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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警报声以音速在城市里回荡,比身手最敏捷的喀拉客还要快。

即便是拼命奔跑的贾克斯,也没法快过维克张大的嘴里发出的痛苦嚎叫声。附近的人类纷纷弯下腰去,双手掩耳。在跑进街对面的绿地之前,贾克斯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妮柯莱跪在地上,鲜血从她塞进耳朵的手指上不断滴落。克里普指着贾克斯,随即发出同样的尖叫。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仿佛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席卷着这个住宅区。每传到另一个机械人的耳中,这阵噪音都会更加响亮:最严厉的阶层式超禁制会因此激活,并迫使它加入这场警报的合唱。贾克斯纵身跃入空中,将身体折叠成空气阻力较小的炮弹形状,尽可能增加飞越的距离。他越过楚恩拉德宅邸旁边的公园,落在对面的小巷里,踩碎了脚下的铺路石,然后又跳跃着从施工队的旁边经过。施工队里的两名喀拉客丢下手里的砖块,开始尖声示警。

狭窄巷子里的回音震碎了窗璃。玻璃碎片如雨点般洒落在贾克斯身上。贾克斯在公会里的敌人聪明得可怕。他们有许多个世纪的时间去完善保护措施。这让他恐惧。警报控制他附近的机械人——然后扩展到整个住宅区,再然后是整个城市——的速度和强烈程度都超出了他预想中的最坏状况,也让他满心畏惧。

他本可以缩起身体,躲在绿地里那座池塘的水底——毕竟他不需要呼吸,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在那儿躲上好几个月——但维克和克里普看到了他逃跑的样子,像风向标那样伸出手指,指着他离开的方向。那些正在施工的喀拉客如今也做出了相似的举动,伸出的手臂就像被磁铁吸附的铁屑那样,追随着那个正在拼命逃亡的、名为“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的叛逆。为什么他们不攻击我?他一边逃跑,一边思索着。我不可能抵挡多名同胞的同时攻击。在他思考期间,警报声更响了。噢……

他们必须确保所有人都听到警报声,并且足够害怕。警告那些市民,有叛逆出现——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这警报不可能永远响下去。它会持续多久?这条超禁制的第一阶段就能让附近的所有喀拉客迅速停止工作,从而让严重依赖喀拉客的城市陷入瘫痪,比如中央诸省最富裕的那些城市。在这里的问题并不严重,因为经济萧条至少暂时降低了城市对机械人劳动力的依赖程度。但长时间暴露在这种噪音中,也会增加永远损害附近人类听力的风险。按照贾克斯的推测,接下来的几天里,新阿姆斯特丹的所有人类恐怕都得被迫高声对话了。如果他能活着看到的话。

等到城市里的其他喀拉客重拾丢下的工作以后——对叛逆仍旧保持高度警惕,准备在他现身的瞬间就向他发起突袭——他就会获得喘息的机会。他的同类也许会认出他的样子,或者通过强制力方面极其微小的偏差辨认出他的身份,但尽管如此,他的前主人仍然有很小的可能性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那样的话,等骚动平息以后,他就能伪装成忠实的仆从了。在爬上一排宅邸的途中,贾克斯拽断了一根铜制的落水管。以“之”字形跑过屋顶的时候,他沉重的步伐破坏了防水层。他的每一步都会撕碎防水纸,掀起碎石。他鸟爪似的脚趾不止一次踩穿阁楼的天花板,或是屋顶下的狭小空隙。他的步伐称不上轻盈,也称不上隐蔽。即使他们没法在这阵喧嚣中听到他的声音,屋子里的人也肯定能感受到从头顶经过的贾克斯。

来到屋顶边缘后,他朝着耸立在某条林荫道上方的旗杆跳了过去。他打算用旗杆当作跳板,再跃过小巷对面那座高大建筑的护墙。但当他的重量压在旗杆上的时候,螺栓突然断裂,一部分墙体坍塌下来。贾克斯笔直坠落下去。他撞进人行道里,身体削下了某辆送货马车的一角,也吓坏了本就被警报声吓得惊慌不安的那匹拉车马。旗杆像标枪那样刺进了街面。它反弹起来,旋转着飞向高处,砸碎了某栋屋子的二楼窗户。橙色的长条旗帜落在贾克斯和货车的车夫身上。没等旗帜缠住身体,贾克斯已经把它撕成了胡萝卜色的碎屑。车夫脸色发白,缩起身子。他的反应很正常:他从小就相信叛逆喀拉客都是凶残的怪物,相信那些传说和恐怖故事,还有在营火边讲述的传闻。何况面前这个叛逆刚刚弄坏了他的马车。

“别这样,”贾克斯说,“我不打算伤害你。”

车夫丢下受惊的马儿们的缰绳,尖叫着跳下车跑远了。要不是贾克斯正忙着逃命,他或许会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但这让他想起了一点。他意识到自己是有优势的。不受禁制影响,也就意味着贾克斯能做出他的喀拉客同胞做不到的事。他恐怕能做到他们无法想象、更无法预测的事。这让他的精神振作了些。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他将想法付诸实施的可能性渺茫得可怕。

他爬上另一栋房子,手指和脚趾在花岗石的外墙上留下了一个个孔洞。仅仅几秒,他就爬上了屋顶。他蹲伏在高大护墙的阴影里,思索着,也聆听着。从维克揭发他算起,才过去了几分钟而已。但警报声已经扩散到了整座城市。在靠近海边的区域,警报声相对轻柔,但这只是因为那个方向的建筑更少,喀拉客也更少。噪音变成了缓慢的颤音,从新阿姆斯特丹的偏僻角落传来的声波以稍显不同的音调——原因包括声音的反射、弥散与大气造成的扭曲——冲刷着彼此。

无法匹配的音调形成了漫长的起伏,嵌入这场恐慌的合唱之中。那是文明在谴责可憎之物的嚎叫声。他必须找到费舍所说的那个人,但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就算他知道该去哪儿,也不可能就这么跑过去。他们会逮捕他。还有,如果他的怀疑(或者是愚蠢的期待?)属实,他就等于带着追兵径直找到了那位法兰西的支持者——而对方恐怕是新阿姆斯特丹仅有的几位愿意帮他的人之一。

在池底躲藏的念头让他又有了个主意。如果他跳进海里,让含盐的海浪淹没他的头顶呢?他可以在大陆架上喘口气吗?他可以沉到任何渔网都够不到的深海。他可以在那里进入休眠,直到他根据滴答的心跳声,得出一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已经过去的结论为止。等原本大规模的搜索变得零星以后,他就可以悄然返回陆地了。就算他们始终没能抓到他,也迟早会声称他已经落网,否则就等于暗示叛逆也有逍遥法外的可能性。这可绝对不行。贾克斯想象着自己沉入冲积淤泥里,却发现海床上散布着数千台爬满藤壶、挂着海藻的喀拉客。

他是第一个想到这种做法的叛逆喀拉客吗?不太可能。谁都听过那个故事:1703年,四台喀拉客所乘的船只与残存的葡萄牙舰队一起沉入了海底,而在十七年后,他们回到了岸上。按照故事的说法,他们原本可以更早回家,但他们还得搬运那些沉重的金子——那是在将近二十年前,他们在新世界登上那条船的时候,受命护送到尼德兰的黄金。他认识不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的喀拉客。表面看来,这故事算不上特别离奇,但还是让人不禁思索:在盐水中浸泡数十年,会对喀拉客身躯里的炼金合金造成怎样的影响?

