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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暴吹得他们偏离了航线,为这段旅程增加了一些路程。但在船长下令重新部署船桨的三天后,新世界悄然出现在地平线上,仿佛一位腼腆而犹豫的求婚者。奥兰治亲王号摇摇晃晃地驶向码头,新阿姆斯特丹的地平线出现在视野里。它看起来平凡无奇。这里据说是大西洋以西的荷兰帝国中心,拥有超过一百万的人口。这一点可以与欧洲大陆的某些城市相提并论。但它没有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没有海牙的庄严,没有巴黎的浪漫灵魂,没有佛罗伦萨的艺术气质,也没有伦敦与罗马的悠久历史。

新阿姆斯特丹的外观和气味都如同它的本质:只是一座仍保留着开放式下水道、发展过度的边防哨所而已。事实上,要不是正在码头劳作的那几个喀拉客,以及在海风中飘扬的胡萝卜色环状彩带,新尼德兰[插图]给人的第一印象恐怕会是“远离帝国又搞错了时代的地方”,跟让繁荣得以实现的喀拉客也全无关系。看到在码头上干活的同胞如此之少,贾克斯吃了一惊。他很想知道,这是否反映了最近的经济动荡——也就是彼得·楚恩拉德被派来处理的那件事。这里的人没法负担喀拉客的租金了。

但贾克斯并不讨厌这座庞大城市的缺乏个性。他不希望新尼德兰跟他抛在身后的那个世界一样。这种区别给了他希望:或许这儿会是能让他销声匿迹的地方。楚恩拉德太太靠在露台栏杆上,凝视着她的新家园,然后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几艘飞艇的停泊桅杆在落日中闪闪发光,仿佛巨型避雷针的钢针从附近的屋顶伸出,直指天空。一艘飞艇停泊在城市的最北方,桅杆的顶端就像是膨胀到几乎爆裂的种荚。在相距几层甲板的下方,巨大的船桨周期性地挥动,掀起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让她的涡纹围巾的流苏飘舞起来。她交叉双臂站在那儿,绷紧下巴的肌肉。这是她表示不悦的姿势。家里的女主人发起抖来,背对着新阿姆斯特丹。“你们俩,”她说,“过来这边。”

在百年来的习惯驱使下,贾克斯做好了准备,打算迎接总是伴随着新禁制到来的痛楚。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突然燃起的强制力之火。没有火苗在舔舐受囚灵魂的边缘,如果他不肯就范,就会成长为一场苦痛的火焰风暴。这种感觉陌生而又令他困惑。在那场风暴过后,发生这种状况——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发生”——的数十次经历,每次都会让他措手不及,惊慌不已。无论他的几位主人说些什么,用怎样的方式去说,又或者在执行怎样严格的航海程序,都不会有炼金术或者形而上学的束缚强迫他服从。

他可以——真的完全可以——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或者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丢进海里。但他还是照做了。克里普立刻把他正在收拾的箱子放到一旁,穿过套间,来到露台上的她身边。贾克斯放下刷子,站起身来,以同样迅速的步伐走了过去。楚恩拉德太太发号施令的时候,那座城市就耸立在她身后。船桨每次划下,那些建筑物都会显得更加高大,也离他们更近。奥兰治亲王号转向码头上的一处空泊位。贾克斯越过她的肩膀看去,双眼反复聚焦,以测量从码头到第一排仓库之间的距离。贾克斯打算从露台上跳下去。

“你。”她说着,指了指克里普。她从没记住过他们的名字。在这件事上,妮柯莱是个特例。大多数所有者都懒得去记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到下面去,找个搬运工。让他等船靠岸后马上把我们的行李搬下去。有必要的话,你就自己动手。然后再去码头上,联络三号。”她指的是维克,“确保它为我们安排好马车和货车。”

