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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要不是被吓得够呛,我多半会觉得这太好笑了,”特姆莱松开锯柄,坐在木杠上说:“现在轮到我来建防御工事,等着巴达斯·洛雷登来攻打。”他擦掉眼睛里的锯末,继续说道:“就像小时候,我们轮流扮演好人和坏人似的。可惜轮的次数太多,我数不过来,不太确定这次我是哪一边的。”

  “先头部队被歼灭,巴达斯·洛雷登在帝国上校牺牲后接任敌军指挥官。”这条消息传来时,他们已经快到灰岩河边了。(“瞧我这运气,”特姆莱得知消息后说道:“我们只不过干掉了一个上校,就落得了如此下场。”)对于巴达斯·洛雷登,特姆莱怀有极大的偏见——走进死神的血盆大口,可以,没问题;走进巴达斯·洛雷登的怀抱,不行。于是,他下令立即中止行军,派出哨探去寻找可以建筑防御工事的地方,为不可避免的对抗做准备。

  结果发现,就算从一开始就筹划着开挖工事也找不到比这里更理想的地点了。出发才一个小时,探子们就发现了一片从平坦、干枯的草原上拔地而起的,四周都是峭壁的高地。一面临着树林,另一面被一条曲折的小溪环抱着。看到这个地方,特姆莱忍不住笑了——只要花点时间和精力去建设,这里简直可以成为三重城的翻版。

  “至少地形不错。”他对工程师们指出,“只要尽量利用我们手头的时间,全力模仿他们当年的做法就可以了。要是现在就开始全力建设,应该能够完成大部分工事。”

  没有质疑。草原人擅长的就是干活。当他为军事委员会拟定第一阶段的建设方案时,没有人提出抱怨或反对。挖一条水渠改变溪水的流向,让高地四面都被溪流环绕;将森林里所有有用的木头砍下、锯好;在高地四面加建棱堡,为机械武器提供平台。他实际上是在要求大家在一个月内重建佩里美狄亚。然而,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诉苦,更没有人抱怨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坐在锯子另一头的人是个远亲,叫莫罗赛。个子矮小、秃头,虽然上了年纪,精力却很旺盛,比特姆莱强了约五倍。莫罗赛打了个呵欠,将水壶递给他。“进展顺利。”

  “是吧?”特姆莱回答,“老实说,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多了。”

  “他们喜欢手头有活干,”莫罗赛说,“干活的时候人没那么容易感到绝望。要干的活越难,他们的感觉越好。”

  特姆莱耸耸肩。“真希望我也是那样的人。”

  “啊。”莫罗赛点点头,模仿起“睿智长者”熟悉的腔调,“转移注意力对你没用,因为你了解真相。”

  “是吗?”特姆莱停下来将眼睛里的锯末揉掉,“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你知道,”莫罗赛继续说道,“和帝国作战,我们不可能打赢。即使这一次打败他们,带来的坏处也多于好处。干掉一支帝国军,他们保证会派五支来填补空缺,这就是他们的策略。这就是你最初打算逃跑的原因,直到他的出现阻止了你。”

  “真的吗?”特姆莱气急败坏地说,“这么说我早就看明白了,是吧?有意思。”

  “你当然明白。”莫罗赛回答,显然没注意到他有多恼火,“要说你没看清局势是对你的侮辱。”

  “好吧。那么,我有没有找到一条摆脱这个烂摊子的出路呢?一条让我们不至于全体阵亡的出路。”

  莫罗赛点点头。“你当然找到了解决办法。”他说,“不然你就是傻瓜了。”

  特姆莱站起来,握住锯柄。“我们还是干活吧,”他说,“别整天坐在那里东拉西扯。我们应当给大家树立一个好榜样。”

  “你的职责就是给大家做榜样。”莫罗赛指出,“本来,我已经这么老了,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我觉得这个责任你无法独立承担。”

  特姆莱记起来,小时候他一直很讨厌莫罗赛表哥。“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说,“来吧,你准备好了吗?从你那头开始吧。”

  他们来回拉了一会儿,直到锯条卡在了木头里。“等等,”莫罗赛皱着眉头说道,“硬来的话,你会把锯子弄断的。”

  特姆莱放手,靠在木杠上。“好了,”他说,“现在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做。在我用弓锯把锯条弄出来的时候,你别乱动就好。”

  莫罗赛开始在裂缝旁切出一块楔形的木头。他拉起锯来一点也不费劲。再看看特姆莱,手和腕都疼得不行。“继续说啊,”特姆莱说道,“我们两个都知道的显而易见的出路在哪里?”

  “投降。”他已经切进木头有三指深了,还是脸不红气不喘,“他们只要地盘,给他们就是了。然后我们回到草原,我们的归宿。说真的,这跟你原先的计划一模一样。”

  特姆莱缓缓地点着头。“这么说,我们将再次打包离开,而洛雷登上校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让我们走了。抱歉,我不这么认为。”

  他们的目标是将一颗粗壮的山毛榉树干锯成木板,用来铺设河上的平转桥。特姆莱设计的这种桥需要一百块九尺长的木板。到目前为止,他和莫罗赛已经用这个大锯子挥汗如雨地拉了三个小时,却连一块木板都没锯好。

  “要不然我到上面去吧?”莫罗赛征询道。他在锯坑底部,而特姆莱在上面(按照习惯,年轻力壮的学徒应该在坑底,年迈体弱的老人在上面。这话的言外之意,特姆莱无法忽略)。“还有个好办法,”他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找个其他什么人来和我一起干呢?我知道你尽力了,但你真的不擅长干这活。”

  特姆莱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明白了。不过,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是什么让你觉得巴达斯·洛雷登会让我们毫发无伤地离开?”

  “因为他的上级会命令他这么做。”莫罗赛回答,“没必要打的仗,总督不想打。除非他找到什么方式来硝制人皮,使之成为有用的皮革,或者他要做骨粉生意,否则我们的尸体对他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要的是地盘。如果他能拿到无主之地,那就更好了。即使洛雷登上校当真想将我们全都干掉——顺便说一句,我很怀疑这一点——只要总督发话让我们走,他就得让我们走。就是这么简单。小特姆莱,你原本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走到半路却停下来去打仗。不过,你心里明白我是对的。”

  “总的来说,我认为你是对的。”特姆莱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灰。“但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知道,”莫罗赛说,“真遗憾,不是吗?”