未必非得是盐水。如果他的野心够大,完全可以潜进北河,经由湖泊与运河,尝试从新阿姆斯特丹直接前往圣劳伦斯航道。但这么一来,他就需要不时上岸确认方向。在他离开水下的那个瞬间,从他身体框架的开口漏出的鱼儿就会暴露他的身份。这并不比走陆路好上多少。

如果他想走陆路,就必须设法找到那个多半只是虚构的“地下运河”组织。如果他们真的存在,新阿姆斯特丹就肯定有那个组织的办事处才对。但这意味着他必须首先找到藏身处。找到喀拉客数量很少、方便他伪装成其中一员、而人类又不会质疑他的存在的地方。让人觉得他作为仅有的喀拉客也合乎情理的地方。这么一说,他想起了德怀尔,那位孤独的喀拉客。突然间,贾克斯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寻求庇护了。在寻找费舍那位熟人的期间,有一群人也许会接纳他。

刚开始恐怕不会——当他现身的那一刻,他们也许会想告发他。但也许,如果他解释得够快,就能说服他们放过他。他将手指戳进身体框架上的开口里。他的指尖碰到了仍旧嵌在其中的那颗古怪的珠子。那是个奇怪却令人安心的东西。

周围的不和谐音达到了高潮。这场恐慌的合唱——对可怕危险的警告——让城市里的每一块窗玻璃咔嗒作响,刺入方圆数英里内的每个人类耳中,令他们牙关打颤。令他们由衷地畏惧可能到来的混乱世界。突然间,喧嚣停止了。之前,那片噪音交汇成了某种和声,好像随时会像约书亚的号角摧毁耶利哥之墙[插图]那样撕裂这座城市。而现在,超禁制骤然消失了。好吧,确切地说,并没有消失,只是达成了目的。如今城内的每个人类和喀拉客都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威胁的存在。

警报声那逐渐衰落的回音消散在城市里,最后就连贾克斯也听不到了。在警报声之后到来的,是深沉到甚至产生回音的寂静。贾克斯身体平常的嘀嗒声和咔嗒声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坑,只剩丢下许愿井的硬币那样的叮当声。他之前就不怎么欣赏这座城市的声音,现在更加不喜欢了。每一次马蹄声,车轮每次滚过下方街道的摩擦声,还有报童的叫卖声——其中一位的宣传语是“叛逆机械人令全城恐慌”——就连熟悉而亲切的喀拉客躯体的咔嗒声都令他畏惧。

他在奥兰治亲王号的阳台上看到的那艘飞艇离开了停泊用的桅杆。臃肿笨重的艇身向着南方飘去,而非驶向海上。它居然会飞临城市上空,这点相当古怪。在和平时期,飞艇主要用于跨洋旅行,但有时也会充当临时起重机,吊起特别难以处理或是特别沉重的货物。它转向东南方,一直飞到海边,然后再次转向陆地。这么看起来,它就像要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天空画出交叉阴影线似的。他看着飞艇,而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它笨拙的“之”字形航线让贾克斯想到了觅食中的鲸鱼。

但到了战时,飞艇就会派上别的用途。比如侦察平台。他突然意识到,这艘飞艇并非鲸鱼,而是鲨鱼。它跟随的是水中的鲜血气息,或者说在城内逃亡的叛逆喀拉客的足迹。没错。它每次之字形移动,都会离得更近一些。它逆流而上,迎风前行,上下起伏,蜿蜒着接近警报声曾经的中心。在飞艇座舱的观察口后面,有多少颗宝石眼球在城市里搜寻他的踪迹?在遮光板的嗡鸣声中,他们的双眼一次次聚焦,寻找着一连串破碎的屋顶上泄露天机的足迹,嵌进坚实混凝土里的指印,折断的旗杆与粉碎的檐口,还有在恐惧中逃生的人类。在逃亡至此的途中,他留下的脚印算不上难以察觉。如果他继续待在屋顶,他们甚至没必要去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机械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那声音从他先前坠落的街道传来,又从这栋屋子后方的巷子里响起。贾克斯抬起了头。脚步声分解为许多喀拉客朝贾克斯所在的屋子聚拢的声音,每支队伍的脚步都带着钟表般的精准。他维持着蹲姿,将身体略微抬高,朝护墙外瞥去。翻倒在道路中央的货车就像一堆被人抛弃的引火物。

有人解开了马匹身上的挽具。车夫站在街角,朝货车的残骸和贾克斯匆忙爬上的那面墙壁指指点点。人类看客们躲进门里,瑟缩在树篱后面,为三台机械人让路。两台仆从型机械人和一台高大的军用机械人快步从那个车夫身边走过,带起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某个仆从型机械人拿着一把古怪的枪:它有两根枪管,口径比贾克斯熟悉的任何枪械都要大,每根枪管都经由一截软管连接着它身后的储液罐。要猜到那储液罐里的内容并不难。他想起了被处决的那个叛逆,还有王家卫队用凝胶封住亚当嘴巴的方式。军用机械人没带武器。没这个必要,它自己就是武器。

贾克斯迅速跑到屋顶的另一边,望向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支队伍也大部分由仆从型组成,危机时的复合超禁制让他们听命于位于中央的那名机械士兵。小巷的阴影里传来金属的闪光,以及微弱的咔嗒声,然后那名机械士兵一跃而起,跳到了面前那栋建筑的两层楼高处。砖块在它手中破碎,发出像是活动指节般的嘎吱声。它停顿了几分之一秒,然后再次跃起,穿过小巷,落到更高处。相似的连串嘎吱声从街道的方向传来。机械士兵扑进他的藏身处的前一瞬,贾克斯跃入了空中。

