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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难对付的防御工事。”工程师挠着脑袋说,“你可以看到他们挖了条运河,让河水环抱着另一面,从事实上将这里变成一座岛。假如我们在河上架桥,他们有紧临着水面的屏障——啊,我们倒是可以用砲弹打出缺口——前提是他们允许我们这么做,要知道他们的机器比我们多,也比我们好——然后我们还得攀登到悬崖上。到崖顶只有一条路,一路上要经过各种城门和陷阱,肯定不轻松。就算我们沿着小路到达山顶的高地,那里还有两道屏障,而且我们无法事先进行火力掩护,因为这两道屏障在我们的火力范围以外,然后——假设我们能够走到那么远的话——我们还得在山顶和他们正面交锋,而他们和我们的人数比至少是三比二(取决于我们一路走来损失了多少人)。如果你想听听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的意见的话,我看还是算了吧。”

  他们此刻站在山顶上,山风强劲而清新。从远处看,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整座堡垒看起来美极了。

  “一定有办法的。”巴达斯回答,“我知道一定有办法,因为他曾经做到过。”

  工程师皱起了眉头。“对不起,”他说,“我没听懂。”

  巴达斯指着某处。“你看到了吗?”他说,“他在全力复制佩里美狄亚。事实上,他在这里,在这片草原上重建了一个佩城。无论它的存在是否有别的意义,这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认输之举了。”“我不知道,”工程师带着疑惑说,“我从来没见过佩里美狄亚。见鬼,我只能告诉你,这几乎代表着对地形和资源的最佳利用。再说了,”他补充道,“佩城陷落的唯一原因难道不是某个混蛋把城门打开了吗?”

  巴达斯摇摇头。“要不是我作弊,早在那之前,城市就该被攻陷了。”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摘下一根草,在嘴里嚼着。“在他们建平转桥的地方先来一轮轰炸,再上攻城塔以及——你管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就是用撑开的皮蒙在框架上制成的,像马车车顶那样的弧形部件。”

  “嗯,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工程师道。

  “管它叫什么,”巴达斯继续说道,“看到了吗?那里有个盲区。如果我们集中火力将覆盖那个区域的抛石机打掉,然后将那玩意儿推上前去,将路上的防御工事一一摧毁——”

  “可他会弄出更多的机器,”工程师反驳道,“把这些机器拆成零件带着到处走,再把它们拼起来。身为游牧民族,如今他们在这方面的技巧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只要你确保他们找不到机会这么做,”巴达斯回答,“那就不成问题。关键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们需要的守城器械。他的错误在于选择了圆形的地面设计。在这个圆剩余的二百四十度角范围内,他可以任意放置守城器械,但因为角度错误,这些器械对我们毫无威胁。”

  工程师思考了一两分钟左右。“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他说,“如果我们过去的时候紧贴着河沿,安在高地上的抛石机就会射过了头。没错,现在我看出来了。”他笑了起来,“我很意外,他居然没考虑到这点。”

  “我不觉得意外。”巴达斯站起来,“他在重建佩里美狄亚,但他把城建得太小太拥挤了,角度完全不对。他忘了我曾在老城墙外建起的棱堡,其具体用途正是对他们进行纵向射击,阻止他们做我们现在正打算做的事。你瞧,”他边上马边继续说道,“整日缅怀过往的后果就是——给自己制造了不必要的麻烦。”

  工程师笨手笨脚地把自己拉上了马,喘着气坐了一会儿。“但愿你的判断是对的。”他说,“不过,就算你真的登上山顶,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他们的人数还是比我们多。”

  “那又怎么样?”巴达斯站在马镫上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堡垒。“我以少胜多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偶兵呢。你想太多了,这就是你的毛病。你多快可以做出我的攻城塔以及——”

  “庇檐?”

  “就是这个词。庇檐。需要多久时间?”

  工程师轻抚着胡子。“三天。”他说,“我说的三天是实实在在的三天,到时候可别告诉我得在两天内完成。”

  “三天没问题。”巴达斯回答道,“你只要保证尽心尽力就成了。”他再次坐了下来,转过头去,但那轮廓依然留存在他的脑海里:包围着城墙的壕沟、三重建筑——他知道这是臆想,但他仍然能体会到那种激动,仿佛自己经历了长久而疲惫的战役后回到家乡,第一眼看到佩城时的感觉。这可真奇怪,因为当年他在佩城待了那么久,却从来不认为那里是他的家乡,只把它当作暂居地而已。

  “我有个朋友,”他开口说道——他知道工程师未必感兴趣,但他不在乎——“他是个哲学家,或者科学家,也有可能是巫师。我想连他自己都未必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他曾经认为,在历史上存在着一些关键时刻,从这些时刻开始,事件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从而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他相信,只要能找到这样的时刻,你就能控制事件的发展。”他的脚脱离了马镫,悬在那里。“老实跟你说,我认为这整套理论其实就是将愚蠢的神秘主义和显而易见的事实结合在一起。说到这个,我如今依然这么认为。好,就算他说的有那么点道理,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同样的关键时刻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呢?如果他还在世,我倒要看看他会怎么狡辩。”

  工程师耸耸肩。“如果你要问我作为机械师有什么看法的话,”他说,“我会觉得你描述的是凸轮轴。”

  巴达斯的眼睛睁大了些。“解释一下。”

  “说真的,这很简单。”工程师把缰绳打了个结,塞在鞍头下,腾出双手来做手势。“凸轮,”他说,“绝对是设计中最基本、最重要的部件。它将标准的旋转运动——”(他在空中画了个圆)“——转换为直线运动——”(他画了一条直线)“这显然非常重要,对吧?因为,所有的动力来源、所有的原始动力——比如说,水车,或踏板——都是重复性的,因此产生了旋转运动,永远绕着圈转啊转。凸轮,只不过是跟圆圈上某一点联结的纽带,就可以将之转化为直线上的推力。再加上一个简简单单的棘轮,你不需要多聪明就能获得绕着同一根轴无休无止转圈的轮子。利用这样的工具,你可以实现逐步向前的直线运动,例如,将物体向前推动。由此推断,在其中起了重大作用的、建立起联系的是轮子和工作部件之间的那根纽带。如果我是你那身为哲学家的哥们儿,我就会拿凸轮轴来说事。”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命运之凸轮轴。”他说,“哎呀,好主意。当然,为了让这个类比更完善,你必须想办法让它在一圈一圈转动的同时改变方向。有可能吗?我的意思是,从机械的角度来看。”

