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甲胄之殇:法庭斗剑三部曲> 十

  草原人和帝国之间的战争始于一个将近傍晚的下午,地点是艾普-埃斯卡托伊和绿河河口之间的湿地里的一个湖边。导火索是一只鸭子,也算是恰当的理由。在特姆莱的老朋友路易斯凯带领下的投石机建造团队发现木材用完了,因此他本人就被任命为一支小型侦察队的领队,被打发去寻找适合制造投石机臂杆的高大树木。生长速度快、枝干笔直的松树是最有可能找到的木材,不过,向南边去的话,也能偶尔在森林里找到一棵异常笔直的冷杉或云杉。当路易斯凯来到他被告知应该最先查看的地区时,他确实找到了大量的松树、冷杉和云杉,只不过都是树墩。这些树被一代一代的佩里美狄亚造船者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锯断,在现场经过粗加工以后,被运回佩城制成桅杆。时间紧迫,他们没有足够的木材储存来满足当前的臂杆生产量,更别提特姆莱刚刚下达命令要制造的另外五十台投石机了。

  路易斯凯知道,绿河对岸有一片合适的树林。坐在被常春藤覆盖的松树墩上眺望河对岸时,他可以看到那些树木。然而,严格说来,河对岸是帝国的领土——这是最近的事,之前艾普-埃斯卡托伊一直宣称拥有这块狭长的舌头状的土地的所有权,尽管由于城市陷入全面的不景气,至少有四十年之久这所有权只是一纸空文。路易斯凯考虑过风险。他的任务不是入侵帝国领土,他也真的不想这么做,但他急需这些木材。他判断,他们的队伍被帝国人员注意到的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别提会遭遇挑战了。反过来,如果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甚至只是回到营地,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考虑如何渡过这条又深又宽、水流湍急的河。

  经过长长一整天焦躁不安的商议,他否定了大家提出来的各种点子,带着队伍往下游去找类似于天然渡口之类的地方。他运气不错,没找多久就找到了。他来到一处看似危险却可以通过的浅滩,就在一段相当惊心动魄的湍流上游几里处。渡河的过程很紧张,不怎么令人愉快,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没有损失任何人员和重要设备。损失的只是半打驮着粮食补给的骡子。

  这个来自厄运的打击改变了他们的当务之急。路易斯凯从小就接受的教育就是,除非故意寻死,否则你是不可能在森林或河边饿死的。他将队伍分成几路人马,让他们分头狩猎,告诉他们什么时间在哪里汇合,然后自己出发去了森林。

  他很快就失望了。所谓的森林,只是一片长着树的沼泽地,根本没什么猎物。就算有,也在看到或听到他过来的动静以后躲得无影无踪。他两手空空地回到汇合地点,发现其他几支队伍的运气也不怎么样。不过其中一队倒是报告说,他们在往南一里之外找到了一个湖泊,在那里猎到鸭子的可能性相当高。

  路易斯凯对猎鸭并不积极。猎鸭的苦他早就受够了。几年前,就在他们对佩里美狄亚发动进攻之前,他们的后勤补给出现了危机,他成了被特姆莱派去猎杀这些该死的畜生以获取食物和羽毛的狩猎队成员。他被自己的成功连累了。他们找到了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鸭群,用网、弹弓、投掷棒、箭等工具,开始冷酷地、一批一批地对它们赶尽杀绝。有时候,碰到某些特别信任人类的笨头笨脑的鸭子,他们甚至可以直接上手捉。连续几个星期,他都在不停地做绞断鸭脖子以及拔毛的工作,同时除了鸭肉(富有纤维,吃起来口感有点像鱼),他也没别的可吃,以至于那动物令人生厌的气味成日萦绕在他鼻端。他甚至开始厌恶杀鸭子的感觉了:紧紧握住鸭子脑袋下方的脖子部位,然后一圈一圈地甩着鸭身,直到鸭子窒息而死。然而总有些鸭子似乎怎么杀也杀不死,即使你把它们的脖子扭断或是用后跟把它们的脑袋在地上踩碎,它们仍然顽强地活着。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身受重伤的鸭子更难杀死的了,就算是公牛,或者全身盔甲的战士也没有那么难搞定。现在好了,他又要为了生存开始杀鸭子、吃更多的鸭肉了。他怀疑自己或许天生就是鸭子的死对头,来到这个世间的目的就是为了猎鸭(他由此联想到洛雷登上校和草原人的关系)。既然这样,那就没必要试图回避这无法逃避的命运了。好极了,他说,来吧,我们出发去绞杀鸭子吧。于是他们出发了。

  他们不可避免地迷路了。湖泊不在侦察队所说的地方,似乎自己挪了位置。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寻找这个湖泊,一路上艰难地在潮湿危险的沼泽地里跋涉,不时把靴子留在泥地里,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当沼泽的深度到了大腿处时,他们甚至还得互相帮忙把同伴从泥水里拔出来。等大家最终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湖泊边时,路易斯凯非常肯定这不是他们原先要找的那一个。侦察小队提到湖的南端有一座高于林木线的山峰,这里却没有。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湖,湖上满是鸭子。成千上万只黑褐相间的鸭子,乌压压地浮在水面上,就像被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冲进湖泊的垃圾漂流物似的。路易斯凯以及他的手下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时,它们完全没有惊飞的迹象,只是呱呱叫着,躲远了一点,压根没有意识到死神本尊正凝视着它们。这帮令人作呕的蠢鸭子。

  路易斯凯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讨论用什么方法捕猎。他们手头没有网、没有弹弓、没有投掷棒、没有狗,也没有船,也就是说大部分屠杀水禽类的传统方法都不能用。他们随身携带着弓箭,但箭的数量没多少,经不起浪费。万一他们的箭射穿鸭子的脑袋,沉入宁静的湖底,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我们只能扔石头。”有人建议。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建议就被采纳了。