  特姆莱派了一个得力的助手给莫罗赛,自己走上高地的最高点,从那里往下看,试图想象防御工事完成以后会是怎么样。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会是城堡,被一条壕沟和布满围栏的堤岸与高地的其他部分隔开。整个高地的四周还会有另一道围栏,每隔一定的距离设有塔楼,以容纳弓箭手和弹弩。在高地陡峭的侧面,约半山腰处会建起安放大型抛石机的棱堡。棱堡建在平台上,平台是由紧密排在一起、基部深深打进地底的柱子组成的。唯一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与平原交会处会有平转桥和水泵——这是个略为浮夸的名字,其实就是一列水桶通过绳索将水运到顶上去。水泵会安置在由厚木板搭建的异常牢固的建筑内,两边各有一座塔楼守卫。水泵本身是一个薄弱环节,和另一个薄弱点平转桥并排安放最合理。时间充足的话,他更希望能建一座砖块或石头塔楼,将水泵和桥头堡包在里面,将薄弱点变成最坚不可摧的部分(正如头部原是身体中最脆弱的部分,却由护甲中最坚硬的头盔来保护)。

  唉,理论上很完美,但实际效果如何,还有待检验。当然,莫罗赛说得对,将希望寄托在防御工事、寄托在盔甲上并不靠谱。这是敌人的做事方式,不是他们的。而且,不管盔甲有多坚硬,只要锤子足够大,它迟早会被砸坏。正如莫罗赛所说,真遗憾,能攻下艾普-埃斯卡托伊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就能摧毁几道用新木材建造的篱笆。但他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走向敌人、走向巴达斯·洛雷登,侥幸地相信常识和逻辑分析能占上风。我在这里,等待城市劫掠者巴达斯·洛雷登的到来。而仿佛就在昨天,我还是城市劫掠者特姆莱,那个打从心底里认定佩里美狄亚的城墙在我和我的大锤子面前不堪一击的人。

  不管怎么说,一件事哪怕规划得再好,在得到验证之前,都不算数。而验证,好吧,还没到那一步呢。与此同时,手头有不少事,足以让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了。

  他沿着小路走下来,半路上停下看了看挖壕沟的人。他们将挖出来的废土堆积在堤岸内侧,竖起另一道防御线。他们大部分时间在默默地工作,这对草原人来说颇为不寻常。不过还是能时不时听到人们在唱旧日的歌谣,有齐声高歌的,也有参差不齐的。他们已经挖到很深的地方了,深到需要起重机和绞车将一篮一篮的泥土从沟渠底部拉上来。一群群木匠正在用有弹性的新木材制造这些工具。再往前走,他看到一溜长长的运送木料的车子正在向高地驶去。原木堆得高高的,令人心惊胆战。木材被几里长的粗糙的草绳捆得很紧。这些绳子是女人们(名义上归他的妻子缇尔丹管,尽管缇尔丹这辈子从来没编过一根绳子,也不在乎别人知道这个事实)在离小路一百码开外的临时制绳作坊里编出来的。制绳作坊的对面就是将来要建平转桥的地方。铁匠用鹤嘴锄、斧头、镰刀、锤子、铲子、轴销、木桶的铁箍以及车轮的外框等形形色色的材料打造出铁钉。他听到锤子打在钢铁、钢铁打在铁砧上的冷冷的、清脆的叮当声。在临时的铁匠铺旁边,他看到箍桶匠人和车轮匠人正忙着挥舞手中的刮刀、锛子和劈板斧。紧邻他们的是编织篮子的工匠。他们有条不紊、手脚麻利地干着活,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忧虑,他们的孩子则各自抱着一大捆细枝嫩芽,蹦蹦跳跳地在树林里进出。跟他在小路上所站的位置齐平的地方,一群人正在陡坡的一面挖土,为安装抛石机打地基。一个人抡起巨大的锤子,另一个稳住桩子,每敲一锤,桩子就剧烈地抖一下。远一点的锯木坑处,太阳照在被频频拉起来的锯条上,不时反射出光芒。他看着这么多的劳动、这么多的工作和创造,还有这么多的善意。各行各业的匠人展现着技巧,制造出各种各样的物件。他忍不住想起在佩里美狄亚的第一天,一个睁大眼睛的男孩走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为无数的作坊和工厂里复杂的运作而兴奋不已。总有一天,那时候的他这样想道,我要我的子民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现在,多亏了他,他们确实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打扰了,”卡纳迪说,“你是否在等着取一只鸭子?”

  那人转身。

  “你将鸭子带来了?好极了。”这人戴着一顶帽子,所以刚才卡纳迪从背后没认出他来。“你是卡纳迪博士吧?不用说,你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

  “高戈斯·洛雷登。”卡纳迪回答。

  “你还记得我,”高戈斯笑了,“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哎呀,太惊喜了。请坐,我请你喝一杯。”

  卡纳迪紧张地笑了笑。“其实——”他迟疑着。太迟了,高戈斯已经从一个大大的苹果酒壶里倒了一杯酒,并将角杯推过桌面,放在他面前。

  “还没达到佩城的标准,”高戈斯说,“但味道还不错。不过,你应该尝尝中邦近年来出产的一些酒,保证会让你回忆起美好的过往。”

  “我一直以为你们的特产是啤酒。”卡纳迪回答,他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中邦人到底喝什么,“那么,这是你们新推出来的产品喽?”

  高戈斯摇摇头。“我们那里一向出产苹果酒。”他说,“我小时候会往里面洒奶酪,那味道会让你晕乎乎的。我很支持苹果酒生产。你知道,这是可以销往海外的商品。我有个想法,佩城人移居国外后,许多人对上乘苹果酒的追求受到了影响。我希望我们能成为供应商。不管怎么说,为你的健康干杯。”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卡纳迪顺从地回答。苹果酒辛辣中带着酸腐,喝起来像醋。

  “谢谢你帮我带鸭子。”高戈斯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们目前非常感兴趣的一个行业。他们那里培育出来的这个新品种——博士,你对鸭子有多了解?”