  工程师咧嘴一笑。“当然有可能。”他回答,“你只需要拿把大锤子狠狠地敲就行了。”

  “你说什么,垃圾?”特姆莱嚷嚷道,在缇尔丹收紧皮带时打了个哆嗦,“行家告诉我,这恐怕是你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盔甲了。”

  “行家,”缇尔丹叹了口气,“你是指那个把东西卖给你的满嘴谎言的大骗子吧。别动,行吗?不是这条带子缩水了就是你胖了。”

  特姆莱拉长了脸。“又来了。”他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打击一番。要是这玩意儿不好,他怎么敢给出无条件终身保修的承诺呢?”

  “噢,拜托,”缇尔丹微笑着反驳道,“只有你活着才有效的保修条款。所以呢,第一场战斗刚开始五分钟,它就会散架,然后你就死了……”

  “哎哟。”

  “抱歉。是你自己的错,我叫你别动的。”

  先穿护胫,它盖住了从膝盖到脚踝之间的小腿部分。它们让特姆莱联想起被铰链连接在一起的两片排水槽。“肯定有什么办法,”他说,“可以阻止这玩意儿滑下来,绊住你的脚。看到那块瘀青没?一个小时以后就会疼得很厉害,会害得我几乎没法走路。”

  “可你打仗的时候是坐在马上的,不用走路。因此这一点无关紧要。”

  “没错,可我得从帐篷走向马匹,然后再从马匹那里走回帐篷啊……”

  穿完护胫,就是护膝和护腿,盖住了从膝盖到腹股沟的大腿部分。它们用带子吊在腰间的皮带上,再用更多的带子缠绕在膝盖和大腿上,将其固定起来。接下来是锁子甲——

  “我拿不起来。”缇尔丹说。

  “你肯定可以。别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缇尔丹闷哼了一声,想将锁子甲举到他头上,让他可以把手钻进去,穿过袖孔。他赶在缇尔丹松手前及时找到了袖孔。在他把头钻过颈孔时,他的头发钩在了金属环上,疼得咒骂起来。“别说我弱不禁风,”缇尔丹说,“要不然你就自己穿上这副愚蠢的盔甲。”

  “对不起。”特姆莱不甚诚恳地说,“好了,下一件是什么?我想是胸甲。”

  胸甲和背甲由两根带子分别系在脖子两边的肩膀上,就像军装的肩带。在腰部的位置另有两根带子。“把胳膊抬起来一点。”缇尔丹一面收紧左手一侧的搭扣,一面喃喃说道:“你没给我留足够的余量——好了。够紧吗?”

  “太紧了。放一个洞眼出来,免得我被憋死。”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害我为收紧这讨厌的带子差点扭伤了手腕。”

  接下来是臂甲:盖住从手腕到手肘的前臂护甲,用来保护肘部的护肘,从手肘到肩部以下的上臂护甲——更多的带子、更多的搭扣。“你要小便的时候怎么办?”缇尔丹甜甜地问道,“你会停下整支队伍,招来一两名军械师吗?”特姆莱皱着眉头看着她。“不会。”

  “哦。那么,当它顺着你的大腿内侧流下的时候,你怎么防止那一段盔甲生锈呢?你的护膝有可能会因为生锈而无法动弹,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谢谢你。”特姆莱说。

  “等你需要那个的时候,一定很恶心吧——”

  “够了。”特姆莱说,“是的,很恶心。现在,把肩上的搭扣解开吧。”

  “可我刚把那几根系上。”

  “嗯,再把它们解开。你看到肩甲上方那几个环没有?你要把带子穿过那几个环,让带子垂在上臂护甲上——”

  “垂在什么?”

  “这几样——”特姆莱想移动胳膊,用手指一下,但他动起来不怎么方便。缇尔丹被逗得咯咯笑。“垂在我的胳膊上。”他严肃地说道,“对了,就是这样。”

  “现在可以把搭扣扣上了,对吗?”

  “对。”

  “你确定吗?我不想再重来一遍。”

  “确定。现在把护喉戴上——看,侧面有个小机关……”

  “你是指这领子一样的东西?”

  “没错。”特姆莱耐心地说道,“护喉。”

  缇尔丹挑起一根眉毛。“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管它叫领子。”

  “因为它就是个护喉。”特姆莱说,“你找到那个小机关了吗?就是那里。好,现在我只需要护手甲和头盔就大功告成了。”

  “你是指手套和那个东西。”

  “没错。先戴手套,然后是帽子。”他把手伸出来,“你得抓着袖口用力拉——不,不是那个金属袖口,那里有一层皮内衬,看到了吗?”

  “穿这么多一定热死了。”

  “是的,是很热。现在,抓牢一点,我要把手指挤进去——我说抓牢,求你了。”

  “我尽力了。”缇尔丹说,“再试一次。”

  “好一点——不,这样不行,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没对准,滑到了手的一侧。拉袖口——”

  “我在拉。它卡住了。”

  “什么?哦,知道了。我会把大拇指稍微弯曲一点,看看有没有用。现在再试试看。”

  护手甲总算套好了——“它夹住了我的手腕,在那里,在袖口和前臂护甲之间。”特姆莱抱怨道:“看来我得确保跟我打的人是左撇子。”缇尔丹拿起头盔,那是一顶一体式轻型盔,像布丁盆一样将特姆莱整张脸都罩住,只留了一道往外看的窄窄缝隙。她把头盔罩在特姆莱头上,后退了几步。

  “特姆莱?”她说。

  “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还略显滑稽。但一个不变的事实是,特姆莱已经不存在了。最终,钢甲像流沙似的将他包裹了起来。

  “没什么。”缇尔丹说,“穿着这些,你站得起来吗?”