  不用说,路易斯凯是扔石头砸鸭子的好手。他们在一条汇入湖泊的小溪的河床上就近取得鹅卵石,并在捕猎的策略上取得了一致。一道狭长的陆地延伸进湖中,形成一泓马蹄形的水湾。水湾里,一群密密麻麻的鸭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他们可以从三面围攻这群鸭子,集中火力攻击的时间只有二十秒左右。之后整群鸭子就会呼啦啦地拍着翅膀飞离水面,将死掉和受伤的同伴留在身后。如果第一次围猎无法取得足够的食物,他们无疑可以在第二日清晨再试一次,有必要的话,第二天傍晚也可以继续。这与围攻佩里美狄亚的策略极其相似,路易斯凯和他的手下就是投石机(想想他们最初到这里来的目的,这个比喻颇为讽刺)。

  路易斯凯一点也不想第二天继续围猎,所以他在火力的部署方面下了苦功。惊动一只鸭子,整个群落就有可能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扔出石头之前就飞走。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虽然很低,一旦出现却令人颇为头疼。于是,狩猎队从内陆出发,缓慢而费力地向湖边悄悄逼近。他们一路上格外留心,避免发出什么声响或做出突然的动作。他们的计划在战术上颇为可行,要不是其中一个人脚下打滑,陷进了一个泥潭,掉下去的时候还把旁边的人一起拖下了水,这个计划本来是可以成功的。离掉下去的人几码开外的湖边,一只喜欢冒险的鸭子恰好在灌木丛间探索。他们在那一瞬间发出的凄惨叫声惊得那只鸭子一飞冲天,像一块从扭力机里抛出来的石头似的。整群鸭子当即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像一轮密密麻麻的箭阵从极远的距离外掠过城墙。路易斯凯发出愤怒和绝望的吼叫,将早已攥在手里的石头用力掷出。不用说,鸭子已经在他的射程之外了。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鸭子扑扇着翅膀掠过树梢,再扇动翅膀朝湖中央而去。其他的群落也被惊动了,刹那间整个湖面都竖了起来,好似一个人起床的样子。

  湖泊对岸,开了一下午的小差出来猎鸟的帝国巡逻队火冒三丈。他们盼着今天傍晚的猎鸟活动已经盼了一整个星期。他们将网、弹弓和粗麻袋塞在铠甲下面偷偷带了出来,一路艰难跋涉穿过沼泽地来到这里。正当他们打算开始布置、并各就各位时,有什么东西惊动了鸭子,把这事搞砸了。中士的第一反应是狐狸,但天色尚早,狐狸还没出来活动。那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让五千多只鸭子惶惶不安?除了狐狸以外,能惊吓到这么多鸭子的就只有人了。但这不太可能,因为这里是禁区。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呵斥手下,让他们闭嘴,不要乱动。

  果然,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在远处的岸边,他看到有一群人在走来走去。他看不清细节,但这无关紧要,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多人到这里来已经是非法入侵了。他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尽管寡不敌众(如果他的估计是准确的话,对方的人数和他们比起来,差不多是二比一),但他可以出奇制胜。更何况他率领的是帝国的重型步兵,这是个足以让局势大为改观的因素。上面的人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帝国的正规军在面对两倍于他们的敌人时,完全可以以少胜多……这说法很好,对于提升士气大有帮助,如果能让手下人真心相信的话。但作为中士,本职工作就是嘴上宣扬一套,心里相信另一套。仅有的另一条出路是花一天半的时间穿过沼泽,回到营地,将此事交给苏利亚上尉处理——这就又要拖上三天,或四天时间,到那时候再想找到敌人就完全没可能了。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他无法向上尉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离他们的指定巡逻区域有一大段距离的湖边。如果谈话发生在他将入侵的敌人驱逐出境,并因此成为英雄之后,讲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没错,成为英雄未必是件好事(帝国赞同英雄主义,却惯于轻视英雄本人),不过到目前为止,在帝国上千年古古怪怪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因为网鸭子而把某个英雄送上军事法庭的前例。

  一旦下定决心,他就下达了前进的命令。在向敌军逼近的过程中,在每一次脚踩在泥塘里发出咕吱一声的时候,中士都在质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敌人的人数比他预计的还要多,而且肯定是草原人,配备的武器是弓箭(草原人嘛,除了弓箭还能配备什么呢?)。他一定是遇上了突击队的主力,多半是一整支侵略军的散兵阵,而他居然想用一个排的兵力和他们对阵。现在,唯一能够避免像,呃,鸭子一样被干掉的方式就是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距离非常近的时候再发动突袭,让他们没机会把弓从袋子里拿出来。

  幸运的是(中士也不明白为什么),敌人似乎决定要助他们一臂之力。既没有布置警戒线,也没有安排哨兵。他们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还把背对着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方向。自从他冲动地发起这场愚蠢的军事行动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希望。关于草原人,官方宣传中有这么一条不仅仅是为了提升士气的描述,说他们更像是武士,而不是战士,基本上处于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

  只要让他的手下躲在树丛间行动,他可以保证,队伍在大部分路段行进时不会被敌人发现。他决定沿着湖的西岸进军,结果证明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西岸林木密集,树和树之间的距离近到他们可以跳跃着从一个树根到达另一个树根,从而绕过腐叶堆积形成的泥坑。等他们到达树木更为粗壮、空间也更为开阔的南岸时,他们离敌人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两百码了。若是刚才的有利地形能再延续一里左右就好了,因为前方的路变得格外泥泞。没有人,哪怕是苏利亚上尉以及天国之子们也不可能在齐膝深的、泥泞的黑色泥沼里不受阻碍地行走。他命令全员停止前进,绞尽脑汁想拿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这既不公平也没有必要,因为他只是个中士,没有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人期待他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当他下达掉头的命令时,他看得出来大家不是很高兴,但命令就是命令,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跳跃着后退了五十码左右,然后他带领他们向右往更深的丛林里行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码的距离。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不得不发出声音的话,比较合理的做法是,只要有可能,离敌人越远越好。他绕到了敌人后方,尽最大的努力领着手下人向敌军后路发起冲锋。更确切地说,是咕吱咕吱地踏着烂泥快速向前。他完全不知道此番行动是否能够成功,但他此时不仅浑身沾满了泥水,人也筋疲力尽,且惊吓过度,因此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想起来,如果他们没有在林中迷路的话,按照当时的情形,这本来会是一个相当好的策略。但谁都知道,除非你对如何在林中探路颇有经验,要把握正确的方向和距离是很难的。在中士发起冲锋以后,他吃了一番苦头才发现自己冲过头了。他在沿湖边生长的矮树丛里穿行,气喘吁吁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口令,最后发现他们没有来到敌军后方,反而跟他们肩并肩,在他们东边五十码开外出现。