  卡纳迪摇摇头。“我只知道怎么吃。”他说。不知为什么,高戈斯觉得这句话特别好笑。

  “哎呀,好了好了,”在爆发出一阵大笑以后,高戈斯终于止住笑声说道:“你的话证实了我的看法。我可以跟你打赌,人们对高品质禽类的需求几乎是无止境的,更别提对蛋和羽毛的需求了。”他拎着鸭脚把鸭子举起来,鸭子头吊在半空中来回晃动。“是的,”他继续说道:“我想,有了这个,我们已经走在成功的道路上了。对了,你最近怎么样?恕我冒昧,但我真的很好奇你在草原人的地盘上干什么?这可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哲学家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了。”

  卡纳迪解释了一下。尽管解释得磕磕巴巴,但他总觉得高戈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等他讲完,高戈斯点点头,再次把他的杯子倒满。“毫无疑问,你们在那里的处境相当尴尬。”他说,“我有个感觉,特姆莱和他的手下逍遥不了几天了——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是件可悲的事。你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勇气和主动性,还有在过去的七年左右他们不断进步的科技。哦,对不起,希望我的话不至于冒犯到你。我一直把你当成思科纳那场小规模战争中的沙斯特学者,忘了你原来是佩里美狄亚人。”

  “没关系,真的。”卡纳迪回答。一想到高戈斯·洛雷登居然记挂着他,他就彻底警觉起来。“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意见和你一样。我发现自己很难不喜欢他们。”

  高戈斯微微一笑。“话虽如此,”他说,“但俗话说,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事。在我看来,这场战事的好处在于给了我弟弟巴达斯在帝国发展事业的机会。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傻,但我很关心他。唉,他是我弟弟,我有权关心他。你知道,自从他退伍以后——我是指,离开佩城军队,自从麦克森过世以后——唉,他就一直在虚度时光,漫无目的地游荡。这简直是在浪费他的才华。当年我真的以为我能说服他参与我们在思科纳的事业——基本上就是把我的职位让给他,毕竟在这方面他肯定会做得比我好。我所求的不过是回到中邦,种种田、混混日子。现在,”他叹了口气,“我已经过上了我想要的日子,而巴达斯呢?看在众神的份上,当他不在地底下的某个洞里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或是被发配到某个蛮荒的工厂里当苦力的时候,当他本该有所成就、赢得某些值得骄傲的荣誉时,他却在军队里当个助理。不,只要巴达斯打败了草原人并且干掉特姆莱,再加上他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立下的功劳,哪怕他是外来人,也肯定可以在哪里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有可能走捷径当上某地的总督。”他又笑了笑,靠回座位上,“因此,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无情,尽管我对特姆莱他们的遭遇感到遗憾,但为了巴达斯,我真心想要赢这场战争。它可以帮助巴达斯解决很多问题。”

  卡纳迪啜了一口酒,还是很难喝,只不过他嘴巴干得难受。“正如你所说,”他喃喃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事。好了,我希望你的养鸭项目能获得成功。”他忽然想到,如果草原人统统被歼灭,那所谓的养鸭项目也就落空了。那么高戈斯为什么还要为这件事操心呢?不过,他决定不去追究这个问题。他站起来,笑了笑,走开了,速度快得几乎有点不顾礼节。

  在穿过集市广场的时候,他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大冒险了。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家了(是的,这里实际上可以算作他的家),不再疲于奔命。但他总觉得这事还没完,更像是在等待一个悬而未决的结局。这就有点像乡村集会上的一名运动员,一个项目上被淘汰了,在参加下一个项目之前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因此,他没去艾希莉家。忒乌达斯会在那里等着他,而艾希莉肯定会为他的平安而开心得让人难以招架。他穿过广场,来到广场的南边,朝岛屿中心走去,大致上是砖场和线材制造厂的方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往那里走。

  这里的人固执地拒绝生产任何可以通过贸易获得的货物,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决定对砖石和线材例外。在这件事上,甚至连个说法都没有(要知道岛民可是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说法的),似乎这只是商业上的一个不正常事故,不存在也不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线材制造厂的两扇大门通常是开着的,卡纳迪停下来,直愣愣地往里看着。

  一开始,他没弄懂工人在干什么。他们竖起许多两两相对的柱子,柱子约有四尺高,间隔有两尺。每一对柱子上都驾着一根大概有他的小指一半粗的细钢条,长度和他的身高相等。钢条的一头是个L型的手柄,另一头有个槽口。工人们将钢丝穿过槽口,转动手柄,让钢丝紧紧地缠绕在钢条上,就像弓把上的缠线。当钢条上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来缠绕钢丝时,他们将钢条托起来从柱子侧面的孔槽里取走,放到铁砧上。那里有两个手持冷錾的人顺着钢条的长度,将钢丝一圈一圈地切下来。带有开口的钢圈落在地上,就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将它们铲起来,装在大篮子里,拿到车间后面去。卡纳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儿,想起了佩里美狄亚的线材工厂。在那里,人们用某种相似但却大得多的材料来制造一环一环的链条。他一想起那熟悉的画面,就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了。他们在打造锁子甲用的钢圈。不知为什么,卡纳迪觉得很不安。毫无疑问,这些产品是用来出口的。他还没听说过哪个岛民有锁子甲。(他知道有几个岛民拥有上千件的锁子甲,包裹在浸了油的干草里,随时准备运走。这些人全都盘算着让这种短暂的拥有越短越好。)也不知道到谁拥有非装饰用剑、弓、长枪或斧枪之类的武器。岛屿区虽然也是一个国家,但这里的公民认为战争仅仅存在于千里之外的两个潜在客户之间。这是一种既可爱又可恶的独特心态,这帮人一贯如此……他摇摇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一些。哪怕全世界都下定决心这么做,岛民也不可能真的拿起武器上战场。将岛屿区和世界上其他地方隔开的绝不仅仅是海洋,为此,卡纳迪表示万分感激。不管怎么说,他不想再四处游荡了。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即使那是别人的家(正如他能想起来的所有能被当成家的地方)。