  “要是我慢慢来的话,”特姆莱的声音穿透钢甲含糊地传了出来,“应该可以。”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缇尔丹注视着关节处。一层层叠加在一起的薄钢片像覆盖着鳞片的龙的皮肤一样抖动起伏着。除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形状以外,穿着盔甲的他看不出一点人的样子。“你忘了穿鞋子。”

  “钢甲靴。”

  “什么?”

  “钢甲靴。这是它的名字。”

  “好吧。你要不要穿?”

  “懒得穿了。”他的回音传来,“不过,我倒是的确需要我的剑。在那里,在洗手台旁边。”

  缇尔丹把剑拿给他。“这也要系在身上吗?”

  头盔点点头。头抬起来,护喉的薄钢片波动扭曲着,接着又笨重地落下来。“跨过我的肩膀再绕回来。”钢甲人说着,左手前臂护甲、护肘以及上臂护甲举了起来。“快点,”他说,“一直这么站着,我可受不了。”

  “你能把它从剑鞘里拔出来吗?”缇尔丹扣上最后一个搭扣,充满疑虑地问道。

  “多半不能。不过,谁管它拔不拔得出来?这只是个装饰品。戴着这双该死的护手,要想握剑,得有人帮我把手指合拢,握在剑柄上才行。”

  “你看起来很滑稽。”缇尔丹说。和她说的恰恰相反,她完全不认为特姆莱看起来滑稽。但她能感觉到特姆莱对她的真实想法不感兴趣。“甭管做什么,小心点,别摔倒了。”

  “我尽量。”等到特姆莱从帐篷走到城门楼时,他已经觉得轻松多了。盔甲似乎长在了他身上,就像枝条被嫁接在树上一样。穿着这一身,他觉得别扭多过沉重,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于是,他不得不努力把身体的重量挪回到脚跟处。他想,这是不是跟小时候第一次学走路的感觉差不多呢?

  希多凯、他的副指挥官阿佐凯以及总参谋部的大部分成员都在那里等他。“真精神,”有人说,“在里头你还能呼吸吗?”

  “是的。”特姆莱说,“但我只能勉强听到你的声音。来人,把头盔给我卸掉。”等他的头露出来以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他刚才身在水底或是充满污浊空气的地道里一样。“现在好多了。”他说,“好了,出了什么事?”

  刚才一直在打量着他,像看到什么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样的希多凯指着在城下移动的小黑点。“那是他的攻城车队,”他说,“现在还远在射程之外。要是靠得太近了,我们会让他们知道的。他让骑兵队在前头开路,以防我们发起突击将他赶回去——所以我不建议我们这么做。他们多半会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安营扎寨上,让自己住得舒舒服服。”

  特姆莱想看清楚他指的东西,但他只能看到小黑点以及一些模糊的影子。“让他自便吧。”他说,“夜袭怎么样?我们以前演练过的。”

  “可行。”希多凯没什么热情地回答道,“但我倾向于再等一两天,等他们安放好火力装置。在他们开始轰炸前,我希望能砍断一两根绳子,给他们制造点乱子。”

  特姆莱点点头,护喉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有道理。”他说,“他们会利用那条河吗?”

  “目前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会这么做。”一个特姆莱记不住名字的家伙回答道,“也许他不想冒着火烧渡船的危险。”

  希多凯咧嘴一笑。“明智的决定。不过,我们应该将它作为备用方案留着,以防他想要建一条跨河栈道。手头备着些出其不意的方案总不会出错。”

  “他不会建栈道。”特姆莱说,“他会用船渡河,但那是在他打掉我们的守城器械以后。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用上火烧渡船的方案。当然,他肯定也预见到这一点了,但他能做的不多。”

  希多凯看着他。“你似乎对这一点相当肯定。”

  “我很肯定。”特姆莱回答,“你不记得了?我们以前曾经这么做过。”

  “是吗?”

  特姆莱点点头。“哦,是的。不同的战争,相同的情形。我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除非他比当年的我更厉害。当然,他同样也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

  “好吧。那你愿意跟我们分享一下吗?还是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小秘密?”

  “我再重申一次,”文纳德疲倦地抗议道,“我不是政府人员。我们还没有政府,以前从来没建立过政府,现在也不需要。你明白吗?”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吧,就算你不是正式的政府人员,但你领导了革命,将恶势力赶到了海上。因此,不管你喜不喜欢,你就是负责人。我想知道的是,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我的赔偿金?”

  文纳德几乎要哭了。“我怎么知道?还有,是谁在散播关于赔偿金的谣言?反正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不会有赔偿金喽?”人群中的另一个人说,“对不对?”

  “对。”

  “啊哈,你可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烧毁的又不是你家的货仓。你敢不敢跟我去见我的债主,跟他们解释一下这事不着急?”

  “不,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那么,也许你该把你真正的意思说出来。”那张脸怒视着他,“你可以先跟我们说说,为什么忽然决定取消赔偿金。”

  “我本来就没做过什么决定。”文纳德呻吟道,“这由不得我——”

  “这么说,你还没做出决定。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出决定?”

  文纳德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要说了,”他说,“现在,看在老天的份上,让我过去吧。”

  对他的回答,众人并不买账。“你想就这样溜走,把满腹疑虑的我们留在这里,是吗?”有人吼道。

  “我想进入自己的房子,上个厕所。”文纳德回答,“过去的半个小时我一直这么打算,可你们不让我过。现在,你们要么给我让路,要么被我浇湿,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最终把门关在身后,拖着蹒跚的步子绕过中庭冲向户外厕所,仿佛身后有狼群在追赶一样。从厕所出来以后,他感觉好多了。真奇妙,他想,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居然可以带来如此舒畅的感觉。

  然而他没舒服多久。“文,你到底去哪儿了?”穿过中庭走回来时,维特里丝等在那里,逮住了他。“伦瓦德·多斯来了,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文纳德停住脚步,看着她。“谁?”

  “伦瓦德·多斯。你这个傻瓜,他是船主协会的新任主席。”

  “哦。他找我干什么?”

  维特里丝懒得回答他。“你最好尽快摆脱他,因为伊翰·斯坦皮兹中午会来。万一这两个人碰了面,我可不想待在附近。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写你的演讲稿?”