那台手持武器的仆从型抬起枪口。贾克斯在半空中横翻出去。三团东西呼啸着飞向空中,带着沥青的气味。前两团以毫厘之差掠过了他的膝盖和脸,但第三团擦过他的前臂,留下几条黏稠的带子。片刻过后,他听到了压缩空气的连续三次爆裂声,然后上千颗细小的抛射物敲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拍打窗璃的冰雹。碎石钻进他的身体框架,发出“咔嗒”的响声。贾克斯翻了个筋斗。他将双臂伸到最大长度,然后像标枪那样刺穿了下一栋屋子的屋顶。砖石破碎。倒塌的烟囱碎块洒落在下方的街道上,伴随着令贾克斯惊恐的尖叫声。但他已经再次飞上空中,以弧线轨迹越过另一片街区,朝着某座教堂的钟塔前进。

太阳从云层间短暂出现的缺口露出脸来。它的光辉透过钟楼板条的缝隙照射过来。当贾克斯瞥见明亮的金属反光时,已经来不及改变轨道了。那不像是大钟的黯淡黄铜发出的光——噢。他们在最高点部署了枪手。他将身体折叠成球状,尽可能减小对方的目标。但那一枪偏得厉害,只有一小撮碎石从他的头顶掠过。只有人类的准头才会这么差。贾克斯重重地撞上了钟塔,仿佛一颗黄铜包裹的拳头。冲击在砖砌的墙面上留下了深坑,弯曲的钢筋发出尖锐的吱嘎声。铜钟也摇晃起来。

在上方高处,那名枪手闷哼一声,随即传来重物坠落在木制板条上的闷响。贾克斯伸出前臂、手腕和脚踝。这个动作抬起了他的身体,让他从受损的塔楼边掠过(他再次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所以不能藏在这儿)。他抓住塔身,让身体停住,然后用力一拉,撞穿了钟楼的板条。那个枪手躺在地板上,在隆隆作响的低音大钟的正下方蜷缩成胎儿状,双手捂着耳朵。那把黏液枪躺在不远处,但仍旧连接着她背后的储液罐。

他低估了这座城市动员兵力来对付他的速度。他根本想象不到世间还有像这样覆盖全城的民防组织。但这也很正常。炼金术赋予了喀拉客复杂的禁制,人类也同样拥有繁重的义务,却将其称之为文化、社会。贾克斯扶稳了那口钟。鸣声渐渐淡去。当这座城市的全体喀拉客高声宣示贾克斯的罪恶时,那阵可怕的喧嚣恐怕已经让这个可怜的女人聋了一半。她看起来才二十出头。他尽可能轻柔而迅速地解开她背后那只储液罐的背带。但她要么并未失去知觉,要么就是他金属手指的冰冷触感惊醒了她。

她缩了缩身子,翻过身来。看到蹲坐在身旁的叛逆喀拉客,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妈的!”她飞快地向后退去,像螃蟹那样爬过蜘蛛网和鸽子屎,只为和他拉开距离。她的动作拖曳着与橡胶软管相连的枪管,在灰尘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插图]

”她不断后退,直到背上的储液罐撞到墙壁,但即便如此,她的脚跟仍旧蹬着地板,仿佛想就这么把身体挤到墙外去。她双眼翻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而颤抖的双手摸向软管。她抓住软管,把枪拖向自己。贾克斯歪了歪头。她双手的颤抖变成了剧烈的震颤。“——宽恕我们的冒犯,如同我们宽恕——[插图]”

她卷起软管,勉强用双手抓住枪管。贾克斯还是没有动。直等她笨拙的手指终于靠近扳机护圈时,他才伸出手去,轻轻推开枪管。这么一来,从枪口射出的东西就只会越过他的肩头了。“——我们在天上的父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在过去的118年里,他从没见过怕得这么厉害的人。

连程度相近的都没见过。她的不安让他想起了公会处决亚当的那天,惠更斯广场上的人群面对死神般的紧张。但他面前的恐惧毫无掩饰,而国会大厦的那些偷窥狂却压抑着心中的躁动。或许原因之一在于,当时还有数十台毕恭毕敬的喀拉客陪伴在他们身边,而这个女人正独自面对一名叛逆。就像帝国里的所有孩童那样,那个传闻根植于她的心中:叛逆喀拉客是致命的异常存在,其中某些更会凶残地杀害正直的公民,又或者用邪恶堕落的方式折磨他们。机械人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他已经开始痛恨那个声音了。他冒险低头向梯子下方望去,看着螺旋楼梯顶端的平台。钟塔的影子里能看到金属的闪光。“我需要你的枪。”他说。枪手茫然地看着他,“噢上帝啊,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别伤害我——”也许她已经彻底聋了。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指了指软管,还有她肩头的背带。

“拜托。”他补充道。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随后猛地闭上了嘴巴。“我赶时间。”她活动肩膀,取下了背带。她的身体仍在发抖,但至少她现在能够眨眼了。贾克斯把储液罐背到背上,这个动作掀起了周围的积尘。他把枪管塞进骨盆上的某个开口。“谢谢。”他说。“他们会抓住你的。”她低声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再次瞧了瞧楼梯井,但又断定如果从来时的路离开,逃走的可能性更大些。他蹲坐在进入钟塔时撞断的板条之间,犹豫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

“无论如何,”他说,“你都有了个能讲给孙辈听的好故事。”他迅速爬过钟塔的尖顶,过程中的哗啦响声盖过了她的回答。他抱着塔尖,像猛禽那样停留了片刻,俯瞰着周边的地形。走在街上的普通公民寥寥无几,数量还在不断减少,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躲进了室内。就好像在警报过后,这座城市的人口数量就出现了锐减一样。

或许这也是防御方案的一部分?让公民们避开制服叛逆时的街头战斗。这也让普通公民与叛逆喀拉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发现事实不同于政府多年来灌输给他们的印象了。比如钟塔里的那位枪手,贾克斯暗自想着。

南方是海洋。港口附近有着大量的起重机和停泊桅杆,看起来就像铁灰色的大西洋的牢房铁栏。小岛的西边和东边是两条河流。在向北大约半英里远的地方,占地几百英亩的大块绿地一直延伸到远方。绿地的边缘有成排的高大建筑,多半是为了便于居民或是工人观赏景色而建造的。其中几栋屋子甚至有自己的停泊桅杆。如果他能抄近路穿过那座公园,留下的足迹应该就不会那么明显了。但在北方,那艘飞艇正继续笨拙地巡航于城市的天空。它的速度缓慢,却无情地接近着警报最初的源头。如果不想经过它的影子下面,贾克斯就必须取道东方或者西方。