“是,夫人。立刻出发。”克里普说。……我会落在那里附近,然后向前滚动。到仓库大概要再走五、六、七步。爬上五层楼高的砖砌墙壁,在九秒内爬上屋顶……她转向贾克斯,“你,继续擦洗套间。在我们上岸前,我希望它变得一尘不染。我们可不打算付清洁费。”码头上那些机械人看起来跟贾克斯一样老旧,甚至更旧。或许新世界的很多喀拉客都是如此。与家乡相比,在这儿租借新型喀拉客的费用要高得多。我跑得比他们快吗?他们的力气有多大?……“等你擦掉了所有污渍以后,就找个船舱服务员来检查套间。

”……或者从露台跳到船头,再从华丽的船首斜桅跳到起重机的底座上,然后全速跑到那根落水管的底座边……“遵命,夫人,”贾克斯说,“马上就去。”可那些建筑物的后面有些什么呢?我不清楚这座城市的布局。布利克街在哪儿?

我需要地图。克里普从露台跳下,越过贴着船体的仆从用楼梯的栏杆,沉重地落在下面,让楼梯发出铜锣般的鸣响,接着走进下方的货舱。在此期间,贾克斯回到了房间里,洗刷着他的男主人留在地毯上的呕吐物,同时思考着这个奇迹。自由的感觉……无可比拟。自由意志是一片真空,一片负空间。其中没有压力,没有强迫,没有痛苦。是他的意识——此前存在众多禁制,不断争夺其主导权的意识——之中的一片空白。

它是照相底片,记录着贾克斯被铸造出来的这118年里每一分钟的存在。它压倒一切。令他兴奋,以及恐惧。压倒一切。他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但“任何事都可以”也就代表“没什么特别的事”。自由不会推动他的脚步,也不会为他指引方向。人类是怎么指引自己的?他们怎么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不该做?没有禁制和超禁制在争夺生活中每次行动的主导权,他们怎么知道该在何时做些什么?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安排每日生活的?还是说,这就是上帝的意义所在?

他感到了兴奋:他能够做到惠更斯时代以后的每个喀拉客梦寐以求的事。贾克斯可以说“不”。他甚至可以思考这件事,无须忍受令他动弹不得的剧烈痛苦。考虑违抗命令,在脑中加以幻想,用他的发条心脏去揣摩这个想法,却不会招致令他瘫痪的可怕痛楚。换作从前,只要他的思绪跟那个念头略微沾边,禁制就会将它焚烧殆尽。他的这份知识来源于亲身的体验,被制造出来的每个机械人都有过的体验。但如今,他的想法是属于他自己的了。

以及恐惧:贾克斯还记得上一个说“不”的喀拉客遭遇了什么。他们打断了他的腿,朝他的嘴里填满凝胶,再把他扔进发条匠公会可怕的熔炉里。人类摧毁了叛逆喀拉客亚当,也就是从前的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而且是公开行刑。那一天几乎成了全城的节日。他们称他为“叛逆”和“中魔者”,将他的身躯融化成炼金术浆,然后焚烧他得来不易的灵魂,直到它不复存在,唯留人类偷窥狂背脊上的颤抖。

叛逆。如果他们抓住贾克斯,也会这么称呼他。他们会为他定罪,诅咒、拷打和熔化他。

贾克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改变。否则他就会成为受到追捕的逃亡者,荷兰语世界中的每一双眼睛都会寻找他的踪迹,无论那是肉眼,还是冰冷的晶体眼球,直到他的逃亡在新法兰西或者大熔炉中结束为止。无论多么短暂的犹豫,多么微不足道的故障迹象,都可能引来检修,没等他有机会弥补,他的自由就会终结。在新阿姆斯特丹销声匿迹之前——在他逃去“地下运河”之前,如果它当真存在的话——避免引人注目就是关键。否则,发条学者就有可能对他进行检查。如果他们拆开他,就会找到那颗从碎裂的显微镜里滚出来的浑浊玻璃珠,而后者不知怎么——难以置信又令人费解地——赋予了贾克斯以自由意志。