  文纳德愤怒地看着她。“我没打算演讲。”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吵。”维特里丝说,“多斯在会计室。哎呀,别光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啊。”

  伦瓦德·多斯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应该是伦沃德·奥兹(维特里丝把名字搞错了,她一向不耐烦记名字)。不用说,他是文纳德相识多年的朋友。“老天,你看起来筋疲力尽。”奥兹说,“在你倒下之前快坐下喝一杯吧。”

  “白兰地。”文纳德回答,“在那旁边,白酒壶里。”

  “酒斟够了请说一声。”

  “多少随意。”

  在一定程度上,白兰地帮了点忙。但这是繁忙的一天,在午时之前就喝酒恐怕帮的是倒忙。“我最好别再喝了。”从灼烧感里缓过劲来后,文纳德感慨地说,“不然我就直接睡倒了。好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奥兹挑起了眉毛。“可以啊,文,”他回答,“这么问好像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意似的。”“什么?”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在商业谈判上耍点小手段没什么,但身为一国元首这么做就不太体面了。”

  “哦,我的——”文纳德重重地放下杯子,力道太大,打磨得薄薄的角杯在大拇指的压力下裂开了。“连你也这么说。拜托,伦,你很清楚,我不是做领导的料。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甚至连一家之主都不是。你看到维特里丝平时是怎么支使我的——”

  “这不能证明什么。”奥兹不慌不忙地收起脸上的笑意,“我知道,”他继续说道,“真实的情况是,之前发生的事几乎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在革命进行到一半之前,甚至都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不是指责你,只是陈述事实。然而,不知为什么,人们认定你才是叛变的领袖,现在他们又视你为某种紧急状态下的临时政府首脑。为什么不呢?我的意思是,你是那种相当无害的人。你不做蠢事,也不会滥用职权——正是我们这个国度需要的领导者。”

  “多谢你。”

  “不客气。但我们的确需要政府的一些职能,文,哪怕装装样子也好。否则,你让船主协会怎么办事呢?”

  文纳德皱起了眉头。“哦,我明白了。”他说,“你和你那帮惯于躲在‘财富和幸运’酒吧后厢的家伙是真正的政府,而我是背锅的那一个。不,多谢你了。难道这所有的一切不正是因为你那该死的船主协会太贪财、想敲诈行省政府而引起的吗?”

  奥兹抬起一只手。“已经过去了。”他说,“而且,别忘了,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不比其他人更无辜。但是,”正当文纳德打算反驳时,他补充道,“纠结这个并不能让船只航行在水面上,也不能让食物进入谷仓。你应该意识到,在这个混乱的岛屿上,可吃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吧?那些混蛋把食物全带走了。”

  文纳德陷入了沉默。他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此,”奥兹说,“我们必须要在形势变得对我们不利之前,迅速采取行动。问题是,在当前的形势下,谁是‘我们’?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不能只身前往广袤的远方,假如我们还想要有那么一点点平安回家的机会的话。只要踏上任何一个跟行省政府有联系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商务办事处,下一秒你就在牢房里了。因此,要是我们想出海,就必须聚集在一起,有人护航。而且,大家不能全走了,要不然谁留在这里,确保我们有家可回呢?我们需要组织起来,而做好这类工作正是船主协会存在的意义。”

  文纳德点点头。“好,我同意你的观点。”他说,“那你去做吧,去组建一个政府。既然这么做是为了每个人的利益,有谁会来阻止你呢?反正我肯定不拦着。”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吧?谁会来阻止?当然是行会。来,要是你想找出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威胁的罪魁祸首,就一路走到德鲁兹港,然后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文纳德一脸困惑。“什么行会?”

  “我的天。”奥兹摇摇头,“说你什么才好呢,你当国家元首简直是大材小用了。商业海员行会,我的朋友,那是一帮不知感恩的耍缆绳的家伙加上船舱里的老鼠组成的可恶的乌合之众。他们已经明确地表达了要偷走我们船只的意图——为了公共利益而征用,这是他们的说法。在佩里美狄亚的语言里就是‘偷’的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还迫使我们向他们交税换取豁免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国家元首,我的朋友。由一个不属于船主协会的外人来告诉他们别犯蠢。还有谁能比鼓舞人心的领袖、战斗英雄、胜利的缔造者更适合——”

  “哦,闭嘴吧,伦。”

  “是啊,可他们不知道。”奥兹耸耸肩,“外面街上的人相信以上描述都是真的,说实在的,这才是关键。你想被他们用枪尖指着,看着他们偷走你的船、抢走你的钱吗?那还不如让帝国回来,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呢。”

  “好吧。”文纳德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跌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好奇地问一句,”他继续说道,“关于如何获得食物,你和你那帮船主协会里的密友们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吗?或者,你们暂时还顾不上细节?”

  奥兹弹了一下舌头。“没必要挖苦我们。”他说,“事实上,我们还真的有些想法。”

  “好吧,既然我是你们的王储,你最起码也该让我了解一下你们的秘密。”

  “很简单,”奥兹说,“高戈斯·洛雷登如此不辞辛苦地帮助我们除去帝国,一定有他的原因——”

  “你知道为什么——”

  “——那么他一定也不会反对卖给我们几船谷物和咸猪肉,尤其是在价钱合适的情况下。托诺斯刚好在正确的方向上,也就是远离帝国的方向。当然,在航行过程中,我们不得不经过离沙斯特很近的海域,但如果有舰队护航,那就不成问题了。”

  “这样做或许没问题。”文纳德承认,“但那个人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哎呀,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等到了那里,我绝对有兴趣跟他谈谈,看能不能雇几个他手下那帮厉害的弓箭手。另一样必需品就是民兵。既然我们谁都不熟悉这一行,请个人来教教我们应该是个好主意。”

  文纳德闭上眼睛。“慢着,”他说,“你们想找谁来充实这支军队?”

  “嗨,那还用说,我们啊。”奥兹耐心地回答,“再说,这不是军队,是民兵,二者大不相同。”

  “好,就算不一样吧。可说到‘我们’,你是指我们这些岛民,还是我们船主协会的成员,还是说其他什么人?”