  这是一个错误,但在这次事件中并不算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当路易斯凯看到某个帝国巡逻兵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将武器藏起来,而不是做好战斗准备。在他看来,他是非法入境以及偷猎被人逮到了,于是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找一个可信的借口来解释为什么他和他的手下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打扰一下,请问这是去绿河的路吗?)。他根本没想要跟任何人打仗,直到两个正忙于将自己的弓藏在背后的手下被对方两个军团兵用长矛像叉鱼一样戳死。

  此时此刻,一场混战一触即发,根本不需要指挥官下达任何命令。时间很短,刚好容许路易斯凯手下的大部分人取出自己的弓,开始扣弦、张弓;也刚好可以让帝国军逼近最靠近他们的草原人。这场战斗耗时很短,且毫无特色。双方陷入了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的混战。在近距离平射的情况下,路易斯凯的弓箭手射出的锥形箭轻松穿透对方的铠甲,扎进对方的肌肉和骨头中。而巡逻队基本上是在砍杀赤手空拳的人,对方没有铠甲、没有盾牌、没有剑,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护的用具。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看,结果颇为有趣:双方的伤亡比例多多少少印证了帝国的宣传(帝国步兵对上草原人,可以以一敌三)。如果将对手全歼的话,最后会剩下四名帝国兵,而草原人将全体阵亡。不幸的是,这场关于军事科学的实验过早地中断了。双方的幸存者放弃了战斗,不约而同地开始撤退。因此,尽管这次的数据颇为可信,却不能用来佐证任何理论。

  路易斯凯在第三轮快速的短兵相接中牺牲了。当时草原人刚刚完成了一轮破坏性极强的齐射,而帝国军正第二次逼近草原人。他急匆匆地取出第二支箭,准备搭在弦上,却失手让箭掉到了泥地里。他把手探到肩膀后面去取另一支箭,却没注意到有人将矛头嵌进了他的肋骨之间。矛锋太宽,无法戳得更深;矛尖被卡得太死,无法抽出,因此长矛的主人明智地放弃了它,试图用剑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同样因为过于仓促,长矛的主人并没有以教科书般干净利落的手法将路易斯凯的头颅一分为二,反而笨手笨脚地将他左半边脑袋的一半头皮削了下来,把他砍翻在滲着泥水的腐叶土里。他的肌肤像敷了膏药一般被泥土覆盖住,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袭击他的人。那人一只沉重的靴子正踩在他的胸口,同时握着长矛的柄用力往外拔,徒劳无功地想将卡住的长矛拔出来。用力拔了三次以后,他放弃了,转身走开,留下血流不止的路易斯凯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死亡。死亡,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痛苦。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临死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鸭子的呱呱叫声,它们边叫边谨慎地往湖中央游去。

  “太好了,”艾莎兹·米萨吉斯说,“战争终于爆发了。早点打完,我们就可以早点拿到钱,把船收回来了。”

  她是在一家裁缝店外面的街上遇到艾希莉·佐伊西斯的。这家店是全岛最好也是最昂贵的裁缝店之一。如今能让人掏钱买的商品不多,服装就是其中之一。出于某种颇为令人费解的原因,女装时尚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的潮流变革。武士公主装已经过时了,像隔夜饭一样,毫无吸引力,不再受人追捧。以云朵般轻盈的丝绸外加裸露的腰线为主要特点的游牧篷车风取而代之,占据了霸主地位。这种变化正合艾莎兹的心意。她总觉得武士公主装的乳沟处过于抢眼,颇为不雅,况且不透气的皮革总是害得她出汗。

  “这一两天暂时不会有具体消息。”艾希莉说,“要等沙斯特总部的官方邮件到了,我们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不过,从他们那里来的消息倒一直是很可靠的。”

  艾莎兹思忖片刻。“从短期看,会引起市场的动荡。”她说,“这事刚出来的时候市场也一样不景气,只是现在更为严峻:太多的资金流入市场,商机却寥寥无几。大家都急于在价格上扬前大量买入,却没有商品可买。”

  “期货除外。”艾希莉回答,“我一直避免接触这个领域,因为我不是个合格的算命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先不急着把钱花出去,等市场开始恢复正常再说。很快,在第一波哄抢中过度囤积的人就会想把手里的货卖出去了,那时候就是你买进的好时机。可悲的是,”她继续说道,“我给你出的主意,我自己却不能照做。因为急于花钱,每个人都会想从我这里把钱取走。也就是说,假如我不能尽快从总部那里获得支持,未来一周内我的处境会相当窘迫。”

  艾莎兹将一只缀着闪光片的拖鞋举起来,在亮处欣赏。“给他们代价劵。”她说,“他们发完牢骚还是会接受的。毕竟,谁都知道沙斯特的代价劵好用。请注意,”她咧嘴一笑,补充道:“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评价尼莎·洛雷登的银行的。”

  “确实如此。”艾希莉低头看着装在一个托盘里的银脚链,“如果我在岛上大肆发行代价劵,用不了多久,那句话就该变成‘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评价艾希莉·佐伊西斯的’了。不,多谢了。我还是跟希罗和文纳德结算一下吧。这么做虽然分薄了利润,但至少到明年这个时候我的生意还在。”

  裁缝店的一名女助手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拿着量尺在艾莎兹身边绕来绕去。艾莎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的做法。如果有盈余,”她一脸纯洁,“你可别忘了我啊。”

  艾希莉笑了。“不行。”

  “哎呀,好吧,我也只是试试。试试又无妨。”艾莎兹回答,“说实话——没开玩笑——今时今日,你放心,我肯定还得上钱。”她皱起眉头,“这就是让我不安的地方。我不太习惯账户里有余额。账户里有余额就意味着你在哪里错失了某个机遇。”

  “也许。”艾希莉说,“但很不幸,你的机遇总是会沉到海底。”

  “太夸张了吧。只是偶然一次……”

  “要不然就是被税务局扣押,”艾希莉继续说道,“或者被海盗偷走,又或者感染了象鼻虫,要不然就是被原主索回……”

  “没错,我确实喜欢在有一定风险的项目上投资。可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投资项目都黄了。”

  “反正,由我赞助的那些都黄了。”

  “哦,拜托,那十七桶姜黄又怎么说?”