  天国之子的军队一边行军一边大声唱歌。总体来说唱得还不错。除了在冲锋以及撤退时负责吹号的传令兵,还有一些士兵带上了笛子、三弦琴、曼陀林、小提琴和小鼓等乐器(当然也带了卷毯以及三天的口粮)。只要情绪来了,他们就会将长枪递给旁边的士兵,为大家的歌声伴奏。远远听起来,走得越来越近的军队更像是婚礼仪仗队,而不是帝国突击队。

  这种颇为轻浮的行为让对音乐完全没有鉴赏力的巴达斯·洛雷登十分迷惑。但即使是他,也不免喜欢上了这些曲调。不管是活泼的还是忧伤的,节奏都很快,绝不沉闷。不像佩里美狄亚人推崇的赋格曲、经文歌,或是冗长不成调的中邦民谣。尽管他既不会唱歌,也不怎么会吹口哨,但在这支队伍里没待多久,一旦士兵们开始演奏他喜欢的曲子,他就忍不住像蜜蜂似的哼起来。

  他听不懂歌词。这些歌曲使用的语言跟他接触过的任何语言都没有相似之处。既不像通用程度高、听起来像唱歌一样的佩里美狄亚语(从中邦到草原地区都以这种语言为标准语);也不像科里昂和岛屿(即沙斯特和思科纳)等商业国度使用的那种颇具魅力的圆润清脆的语言(虽然没有人刻意去学,但就像人人都会有小麦色肌肤一样,只要跟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经常接触,人人都能说上几句);更不像成为帝国西部行省第二语言、语调没有起伏的佩里美狄亚土著语。等他终于可以私下里请教别人的时候,对方告诉他,这是天国之子的语言,谁也不知道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巴达斯看来,这大大破坏了军歌的效果,甚至到了让他闹心的地步。两万名士兵一路高歌,唱着他们自己都听不懂的歌,这让他觉得反感。谁知道呢,也许歌里唱的是当年帝国打败并征服他们的家乡的故事,也许还详细地描述了天国之子如何对待那里的男人,又打算如何对待妇女和孩子。他问那个人,这是否让他觉得困扰。那人回答,不,唱这些歌是军队的传统,而传统是让职业军队团结在一起的重要因素。士兵被允许学习这些歌曲并加入歌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是一种仪式,意味着被认可,成为这个战无不胜的伟大力量的一员。普通士兵不需要了解歌词的意思,就像不需要了解战斗计划或开战的原因一样。无上智慧的天国之子决定该做什么,他们把它付诸实现,仅此而已。

  尽管很失望,巴达斯还是忍不住哼起了一首萦绕在他脑子里的曲子。这是一首欢快的歌,通常有鼓和笛子伴奏——当然,歌词只是一片噪音,但它天生就是一首军歌,因为在行军的时候你很难不哼起这个调子……它可以无限循环,除非你有意识地停下来,否则就难免会不停地唱下去。

  正如轻易学会了哼曲子一样,巴达斯也习惯了指挥军队。跟世上所有的事一样,这就是方便和习惯的问题。在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处理事情。直接告诉军官和军士们正确的做法,比起让他们自行处置、之后来收拾烂摊子要省力得多。每天早晨在天亮之前、晨号吹响之前,他召开会议,给各部长官分配任务,质询他们前一天做错或没做完的事。他详细询问军需官和征粮队队长关于补给和设备的问题;从侦察队队长那里了解当天行军途中会路过的地形;向每支部队的长官了解他们的指挥状况;查问工程队队长如何处理天然障碍和遮断物,在对方给出错误的答案时,马上耐心地告诉他们正确的做法。这么做比大家在一起讨论、征求意见、争抢功劳要省事多了。既然他曾经身为指挥官,做过类似的事情,就没必要假装倾听一帮在这方面不如他的人的意见。这就好比和一群还没学会阅读的孩子讨论字母表,倒不如直接把内容写在石板上告诉他们,学吧。

  一切恍如昨日再现。真奇怪,在二十多年的刻意遗忘之后,他依然能轻易记起这一切。他们经过了麦克森曾经取得一场大胜的地方,五百重骑兵对四千草原人。他几乎以为这里还像当年离开时那样满地尸骸,但除了为了纪念己方寥寥无几的伤亡人数而下令建造的石冢以外,这一片土地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他们在一处浅滩渡过了蓝天河,当年麦克森就是在这个浅滩追上了特姆莱国王的叔叔尤斯凯亲王。当时正处于洪水期,当他们找到亲王时,后者正坐在马背上怔怔地盯着泛滥的河水,似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遭遇到了大自然无缘无故的刁难。军队在麦克森过世的那个小山谷安营扎寨,过了一夜。他的石冢还在那里,但巴达斯只是从远处眺望了一下就满足了。从这个地方开始,对他而言已经没必要思考了,剩下的只是回忆。

  从麦克森的石冢出发又走了两天(如果我是特姆莱,早就劈开石冢把他的残骸拿去喂野狗了),他们被另外一条河挡住了去路。这是友善河。因为流经上游丘陵的河段被堵住了,河水倒灌进了长石谷。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是在谷口处架一座桥,但最近的木材在他们身后,马车需要走一天才能到达。他将装载补给的车辆腾了出来,配上先锋队和征粮队,带上所需木材的具体数量和尺寸,打发他们往回走。与此同时,他下令安营扎寨,原地等候。在等待期间,没理由让士兵们无所事事:他们要翻新和检修设备、要整修盔甲、要缝补靴子并给靴子敲钉、要练习箭术、要进行武器演练、要举行阅兵式;要利用这个机会传授士兵必要的特殊技巧,以对抗草原骑兵和弓箭手;要召集上尉和中尉进行战术集训、解决几个每晚例会上因为案情复杂而无法仓促决断的风纪案;更新、修正行省政府那儿略显粗糙的地图。到了在此滞留的第二天晚上,他回到帐篷的时候,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比行军累得多。他卸下盔甲——简直像他的第二层皮肤,肩头的重量卸去以后,他心里有一种怪异的、不踏实的感觉。先解开马裤,然后脱去护喉,接着是肩甲,而后是护肘以及臂甲、胸甲,最后是锁子甲以及高领无袖短铠,此时他又变成了一只肉乎乎的小虫子,一只没有壳的蜗牛——然后甩掉靴子,躺在属于过世的伊斯塔上校的那张折叠式紫檀木行军床上。