  “啊,我肯定不会把武器交到行会手里,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奥兹像在跟一个小孩解释“火很烫”一样回答道:“我说的‘我们’,是指有责任心的成年男性岛民。我们可不需要行会里那帮游手好闲的人。我的意思是,战斗打得正激烈的时候,他们在哪里?龟缩在禁闭室里。他们可真有种啊,直到我们来了才把他们放出来。”

  “好极了。”文纳德喃喃自语道,“先是要建立一个政府,然后需要一支军队,现在你又要策划一场内战。你口中的这个国家比水芥菜长得还快。好吧,”他迅速补充道,“不用告诉我理由了。是的,我同意,在行省政府随时可能追捕我们的前提下,锻炼自卫能力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说老实话,”他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如果他们真的决定卷土重来,我们完全不是对手。上次我们很幸运,他们陷入了可耻的自满情绪中。我认为,一旦回到正轨,我们跟他们打简直是在自找麻烦。”

  “是吗?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文纳德站起来,转身看向窗户外。“离开,”他说,“带上所有可以带走的行李,扬帆起航,离他们越远越好。”

  奥兹对他怒目而视。“你在开玩笑吧。”

  文纳德摇摇头。“事实上,”他说,“我觉得这是个颇有创意的点子。我们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制造商,我们是商人。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待在船上或在海外的时间跟在家乡的时间差不多。除了我们,没有哪个国家经得起举国迁徙和远航。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住在船上,像游牧民族一样四海为家。”

  奥兹勉强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是说像特姆莱国王那伙人。哦,是的,他们的安全绝对有保障,从此以后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是在陆地上,在船上就完全不同了。”

  “直到帝国开始建造自己的船队。”奥兹也站起来,“逃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必须坚守阵地,抵抗到底。要跟他们打的话,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地点。我们有一个极好的天然堡垒,比佩里美狄亚还强;我们有一支舰队,而他们暂时还没有。”他抓住文纳德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我们能打赢这场仗的。”

  “我不这么认为。”文纳德回答,“既然你们选我做国家元首——”

  “当头的坏处是,头可是会随时掉下来。”文纳德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哦,拜托,伦,”他说,“别玩文字游戏好吗。政府、军队、内战,还有宫廷政变,我们甚至还没跟任何人宣布这个消息呢。”他挣脱束缚,然后笑着说道,“想想看,要是有三方同时加入这个游戏,那该有多好玩啊。”

  凉爽的微风吹过,真是救命稻草。巴达斯清楚地记得,在草原上,正午的炎热如何在一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把他放倒。幸运的是,天国之子的军队是从各地招募来的,大部分人来自偏远地区,那些地区几乎都比这里热。在他汗流浃背、即将昏倒之际,他手下至少有半数人还能缩在斗篷底下,用手指吹口哨。

  河水被炎炎烈日晒得水雾蒸腾,遮蔽了堡垒尖锐的边缘,让它看起来显得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好似一幅画的背景。水面反射阳光,像燃烧弹般熠熠生辉。即使闭上眼睛,那赤红的光芒依然留存在他眼帘中。

  “好了吗?”他问道。工程师点点头。他站在抛石机翘起的抛杆后,视线越过抛杆,投向远处的堡垒。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动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发表一通演说似的。“我在此宣布,战争正式开始。”他说,“你可以随时开始了。”

  工程师点了两次头,一次对他,一次对着把手放在滑环上的砲兵。砲兵用力拉动绳子,抛杆尾部指向天空,像半夜被惊醒的人一样坐了起来。有着方形截面的长长杆臂在惯性的作用下弯下腰去,又重新打直,在到达平衡点后忽然停住,配重物颤颤巍巍地吊在下面的吊篮里。伴随着“啪”的一声类似弹弓发射的声音,网兜给了圆形石弹关键的最后一弹,而后落了下去——

  (“硬着头皮上吧。”工程师嘟囔道。)

  ——抛射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云霄,缩小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慢慢停住,在半空中悬停一刻以后,开始下坠——

  (“让我们看看他们对此有何反应。”投弹组组长说着笑了笑:“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该问问自己能不能把要塞往后挪一百码了。”)

  ——随着一声类似孩子的脸被掌掴的声音,抛射物落进了河里。河面像一张被箭射穿的钢板,打出了闪闪发光的白色火花。

  “早跟你们说过落点太近了。”投弹手叹了口气,“好了,上移五格,再试一次。”

  将配重加码是巴达斯的主意。毕竟,特姆莱曾经做过同样的事,建造了比佩城城墙上的同类机械射程更远的抛石机。现在,他这边的机械的射程范围比敌人远了至少五十码(风水轮流转,上一次他是特姆莱的对手,现在特姆莱成了他的对手),他能打到对方,对方却无法打到他。离支点越远,应力越大,由此产生的机械效应也越大。

  “二号机器,再上移五格。”工程师喊道,“预备。”

  一名投弹手转动轮盘,棘轮收紧,发出喀哒一声。“准备好了。”

  “放。”工程师话音刚落,抛杆弯曲、打直,抛出。“该死。”当这一弹打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溅起一团灰尘,工程师加了一句,“现在,风力修正量又出现了偏差。第三号机器,上移四格,向左横移两格。预备。”

  不用说,这个距离的抛射纯粹是对技巧的考验,正如以特定的方式精准地将力道施加在胚盘上的某一点一样。打造一个碗总是先从第一下敲打开始。先是绕着胚盘的边缘敲打,从外向内,慢慢地移向需要打凹的最低点,这就是对工件施压的方式。

  “不偏不倚。”投弹组的组长说,“好,保持在那里或那附近。刻度是——”他将小刀贴着导螺杆并排放着,任何一个好投弹手的小刀刀锋上都刻有经过精准校对的刻度——“让我们看看,是从零往上十二格,向左移六格。你们每个人放三弹,先记下每次抛射的刻度,再归零。”