  艾希莉眉头紧蹙。“哦,对了,”她说,“我差点忘了。我得承认,这笔交易的最终结果还是不错的。当然,在我将你忘了告诉我的另一个合伙人的份额买下,还付清了你没提到的进口税额以后,从这笔交易上赚的钱足够我点一个星期的油灯了。”此时拿着量尺的女孩开始冲着她来了,于是她微微闪躲了一下。“恕我直言,我还是把赌注押在希罗和文纳德那里吧。谢谢你了。嘿,你觉得这个如何?”她拿起一个镶嵌紫水晶的银质吊坠,加了一句,“它跟淡紫色的丝绸配吗?”

  艾莎兹摇摇头。“太过了。”她说,“像钻石那样小而亮眼的首饰比较好。你觉得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你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草原人吧?”

  “看情况。”艾希莉小心翼翼地拢起吊坠链子,将吊坠放了回去,“如果发动全面战争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但如果他们被迫陷入持久战的话,可能会拖上好几个月。”

  “那个叫洛雷登的,”艾莎兹继续说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识他有好几年了,不是吗?”

  艾希莉点点头。“我从前当过他的助理。”她说,“天哪,想起来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他有一把剑放在我家里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它送回去。”

  艾莎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阵子,像研究一个具有一定风险的投资项目。“你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说,“虽说这不关我的事——”

  “说真的,你搞错了。但这的确不关你的事。我以为你是想问我,我对他作为军事指挥官的看法。”

  “嗯。那你的看法呢?”

  艾希莉点点头。“考虑到他当时还得忍受城市当局对他的压制,他的表现算是相当出色了。不过,我认为即使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最终也拯救不了佩城。他身上缺乏高层将领必有的专注。”

  “据说他有着左右草原人国王的力量。”艾莎兹说,“这是真的吗?”

  艾希莉耸耸肩。“他们之间确实有点瓜葛,这点我敢保证。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所以我也不太了解具体情况。再说,据我所知,他这次应该只是个名义上的首领,真正指挥作战的是行省政府的指挥官,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既然是行省政府的一员,至少在‘称职能干’这方面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完成任务的。”

  在回家的路上,艾希莉忍不住想起了这场战争,以及她在其中发挥的微乎其微的作用。她不禁想到,她是否曾有过不发死人财的时候?她当巴达斯助理的时候就在发死人财,现在做的也没什么不同。然而她从未把自己看成那种在乱葬坑和战场上空盘旋的食腐动物。她所做的不过是凭借自己的才干赚得一份可观的收入,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她成功了,她的力量不断壮大。只不过,为了维持她逐渐习惯了的那种舒适而讲究的生活,有那么多人当了垫脚石。这就是洛雷登定律——甭管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的一切成就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他的影响。在佩里美狄亚当他助理时如此,如今这场战争也是如此。说到底,她是借助了维特里丝和文纳德的帮助才得以在岛上立足发展的,而她之所以能认识这两个人,也是通过洛雷登。她不禁想到,这该死的洛雷登家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挑起了一切,又终结了一切,甚至还渗透了一切,就像一块血迹斑斑的布料似的。她想起了亚历克修斯,还有元理。她很想念亚历克修斯。

  就像要印证她刚才的所思所想似的,她发现维特里丝·奥泽尔在家门口等她,想知道她是否有关于这场战争的任何消息。

  “你想问的是有没有关于巴达斯的消息吧?”她又累又厌倦,直截了当地回答,“抱歉,我没有他的消息。如果之后从沙斯特来的信件中有任何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哦,”维特里丝微笑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相当明显。”艾希莉回答,她不禁好奇,刚才艾莎兹说她“多愁善感”是什么意思。这是个奇怪的形容。“如果你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呢?我相信沙斯特邮递员可以帮忙转交。如今在沙斯特和行省政府之间有常规的邮件往来,一旦信件到了行省政府那里,帝国邮政自然会出色地完成送信的任务。”

  “谢谢,”维特里丝说,“但我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好奇而已,真的。你知道这种感觉吧,当你认识的人忽然卷入了什么重大事件时,你自然会觉得有兴趣。”

  在艾希莉看来,在别人家的门廊下徘徊着等待主人归来,只是为了问问对方有什么消息,这种行为可不只是感兴趣而已。不过,就算她指出这点也于事无补。“进来吗?”她问道。

  “为什么不呢?”

  艾希莉把门打开。“事实上,”她继续说下去,“鉴于你之前有段时间在另一个洛雷登家作客,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高戈斯又在搞事了。”维特里丝呼吸一窒。“真的吗?”她说,“我怎么不觉得奇怪呢?”

  “我要给自己倒点喝的,你要喝点吗?据说,他给行省政府写了封信,提出双方结盟,共同对抗特姆莱。总督拒绝了他的提议。”

  “哎呀,他当然会拒绝。”维特里丝说,“谁想跟高戈斯·洛雷登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呢?”

  艾希莉笑了。“啊,”她说,“不过,事情有了转机。就在高戈斯收到从艾普-埃斯卡托伊来的让他‘滚开’的信后大约一天左右,他设法抓住了一个叫帕特克的人——”

  “哟,这名字很熟。”

  “当然。”艾希莉说,“他的名字在帝国头号通缉犯的榜单上挂了很久。据说是什么反叛军首领。”

  她递给维特里丝一杯甜苹果酒,按照佩里美狄亚的方式调入蜂蜜和丁香。维特里丝喝了一口,竭力保持脸色不变。“真的吗?我不知道帝国居然有反叛军。”

  “哦,有的。”艾希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踢掉脚上的拖鞋,“尽管他们不愿意承认,在通缉令上总是用‘海盗’或‘拦路抢劫犯’之类的字眼。不过大家都知道,为了逮到帕特克,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她闭上眼睛,“我必须承认,幸运降临在像高戈斯这样的人身上,我觉得很讨厌。我的意思是,他手里有这个把柄,不见得会有人从中受益,多半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不信的话,看看他以往的所作所为吧。”

  维特里丝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她呆呆地盯着艾希莉头顶上方一寸左右的墙面,似乎上面写着什么。艾希莉决定换个话题——