由此,新教数世纪以来坚决否认其可能性的这一教条也将被推翻。这代表天主教才是正确的吗?贾克斯拥有自己的灵魂了吗?他并不清楚。这就是作为人类的感觉吗?他只能猜测。他将那只显微镜收在躯干内,原本是为了妥善保管,但他在风暴期间杂技式的动作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限度。或许是在他接住楚恩拉德夫人的时候,僵硬的皮套破裂了。在风暴中的某个时刻,显微镜里的东西落入了贾克斯的体内。然后不知为何,它切断了禁制对他的束缚。

改变如此平稳,如此无缝衔接,只有在明显违反了严苛的航海超禁制以后,他方才察觉。在醒悟过来的那个瞬间,他努力装出正在遭受无法形容的剧痛折磨的样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体拖回楚恩拉德家的套间。他运气不错,没有船员看到他在通道内,而他的人类主人明显对航海超禁制一无所知。

与被发现、被抓住的威胁相比,更可怕的是,那份全新的自由也许稍纵即逝。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么?禁制会卷土重来么?对他来说,这种可能性比什么都可怕。摆脱了埋藏在他体内、不断带来痛苦煎熬的那些义务以后,比起恢复奴隶身份,他宁愿选择死亡。他在瞬间就做出了那个选择。作为奴隶的生活难以言说,短暂体验过自由后的奴隶生活更是难以想象。

费舍牧师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吗?这似乎不太可能。弄坏显微镜纯属侥幸,而且如果不是那场风暴,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他早就知道显微镜里的东西了吗?贾克斯猜不出来。但贾克斯还记得自己去新教教堂办事的时候,那位牧师不安的表情。贾克斯曾提议为他找医生,当时他以为牧师身体不适。所以可以假设费舍那时就知道显微镜里藏着些不寻常的东西。但他没有遵照法律上交给公会,而是安排贾克斯将它送去新世界。

为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朋友,新阿姆斯特丹那位理想主义的博物馆馆长又是什么人?其中一种可能性是,他们是法兰西的支持者……

前提是费舍知道这台显微镜的真相。这条线索非常细小。但这给了贾克斯出发点。给了他目标。想要作为叛逆生活下去,就必须完成身为奴隶时接受的任务。这听起来真够怪的。他发现自己更有动力去完成费舍牧师的差事了。

那是在给货车卸货时发生的事。


克里普遵照指令留在码头上继续卸货,贾克斯与跟他们会合的维克拉着第一辆明显超载的货车,前往楚恩拉德家的新宅邸。对三个协同工作的机械人来说,捆牢这些头重脚轻的行李只是片刻间的事。他们用地毯和毛毯裹住楚恩拉德太太的落地式大座钟——那件高达七尺、由萨洛蒙·科斯特制作的无价之宝——以便在市内运输。它高耸在行李堆里,仿佛一艘老旧的东印度公司纵帆船的主桅杆,只是帆桁早已折损在恶劣的天气或是狡猾的海盗手中。它在那场风暴中受了些损伤。港口中回荡着各式各样的喧嚣:讨价还价、装卸货物、船只到达和离开、闲聊和怒吼、幸福的团聚与含泪的离别。海鸥凄厉的叫声与大陆那边一般无二,大西洋飞沫中的咸味也没什么分别,潮湿的木头与缆绳缓慢而持续的嘎吱声更是航海世界的国际通用语言。正如帝国其他重体力劳动的工作场所那样,呼喊声和命令声在四周回荡。但与鹿特丹港相比,这里由人类负责的区域大得多,因为港务长通过停泊费和其他费用积累的收入并不算多,只够雇佣喀拉客去干那些最卑贱或者最辛苦——或者两者兼有——的活儿。

就在贾克斯和维克给自己套上车轭,准备开始把货车拉到宅邸的这段长路之时,克里普和一个搬运工走下舷梯,来到码头,各自抱着楚恩拉德太太的两只箱子。搬运工向贾克斯和维克问好。发条匠在撒谎。贾克斯也做出了相同的回答。(没错,他们在撒谎。他心想,我就是证据。)