  每台抛石机都发射了三次以后,投弹手做出必要的修正,来抵消各自的抛石机在制造时产生的些许不同。之后的投射就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巴达斯很熟悉这一阶段。在这一阶段,锤子靠自身的重量(正如抛石机利用配重物的重量一样)从工件上弹起又回落,而工匠用左手将工件同步移动到锤子下的正确位置。一次敲打并不能达到传递理想压力的目的;需要多次的敲打,通过受到控制的、连续不断的锤击,才能将原材料变得更坚硬。“真可惜,尘土太多,什么都看不到。”投弹组的组长惋惜地说道:“说不定它们全砸在同一个坑里。”

  “有道理。”巴达斯说,“不过再坚持一会儿吧。我要让他们感受一下压力。”

  看来,这就是等待下一弹落地的感觉,特姆莱心想,很好,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

  石弹落地,片刻之后,地动山摇。因为灰尘,他看不清石弹砸在了哪里,或者是否造成了伤害。这感觉跟置身黑暗中一样糟糕。但他能听到呼喊声,这就意味着出现了紧急情况——有人在下达命令,另一个人驳回了他的话,语气里自然流露的紧迫感让他们显得没什么自信。早该料到的事,他想,却没有做好准备。说到底,这是我的错。

  他从十二开始倒数,第二发投出来了。他能感觉出这一发落在了哪里(在黑暗中,其余的感官会适应得很快)——很可能扔过头了,严格说起来就是没有打中,不过感觉这一发应该是落在了某个仓库上。宁可是饼干库而不是弓箭库。有必要的时候,我们也能吃碎饼干。他又开始数数。

  “特姆莱?”

  该死,数漏了。“在这里,”他叫道:“你是谁?”

  “是我,希多凯。你在哪里?我什么都看不见。”

  “循着我的声音走。把头低下,下一发随时会打过来。”

  下一发又打过了头。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发去了哪儿,因为这狭小的甬道中到处散落着尖锐的岩石碎片。“他们的设置偏得太离谱了,”他评论道,“他们看不到抛射物,不知道它们飞得太高了。”

  “我倒宁可它们命中目标。”

  “我也是。”

  希多凯出现在他面前,整个人像是用尘土堆出来的。“意识到他们开始射得太高之后,我就到这下面来了。”他说,“我认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已经砸碎了四台抛石机、半打弩砲,还有两台抛石机、两台弩砲目前虽然坏了,但可以修好。最糟糕的是,路上出现了一个该死的大坑,我们得想办法去填。要不然,我们和下层工事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彻底切断。”

  特姆莱闭上眼睛。“好吧,那里应该有足够的碎石和泥土。”他说,“要铺上木头才能将细碎松软的填充物固定在里面,像搭建露台一样把这些木材用钉子钉在一起。”

  “行。”希多凯边咳边说,“把路修好以后,要不要把那些机器吊起来挪走?把它们留在下面没什么用处,只是等着被砸坏而已。”

  特姆莱摇摇头。“不行,不能这么做。”他说,“他们只需要把机器挪近一些就能打到。我们必须让那些抛石机消停一阵子。如果它们在我们的火力范围之外,我们就得过去亲自动手。”

  希多凯皱起了眉头。“我不赞成这么做。”他说,“即使是用轻骑兵,地势也过于平坦,不可能一击致命。”

  “我们别无选择。”特姆莱话音刚落,另一发石弹又抛了过来,松软的泥土飞溅起来,洒在他们头上,像是主人家在葬礼上撒土一样(尽管先死后葬,历来如此)。“我们的射程不够,如果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话,他们会把这个地方彻底夷平。”

  “好吧,”希多凯顾虑重重地回答道,“不过我们至少要等到天黑,等他们停火以后吧?”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天黑以后停火?我就不会。等校准了设置,他们不用看就能摧毁我们。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干得还不错。再说,这满天灰尘几乎跟黑夜一样。”

  “是的,但灰尘只笼罩在我们这边。多谢你,我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骑马冲到他们的弓箭手面前。你可能忘了,在这团雾霾外面还有大太阳照着呢。”

  特姆莱思忖片刻。“有道理。”他说,“我不想继续忍受三个多小时的煎熬,但你说得对,我们也不能仓促做决定,到最后害了自己。组织一支突击队吧,然后派人去把路修好。在修好路之前,谁也走不了。”

  希多凯急匆匆地走了,一路走一路将头保持在土堤的水平线下,防护栏的柱子就扎在这道土堤上。他的样子与疾行的螃蟹或是在顶部很低的地道里行走的人颇为相似。又一发来了,但落得太远,对他不构成威胁。这也太飘忽了,特姆莱觉得,但我想他们根本不关心准头,就是要让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我们的损失可能不大,但这些灰尘开始让我紧张了。“别到处乱窜,”希多凯露出家长般严厉的表情,“抛石机是我们唯一的关注点。先砍断吊配重物的缆绳,等杆臂下来以后再砍断掷弹带,这就够了。仅此一回,平安回来比大开杀戒更重要,所以不许脱队、不许穷追猛打、禁止劫掠。明白吗?”

  没人吭声。看样子,他大可不必提出这些严正警告。这些人有可能只是为了暂时逃离灰尘而自愿加入突击队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草原月夜,月光明亮到足以在某些地方投下阴影。很好。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河对岸的篝火,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坐在篝火边的人看不清暗处,而他的人则有足够的时间适应黑暗。他们能看见敌人,敌人却看不见他们。他发出信号,绞车队开始将平转桥架好。

  希多凯率先冲了出去。这是他们家族的传统,正因如此,这个家族培养出来的指挥官也多得异乎寻常。事实上,其指挥官人数之多,让人不禁讶异于这个家族居然还能延续至今。在麦克森死后不久,他的父亲也死于眼前这个巴达斯·洛雷登之手。他的祖父在抗击佩里美狄亚的战役中牺牲。他的曾祖父也牺牲在战场上,尽管谁也记不得当时是在和哪一方作战。连续四代的英勇将领,一如既往地身先士卒。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