  但维特里丝没有在听。哎呀,该死,她想,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呢。显然她错了。她站在一个类似作坊或工厂之类的地方,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噪音(没办法不注意到)。人们在用锤子敲打着金属块。光线从高高的大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块银色的方框,将建筑物里的其他地区映衬得格外阴暗。她看到地板正中央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体的各个部位:胳膊、腿、头、躯干……东西堆放在暗处,她看不太清楚,只看到金属的反光以及形状似曾相识的类似关节、四肢的物件。工作台前的人不停地重复着类似的动作,敲打着看起来像腿、躯干、手之类的东西,再丢到那一堆物件里。她不禁觉得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打击一段已经截下来的肢体,似乎没什么意义。也没准,这是个制造假人的工厂,就像她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一样。接着,光线的角度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她看出这些人正在制造盔甲——

  (说真的,这跟制造假人没什么区别。二者都是无法从外部破坏或折断的完美的钢铁人。要是人可以再聪明一点,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制作办法,那样盔甲里面连软衬垫都用不上了。)

  ——她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人们正在从脚开始,将他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等他们把头放上去以后,他的脸就在上面(可这副外壳里没有东西。过去是有实体在里面的。一般说来,先有实体,再有外壳。也许他是个例外)——

  “特里丝?”

  “抱歉,”维特里丝说,“我走神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战况颇为不顺。

  特姆莱身子向后,将重心压在脚后跟上,手臂上扬,手腕下沉。他的目光顺着向上方延展的扁平剑身,注视着敌人。这个姿势显得颇为不自然,他拼命回忆着十五年前在剑术课上学到的预备式的要领。当年,就在他快要掌握预备式的诀窍时,营地遭到了突袭,学习就此中断。因此,就斗剑这一学科而言,他的技巧仅限于此。

  别看你自己的剑,看着我。他们是这么说的,语气或鼓舞,或耐心,时而愤怒、时而高声,直到他做出他们要求他做的动作以后,他们才允许他放下手臂,缓解一下手腕的疼痛。现在他理解了这么做的意义,只可惜来不及去问他们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在对手的眼里,他看到的是极度的专注。他一直觉得这样的眼神比纯粹的仇恨更让人害怕。他似乎可以想象在没有表情的钢铁面具后面,那人正如何缜密地计算直线、角度、几何投影,盯着他的样子,就像在看纯粹的数学公式似的。正当他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弃剑而逃时,对方动了。这一招相当精彩,动作非常协调。前脚往前迈出一大步,配合有力的转腕,以最小的动作幅度使出一记侧劈。他通过压腕的动作加速,使剑刃沿着挥动的弧线快速平稳地运行。特姆莱展开回击,双脚同时向后一跳,手里的剑直直地对着那人的脸劈了下去,似乎在敦促对方接招。剑刃受阻产生的震动通过手腕传到手肘,连骨头都被震得隐隐作痛,像锤子砸中了自己的大拇指似的。

  很快,一切都乱了套。先是一轮箭雨从空中向他们射来,有点像以前他为了铺马厩去割蕨类植物时,一不小心镰刀砍进了黄蜂窝的感觉。同样的猝不及防、茫然无措。自己的一路纵队还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在泥泞的路面跋涉前行,一支重型步兵队忽然间冲出小灌木丛——几分钟前,侦察兵才在那里排除了敌情。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后一批箭矢仍在陆陆续续地从天上掉落下来,插在地上,不停地颤动着(就像密密麻麻的鸽子和白嘴鸦盘旋着落在一摊被雨打趴的豆株上,不停着转着圈,扑扇着翅膀)。他们将外围的敌人从马上拉下来,踏着他们的身体一路挺进;用他们的盾牌将挡路的人和马一起拱开;像修建树篱一般砍向任何暴露在外的手、脚、膝盖。特姆莱刚想明白这些人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一支长枪队就从后方闯进了他的纵队。紧接着,他被旁边的人撞下马来,好像一袋没有绑好的面粉,从马鞍上滚落在地。有那么一阵子,他根本看不到具体的战斗场景,只能看到受惊的马蹄在他的脑袋旁边踩来踩去。

  他挡住了对方的第一剑,但也明白自己用错了招数,引来了更大的麻烦。那人将被他格挡住的剑撤回,动作小而精准,然后略略调整了一下角度,向前刺去。他的速度太快,特姆莱根本来不及反应。剑尖刺在他的肋骨最突出的地方,但胸甲上的棱角神奇地改变了剑尖的方向,让它擦着胸膛滑了出去,刺入腋窝下。特姆莱没头没脑地抡起剑砍在那人的脑门上,发出可怕的巨响。那人后退一步,单膝跪在身后一具尸体的脑袋上,脚踝翻转,一个鲤鱼打挺,双腿连环踢出。这一记连环腿是如此凌厉,如果特姆莱没有设法躲过的话,他满嘴的牙都会被踢掉。

  不幸的是,在这段惊险刺激的打斗中,特姆莱的剑掉到了地上。他狼狈地弯腰把剑从泥地里捡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对手也坐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摸索着自己的剑。特姆莱发起进攻,一剑砍在对方的头盔侧面。这一剑的力道被弧形的盔体卸掉了。与此同时,因为沾满了泥巴,剑柄变得滑溜溜的,他再也握不住剑柄,整柄剑脱手而出,就像他当年第一次从小溪里手忙脚乱地逮住一条鳟鱼、却怎么也握不住似的。他的对手此时双膝着地,拿着剑快速挥舞——往后退一步就可以轻易地避开攻击,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因为现在,特姆莱的剑落在了敌人身后,离他有五码之远。

  管他的,特姆莱边想边从挥舞的剑刃上方跃过,落地的时候扑倒了他的对手,而后双膝夹着对方的脖子,伸手去抓他的头顶。特姆莱的肩膀首先着地,接着感到膝盖一阵刺痛,这是因为他的膝盖扭了将近半圈的样子。他来不及思考,手指紧扣着敌人的头盔下缘,使劲浑身力气将头盔往上提。他能感觉到敌人在他的两腿间翻滚挣扎,两手拼命地去掰他的手指,于是他更用力地拉拽。与此同时,从膝盖传到全身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声尖叫。疼痛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对方停止挣扎后好几秒钟,特姆莱这才发现他已经被系在脖子间的头盔带勒死了。

  特姆莱意识到,他现在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全身的重量就会落在脱臼的膝盖上,到时候会如何他简直不敢想象。“救命!”他大叫起来,自然没人听到——方圆五码以内的人有一半是敌人,且全都是死人。对一个陷入尴尬困境的人来说,他们一点忙也帮不上。

  盔甲可真是好东西啊,这个念头在他那尚未被疼痛占据的一小部分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盔甲救了我,他的盔甲杀了他。可惜我们不能训练这些盔甲独立作战,那样我们就可以待在家里休息了。随后,疼痛滲入仅存的那一小部分脑海里。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指尖的疼痛。他的手指开始渐渐滑落。他能感觉到头盔锐利的边缘正在一点一点地切割他第一个指节内侧的皮肤。如果他坚持得足够久,比如一个星期,他的骨头会被切断吗?