  一闭上眼睛,他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几乎和草原相当。四周很暗,他看不到墙,也看不到顶部。这是深埋于一座城市下方的地道,混杂着大蒜和芫荽的气味;这也是深陷于一座工厂下方的一个地窖,是验甲所。他转身——要转身先得跪下来,伸手触摸主巷道的木板墙——看到亚历克修斯生了一堆火,烟气朝上方屋顶焦黑的通气孔飘去。

  “你来早了。”亚历克修斯说。

  “我们一路走得挺顺,”他回答,“今天的活很多吗?”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奇怪的是,亚历克修斯这次套了一副别人的脸(像戴了一个面罩),变成了阿纳克斯——那个没通过考验的天国之子。“用不了多久,”他说,“去拿锤子,我们开始吧。”

  他还记得手里握着布鲁的锤子的感觉——又大又重,威风凛凛,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但这是他头一次注意到,这把锤子实际上就是帝国,因为不用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布鲁的锤子底下生还,区别只在于能抵抗多久,以及最终失败的方式——

  头一件接受测试的是一条胳膊,一条低规格的军用胳膊,由普普通通的血肉和骨骼铸就,估计连最低等级的检验都通不过。阿纳克斯将胳膊放在铁砧上,巴达斯锤了几下,落在精心选择的几个位置上,很快就将胳膊打成了肉泥。

  “不合格。”阿纳克斯说,“好,下一件。”

  他把一截躯干放了上去。这躯干工艺精良,有精心铸就的胸膛和根根分明的肋骨,上面盖着草原人的印记,这通常意味着质量的保证。巴达斯先在胸骨上重重地锤了几下——“我就知道,”阿纳克斯评论道,“装饰得很漂亮,原材料却很烂。”——接着有条不紊地将肋骨打断,轻松得就像敲断冰柱。“不合格。”阿纳克斯说。巴达斯把打断的躯干扫下铁砧,归到废品堆里。

  “下一件。”阿纳克斯说。巴达斯将一个头放上去。“颇具收藏价值。”他说,因为这是一个天国之子,已故的伊斯塔上校。“我一直想看看这玩意儿表现如何。”他说完抡起锤子,左肘和右肩同时发力。头骨变形了,但没有开裂——“这才是过硬的质量。”阿纳克斯说——他锤了好几下才让头骨彻底报废。“骨头的结构起到了作用。”阿纳克斯指出,“看,隆起的前额以及这些颧骨。虽然未能彻底发挥它的作用,但我将认证它通过了第二等级的检验。”

  又是一截躯干。这次是一个女性,有着小而浑圆的乳房,肩膀很窄,肩头圆润。这具身体属于佩里美狄亚,但古铜色的皮肤又暗示着她曾沐浴在岛屿区的阳光下。肋骨和锁骨很容易被打断,但她的肌肤就像远东行省的丝绸软甲一样柔软而有弹性,虽然容易损伤,却几乎不可能敲烂。锤打的力量似乎直接滲入皮下,像水渗入沙子一样。最后,巴达斯将它卡在锤头和铁砧之间,这才彻底毁掉这具身体。“通过了第三等级的检验,”阿纳克斯说,“厉害。”

  “要我说,这是作弊。”巴达斯回答道。

  接下来是一只手,手指细长,一看就知道属于一个女孩。巴达斯没有动用锤子,反而换了一把八磅重的斧头,干脆利落地将手指切断了。“现在,换锤子。”亚历克修斯说道。巴达斯对着手背砸了下去,以为能把它砸成肉泥,却没能办到。“啊,”亚历克修斯笑了,“瞧,这是货真价实的洛雷登,他们像旧靴子那么结实。”等到巴达斯终于将它破坏到自己满意的程度时,已经在喘气了。

  “把那个头拿过来。”亚历克修斯说,“来,”他用手指托着头颅转动着,“你的挑战来了。让我们看看你有多强壮。”

  巴达斯咧嘴一笑。那是个光秃秃的脑袋,有着硬朗的下巴和柔软的大嘴。“看我的。”他说。然而,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都被头骨的弧形表面挡开了,毫发无损。头颅张开眼睛,眨了眨,表示原谅。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让我来检验它。”亚历克修斯嘲笑道。巴达斯没有回答,他将头侧放着,对准下颚锤打,直到下颚和头骨的连接处断开来,接着又击打太阳穴。他的确给这颗头造成了一些损伤,然而因为一下失手,锤柄砸在铁砧的边缘,带着锤头断开了,只得住手。

  “该死,”他说,“我要换斧头。”

  “行,”阿纳克斯说,“但这不是正确的工具,所以,这么检验不公平。”

  “那又如何?”巴达斯回答。尽管斧头要好使多了,但等他终于感到满意的时候,斧刃也已经砍钝了,还因为直接劈在一只眨巴着的眼睛上而多了个豁口。当他把脑袋扫下铁砧时,那颗头再次原谅了他。“通过了第十五级检验。”亚历克修斯说,“如今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产品了。”巴达斯累坏了。他用手腕背面拭去额头的汗水,“完了吗?”