  到达目的地不是问题,只要奔着最近的篝火而去,直到他可以看到映衬在灰蓝色天空下的抛石机的轮廓为止。风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将马蹄踏在干草上的声音掩盖住。总之,发动夜袭的理想条件都齐了。条件这么理想,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违背自己的谆谆教诲、放开手大干一场的冲动。只可惜他并不真的想打一场。要大战一场,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这一整天先是蜷缩在灰尘底下,后来又提着一桶一桶的土去填通往山上的那条路上的洞。如此辛苦劳作以后,他的人已经很疲惫了。

  他们比他预计的要干得漂亮。没等有人看到他们、叫嚷起来,他们已经逼近到离最近的篝火只有五十码的距离。希多凯抽出弯刀,叫道:“上啊!”而后踢了一下自己的马,让它小跑起来。

  一开始很顺利。敌人一看到忽然出现的骑兵,立马从抛石机旁跑开,直奔武器架而去,没人去管突击队。他们趁机在抛石机上动好了手脚。原本这正是撤退的良机。

  希多凯第一个砍断了绳子。他砍了三次才砍断,整个过程相当滑稽。在他的想象中,他应该一刀断开绳子,刀锋毫不费力地划过绷紧的纤维。结果,因为砍的角度不对,他扭伤了手腕,握着的剑几乎要脱手。如果用刀锋更重、更硬的镰刀、或割豆钩镰,可能会更顺手。这期间,他的冒险经历几乎要戛然而止。他满怀着砍断绳子的坚定决心,却忘了绳子一旦被砍断,又长又重的木头会急剧地翻转下来——杆臂在离他肩膀不到一两寸的地方与他擦身而过,吓得他魂不附体。接着,他调转马头,却发现自己够不到另一头的掷弹绳。于是他不得不跳下马,跪下用剑身的强部完成了这一步,然后再次翻身上马(不料,他的马受了惊,不肯安静地待在那里。于是,在惊险万状的片刻之中,他一只脚在马镫上,另一只拖在地上,在不停移动的马周围绕来绕去,一只手攀在鞍头上,另一只手则努力抓着自己的弯刀。)

  但他是个成年人,能够应付这些麻烦,之后破坏另外两台抛石机时就没那么狼狈了。事实上,当敌军最终出现时,自信满满的他正轻率地思考着该如何把这些东西烧掉。他本该在此时放弃计划,回家睡觉的。

  敌人不想应战。这点从他们逼近的方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他们像螃蟹一样,将斧枪和大刀举在前头,满脸恐惧。有一两个军官在督促他们前进。这些军官像自家种的苹果树被村里的小孩洗劫了似的,满腔愤怒,却没有愤怒到身先士卒的地步。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希多凯下令第一队和第二队跟上他,然后策马小跑起来。他喜欢小跑。速度不快不慢,既能维持一定的动量,又能保持控制。敌军没有列阵。他们一窝蜂地聚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向他冲过来,后面的人不停地往中间挤。因此他挥手让第二队远远地向左翼、第一队远远地向右翼而去。他的计划是痛击两翼,让他们没头没脑地掉头往营地里跑,成为后续赶来的、组织得更严密的援军的垫脚石。营地里篝火的光芒刚好可以让他看清周围的情况。计划安排得好好的,而且也确实见效了——

  ——结果,当他俯下身子,越过马脖子直截了当地在一个步兵的锁骨处斜斜地划下一刀时,马鞍的肚带断了。他顺着那一刀砍的方向无助地甩下马去。落地的时候,他的肩膀紧挨着死去士兵的脸,马鞍还夹在两腿之间。

  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很可能会在赶过来施救的同时笑得尿了裤子。然而,好笑不好笑是相对的,得看发生在谁身上。他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看到有人站在他面前。此人除了身上穿的衬衫,头上戴的锅盖盔以外,什么都没穿。他正要将斧枪刺进希多凯的胸膛。

  希多凯能做的不多。那该死的马鞍让他无法移动自己的腿,因此他只能抬起左臂挡住刺来的斧枪。他的前臂包裹着熟皮制成的护甲。锋刃划过护甲,就像冰刀在冰面上掠过,斜斜地擦了下去,在颧骨处戳中了他的脸颊,还削掉了耳朵上方的一块肉。这使得他得以腾出手抓住斧枪的柄。然而大概是惊魂未定的缘故,他居然差了一点,没能抓个正着。等到他握紧长柄向外拉时,尖刃已经划破了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区域。

  这个策略不算彻底成功。他将斧枪从那人手里夺了过来,却在往下拉的时候划过了自己的脸,从眼角经过头皮的下半部分,划出了一道跟刚才几乎平行的伤痕。那人瞪着他,往他脸上踹了一脚。由于那人脚上什么也没穿,最后导致他们两败俱伤:希多凯的鼻梁骨被踢断的同时,他确定对方的一根脚趾也断了。

  此时,他腾出了右手,抓住那人的脚踝,想将他拉倒。但因为他眼睛里都是血,看不清楚,这次他又失手了,只抓到了一条不停踢蹬的腿。抓着腿似乎没什么用处,于是他松了手。然而,就在此时,那人忽然摊开双臂,跌在他身上。

  那人受了一下重击,但没重到要了他的命。希多凯估计,大概是他露在锅盖盔边缘外的脖根处被弯刀斜斜地砍了一刀。这下,那混蛋直接压在了他身上,两人的嘴唇几乎要触碰在一起,像一对恋人似的。那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发出某种恼人的咯咯声。他想说什么,而希多凯不感兴趣。“从我身上滚下去!”他尖叫着,又推又拉,终于将被压住的左臂扯了出来。他的手指僵直而生硬(永久残废,唉,今后再操心这事吧)但仍然可以用手指抓住那人的肩膀用力推动。那人不想走,可他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他被翻了个身。除了转动的眼球以及喉间的咯咯声以外,他还是一动不动。希多凯费了老大的劲才挣扎着跪了起来,但好景不长,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在他背上撞了一下,将他脸着地撞翻在地上,自己也摊着四肢倒在他身边。该死,希多凯想,真令人绝望。那人自己爬了起来,他丢下的剑就在他脚边。但他没管那把剑,一溜烟跑了。他跑得非常快,在那一刻,这似乎是好事。