  “特姆莱,是你吗?”

  他睁开眼睛。他看不见是谁在跟他说话,也认不出对方的声音。“没错,就是我。扶我起来,我被困住了。”

  “是什么把你——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别动,可能会有点疼。”

  “小心点——”他话音未落就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指。紧接着,他感到后背和头枕在了平坦的地面上,膝盖的疼痛性质也发生了些许变化。“谢谢。”他说着睁开了眼睛。

  “别客气。”说话的是德萨凯,那个间谍。“这下好了,我该怎么把你救出去呢?”

  特姆莱用尽全身的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我们展开了反攻。”德萨凯回答,“虽然这不是最明智的举动,但还是靠着绝对的人数优势打败了他们。眼下,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是吗?哦,好吧。你能把我挪到旁边的什么地方,然后去找库莱或其他人吗——”

  “库莱不行,”德萨凯说,“他已经帮不上忙了。”“哦,”特姆莱再次发出感叹,“见鬼,我记不清长老中间,谁是库莱的继任者了。不管怎么说,先随便找个人吧,我需要了解一下当前的局势。”

  “事有轻重缓急,”间谍说,“我先要把你拖到那棵树下——哦,当然,你从这里看不到那棵树。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痛。”

  “行。”特姆莱说。结果真的很痛。

  稍后,德萨凯在他身边跪下,问道:“你还想让我去找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待在这里?之前我观察到的局势是我们把他们击退了。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他们随时可能打到这里来。万一他们回来了,我可不希望你就这么躺在这里。”

  特姆莱摇摇头。“你还是走吧。”他说,“有机会就找人来接我。还有,谢谢你。”

  德萨凯点点头。“不客气。”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真的是间谍吗?”

  德萨凯低头看着他,微笑着摇摇头。“不是。”他说,“好了,你就待在这里,我会尽快回来的。”

  特姆莱闭上眼睛。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此时要沉沉睡去是非常容易的。但他不能,他不能在打仗打了一半的时候睡着。他想起德萨凯刚才的话——不是最明智的举动,靠着绝对的人数优势。我敢打赌,你就是个间谍,想着想着,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头顶有人在说话。

  “——不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只是试探性的进攻,仅此而已。探一探我们的实力,稍微拖一下我们的脚步。要是他们动真格的,我们就只能祈求众神保佑了。”

  “安静。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起初眼前一片黑暗,似乎身在地底。接着,头顶出现了灯光。有人举着灯过来,然后把灯放在近旁。

  “特姆莱,”声音和脸都很熟悉,就是记不起名字。真奇怪,因为他和说话的人很熟。“特姆莱,没事了,你已经回到营地了。”

  特姆莱诗图动动嘴唇,但他嘴里又干又麻。“我们胜利了吗?”

  “算是吧。”那人回答,“至少,我们把他们赶走了。现在我们退守佩里美狄亚城。”

  “实际上,”另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说,“实际上他们是切断了我们回草原的退路。似乎他们想将我们围困在佩里美狄亚三角洲中,我们的背后就是大海。最新情报表明,他们已经将三支不同的军队投入战场。如果我们想突围,他们会对我们两头包抄。”

  “我明白了。”他想起此时身在主营地的缇尔丹,他的妻子,“库莱死了吗?”

  第二个说话的人皱起眉头。“你病糊涂了吧?”他说,“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哦。”特姆莱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抱歉。是的,我有点糊涂了。有人告诉我你死了。”

  “似乎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库莱回答,“但愿他们不要太失望。”

  “伤亡人数。”特姆莱说着,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前他根本不会用这个词,他会问,我的人有多少被杀?多少受了重伤?

  “不容乐观。”不是库莱的那个人回答。

  虽然很费劲,但特姆莱还是设法拉下了脸。“死伤多少才叫乐观?”他说,“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超过两百人。”库莱说,“我想大约有两百三十左右。另外还有七十余名伤员。敌方伤亡人数大约是三十。”

  特姆莱点点头。“明白了。”他说,“一共五百人的纵队死了二百三十人。我们该怎么办?”

  他还没认出来是谁的那个人始终皱着眉头。“我不知道我们其他人该怎么办,”他说,“但你需要休息一会儿。这是医嘱。”

  “哦,这么说,你是医生啰?”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医生吗?该死的,特姆莱,在你还没生下来之前我就是你的医生了。”

  特姆莱无力地笑笑。“开个玩笑嘛。”他说。

  “开玩笑才怪呢。”医生回答,“你的头在战场上被砸了吗?”

  “不记得了。”

  “哎呀,是的,你多半记不得了。是我的错,我应该更仔细地检查你的身体。觉得哪里不舒服?头痛?眼前有白光?”

