚里,然后我用箭将他们挡在外面,直到箭射光了——我告诉你,兄弟,造了这张弓给我,你算是救了我们的命。不管怎么说,就在我以为我们要完蛋了的时候,我看到包围圈中出现了一道足以让我们逃出去的空隙,于是我们跑了。我不停地跑着,一直跑到克莱拉草场那里——你知道的,就是那条低陷下去的马车道。如今那里四周都被厚厚的树篱包围着,很难被人发现。接着我发现尼莎没有跟上来,于是我就回去找她。她死了。他们正在用父亲那把老伐木斧砍掉她的头。”

  高戈斯沉默了很久。

  “唉,”终于,他继续说道,“跟他们拼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也许在我被干掉前能杀掉几个敌人,但那又如何呢?人总得实际点。我悄悄地折回那条低陷的道路,在那里躲了一整天,然后在当天夜里赶到托诺斯,找到了这艘船。这是莱拉斯·莫纳丁的旧龙虾船,你还记得莱拉斯吧,就是在我们小时候朝我们扔石头的那个可怜的老家伙。”

  巴达斯睁开眼睛。“他还活着?有一百多岁了吧。”

  “显然还挺硬朗的。”高戈斯说,“不过,如今负责驾船出海的是别瑟勒斯和奥尼尔斯两人。反正,那是在我把船偷走之前。事情就是这样。”他继续说道:“毫不夸张地说,你我二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所付出的努力全都化为灰烬。如今只剩你和我了,巴达斯。只剩下我们了。”

  “明白了。”巴达斯再次闭上眼睛,“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啊,”从高戈斯的语气中听得出,他再次笑了,“这就是刚才我跟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原因。你还记得弗洛拉斯·佩里丁吗?”

  “什么?”

  “弗洛拉斯·佩里丁,”高戈斯重复道,“他以前常去沙堤外钓鳕鱼和那种长着扁平大头的扭来扭去的玩意儿。”

  “是的,我记得。跟他有什么关系?”

  “啊,”高戈斯咯咯笑道,“是这样的,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曾经被一阵狂风吹到远远的海上去。他告诉我他最后流落到一座离海岸很远很远的岛屿上。不用说,我当时以为这是他编的故事,他总是吹牛不打草稿。但一年后我在‘希望与恐惧’听到有人说起类似的故事,于是我开始动起了脑筋。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那个岛确实存在。我去过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老实跟你说,那里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大量的岩石和树木以外,没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岛上有淡水,岛中央有一块土壤肥沃的平地。在那里吐一粒苹果核,一年后就能长出一棵苹果树。那里有羊生活在岩石间,还有大量的鸟,只要有能耐你就饿不着。那里有建筑用的树,要多少有多少。最妙的是,你猜我在山顶上找到了什么?铁矿。有一大堆,就那样暴露在地面上。我向你保证,巴达斯,我的力气加上你的技能,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在那里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就只有我们两个,像过去一样。你说呢?”

  巴达斯想了一会儿。“你疯了。”他说。

  高戈斯眉头微皱。“你什么意思?”

  “你还真的以为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建一个农场,好像你做的那些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你想要回到我们小时候,在——”

  高戈斯的脸毁了,开裂的皮肤、烧熔的疤痕、狰狞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恐怖。“天哪,巴达斯,”他说,“我做过的事?我爱你,巴达斯,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你。可你不能就这么躺在那里,对我做的事指指点点。我干了件坏事——对,很坏很坏的事,这点不可否认。打那以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做出补偿——对尼莎、对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对你。打那以后,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们几个做的。没错,在此期间,我又做错了事,可怕的事,但都是为了我们,为了家庭,不能简单地用对与错来评判。反过来看看你——你干过的那些事、你杀掉的那些人——在麦克森舅舅麾下、在法庭、在守城期间、在思科纳、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和这场战争里:你是为谁杀人,巴达斯?是不是谁付你钱,你就为谁杀人?来啊,回答我,我想知道答案。”