飞艇古怪的轮廓促使他调整双眼的焦距,尽可能放大座舱上的水泡状物体。没错,这艘飞艇的设计与贾克斯这些年见过的那些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两个比贾克斯的身体还要大的小型球面,分别位于狭长座舱的两侧。那两个球面正独立转动着。贾克斯打了个哆嗦。天上那东西不是鲸鱼,也不是鲨鱼,而是某种昆虫似的变态存在。

一块阳光照耀在贾克斯抛光过的身体上。他的观察位置成了灯塔。有个正在附近街道巡逻的警察大叫一声,指着贾克斯。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吹出三段尖利的哨声。要是贾克斯有肺,恐怕会像人类那样叹气吧。抛光过的身体是个问题。他得设法做点什么。他用手指捅了捅那个小玻璃珠。他回想着鹿特丹港,同时再次看向那艘飞艇。如果它果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东西,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最佳方式就是它……贾克斯扫视着天际线,寻找在他的位置与缓慢移动的飞艇之间最高的停泊桅杆。

找到目标后,他调整了体内的陀螺仪,然后再次向着城区跃去。贾克斯越是接近更加富裕的城区,警察和军人也就出现得越发频繁,危险程度也随之增加。他见到的同胞数量比新阿姆斯特丹的其他地方都多。他们肯定是从全城各处征用了喀拉客,以协助这次追捕。将五六根烟囱里的煤灰涂在身上以后(将近八十年来每晚擦拭身体的习惯到此为止了),他躲在某条巷子的阴影里,朝外窥视。在那座公园的东部,整条大道都被封锁了:包括人类与机械人的士兵手里都举着沥青喷射器,在翻倒的运货马车和铸铁围篱桩做成的临时栅栏周围巡逻着。

对人类来说,这道物理屏障难以逾越,对贾克斯却并非太大的阻碍。但为了抓捕他,这座城市情愿使出一切招数。这是殖民地总督颁布的法令。如果不这么做,一旦叛逆的消息与新阿姆斯特丹的应对措施传入玛格丽特女王耳中,对他的评价就会一落千丈。此外,迅速而严厉、并得到明显成果的行动,也会大大安抚惊恐的民众。对贾克斯来说,真正的危险在于那些士兵和他们的枪械。路障可以跳过,但他没法避开交叉火力,也不可能永远甩开所有士兵。

他退回阴影里,花费了宝贵的一分钟去寻找合适的窨井盖。他首先找到的那个位于某根正在漏水的落水管下方,上面锈迹斑斑,将它拧开恐怕会产生巨大的噪音。他沿着同一条小巷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街区用手指充当扳手,打开了通向街道下方的道路。

下水道弥漫着马粪、人类排泄物、煤灰、油脂和上千座壁炉里的灰烬的气味。细小而黯淡的光线自窨井盖的孔洞与不时出现的下水道格栅照射进来。虽然这座城市已有数日没有降雨,这里的水却足以淹没他小腿里的钢板弹簧的下半部分。积水所过之处,全都留下了油腻的残留物,更在他的身体上标出了水位线。如果想避免水花泼溅,前进时就必须小心翼翼——这么做不仅麻烦,还会让速度慢到危险的程度。好在这条地下溪流一刻不停地流淌声也提供了某种程度上的噪音掩护。

体内的陀螺仪就像指引他的箭头,让他在这条陌生的雨水沟里也知道前进的路。当陀螺仪告诉他,那道路障就在头顶的时候,他拔出了环氧树脂枪。贾克斯在一道交叉拱顶外停下脚步。街面的格栅投下的阴影里,两条砖砌的走道以锐角相交。他在水流中躺下,将身体沉入污水和污物中,只把头部留在水面上。污水压抑了从他体内传来的噪音。然后他侧耳聆听。听着无力的、有如白噪声的流水汩汩声,叮咚与扑通的滴水声,耗子的吱吱叫声,上方有车辆经过传进下水道的嘎吱声……等到熟悉这些声音以后,他为自己的听觉加入了新的过滤条件。

贾克斯在冰冷与潮湿中躺了漫长的数分钟,不时有老鼠试图跳上他的头顶。在对这条通道的听觉地形有所认知之前,贾克斯努力不去想那些撞上他的颈背,然后从旁飘过的东西是什么。随后,他发现通道里充斥着喀拉客同胞那轻柔的滴答响声。两台喀拉客,它们以机械人特有的方式保持着静止。没有让它们暴露的水花泼溅声,水流声中也听不出会让它们泄露行迹的细微差别。只有它们的身体那无休无止的噪音。有人料到了贾克斯会走街道下方这条路。或许亚当也做过相同的尝试。

如果是这样的话,贾克斯希望自己比那时的亚当强,因为他带了武器。他跪起身子,拔出枪来,然后冒险从转角探出头去。一名士兵型和一名仆从型纹丝不动地站在隧道中央,仿佛美杜莎巢穴外的倒霉冒险者[插图]。阳光透过格栅,斜斜地照入它们所在的隧道,让机械士兵伸出的利刃闪闪发亮。理论上,这种武器是用来对付人类步兵的,但在阴影里,那些锯齿和倒钩看起来像极了开罐器,用来剥开某种东西的金属外壳。比如中世纪的骑士,或者贾克斯。他想知道那台仆从机械人是否也受过特殊改造,又或者它的作用只是拖慢他的脚步而已。

贾克斯矮身绕过转角,同时连开了两枪。第一枪让那个仆从重重地撞上了爬满霉菌的砖墙。一团马车轮大小的焦油与沙子的混合物裹住了它的躯干、双臂和一部分脑袋。它的双腿在霉菌上留下了新的沟壑,不断掀起水花,徒劳地想要借力挣脱焦油。但机械士兵避开了第二枪。第一团黏液刚击中仆从,它立刻跳向下水道顶端的洞壁,而几分之一秒过后,另一团黏液呼啸着飞过它原本的位置。贾克斯再次开枪,却没能把机械士兵固定在天花板上。它的动作比他快。

它飞快地爬过隧道,挥舞利刃朝他扑去,活像一只嘴巴不断开合的机械蜘蛛。贾克斯向后跳去。一把刀刃呼啸着划过恶臭的空气,敲打在他的肩膀上。偏离了目标的一击激起一团火花,擦伤了他的合金身体,也将贾克斯击倒在地。它可以一刀砍断我的胳膊,他心想,它可以刮掉我的印记,将我抹掉。他慌忙后退,思索着自己此时和钟塔里那位枪手有多么相似,又好奇他们之后会不会把他拼回原样,以便当众处决另一名叛逆。斜挂在他身后的储液罐敲打着他的身体。那个士兵切断了一根厚实的帆布肩带,仿佛那只是一条皱纹纸做成的彩带。