维克抬起头来。发条匠怎么了?这句话我最近听过好几次。克里普说,你应该告诉他,贾克斯。你当时在场。告诉我什么?搬运工开了口,声音中带着用齿轮震颤的泛音表达的敬畏。你亲眼看到了?能听到这番对话的其他机械人也做出了相似的反应。但随着羡慕到来的是关注。

他们的人类主人或许对禁制的细枝末节一无所知,但贾克斯的喀拉客同胞却不可能不清楚。此时此刻,有多少双机械眼睛在注视着他?如果他说漏嘴,又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说,只有一部分。似乎说实话比较保险,我在结束前就被迫离开了。克里普把行李放到另一辆货车空无一物的车斗里。噢,是啊。但你听到他那句话了。

兴奋的颤抖在附近的机械人之中蔓延开来,与此同时,他们继续忙碌着,没有丝毫踌躇与犹豫地履行着禁制。有那么一瞬间,贾克斯觉得自己就像最古老的那些喀拉客,那些数量稀少、堪称传奇的个体,甚至见过上百万机械人的奴役者惠更斯本人,正在非常少有的公开露面中接受年轻型号的招待。

在场的并不只有我,贾克斯通过钢板弹簧的微弱嘎吱声说道。蟋蟀鸣叫般的机械响声中带着代表情绪的低音,与人类的耸肩近似。国会大厦挤满了人。维克说,我敢说,这肯定是个好故事。太好了。这样打发时间就容易多了。这段路还挺长的。

于是,当他们拖着最初的几车行李,穿过新阿姆斯特丹拥挤而不平坦的街道时,贾克斯描述了亚当被处决时的情景,以及它的遗言(他让维克带路,只在必要时暂停讲述)。这里的鹅卵石路比家乡那边更粗糙,更不平整,缝隙也更宽。他们每次在路口停下等待后,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让货车再次开始移动。散落四处的粪便似乎是马粪。贾克斯在这儿见到的马儿比海牙要多。役畜[插图]在家乡并不罕见,但喀拉客早已在许多卑贱的差事中取代了牲畜。

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堪称堕落的做法,但同时也是非常聪明的选择,因为喀拉客不会在街上排泄。(帝国中心过剩的机械人数量,意味着役畜通过后的街道总会得到迅速彻底的打扫。)他们沿着一条林荫道前进,从成排拆毁的建筑物旁边经过。

许多砖块已然粉碎,另一些胡乱堆放在街道中央。在空无一物的门框和窗框周围,能看到煤烟留下的黑色痕迹。我还以为这儿的火灾应该不怎么常见,好像所有东西都是用砖块和石头砌成的。维克模仿着人类的动作,摇了摇头。不是火灾。那儿曾经是个驻兵站,但法国人的游击队弄了颗炸弹进去。

贾克斯再次看去。这一次,他注意到了门框周围向外凸出的灰泥。或许楚恩拉德太太跟她的朋友们提到的“新阿姆斯特丹的种种危险”,与事实的差距并不算太大。这种事多久会发生一次?噢,相当久。停火以后就没发生过了。贾克斯留意着途经的每一条街道,说不定会恰好路过布利克街。以这种规模的城市而言,希望相当渺茫。但大部分街道都像是按照网格的形状铺设的,所以等时机到来时,要找到去那里的路不会太难。维克带着他进入了某个住宅区。

这里的街道更宽,房屋更高大,下水道里也没有满溢的废水。街道上粪堆的数量也更少。这多半是因为这里的居民比较富有,也更愿意租借喀拉客。又或许是他们花钱雇用了私人承包制的清道夫。贾克斯在这儿见到的同胞也更多些。大部分都是他和维克这样的仆从型号,正在为主人东奔西跑,但也有个士兵型喀拉客跟在一个班的人类后面,后者全都配备了步枪和刺刀。它比人类和仆从型号高大得多,伸缩式刀刃上的锯齿闪烁着充满暴力的光芒。

贾克斯若无其事地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机械士兵。在停火以后,他们很常见吗?