  巴达斯摇摇头。“你居然敢这么说,”他说,“你居然敢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哦,拜托,”高戈斯几乎要大笑起来,“你离开家去寻找成功的机会,这是人之常情。你把自己赚到的钱都寄回家给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像我一样,你只是在尽力照顾他们。在守城期间,你在为自己的城邦而战。在思科纳——唉,我只能说你有这个权利,但你知道的,我们就此两不相欠了。可是,打那以后,你居然当了一名帝国士兵?难道你真的相信天国之子是天命所归吗?”

  “那些岛民呢?”巴达斯冲口而出,“他们因为你而被杀、被奴役——”

  高戈斯摇摇头。“得了吧,罪魁祸首是帝国,是你效力的那些人。再说了,如果艾普-埃斯卡托伊没有被攻下,这些都统统不会发生。是谁把公牛放出了围栏?但是,这都没关系。”高戈斯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你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像你在麦克森舅舅麾下时一样。士兵不应该为战争负责,正如我不该为帝国对岛民的所作所为负责一样——同样,我也不该为特姆莱对城市的所作所为负责。再说——”他狰狞的表情化为微笑,“再说,对我们两个来说,这些都过去了。你不明白吗?我们可以把这些都抛诸脑后——该死的,要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优点的话,讲求实际就是我唯一的优点。我们无法纠正自己做过的错事。任何想去弥补的举动却导致我们做出了更多的错事,更糟糕的事。到了我们必须说到此为止的时候了,我们该去做些别的事,一些有意义的、高尚的好事。我已经尽力了,巴达斯。我试过回家,恢复我本来的身份,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农民,老老实实地靠土地过活。这么说吧,我试过将车轮倒转——结果怎么样呢?我们的家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堆垃圾,一切都毁了,一切都被烧光了,化为乌有。而你——哼。我用不着说了吧?”

  巴达斯气得直发抖。“一切的一切,”他说,“全是你的错。我犯下的过错,我所有的罪恶,都源于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哦,巴达斯。”高戈斯满脸同情地注视着他:“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爱的表达。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让我为你犯下的过错承担罪名。你默许我这么做。没关系,我很高兴。现在,让我为了我们两个最后再做一件事。让我们将所有的罪恶甩掉,好吗?”他咧嘴一笑,像面罩一样覆盖在脸上的烧伤舒展开来。“让我们一劳永逸地甩掉洛雷登兄弟的世界。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嗯?将洛雷登兄弟带到安全地带,在那里他们无法继续闯祸。再也没有比这更无私的举动了。想想看,这就相当于我们已经死了、被火化了。”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再说了,”高戈斯仍然保持着微笑,“你也别无选择。你太虚弱了,打不过我,也无法从船边跳下去。等我们到了那座岛,把你和各类用品搬到岸上以后,我就会在甲板上浇上灯油,把这艘老古董点着。想要离开那个岛,你就得自己造一艘船。”

  巴达斯艰难地呼吸着。“我可以杀了你,”他说,“我可以把我们俩都杀了。”

  “只要你想,你确实可以这么做。”高戈斯承认,“那样的话,我们俩就是一丘之貉——只不过我开了蓄意作恶的头,你结了尾。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

  “我就知道。”高戈斯兴高采烈地说,“那么就按我说的做吧。没关系,是我截断了你的退路,你可以继续把什么都怪在我身上。下雨了,你可以怪我;不下雨,也可以怪我。羊把未成熟的玉米吃了,你可以怪我;草垛着了火,你也可以怪我。我很愿意承担过错,就像过去一样。”

  “不要,”巴达斯声音微弱地说道,“高戈斯,求你了。”

  “别犯傻了。”高戈斯走开了,巴达斯看不到他,“你要相信我,巴达斯。我毕竟是你的哥哥,我爱你。我不是一直把你照看得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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