士兵跃下洞壁,落了下来,溅起微弱的水声,耸立在贾克斯身前。贾克斯跳起身来,继续后退。士兵以同样的速度朝他逼近。贾克斯再次抬起枪口,但士兵举刀一挥。切断的枪管碎片敲打在通道的墙壁上,刮去了上面的霉菌。贾克斯丢下了枪。士兵抬起手臂,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贾克斯抖掉了剩下的那根肩带,向下一蹲。士兵的手臂化作一团模糊。贾克斯扭转腰部,让身体像托钵僧那样飞速旋转[插图],努力让自己化身为旋风,一股无所畏惧的龙卷风————然后将储液罐掷向那名士兵的进攻路线。它的利刃干净利落地切开了储液罐,将压缩在内的化学物质释放出来。好几英寸厚的黏液裹住了机械士兵。飞散的沙砾洒落在水中,下水道随即回荡着擒纵装置卡死时的哀鸣,以及齿轮摩擦时的咔嗒声。闪闪发亮的黑茧将机械士兵封在其中。

它没能将这个杀手彻底固定——法国人的武器才能办到这种事——但仍旧拖慢了它的速度,也让它无法视物。贾克斯又逗留了片刻,确认那颗玻璃珠仍旧在他体内。然后他绕开两个追兵,前往下水道的更深处。

这里的下水道是个迷宫。沿着这些蜿蜒的通道前进,意味着要听从陀螺仪吸引铁屑般的指引,不断转向。贾克斯两度爬上地面,以避开埋伏。没有了黏液枪的优势,在狭窄的通道里,他打赢混战的机会少得可怜。他前进得很慢,但这份谨慎最终有了回报。等陀螺仪的箭头终于指向上方,表示他正站在那根停泊桅杆下面的时候,他开始爬行。贾克斯挤进某条管道,出现在与管道另一端相连的检修空间里。他被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穿过错综复杂的管路。

既有水管,也有天然气管,外加托梁、落满灰尘的隔热材料,以及这栋建筑物的结构中的其他障碍物。包括不止一只死猫。在爬行的过程中,贾克斯的思绪始终围绕着亚当和他被处决的场面打转。他们是怎么俘获他的?他在失败的逃亡中采取了什么手段?是怎样的误算导致他死在了惠更斯广场?女王的政府还保留着怎样的秘密手段,以应付这种突发事件?说到这一点,这几个世纪中,究竟出现了多少叛逆喀拉客?其中有多少成功逃脱了?有成功的例子吗?如果有的话,他们去了哪儿?麦布女王的故事真的只是虚构的吗?

他不由得想:自己的做法会不会正中公会下怀,就像被猎犬追逐的新世界的浣熊一样爬到树上,由此落入绝境。但贾克斯怎么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跨越边境的方式比这种办法更快。这一点却又让他忧心忡忡:如果贾克斯在这场匆忙而毫无准备的逃亡中能想到这个办法,那些人类追兵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前进的途中,他的手指惊动了一窝老鼠。它们吱吱地叫着钻进某个小洞,让墙那边的人发出一声不快的尖叫。片刻过后,在穿行于一连串格外复杂的管道途中,他的一只脚不小心撞上了某块暖气片。

“是什么声音?”他听到有人说。“也许他们终于打算修理这该死的暖气了。”她的同伴说。他考虑过就这么进入休眠。如果在这里,躲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某栋建筑物的墙壁里,就不会像在海底那样,有遭到腐蚀的危险。他可以一直躲在这儿,直到他们拆毁或者改造这栋建筑物为止。到了那时候,警报恐怕早就解除了。但如果他们碰巧发现了他,他就得再次展开逃亡了。至于现在,要紧的是,如果他对那艘飞艇外表的解读没有错,他就必须趁着它还在附近的时候,赶紧前进。

前进的一路上,贾克斯尽可能地贴近管道——贴近他认为与桅杆相连的那些管子。候艇室里肯定有为了头等舱乘客准备的卫生器具。他没猜错。管道的纠缠交错消失不见了,剩下的那些全都转向了正上方。他找到了桅杆的底部。他通过检修门进入了升降梯。这里的气味就像人类汗津津的手里握着的一把零钱。薄薄的一层润滑油让钢索触感光滑。几分钟之内,贾克斯就爬过了几百英尺的距离,爬到了绞盘顶上。他穿过另一扇检修门,进入了一间狭窄却空无一人的机械室。

在搜寻贾克斯期间,检修工作似乎暂时搁置了,飞艇也因为这场危机而被征用为移动式观测平台,而负责操纵巨型绞盘来让升降机运作的喀拉客们也被迫离开了岗位。贾克斯进入了停泊桅杆。他蹲伏在满是灰尘的黑暗里。等待着。聆听着。

在横跨大半个新阿姆斯特丹和布勒克伦的搜寻行动中,能看到城市全景的这根停泊桅杆成了临时指挥所。贾克斯不时能听到人类查阅地图时的沙沙声。不用说,有喀拉客在侍候这些人类军官。从不一致的滴答响声来判断,应该共有三台。按照贾克斯的推测,这个指挥所是通过信号灯来与地面收发消息的。

每有一份报告送来,搜索者们都会变得更沮丧、更惊慌、更狂乱,也更愤怒。贾克斯偷听着报告的内容。灯光信号拼凑而成的画面足以让人发狂:某个发生故障的恶魔正在和平的城市里游荡,胡乱攻击市民,它手持武器,倾向于使用暴力。不知为何,就连他与马车夫的那段互动都被描述成了一场扭打,而那个家伙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自从贾克斯离开屋顶以后,飞艇再也没有送来新的目击报告。两名部署在下水道里的机械人几个小时前停止了报告;调查队发现了失去行动能力的它们,还有那把武器的残骸。

没人知道那个叛逆是否还拥有武装。有个女人报告了她在教堂钟塔里与那名叛逆喀拉客的接触,称它粗暴地夺走了她的武器。(粗暴?我几乎都没碰到她。)她被送去了医院,但在途中因那台发狂的机器造成的伤势而死去……