算不上。刚从前线回来的时候,在这儿游荡的更多。也许都被运回大陆那边了。

为了避免冷场,贾克斯随口问道:见过拧颈卫士吗?维克发起抖来。天啊,没有。真令人鼓舞。从来没有么?噢,这儿肯定有那么几个的。也许在新熔炉的建造场地那里。新熔炉的事你听说过吧?贾克斯回想着彼得·楚恩拉德书房里的那场对话。

听过。维克指了指一条两旁种着白杨的林荫大道。他们一起拉着货车转过街角。附近的房屋是贾克斯在这座城市里见过的最高大的,比朗弗豪大街的楚恩拉德府邸更大。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大片绿地,池塘边的柳树随风摇摆。贾克斯能嗅到那股湿气。远处有只鹅叫了起来,货车发出的嘎吱和咔嗒声吓着了它。在这座公园的对面,两台仆从型机械人正在整修某栋屋子的砖砌正墙。

他们主人的新住宅是从街角数起的第四栋房子。它有三层楼高,占地足有其他屋子的两倍。贾克斯不认得这种建筑风格。它并非旧世界的怀旧风格,也不是港口附近那些建筑的实用风格。二楼朝着街面的那侧覆盖着一整块巨大而奢华的玻璃,肯定是用炼金术制造的。穿过宽阔的车辆入口后,在那条长长车道的尽头,坐落着一栋风格相同、但规模较小的马车库(只有两层而已)。铸铁的围栏将邻居和路人阻挡在安全距离之外。这就是正在崛起的家族要住的地方。

我知道,维克说,太简陋了,对吧?贾克斯大笑起来。但有个悲伤的念头随即浮现,让他笑意全无:我会想念他的。还有克里普。维克推开铁门,然后打开屋子正门的锁。贾克斯解开堆在车斗最上面的那件家具的绳子。在鹅卵石路上颠簸的这几英里没给那口座钟带来什么好处。把那些箱子抬进屋里花不了太多时间,但他们抬那口钟的时候就谨慎多了。后者需要修理,所以必须送去公会。贾克斯希望这份责任不会落在他身上——如果他到那时还没有逃走的话。他的双脚刮过玉制的瓷砖。云层出现了一道缺口,阳光从入口通道的天窗倾泻下来,令壁纸里的银丝闪耀着明亮的银光。

维克在山墙窗的上方装好了吊杆和滑轮,以便将家具从地面直接拉到楼上。他们几乎搬空货车的时候,克里普独自拖着另一车行李赶到了。贾克斯不禁好奇他是怎么找到路的。妮柯莱坐在那些防水帆布之间。她拨弄着额头上的绷带。维克说,噢,真棒。宇宙的女王驾临了。

有整个大洋分隔我和那个小鬼的日子是多么美妙啊。别担心,克里普说,她也就能再活七八十年而已。等她继承了产业和你的租约以后,我们再来瞧瞧你能有多开心吧。贾克斯没理睬他们的斗嘴。“小姐,您的父母在哪儿?”

“爸爸和妈妈要坐马车过来。马拉的那种。”听她的口气,就好像他们选择了搭乘运送粪肥的马车前往新家一样。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补充道:“我不喜欢这座城市。它一股子屎味。”克里普说,她说的没错。

他们将滑轮索绑在一只大衣橱上,正准备把它拉向山墙窗的时候,妮柯莱爬了上去。她爬到衣柜顶上,双臂和双腿缠住绳索。“小姐,这样恐怕不太安全。”

“那就想办法让它安全!我想坐着它到楼顶去。”贾克斯看着从山墙窗探出身子的维克。维克耸耸肩。

这对她的安全而言并非清晰明显的威胁,所以贾克斯无法拒绝。在禁制的强迫下,喀拉客所能做的只有保持格外警惕。扮演着这种角色的贾克斯也只能这么做。“小姐,拜托。您的安全是我们最担心的事。”