  结果证明,是坏事。当希多凯抬起头,恰好看到一匹马的马蹄踏向自己的头。刚才那人顾不得捡剑就飞速逃离的原因变得极其明显了。他再次摔倒在地,却没什么用处。马踩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感到背部一阵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痛,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踩断了。他想大叫,但嘴里满是泥土,肺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他痛苦地挣扎了好大一会儿,空气才再次回到原位。

  肋骨断了,他用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诊断着,这下更糟了。要是可以,他倒宁愿待在原地不动。但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针对这个情况制定了几条策略,他记得其中一条就是任务一旦完成,就马上离开那里,返回营地。希多凯不想被落下,所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就是,站起来、找到他的马(或者任何一匹该死的马)、回到要塞。

  他旁边的那个人还在发出可笑的咯咯声,像个性情乖张的婴儿。希多凯翻了个身,右肩着地,双腿交错踢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再次栽倒,幸而及时保持住了平衡。这么做给他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疼痛——我这样重伤员根本就不该做这些动作——就连呼吸都成了艰巨的考验。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显然在他趴在地上的时候,有人将他膝盖里的所有关节都偷走了。他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这几乎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站稳了,伙计,没事了。”不管说话的人是谁,希多凯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过来。此人突然就出现在他左手边,抓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没事了,”他重复道,“趁你还没摔倒,我们离开这里。”那声音带着令人生厌的、像唱歌似的调子——佩里美狄亚口音总是让希多凯觉得难以忍受。“来,这边。”

  那混蛋想扶着他走回营地。这方向不对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快,真相大白。扶着他的是个敌人,将他误认为自己人(比如那个躺在泥土里哼哼唧唧,等着他去救援的家伙)。幸运的是,那人是个大傻瓜。他的匕首就挂在腰带上,太现成了。希多凯抽出匕首,往那人肩膀之间的位置捅了下去。这一次,匕首总算插进了它该去的地方,但没插在他瞄准的部位。那人又痛苦又震惊地喘着粗气,但仍然站着。“哦,天哪。”可怜的傻瓜一边说,一边抓住希多凯作为支撑物——他还没意识到,是希多凯捅了他一刀。他肯定以为自己是被箭什么的射中了。他尽力用肩膀支撑着那人的重量,尽管这重量压得他几乎要跪了下来。然后,他把刀子拔了出来,朝着那人的耳朵下方刺了进去。

  这次他确实倒下了,但由于他原本就攀在希多凯肩膀上,因此他们俩一起摔倒在地。这一次希多凯很容易就甩开了他——甩掉死人要容易一点。但是,再次站起来对他来说难度太大了。唉,他尽力了。正如他父亲所说,只要你尽了全力,就没人可以苛责你。

  别的不提,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了。似乎有一个木工钳子在夹着他,前胸和后背都被紧紧地束缚着,同时木匠正在等待胶水变干。但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整整四代的将领)。他拖动手肘,靠近膝盖,将膝盖往前推,想把背直起来——毫无指望。多谢你帮倒忙,他愤愤地想,把气全撒在刚被他干掉的那个人身上。你不来掺一脚,我原本还好好的。接着,他伸直了腿和胳膊,这大概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吃力的事了。但他再次站了起来,因此吃些苦头是值得的。

  现在,我只需要找到一匹马,骑上去……他沮丧地发现,在这嘈杂的战场上,他找不到马匹。他不知道自己摔下马多久了。还别说,他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不过这只是主观意识里的时间。有可能,这种可能性甚至很大,他的人已经按照他的吩咐,任务一完成就离开了。要是这样的话,他根本用不着搭上半条命、挣扎着站起来了。

  他向前迈了三步——这是一种控制得当的摔跤技巧,凭借这个技巧,他将自己摔在了地上。他的左手跟背一样疼,只不过是抽痛,而不是刺痛,是不同类型的疼痛。吸气开始变得异常困难,以至于他都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接着,他看到了那匹马。马可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在一场战役之中,在周遭全是死亡和痛苦的环境下,一匹无主之马仍然停了下来,低下头啃食着野草。希多凯注视着那匹马,足足看了十秒。在当时那种情境下,十秒已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正在想办法,从基本原理出发去想:他该如何走到那匹马所在之地,然后爬上马背,让它跑到他想去的地方。他知道这个可能性是有的——正如特姆莱所说,我们会取得胜利的——但此刻,他还没想出什么妥当的办法。

  最终还是要靠实打实的苦干。幸运的是,马儿通情达理地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来到身边。之后,在他弯下腰去,用他几乎已经废了的左手将一只脚抬到马镫上时,他至少可以倚靠在马身上。坐上马鞍永远是最难的一步。他的左手没法抓握,因此靠抓着马鞍把自己拉上马就行不通了。他顶多能做到伸直左腿,希望靠着动量和身体的重量完成剩下的步骤。他差点就成功了,可惜当他靠一只脚站在马镫上的时候,那匹马忽然动了,结果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调动全身力量将另一只脚跨过马背,在马背的另一边放下。做完了这一切,他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无力了。他往前扑在马脖子上,鼻子埋在马鬃里,挣扎着吸了最后一口气。马儿不停地向前走着。因为它只是一匹马,而敌人太忙了,顾不上理会走失的牲口,于是它一直沿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下去,直到它来到一条河边。它在河边停下来,喝了点水。接着,它又走了一小段路,嗅来嗅去,寻找草料。天亮以后,河对岸有人看到了它,大呼小叫起来。他们搭好平转桥,派人来抓它。马儿并不介意被抓住,于是他们牵着它过了桥,把它背上的人抬了下来。

  “是希多凯。”有人说。“他还活着吗?”希多凯听到了这句话。问得好,他想。

  “我想是的。把他抬下来。”

  最终,希多凯认为自己仍然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片刻之后,他昏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有个名字叫什么特姆莱的家伙来了。他站在希多凯床前,告诉他突袭成功了。他很想问一句,什么突袭?但他没有力气。于是他又陷入了沉睡,这一睡就睡了几个小时,直到抛石机投来的石弹落在他四周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把他吵醒了(突袭的确是成功的,敌军花了五个小时才把这些机器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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