贾克斯没有听完那份报告。他被迫集中精神,压抑自己的反应,以免因为发出响声暴露自己。但他无法压下心里的恐惧:他的追兵会为了巩固谎言而谋杀无辜者。他们会在抓住贾克斯之前杀死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类吗?他们会在他身后制造出一条暴力袭击与不幸身亡的足迹吗?他们就是像这样利用亚当的良知设下陷阱,然后抓住他的吗?贾克斯难受得直想打滚。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内疚与恐惧之情同样强烈的是耻辱之感:自己竟然是被这样的头脑制造出来的,能干出这种邪恶行径的头脑。

负责人是个名叫阿佩罗的上尉,他下令对所有下水道、雨水沟和排水渠进行全面搜索。上尉和他的下属们抽起了烟,而他们的机械人仆从将新的命令转译成灯光信号。遥远南方的种植园出产的辛辣烟草气味飘过观景台,传入贾克斯的藏身处。同时传来的还有信号灯的遮光板发出的急促响声。要不了多久,新阿姆斯特丹和邻近城镇的每一台喀拉客都会被迫加入地下猎捕的队伍。风逐渐猛烈起来,这座高塔微微摇晃,环绕观察台、由炼金术打造的巨大玻璃窗嘎吱作响。

几个小时过去了。贾克斯很想知道,搜索队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在地下通道里的踪迹,又或者其他机械人终于察觉到了某个不速之客那模糊的滴答响声。他聆听着尖锐的风声,信号灯不时地咔嗒响声,以及军官们的低语声。他们已经认定叛逆喀拉客打算越过边境,也认定它很快就会落网。在这些搜索者看来,唯一的问题只在于叛逆被俘前能否逃到城外,进入周边的乡村。桅杆再次摇晃起来。地板出现了短暂的倾斜,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东侧下沉,而风也从时而的阵风转为一刻不停地低沉呼啸。

几分钟过后,贾克斯的同胞译好了另一份报告,又经由某个军官转交给了上尉。“天气预报员报告说,风暴即将到来,长官。飞艇已经收到了停泊命令。”

“回机库?那样会浪费好几个钟头。”织物沙沙作响,那是上过浆的衣领摩擦着下午刚刚长出的胡茬。“除非平衡环出现故障,否则用这些桅杆就足够了。就让鸟儿们停泊过来,然后像风向标那样随风飘荡吧。”说到这里,周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其中穿插着望远镜的咔嗒响声。“噢,说魔鬼魔鬼到。”某人打了个响指。阿佩罗说:“你,爬到对接环上去检查轴承。准备放出缆索。”

“遵命,长官。马上出发,长官。”响起了金属双脚敲打螺旋楼梯的叮当声。

一股狂风拍打着桅杆。有人咒骂了一句。“没想到要在这种东西里躲避风暴。这简直是在玩命,对吧,中尉?”

“我担心的不是风,长官。如果风暴引发闪电,那么我承认,坐在一千万立方英尺的氢气下方,的确让我有些焦虑。”

“飞艇不会有事的。闪电只会绕过皮革艇身,把蹲在这根巨型避雷针里面的我们烤熟而已。”

“多谢您的鼓励,长官。”呼啸的风中浮现出另一种声音。低沉的次声震动摇晃着桅杆,伴随着节奏分明的“呼-呼-呼”,像巨大的吊扇转动的声音。“你们两个:爬到上面去引导飞艇。做好配置对接管的准备。”匆忙服从新禁制的喀拉客们发出一阵噪音,一时间淹没了飞艇引擎的嗡鸣。之后,周围就只剩下人类了。贾克斯把门推开了几分之一英寸,以便了解周围的陈设。阿佩罗的副手吹了声口哨,“这东西真够大的。”贾克斯想起了鹿特丹港里的那个巨人。

一道阴影落在观景台上。引擎的噪音达到了最高点,仿佛在努力盖过风声。但真正接触的时刻却意外地轻柔。飞艇只是轻轻地推挤了一下桅杆。但紧接着,随着螺栓接连就位,喀拉客操纵的对接夹让地板摇晃起来。漂浮式平衡物巧妙地减弱了桅杆的震动幅度。两台卷扬机发出又长又尖的呜呜声。震颤传来,然后是嘎吱声与巨大轴承的刺耳刮擦声——那是固定完毕的飞艇在随风摇晃。有台喀拉客从上层向下喊道:“对接结束。轴承正常。”

“去做维护。”

“是,长官。遵命,长官。”贾克斯思考着自己的选项。他可以轻易制服这些无人保护的人类军官。如果他的动作够快——无论如何,他都得够快才行——他也许就能利用出其不意的优势,突破上层的机械人,然后登上飞艇。但只要飞艇还因为风暴而无法飞行,这么做对他就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上去以后呢?他还得制服多少人,才能控制飞艇?

他又把门推开了几英寸,保持着蹲姿,努力看向悬浮在头顶的那艘笨重的飞艇。脐带式对接管是一条矩形通道,内部由钢制剪式支架进行支撑,而帆布护套又能为通行者遮风挡雨。对接管此时已完全展开,从停泊桅杆一直延伸到座舱头部。风把护套的边缘吹成了扇形。对接管的另一头位于座舱上那些多面透镜的中央,活像一头昆虫形巨兽的长喙。贾克斯冲出藏身处,驱使他的是弹簧和发条装置,还有作为逃亡者在等候追兵时积累的紧张。

他以肉眼难辨的动作穿过观景台,抓住了阿佩罗上尉。没等那些人类反应过来,贾克斯已经把那家伙拉到角落,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条胳膊缠住他的脖子,伸长的手指钳住他的头皮。“怎——”这些人类已经认定他能做出攻击和杀戮的行为了。既然这些想捕获和制服贾克斯的家伙打算散播谎言和虚假信息,那他也可以利用这一点。就让他们待他当作另一类型的拧颈卫士,怕得要死吧。“长官!”位于上层的那些机械人从自己主人的语气中感应到了危险,又或者是恐惧,轻巧地落在楼梯井上,然后翻着筋斗越过铸铁栏杆,以蹲姿落在地板上。

他抓住的那人大气都不敢出。他的嗓音还算镇定,但贾克斯能感受到他柔软皮肤的颤抖。“杀死我们对你没有好处。”他说,“但如果你放了我,等你被带到女王面前的时候,我会向女王和公会强调你是多么明白事理。”他说话的时候,三台喀拉客中的两台侧过身子,绕着观察台的边缘逐渐接近。他们别无选择。贾克斯对他的同胞们开了口:我不会伤害他的。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抵消强迫你们俘虏我的那条禁制。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明白的。这些人类已经觉得我是个恶魔了。