  “你认为我失忆了?”特姆莱说。

  “部分失忆吧。”医生说,“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特姆莱先是微微一笑,慢慢地变成了大笑。“但愿如此,”他愉快地说,“但愿如此。”

  外交官波利奥西斯簌簌发抖,用手背抹去眼睛里的雨水。

  “我们快到了吗?”他问。马车夫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雨水打下来,在他的皮帽边缘汇聚成大颗大颗的雨珠,缓缓滴落。很有可能,按照他的标准,这已经算是好天气了吧。

  在一般情况下,波利奥西斯的方向感是相当可靠的。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地旅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技能。然而,这次他完全迷失了方向。马车夫带他走的路和高戈斯·洛雷登带他走的完全不同,要么就是高戈斯当时带他走的是风景好的路线,要么就是高戈斯根本不知道有这条捷径存在。他甚至连已经在路上跑了多长时间都不知道,这完全不是他平日里的风格。他只能将这种变化归咎于这个国家给他带来的影响。这让他想起了在艾普-桑达瓦斯附近的咸水湖里游泳的感觉:面朝上漂浮在静静的水面上,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感知,也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只剩下没有实质的意识,感知着虚空。那种体验相当诡异,却令人身心愉悦。在他看来,中邦绝对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也没有有趣到令他觉得诡异的地步,但给他带来的迷失方向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

  他昏昏沉沉的,甚至无法在脑子里回顾自己准备说的话,或者是过一遍准备在谈话中用上的论据。这真是不幸。虽说这次会面的重要程度远远不如他以往曾经介入的各种谈判,他却觉得比以往更加紧张。可是,他越想集中精神,就越容易走神。要不是下雨,他简直可以直接闭上眼睛睡会儿觉。可惜没有什么比雨水从领口漏进去、顺着背部流过的感觉更能让人保持清醒的了。他把湿透的皱巴巴的帽子再往下拉一点,放弃了思考,转而闷闷不乐地盯着四周带着湿润绿意的景观:篱笆滴着雨水、褐色的污水填满了前方的车辙印、酸模和羊齿叶上的水珠反射着光芒。湿润的空气让他的喉头发痒,他觉得浑身冰凉刺骨。

  我都这把年纪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就不能找个更轻松的方式来养家糊口吗?这真是太荒唐了。行省政府的资深谈判专家在雨中搭乘嘎吱作响上下颠簸的邮政马车,冒着最起码要患肺炎和胸膜炎的危险,去和一个没有公开的立场、其政权甚至尚未被帝国认可的疯子讲道理。目的仅仅是为了将一个微不足道的闹事者掌握在手里。此人不过碰巧被一群叛乱分子捧得高高的,于是摇身一变,成了所谓深受爱戴的英雄人物。其实,这所谓的英雄人物就算坐在这帮叛乱分子家的厨房台子前,他们也多半认不出他。

  马车停了。他抬头望去,眼前却只有连绵不断的雨。

  马车夫一动不动。“待在这里别走。”波利奥西斯说,“我还需要你带我回托洛伊斯。”

  他慢慢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但马车夫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一把抓住他的手肘。

  “两夸特。”他说。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把手伸到湿透了的袖子里去掏钱。“待在这里别走。”他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探出脚去想踩到地上。离地太远,够不着。但他长袍的皱褶勾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他最后是跪倒在泥地里的。“待在这里别走。”他再次强调。然后他站起来,带着在此过程中弄得满是泥泞的双手,朝着在雨中隐约可见的院门走去。就在他跟门把手纠缠不休的时候(已经锈住了,大概高戈斯和他的兄弟都是翻墙进去的,压根儿不用这玩意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整扇门倾斜得厉害,全靠一条铰链吊在那里,另一条铰链则被一根粗麻绳取代)。他听到身后传来抖动缰绳的噼啪声,还有车轮缓缓滚过水滩的声音。

  农舍的门开着,但里面似乎没有人。“有人吗?”他叫道。无人应答。他站了一会儿,看着雨水从身上流下来,打湿了地板,决定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也许不是天国之子,但他代表着帝国。帝国可不会傻站在门口,弄湿地板。帝国只会闯进去,把脚架在家具上。

  至少屋子里是干的,壁炉里的余火散发出些许暖意。他坐在壁炉旁的角落里,身上还裹着旅行外套。外套的重量有四分之三是水,布料只占了四分之一。高背长椅看着不显眼,坐起来却很舒服。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醒过来,发现高戈斯正俯身看着他,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表情。“你应该通知我你要来,”他说,“我会派辆马车去接你。”

  “这没什么。”波利奥西斯说,他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头痛欲裂,“反正我人已经在这里了。”

  “很好。”高戈斯·洛雷登坐了下来,就坐在他旁边。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波利奥西斯不得不稍稍挪动了一下,避免贴上他。“这么说,我们可以略过寒暄,直接谈正事了。我猜你是来出价的。”

  “呃,可以说是,”波利奥西斯喃喃道,“也可以说不是。”他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模糊,一点也不记得过去几天自己一直在研究的行省政府的谈判立场了。“主要是来询问一下,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你会发现,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们都愿意考虑。”

  高戈斯叹了口气,摇摇头。“抱歉,”他说,“我一定是误会了。你瞧,我还以为我们不是在玩什么把戏,而是准备以建设性的、合情合理的方式共同解决问题。再见。”

  “原来如此。”波利奥西斯待在原地没动,“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你却要把我赶出去。”

  “我也不想这么粗鲁。”高戈斯回答,“不过,既然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必须承认,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待在这里。你已经参观过这里的一切,又很不适应我们这里的天气——”

  “好吧。”波利奥西斯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觉得谈判尚未开始自己就失了先机,而且之后也无法夺回。“那我们就不打马虎眼,出个实价。说到钱,要多少钱才能换到你手里的那个俘虏?”

  高戈斯大笑起来。“拜托,”他说,“我们至少应该假装互相尊重对方。中邦你也参观过了,你认为在这种地方,钱对我有用吗?”

  后门外有一只狗在狂吠。噪音弄得波利奥西斯的头一阵一阵地抽痛,就像手指在拨弄琴弦似的。“那好吧。”他说,“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我猜是我们手里有、而你正好也需要的东西。工具?武器?原材料?”