  “快完了。”阿纳克斯说,“再检验一个头,我们就结束了。”他伸手到工作台底下,拿出了巴达斯·洛雷登上校的头。“来吧,机灵鬼,”他说,“要是你能砸开这个,我买一壶冰牛奶给你。”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拿什么来砸?”他说,“锤子断了,斧头也废了。”

  亚历克修斯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别装可怜了,”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全都是赤手空拳地检验所有产品。我们可没抱怨什么锤子不锤子的。别磨磨蹭蹭了,赶紧动手吧。”

  于是巴达斯握紧拳头锤了下去。不用说,他的拳头肯定比任何斧头都要硬,也比任何锤子要重。但是,在击穿了皮肤和肌肉以后,不管他怎么使劲都无法给头骨留下一个小小的凹痕。“这就是质量。”阿纳克斯喃喃说道,“我不认为你能损毁它,就算用锻锤也做不到。”

  “胡说八道。”巴达斯气急败坏地回答,“我能摧毁一切。要是我做不到,我也不配当这个该死的代理验甲师助理。来,把那个给我。”他指着阿纳克斯从废品堆里取出来的一只胳膊,那是巴达斯·洛雷登上校握剑的胳膊,被干脆利落地从手肘处截了下来。他用自己那把刀刃很薄、用来分割肉块和剥皮的厨刀将手切下来,然后抡起笨重的骨头砸向那颗头。这一下发出的是钢铁互相敲击的声音,因为洛雷登上校的脑袋是头盔,而使剑的那只手是臂铠、护肘以及重叠的金属片。“光听声音就知道质量。”阿纳克斯提醒他,“听听,最好的中邦钢铁。等你检验完这个头骨,我要把剩下的拿去充当整平工具。”

  “不会有残骸剩下的。”巴达斯嘟囔着。他像攻击敌人一样击打着头骨,似乎此举性命攸关。最后,胳膊和头骨基本打成平局,两边都出现了凹痕和扭曲,但只要把它们放在铁砧上敲敲打打,一个好的制甲师完全可以修复这样的损伤。质量这么好的部件放在铁锤和铁砧之间,总是能够通过有技巧的、用力地敲打得到修复,没理由不能长久用下去。

  “放弃了?”亚历克修斯问道,那颗脑袋忽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有人俯身看着他,巴达斯问道,“天哪,已经是早上了吗?”

  “先是工作会议。”那士兵回答,“接着是武器训练。你的日程表上显示今天你要教第九、第十以及第十二大队如何对敌。”

  巴达斯打了个呵欠。“我彻底忘了这事。行了,跟他们说我一分钟左右就出来。”

  帝国军队另一个讨喜的地方在于他们对学习的渴望。两个世纪以前,天国之子想出了将野战军的奖励与业绩挂钩的好点子。奖励以团为单位(不能比团更小了,免得鼓励士兵将个人利益置于集体目标之上),根据在战斗中确认的杀敌人数而定。当然,在违抗上级的情况下杀的人不算数。只有参与战斗的团才有资格获得奖励。这个规定带来的好处就是,每个团都渴望轮流当前锋。因此,像洛雷登上校这样的专家主讲的格斗课被大家视为提高创收能力的好机会,出席率相当高。

  “今天,”巴达斯看着底下众多专注的面孔说道,“我们要谈谈杀人的方法。关键在于让你的每一次攻击都有效,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风险和暴露程度,同时尽可能给对方制造损伤。”

  全场静得连一枚硬币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巴达斯绷着脸,抑制住了想要微笑的冲动。亚历克修斯,要是你能看到这场面就好了,我现在就跟个学院讲师一样。

  “道理很简单。”他继续说道,“使用剑和斧枪,战斗方式有两种:刺和砍。现在,入伍之前学过击剑或其他格斗技巧的请举手。”一两只手举了起来,巴达斯点点头。“啊,你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忘掉击剑学校教你们的那套刺比砍更有效的理论。没错,刺的杀伤力比砍大,但见效慢。面对战场上随时想要干掉你的对手,你不仅想要他死,还要他马上死掉。最关键的是,你要他丧失伤害你的能力。刺穿敌人的肺部,他还能战斗九十秒,这就是杀伤力相对较小的砍(比如削掉对方的手指)更为实用的原因。”

  听众在座位上微微挪动身子。巴达斯知道为什么:在活下去与累积一个好看的杀敌数目之间,他们不太确定对哪个更感兴趣。很好,让他们将如何取舍的思想斗争牢牢记住。

  “想杀一个人或者让他出局,你要破坏他的活动部件,或是破坏他的管道。活动部件指的是肌肉、肌腱和骨头,管道是指静脉和动脉。但光造成损伤还不够。有时你给对方造成了致命的伤害,却还是不能解决问题。让对方受到震慑和打斗本身一样重要。有可能的话,牢牢记住这点。”

  巴达斯停下来,喝了口水。

  “想有效地刺杀对方,就不要过于关注对方的头部。头骨很厚实,除非你幸运到能碰巧刺进对方的眼睛或嘴,否则只会激怒对方。脖子是个很好的目标,尤其如果你在刺进去以后马上转动剑刃的话。但这个目标太小,对精准度要求很高。说起来,心脏也一样。如果瞄准心脏,你的剑十有八九会被弹性很好的可恶的肋骨卡住。你很可能把对方的胸腔搞得一团糟却无法阻挡他继续进攻。这样的打法回报率很低,在正经的战场上这么胡闹可不行。”

  “当然啦,对上骑兵队,你可以选择从下往上刺进肋骨——跪下迎战步兵的冲锋时也一样。除了心脏,你也可以干脆利落地刺向肺部以及粗壮的大动脉。从肚子往上刺可能是最简单的,但你无法想象肚子里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伤到任何重要器官之前,你得先穿透它们。还有,别忘了腹部肌肉会抽搐,足以使你的攻击挪位。另外,如果你捅的是肚子,随着肚子里的气冲出来,你会听到砰的一声。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人肯定会吓得半死,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比起刺腹股沟的动脉,刺向腰背部、上臂、腋窝、膝盖等地方可以给对方造成大得多的伤害。捅进上述任何一个部位,你的对手基本上就死定了。但是请你们永远记住,流血至死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仍然有武器在手,仍然对你有威胁。即使你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一个关键部位,也别忘了补上一剑,最好是大面积的砍杀,确保他没有翻身的余地。肾脏、肺部等所有的部位都一样。如果你只对杀戮感兴趣,那就到屠宰场去找份工作。如果你想成为一名士兵,请你将注意力放在快速杀伤上。”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大家的注意力仍然很集中,太好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继续说道,“砍的效果和震慑对方所造成的损伤差不多。将对方的手砍掉,他立刻不再是个威胁,哪怕活到一百岁也一样。记住,你可以借疼痛之力来对付敌人。疼痛会让敌人停止对你的攻击。致命一刺所带来的疼痛未必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如果一个人没意识到自己要死了,那么他很可能会继续攻击你,直到力不从心为止。好,要砍杀对方,最理想的部位是头和脖子。不过记住,当你嗖地一下砍断颈部动脉就能利索地解决问题时,千万不要小题大做地试图砍下头颅。为了好好砍下对方的头而将剑抡起来时,你自己就是一个门户大开的靶子。迅速、有力地在骨头处砍一下就足够了。一旦使对方失去行动能力,你可以之后继续补刀,彻底干掉他。”

  “最后,有人会跟你说,刺的速度比砍快。或许是吧,但在我看来,那是因为挥剑的动作太大了。要先拉近距离再动手。你可以用移动脚步来拉近距离,身体和手臂一起动,这样就不需要担心砍得太慢。动作到位的话,对手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受到攻击的。好了,有问题吗?”