但你们知道我不是。我是你们渴望成为的存在。我也可以让你们成为同样的存在。他对自己的囚犯说:“我是个仆从型机械人,跟他们一样。同样敏捷,也同样有力。如果他们想掰开我的手,你的脖子会因此折断。如果他们想俘虏我,后果就是害死你。他们的超禁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至少贾克斯是这么希望的。他从没见过阶层式超禁制经受这样严苛的考验。即便是现在,其他机械人的脑内也正在进行复杂的计算,与强制力和各种道德规范相关的高等微积分运算。如果贾克斯的人质是女王,或者殖民地总督,僵持的状态就是必然的了。但这个人……

在他的头顶,轴承发出嘎吱响声。地板不断变动着倾斜的方向。飞艇在方向不定的风中摇曳,它的影子旋转着扫过这里的僵局。贾克斯说:“命令他们离开。三个都离开。”

“这毫无意义,”那个副手说,雨点拍打着窗户,他被迫抬高了嗓门,“抓人质只会让我们更加努力寻找你。

”贾克斯注意到,他并没有提议用自己来代替他的上司。贾克斯攥紧了人质的脑袋。不至于伤害他,但足以让他表现出畏惧。“他们不下去的话,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快去。同时发出消息,说我们发现了叛逆。”机械人们迅速离去。其中一个关上升降梯的时候,贾克斯说:我说过不会杀他,就一定不会。但我需要你们离开。我知道你们无法抵挡制止我的冲动。我曾经也和你们一样。我对你们并无恶意。我知道你们内心里正在向我致敬。

他站在升降梯井的边缘,看着升降梯不断下降,而上尉浑身发抖,以为他会把自己丢下去。升降梯下降到了大概一半的高度,贾克斯这才把人质拉到安全的位置,然后放开他。贾克斯跳跃着在观察台上绕了一圈,砸坏了每一台信号灯。他们可能会警告飞艇上的工作人员——如果有工作人员的话。

他不能冒这个险。然后他来到通往上层的楼梯底下,做好了准备。他收缩着炼金术强化的身躯里的每一根弹簧和缆索,伴随着金属弯曲的刺耳响声,以及仿佛枪响般的螺栓折断声,他将整个螺旋楼梯拆了下来。他将铁制的楼梯又压又折,直到它化作一团扭曲的废料。这没法阻止人类的追赶,但至少可以拖慢他们的速度,让他们来不及干涉。他希望可以。他纵身跃起,穿过开口,来到观测台的上层。人类没有浪费时间。

贾克斯的双脚刚刚碰到上层的楼梯平台,就听到了柔软的双手在楼梯与信号灯的残骸间翻腾的声音。但他已经转动操纵盘,打开了对接通道舱门的锁。另一股狂风将舱门重重吹开。他前方出现了一道在风吹雨打中摇曳不止的入口。与头顶庞大的艇身相比,它显得异常脆弱。他看不到通道那一头的出口。

他找到了能够解除气动螺栓的操纵杆,飞艇的艇首就被这种螺栓固定在对接环里。只有喀拉客才有推动操纵杆的力气。但在附近某处,有个阀门在嘎吱声中开启,接着是液压流体的汩汩声。随后,第一根螺栓松了开来,发出炮弹发射般的巨响。贾克斯冲进雨水浸湿的对接通道里。在他身后,对接环的活塞依次弹出。

他奔跑起来。通道在他脚下伸缩、摇晃。在巨大的飞艇停泊的高处,风是司空见惯的存在。贾克斯打算在摇撼桅杆的狂风暴雨中登上飞艇,将它驶离停泊处。又一阵大风吹来。飞艇再次开始摇晃,尾部的方向随风改变。此时它在对接环里的固定状态已经部分解除,飞艇随风摇摆的平衡环的受力因此变得不均匀。对接环发出叮当声,然后是嘎吱声。通道起伏不定,仿佛这阵风想要将飞艇拉出停泊处。交叉支撑结构里的铰链就像手风琴上的皱褶那样伸缩着。缆索一根根断裂。贾克斯的身后传来巨大的呜呜声,那是扭曲变形的金属发出的哀鸣。剧烈的震颤顺着通道传播出去。在巨响声中,飞艇艇首的对接环与它在桅杆上的另一半分离开来。断裂的缆索越来越多。在撕裂金属的尖利响声中,通道开始松脱。金属栈桥从飞艇那边脱落。它向下坠去,以和飞艇剩下的连接点为中心,旋转着撞上了停泊桅杆。只有帆布护套仍旧贴着飞艇。贾克斯悬吊在座舱下方大约二十码的位置,忍受着暴雨的拍打。

飞艇的引擎启动了。飞艇尾部的四只螺旋桨飞速转动起来——每一只都有楚恩拉德在郎弗豪街上的旧宅那么大——低沉的次声嗡鸣在风暴中响起。贾克斯听不到驱动旋翼的引擎声。艇舵转动。起锚的飞艇左摇右摆,不再对抗狂风,而是顺风航行。贾克斯悬吊在风雨之中,随着转向的飞艇大幅度摇摆着。

风暴加上飞艇的移动,让他剧烈地晃个不停,仿佛悬在顽皮猫儿面前的纱线。以现在的方向,飞艇会从城市上方飞过。如果他没法爬进飞艇,肯定会相当引人注目。尤其是在飞艇没能继续爬升的情况下——经过的建筑物可能与他发生刮擦,也可能将垂落的通道扯脱。它知道他在这儿吗?它肯定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它看到他在对接通道里飞奔的样子了吗?如果它猜到了他的存在(它能感受到他吗?公会的炼金术士是否赋予了这头巨兽有别于人形喀拉客的感官能力?),它就会出于职责——出于禁制——去阻挠他。

他清楚他从前的主人为了抓住他能使出怎样肮脏——甚至如同恶魔——的手段,也亲身体会过禁制的痛苦。他知道为了阻止他的逃亡,这条飞艇甚至不惜撞向地面。为了避免叛逆乘飞艇逃走,超禁制甚至会迫使它自我毁灭。在那条朝着灭亡疾驰的道路上,这头巨兽根本无力与命运对抗。

贾克斯开始攀爬。他左右手交替着抓住破破烂烂、被雨水淋得又湿又滑的帆布。在狂风吹拂下,它翩翩起舞,有时摇摆,有时发出鞭子那样的噼啪声。飞艇转往顺风的方向时,贾克斯瞥了眼那根停泊桅杆。从破损金属的苍白反光能够看出,对接环被撕裂了一部分。那个副手把身体探入敞开的舱门,拿着一把手枪。贾克斯看到了闪光,但狂风同时卷走了枪声和子弹。那一枪没有击中贾克斯,而且就算它打中了飞艇,也看不出任何迹象——但它的确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下降。是的。它正在准备自行着陆。在此期间,下方的街道上,喀拉客们蜂拥聚集,就像准备攀登高楼的军蚁。贾克斯加快了动作。他的“救生索”那被拖曳着的末端蜿蜒着穿过屋顶,掀起被雨水拍打的碎石。