  高戈斯摇摇头。“你在拿我开玩笑。”他说,“以我个人的意见,这么做在外交上不太得体。说说看,你们真的这么瞧不起我们吗?你们真的把我们当成一帮强盗小偷,觉得我们跟那些成天晃来晃去、用带钩子的钓竿从开着的窗户里偷东西的坏蛋没什么两样?我还以为,当我不辞辛苦地带你到处参观,让你看到我们只是一帮想和邻居友好相处的和平的农夫时,你就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但凡能稍微给我们点尊重,我就会把那该死的反叛分子免费送给你们。”

  “如果你说的是结盟,”波利奥西斯说,“那我只能非常遗憾地说声抱歉了。行省政府觉得在这当口正式结盟不合适。”

  “不合适。”

  波利奥西斯觉得自己的双腿正慢慢下沉,泥泞的土似乎没过了他的膝盖。“我只想指出,”他说,“你的要求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和任何一方都没有正式结盟,不管是沙斯特、岛屿、还是科里昂。请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我们的顾虑。如果和你结盟了,那我们给他们传递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尤其是在我们彻底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以后。简单地说吧,这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

  “好吧。”高戈斯打了个呵欠,“要是在我身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那就是灵活了。说我灵活也好,说我现实也好,反正我总是在交易中寻求对双方都有利的方式。现在,你告诉我帝国从不与人结盟,我也相信你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那行,那我们就不谈结盟的事。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事实是,不管我们结不结盟,我都需要你们,也就是行省政府,给我个机会让我完成一件我需要做的事。你考虑一下,告诉我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达到目的。说到底,你才是外交官,我只是个士兵和农夫,这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要还一笔旧债——不,不能说是债。我曾经做过一件很糟糕的事,现在我需要弥补我的过错。你知道吗,特姆莱是因为我才占领了佩里美狄亚。你觉得很震惊吧?”

  波利奥西斯看着他。“我知道。”他说。

  “哦。”高戈斯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动不动,“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波利奥西斯回答,“这么说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背后的原因。因为你的姐姐欠了佩里美狄亚城里某些人一大笔钱,她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这是个商业决定。从商业的角度,我可以给出意见,告诉你我觉得这个举动是明智还是不明智。但如果你期待让我来评价你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恐怕我不能。我不是以对错来看待问题的。这就好比,我明明是个色盲,你却非要我评价某个色调的绿色。可是,”他继续说道,“这跟我们在谈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高戈斯吐出一口气,揉揉下巴。“看来倍感震惊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他说,“借用你的话,我不是色盲。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明知我的弟弟在为佩城作战,却毁了他的一生,害他差点死于非命。这就是我要弥补的过错。我必须杀死特姆莱,灭掉草原部落,和我的弟弟并肩作战,还清我欠的债。现在你明白了吗?就算是你,也肯定能体会我的心情吧。这么说吧,我不管什么立场不立场,我只需要到战场上去尽我的一份力,否则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我亲生儿子的死也得算在我头上,我同样欠他一条命。这道理是多么简单多么直接,你明白了吗?”

  波利奥西斯想了一会儿。“我敢肯定一件事,”他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要说有什么能够让天国之子感兴趣的,那就是有意思的人了。不过,让我们好好想想这件事,好吗?恕我直言,我们已经拥有了我们需要的一切军事资源。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你提到了弓箭手,你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弓箭手。其实,我们有。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召集境内所有的弓箭手——使长弓的、使短反曲弓的、使长反曲弓的、骑射手、弩手,应有尽有。我们的工厂一周内就可以生产出两万张弓以及二十万支箭。如今,你跟我说你要参加战斗的原因。让我来告诉你,我们发动战争的原因。我们的常规军拥有的全职士兵,比沙斯特、岛屿、科里昂、佩里美狄亚以及你听说过的所有地方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我们建立起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样就没有人——是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我们的威胁。在天国之子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危险之间,有一道钢铁和肌肉组成的城墙。这道城墙是如此的厚实,以至于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透它。如果大地忽然裂了个口子,把我们的本土吞噬了,我们可以用人的身体将那个洞填满,在上面重建家园。是的,我们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需要让军队有事可做,让他们不会无聊,不会有不耐烦的情绪,不会失去战斗力。因此,你看,我们真的不需要其他人替我们打仗——这完全违背了我们发动战争的意义。很抱歉,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帮不了你。”

  高戈斯缓缓地点着头,似乎对方为他解释的是一道很难的计算题。“我明白了,”他说,“你们迟早会打到这里来,这么说吧,干你们该干的事。要是让世人看到你们跟以前的朋友或盟友打起来,对你们来说会有点尴尬。这个理由足够合理,我可以接受。但是,你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波利奥西斯,我咨询你的意见,是因为你是专家:要如何安排才能让你们得到你们想要的,也就是那个海盗,同时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只要我们好好想想,就一定有办法。”

  波利奥西斯皱起了眉头。“我不得不说,”他说,“在涉及你们即将被征服、被占领的问题上,你处理得相当好。大部分人听到这种话,多半会勃然大怒,或者心生畏惧。”

  “这么做毫无意义。”高戈斯说,“你告诉我的全是我已经知道的。这显而易见,你自己也说了,这只是我想结盟的原因之一。但你们太精明了,不想跟我结盟,这我也接受。但没理由我们不能合力想出一个让注定要来的结局来得稍微没那么痛苦的办法。灵活、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咬着嘴唇,忽然双手一拍,声音大到让波利奥西斯跳了起来。“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我们要怎么办了。在此,我正式将中邦献给帝国,恳请你们对我和我的手下大发慈悲。”他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为了表示善意,如果能让我们成为远征特姆莱的后备军,你们将赢得我们衷心的感激。你瞧,这不就把所有的问题都完美地解决了吗?”

  波利奥西斯已经很久没有被什么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了,久到他已经忘了该如何反应。“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高戈斯摇摇头。“不,我没有开玩笑。”他说,“我不过是在实践自己鼓吹的理论。我帮我的手下避免了在一场根本没机会打赢的战争中充当炮灰的下场,同时又能给自己一个偿还债务的机会。如果你们要我退位,我也愿意——唉,我说,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当军阀头子当得并不特别开心。等我把旧账算清以后,我只想住在这里,发展发展我的农场。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这么做吧。现在,想想你们能得到的好处,想想看:在这个地区有托洛伊斯和中邦作为你们出征的基地,将周边国家一个一个拿下该有多么容易啊。再想想:这件事对你个人有什么好处。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将一个反叛分子带回去,你成功了,不仅如此,你同时还给帝国带回了一个新的行省。你能想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怎么样?”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种像狗一样拼命摇尾巴的热情,这几乎已经超过了波利奥西斯可以忍受的极限。“不,”他回答,“我不能想象。哎呀,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你说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早晨再踏上回程的路吗?”

  高戈斯对他露出大大的、像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悉听尊便,”他回答道,“毕竟,你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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