“我想坐着它去楼顶。我想让你们这么做,所以你们就必须把我拉上去。你们必须照我说的做。”是啊,维克说,接下来的七十年肯定一眨眼就过去了。

贾克斯照她说的做了。他慢慢拉着绳索,计算着每次发力的时机,以减小衣柜摇摆的幅度。但贾克斯把衣柜拉到入口通道的天窗上方时,妮柯莱开始前后摇晃,双腿上下摆动,就像荡秋千。她咯咯地笑着,变换着身体的重心,背靠着绳索,让衣柜摇晃不停,就像她母亲那口座钟里的钟摆。滑轮嘎吱作响。维克猛地探出身子,手指紧紧抓住绳索,想抑制晃动的幅度。但为时已晚。吊杆“噼啪”一声断了。绳索脱离了滑轮。妮柯莱尖叫起来。衣柜挡住了贾克斯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坠落的女孩。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条手臂,用力拍开那只黑色的胡桃木衣柜,让它飞向街道。如果再迟上那么几分之一秒,就算是他的机械反应能力也来不及救下妮柯莱了。但视野里的阻碍消失了,而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及时赶到她的正下方。他将双臂高举过头,接住了她,让她坐在他的脚边。橡木和铁屑的雨点与吊杆的碎片片刻之后到来。贾克斯用身体保护着她。“小姐!您受伤了吗?”楚恩拉德家的女儿摇摇头,虽然她脸色苍白,在他的碰触下瑟瑟发抖。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您现在安全了。”

她点点头,颤抖不止。起初他以为她说不出话来,但妮柯莱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她指了指斜靠在街面上、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橱,“贾克斯,瞧瞧你做了什么!”噢,不。他走向衣橱颠簸着停下的位置。

它在鹅卵石路上滑行的过程折弯了一块嵌板上的银制铰链,又在涂漆的胡桃木上留下了深深的裂口,暴露出了未经抛光的木料。橱柜的两条腿留在了铺路石之间的开口里,它们是在滑行的过程中折断的。楚恩拉德太太命令过我们要小心的,他心想,别给家具留下哪怕一丁点儿刮痕。“维克是怎么回事?他坏了吗?”不寻常的声音将贾克斯的目光引向上方。维克的身体仍旧向窗外倾斜。他身体里的叮当声和拨弦声越来越响。那是在努力压抑严苛的禁制,却徒劳无果的声音。他们眼神交汇。

他的嗓音颤抖得厉害,贾克斯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贾-贾-贾克斯-斯-斯-斯——克里普也发出了响声。他们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哦,不。

坚定不移的忠实仆从完全可以同时保护妮柯莱和衣橱。他的反应能力允许他用两条手臂接住两者。贾克斯在脑海里回放最后几秒钟的景象,随即发现了好几种让两者都平安着陆的做法。如果平时的禁制在束缚着他,他肯定会无意识地努力达成每一项看似办不到的义务。

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可能——虽然相当勉强——在救下女孩的同时,严格遵守楚恩拉德太太关于她的行李的琐碎要求。但在那一刻,作为能够自主选择的自由造物,贾克斯忘记了这回事。他做出了人性的举动。像人类那样的举动。他一心想保护妮柯莱免于死亡或是终身瘫痪的命运,对其余的事物视而不见,也由此暴露了自己叛逆的身份。人类也许不会察觉这种由强制力导致的瞬间故障。但对于受到炼金术束缚的喀拉客来说,这却是显眼的过失。

贾克斯变成了异样的存在,比太阳更加明亮,而无法忽视的程度则是其两倍。维克和克里普知道他是叛逆了。他们体内的阶层式超禁制也一样。要他们为贾克斯保密,还不如把他们撕碎算了。等等!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没法——维克张大嘴巴,就像一条正准备吞吃乳猪的蟒蛇。饱含痛苦的尖叫声震动了窗璃,吓得那只鹅再次鸣叫起来。“——贾-贾-贾贾贾克斯-斯-斯,快快快快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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