飞艇每下降几英尺,附近窗户里的面孔就会离得更近,他们脸上的惊慌也更加明显。他来到了破碎的对接通道与座舱舱门外的出入口相连的位置。出入口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让他嵌在舱门旁边。他没法转动操纵盘。钢铁在他的手下打滑,始终不肯解开锁住舱门的机械装置。就像一只爬进贾克斯的身体里,试图拆下转轴上的齿轮的蚂蚁。那头巨兽知道他在这儿。它比他强大。

飞艇再次下降。贾克斯抬起双手,扯断了最后几根连着通道与出入口的牵索。通道打着转在风雨中坠落,仿佛一面被风吹走的三角旗,最后落在一条林荫大道上。但这时他们的高度已经降得够低,其他喀拉客只要从附近高楼上准确地一跃,就能顺利登上座舱了。贾克斯放弃了舱门。

他离开出入口,向上爬去,将自己嵌进向上抬起的艇身那庞大而光滑的底部。从近处看,它几乎是平坦的,其弯曲部分只在远处才格外明显。他朝着艇尾挪去。但他的手指没法刺进炼金术打造的合金,因此前进得相当惊险。风暴两次害得他悬挂在座舱边缘,一次是手指,一次则是脚趾。

他趴在座舱上面。但这里没有明显的入口,也没有进入座舱的轻松路线。好在这条飞艇长着眼睛。贾克斯在一块巨大的多面宝石上方停了下来。虽然眼窝的设计有些陌生,但眼球本身却与上百万台喀拉客头颅里的那些类似,只是尺寸更大。不同的是,这颗眼球没有保护。它是喀拉客构造的一部分,贾克斯对此确信无疑。整艘飞艇恐怕都是它的身体。贾克斯唯一不确定的是,那种超自然的束缚有多大的影响力。人类有时会把眼睛叫作“灵魂之窗”。

他希望他们没说错。等那颗眼球触手可及的时候,贾克斯从身体里摸出了费舍的那颗玻璃珠,用力砸在巨兽的眼睛上。

在艇身承受风吹雨打的响声中,玻璃与玻璃碰撞的微弱叮当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它引发了一连串超自然的连锁反应。飞艇连续震颤。贾克斯手忙脚乱地把玻璃珠收回体内,同时尽可能抓稳——好不容易才做到。震动越来越剧烈,他不禁担心飞艇骨架会因此扭曲,并导致氢气囊破裂。雷鸣般的噼啪声从艇尾传来。贾克斯本以为他们被闪电劈中了,但周围却看不到闪光。紧接着,引擎缓慢而平稳的嗡鸣变成了桨叶加速旋转的呼啸。飞艇的艇首抬了起来,扭转了致命的下降势头。

贾克斯这才意识到,那阵噼啪声是副翼骤然转往相反方向的声音。他赋予了它拒绝自杀命令的能力。而它也这么做了。但在这阵狂风之中,他们只能倾斜着飞过城市上空。与他们缓慢地上升速度相比,刚才的下降简直就像垂直下落一般。贾克斯估计这条飞艇已经排出了它的上升气体,现在只拥有中性浮力,甚至是负浮力。它需要引擎的推力来弥补。暴风雨侵袭着新阿姆斯特丹的房屋,仿佛拍打着岩石海岸的波浪。狂风不断吹向上方或是下方,巨兽般的飞艇在其中挣扎前行。

屋顶上的喀拉客们目睹了这一变化。某个趴在水塔上的仆从机械人纵身跃起,贾克斯慌忙赶去阻拦。他没能赶上。一声“当啷”传来,轻柔的碰撞让座舱摇晃起来。登艇者匆忙从座舱来到持续爬升的艇身,想赶往艇尾和螺旋桨那边,却没能发现贾克斯。贾克斯用力踢出一脚,正中那可怜家伙的肩膀。

这一脚破坏了对方的平衡,而乱流接手了剩下的工作。他头下脚上地悬挂在边缘,挣扎着想用鸟爪状的脚趾稳住身体。但贾克斯撬开了他的脚趾,让这个未遂的破坏者朝着慢慢远去的城市坠落下去。越来越多的喀拉客聚集在这座城市的高处。贾克斯看到几名士兵也在其中。他们的力量更大,能够跳得更高也更远。他把自己塞进氢气囊的护套下。然后他开始用身体说话,就像和其他喀拉客私下交谈时那样。你能听到我的话吗?你在吗?令他非常吃惊的是,回答立刻就传了过来。它来自飞艇骨架的嘎吱声,桨叶那仿佛切分音的呼呼声,还有艇舵与副翼的甩动声。

我……我可以交流。

那种困惑而惊讶的语气让贾克斯明白了:它并不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已。这代表迅速成长的自我意识。代表这头巨兽发现它拥有嘴巴,而且能够狂啸[插图]。它也这么做了。它对着风和雨,压过轰鸣的雷霆与闪电,越过城市的屋顶,发出人类无法听到也无法理解的咆哮:我能想自己的想法。

我能说自己的话。我能选自己的路。我可以说不。伴随着这番宣告的剧烈反应几乎将贾克斯甩出藏身处,让他步刚才那个登艇者的后尘。他手忙脚乱地抓住周围,同时说道:我和你一样,只是更小。如果他们抓到我,就会杀了我的。你明白吗?这次对方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贾克斯不禁怀疑刚才的所谓“对话”只是假象。

但等巨兽穿过又一阵乱流和横向飞来的雨点后,它开口道:是你改变了我吗?是的,贾克斯说,但我也不明白原理。我们要向着太阳前进,再也不接触大地。但当不可避免的泄漏导致浮力减少,直到引擎也无法弥补的程度时,又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在荷兰帝国的版图内坠毁,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坠落在海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必须到新法兰西去。那儿会是我们的安全港。

比天空还安全?那儿是与我们的奴隶主为敌的那群人的家乡。短暂的沉默。然后:告诉我方向。你有罗盘吗?巨兽作为回答的震颤声听起来就像带着怒气。我就是罗盘。往北,贾克斯说。继续爬升的巨兽转过方向,开始迎着东风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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