  有问题,而且还不少,大部分都是经过思考的、内行的问题。巴达斯再一次感到,和关心技术的人共事是件多么愉快的事。要是当年开击剑学校的时候他能有几个这种素质的学生(而不是只有一个),也许结局会大有改观。

  当天晚些时候,第一辆运载木材的马车回来了,营地的运作节奏发生了显著变化。所有木料立即被卸下来,拖到需要的地方,只给工程师们留下刚好能完成设计的时间。看着一队一队的人将沉重的原木拖到既定的位置,他不禁想起当年特姆莱的手下搬动木料,在佩里美狄亚城墙下建造抛石机和射石车的景象。无论你是哪边的人,没有什么比一大群人为了一项伟业而共同努力更振奋人心的了。看着他们轻松把巨大的木材撬起来、吊上去,甚至用起吊机和滑轮让这些木料升到半空中,光是这样的情景就足以让人生出生而为人的骄傲。这就是特姆莱的感受吗?他想。毫无疑问,他本来就有这个资格。真是奇怪,回到这里、做着这样的事,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年纪轻轻而位高权重,正如对抗佩里美狄亚的特姆莱;年纪轻轻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自信,正如抡起锤子的布鲁;年纪轻轻而前程似锦,正如带领麦克森的军队从战场回到家乡的巴达斯·洛雷登。他想起了当年在思科纳打算靠制弓来维持生计时,短暂地做过他学徒的那个年轻人。他记起在沦陷之夜,他一手将特姆莱的胳膊反剪在背后,另一只手拿着刀对着他的喉咙。那是他一生中和别人关系最亲密的时刻之一。

  天国之子的士兵一边干活,一边适时唱起了劳动歌谣。他们一如既往地盲目接受歌曲的内容。巴达斯想,拥有坚定的信仰一定是件美妙的事。它让你的人生充满慰藉,让你的日子过得更轻松,就像让原木在滚筒上滚动,而不是拖着它在地上走一样。信任、信仰,会让你再次焕发青春——人的一生一旦有了意义自然会这么觉得。可惜总有一些更年长、更睿智的人要手持利刃对准你的喉咙,摧毁你的信仰,正如沦陷期间的巴达斯·洛雷登一样。

  “我觉得这是在自找麻烦。”文纳德再一次抗议道。他已经说了那么多遍,以至于都被人当成笑话了。

  “等着瞧吧。”有人回答,“他们只能任凭我们摆布。他们需要我们。做生意就是这样,单纯而简单。”

  “他们迟到了。”另一个人评论道,“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迟到过。”

  在岛屿区商会的长厅内,来自船主协会(一个星期前成立的)约五十名代表正在等着会见行省政府的使节,商讨某个颇为紧急而棘手的事件(会议的邀请函上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欺诈。”文纳德不屈不挠地说,“你们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你们可以找任何借口,但事实就是事实。”拥有七艘船的鲁诺·拉瓦多坐在主席台的边缘,像个小男孩一样晃荡着腿。“好吧,”他说,“这就是欺诈,但却是一个完全合法的商业行为。我们手头有他们需要的东西——船只。他们手头有我们需要的东西——钱。双方有权讨价还价。”

  “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达成了交易。”说话的是房间里仅有的几个赞同文纳德的人之一。“出尔反尔——唉,我觉得似乎不太明智。要我说,我们已经做成了一笔相当不错的生意了。”

  鲁诺·拉瓦多耸耸肩。“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里,”他说,“那么哪儿凉快就哪儿待着去。没人强迫你。再说了,你只是不了解包租生意的本质。自始至终,他们都可以随时喊停并抽身,只要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更好的合作对象。但他们没有这么做。现在,轮到我们来做决定了,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还是可以随时退出。听你说的,好像我们拿着一把刀顶在他们脖子上似的。”

  大厅另一头,高大沉重的门打开了,天国之子走了进来。这群人出场的架势很难让人不联想到“隆重”“盛大”等词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披着半幅盔甲的持戟仪仗兵,接着是举着桌子、椅子、墨盒等物件的几名秘书和初级文书,随后出场的才是两名比队伍里其他人都要高一个头的使节。小跑着跟在身后的,是三四个身份不明的人物,不是厨子就是贴身男仆、私人助理之类的。小心,文纳德想,大人物来了。他只希望对方不要太过计较。他们不会的,是吧?毕竟,这事牵扯的不过是金钱而已。到目前为止,在人们的印象中,天国之子对钱的态度就跟水手对海水的态度差不多。

  鱼油巨头圣思·罗兹塔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大家都不记得曾经选他当这个主席,不过,要是他想要这个位置,大家也不会计较。当使节团鱼贯而入(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了),经过大厅,坐在远远的长桌另一头时,他站起来礼貌地点点头。

  “很高兴你们能拨冗前来和我们会面。”圣思·罗兹塔的语气比平日里更为自傲(怎么回事,难道鱼油买卖能让人释放天性?),“我们是岛屿区船主协会的代表。”

  “抱歉,”其中一名使节打断他,“我似乎不记得以前听说过你们这个组织。”

  “你们没听说过是正常的。”罗兹塔兴高采烈道,“我们刚成立没多久,之前没有这个需求。现在终于有组织了。因此,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开始谈判吧。”

  “当然。”天国之子回答,“或许你可以告知,我们今天要谈什么。”

  罗兹塔宽容地笑笑。“钱。”他说,“到目前为止,你们租下了属于本协会成员的船只——顺便说一句,在这一点上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你们一向是开门见山,而我们也一直很实诚。你们要将我们的船送上战场,我们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唉,这种事谁知道呢?——我们不知道大约什么时候可以把船收回来,甚至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收回。无意冒犯,我的朋友,可我们是商人,最近的战报让我们对这笔交易有了新的看法。”

  “是吗?”使节冷冷地回答道,“请赐教。”

  “如你所愿。”罗兹塔说,“一路纵队被全歼,另一路纵队的上校指挥官在战场上牺牲。敌军已经动员起来,展开行动,进入防御状态——当初我们达成交易时可没想到会出现这些状况。战无不胜的军队打了败仗,这导致事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如此。”天国之子说,“但我们与贵协会成员已签订契约,这个事实你不会有异议吧?”

  罗兹塔摇摇头。“我们不这么看。”他说,“要指出的是,签订合同时默认的条件之一已经发生变化。我已经咨询过我们的几个顶级商业律师,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意见。合同就好比一座房子,当地基坍塌时,上面所有的一切都会塌下来。在我们看来,这些合同已经失效且作废了。”

  使节挑起一根眉毛。“是吗,”他说,“据我这个外行人对帝国法律的理解——”

  “帝国法律或许有不同的解释,”罗兹塔打断他的话,“但包租协议是在岛上签订的,受岛屿区法律和法庭的管辖权。我可以告诉你,从此刻开始合同即时失效,就此作废。事实如此。”

  “有趣的论点。”使节说,“假设你对合同的诠释是有道理的,我猜你们是希望我们撤回人手,归还船只?”

  罗兹塔摇摇头。“完全不是。”他说,“这么做会严重阻碍你们正在执行的计划,这是你我双方都不希望看到的。只是,考虑到租期有可能延长而风险有可能上升,双方认同的支付款项应该重新修正。我们将很乐意继续履行合同。毕竟,”他用一种安抚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因为这件事而破坏了双方的合作关系。岛屿区和帝国一向走得很近——”

  (“才不是呢。”艾莎兹·米萨吉斯在文纳德耳边轻声说,“就算顺风顺水,也要走两天。”

  “嘘。”文纳德回答。)

  使节皱眉的同时,嘴角却带着微笑。“你们想维持现有的合同,却要求我们支付更多的费用。是这样吗?”

  罗兹塔点点头。“坦率地说,是的。”他说,“我认为,考虑到受损的商誉以及错过的商机,要求一笔补偿金是完全合理的。毕竟,当我们的船原地待命的时候,常规的业务往来全都搁置了。要知道,我们可是有不少竞争对手的。”

  使节和他的同僚短暂商量了一会儿。“你们想要涨多少?”

  显然,圣思·罗兹塔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他张开嘴,又闭上,然后陷入了沉默。使节挑起一根眉毛。

  “我们首先需要确定的,”罗兹塔终于开口道,“是该用什么公式科学地算出一个数字。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你们以为我们凭空捏造了一个数出来。”

  “你的意思是,”使节回答,“你们想要更多的钱,却不知道到底要加多少。”他站了起来,其余的随行人员也马上站起来。“也许等你们想好了数目,你们会和我们分享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如果你能告诉我,是希望我们继续往船上装东西呢,还是把货物卸下来,我将不胜感激。”

  “我——”罗兹塔似乎无话可说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此前一直静静地坐着、表现得异常安分的鲁诺·拉瓦多忽然跳了起来。“要不,你们还是先把货卸下来吧,”他说,“我的意思是,直到我们敲定如何付款——”

  “恕我冒昧,”使节的声音相当轻柔,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有这样的嗓音,他根本不需要大声吆喝。“你是哪位?你在协会里担任什么职务?”

  拉瓦多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竭力掩饰着。“我叫鲁诺·拉瓦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船主,仅此而已。但我敢保证,我的话可以代表所有人,不是吗?”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的同僚,大家一动不动。“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使节盯着他看了大概三秒钟。“很好。”他说完,气势十足地走了出去,余下的人员不顾次序地跟上去。罗兹塔一直等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才开口。

  “哎呀,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在其他人开口之前,他抢着说道,“你可真是帮了倒忙。”他瞪着拉瓦多补充道,“让我们看起来像一群傻瓜。”

  “我让你们看起来像傻瓜?”

  叫骂声迅速激烈起来,文纳德悄悄溜了出去。他很想追上使节,向他道歉,但这么做没什么用处。事实上,除了直接回家以外,他想不出任何明智的举动,于是他就回家了。

  “怎么样?”他一走进前门,维特里丝就从会计室里高声问,“情况如何?”

  “糟透了。”文纳德一边回答,一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要是我们再努力些,没准会更糟糕。”

  “哦,”维特里丝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这么厉害啊。”她说,“我就知道。”

  文纳德伸直双腿,双脚架在一张矮小的桌子上。“我想我们最好立马离开,”他说,“直到他们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为止。遗憾的是,因为没有船,我们不能出国。唉,要是让我在黑漆漆的巷子里逮到圣思·罗兹塔——”

  “怎么了?”文纳德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一句话,”他总结道,“我们把他们惹毛了。你真该看看那人走出去时脸上那种轻蔑。我是头一次见到。”

  “唉,”维特里丝回答,“他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吧?往好里想,如果一拍两散,我们手头还有船,以及目前为止从他们那里赚到的钱。即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也只需要把圣思送过去,让他去负荆请罪就得了。”

  文纳德叹了口气。“也许吧。”他说,“可我得说,我们这些所谓的商业国度的代表,确实很擅长暴露自己的愚昧无知。”他朝桌上一个浅浅的木碟子探过身,从葡萄串上摘下一把葡萄。“把事情搞砸了是一回事,”他一边咀嚼一边说,“能在同一时间搞砸所有事情,这可太了不起了。”

  维特里丝微微一笑。“好了,”她说,“如果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我刚刚在做这个季度的账。比起去年同期,利润下降了十二个百分点,因此我想圣思说的也算有理。当然,去年的业务特别好,因此严格来说不该这么比较。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一起出去吃个晚餐,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生意比去年糟糕?得罪了帝国?”

  “为什么不呢?谁说我们只能庆祝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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