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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孟罗港,诺斯星球,两天之后

  虽然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已经有一千多岁了,他成为孔尼格汉尼克尔却只是八个月之前的事情,他还在逐渐适应这个转变。

  无论是根据他的文件,还是在帝国任何调查手段的窥探下,孔尼格汉尼克尔都是个五十二岁的男性,来自地球上一个叫考卡苏斯的地区,现作为情报官员服役于帝国军队基诺52千连团。

  格拉玛提卡斯一直认为自己总体上还是人类。他作为一个人类出生,作为一个人类被抚养长大,并且作为一个人类第一次,无可辩驳地,死去。在那之后对于他的定义就变得模糊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他第一次死亡之后,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时间点开始,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定地把自己的努力全部奉献给人类的福祉了,而这种改变更多地是缓慢的转化而非突然的背弃。

  他依旧毫不感到耻辱地钟情于人类这个种族,坚定地为其种种缺陷而辩护,但他已经和密教相处了很久,他们与他分享了一部分的预见之力。如今,他的视野拥有了,按照人类所说的,“长远角度”。

  格拉玛提卡斯是仅存的几个为密教工作的人类之一。数个世纪以来,密教在人类中招募到了不少临时工,但其中的大部分都早就死去了,被遗忘了,或是被抛弃了。

  自从人类存在以来,密教就开始从中招募特工了,而这一事实格外地让格拉玛提卡斯感到难以想象。在人类历史之初,在文字出现之前,在乌尔和卡塔育克被兴建之前,在摩亨佐达罗和底比斯被建立之前,在人类矗立起那些失落的纪念碑之前,密教就已经造访过地球,遇到了一群其貌不扬,毫无前途的直立哺乳动物,正忙着用斧子在古老的树木上砍下第一道界定领地的标记。

  密教在这种直立哺乳动物身上看到了一些特质。他们意识到这些灵长类终有一天会不可阻挡地崛起,在一切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人类将成为对抗原初湮灭者最强大的武器,或是成为原初湮灭者手中最强大的武器。无论如何,密教都确信,发源于那个偏僻星球上,其貌不扬的直立哺乳动物种族是不可被忽视的。

  格拉玛提卡斯知道,这一事实让密教的诸多核心成员都很不甘心。他们每一个都是古老种族的成员,将银河中一切新生种族视为劣等而短命的小虫。在那些古老种族已经蓬勃发展的时候,人类还只是单细胞的原生生物。然而一切命运都将取决于这个新生种族的痛苦事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盖赫特曾经苦涩地告诉格拉玛提卡斯,早在地球纪元之前,密教就和人类种族进行了第一次隐秘的接触。盖赫特曾经更苦涩地承认,密教很久以来对人类的发展施加影响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一直都是粗野而固执的蛮子,”盖赫特说,“你们对自己价值观的笃信令人震惊。我们试着引导你们,影响你们的道路。而那就像…”

  盖赫特停顿了一下,让他的思维搜寻出在人类语言中最适合的比喻。“就像命令浪潮转向一样,”他最终说道。

  格拉玛提克斯微笑起来。“我们确实是个意志坚定的种族,不是吗?”他带着不少的自豪回答道。“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在我们羽翼未丰的时候把我们铲除掉会更容易?”

  盖赫特点了点头,或者说,他扇动了他的第二对鼻翼,一个在意义上等同于点头的动作。“在当时那不是我们的方式。我们全都认为那是令人反感的野蛮行为。当然,斯劳达除外。”

  “当然了。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为当时没能抓住机会将你们消灭而后悔。逐渐地,毁灭已经变成我们唯一的工具。我怀念那些更低调的手法。”

  这么多年以来,几乎所有招募到的人类特工最终都被发现是有缺陷的或无法存活的。大部分都被处理掉了。格拉玛提卡斯相信,他之所以是凤毛麟角的几个成功特例之一,要归功于他的天赋。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是个强大的灵能者。

  “上校现在要见你,汉尼克尔少校,”戴着毛皮军帽的副官说。

  “谢谢,”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回答道,从走廊尽头的木制长椅上站起身。他穿过大厅,走向简报室的门,抚平他双排扣的夹克和肩上的披风。他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现在已经快到正午了,这座红砖砌成的大殿里热浪滚滚。坐落在孟罗港十五公里之外的这座宫殿被征用为这场攻势的前线指挥所。它古老的墙壁将热量保存起来,像一台烤箱一样。芦苇编成的挡板用水浸透后装在窗户上,用来给宫殿内部降温保湿,但它们很快就要被蒸干了。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没有出汗的生理需要,但他允许自己的身体这样做。其他人都大汗淋漓,他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是个例外。

  他敲了敲门。

  “进来!”

  他走了进去。这个宽大房间的两侧各有一排立柱来支撑屋顶。柱子顶端被塑造成一簇簇芦苇或是狰狞鳄鱼的造型,两者都是诺斯建筑风格的标志。一张铁桌被放在房间中央,卢克萨娜上校就站在一头,四个侍从分散在她两边。

  “上校,”格拉玛提卡斯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喉咙。“抱歉我把扣子解开了,但这里面真是够热的。”

  “没关系,孔尼格,”她回答。她的侍从们也一起点点头。她们都是女性,年龄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一个个未来的上校。她们的卵巢已经被收集到基诺52千连团的胚胎库里。她们现在既是锻炼自己的灵能,也是为她们所追随的上校提供支持。

  格拉玛提卡斯认为基诺52千连团的运作机制非常有趣。在冲突年代末期那些笼罩整个地球的野蛮战争中,基诺作为一支最有效,最具适应力的战斗力量脱颖而出。意料之中地,帝皇在统一战争之后允许基诺继续存在。他观察了基诺的系统,并从中借鉴了很多东西。基诺通过基因手段进行征召。格拉玛提卡斯在此行之前做足了功课。基因征召在那些充满了核风暴与辐射云的糟糕岁月里是至关重要的。部队的核心是全部为女性的上校们,她们血脉相承,拥有潜在的灵能。这些女性的卵巢在青春期来临的时候被收集起来,和一些由身负卓越战斗技巧与军事素质的优秀个体所构建的可靠基因库一起,在实验室中量产出源自相同母系亲本,高大健壮的士兵。基诺培养的每一个战士都很强悍,但为了配合这种纯粹的力量,并保证基因库的纯净,他们还从其他部队中调来很多头脑清楚,久经考验的军官。每一位少校都不是基因库的产物,他们的战术素养和战略眼光都出类拔萃。

  在千连团指挥链顶端的上校们已经无法自己生育子嗣了。这一事实却以某种未知的方式解放了她们的思维,让她们在协调指挥部队的时候能够充分调动自己的灵能,并且,就像盖赫特所说的,理解“她们孩子的行为”。

  上校们最多只能算较弱的灵能者。每一个人都拥有被称为洞察力的基础灵能,这让她们能够用额外的信息来支持战场上的部队。但她们的灵能很快就会耗尽。在二十六到二十七岁的时候,她们作为上校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将会被调动到其他位置。在她们的洞察力最活跃的时间里,每一位上校身边都会跟随数名正在接受训练的侍从。在她们为自己将来的职责向上校学习的同时,侍从们未经塑造的灵能也会增强上校的洞察力。

  在这个房间里的数位女性中,没有一个人的灵能可及格拉玛提卡斯分毫。

  在他坐到卢克萨娜上校对面的时候,他用灵能去感知周围。瞬间,他尝到了那些处于青春期的侍从们弱小而青涩的洞察力,喋喋不休的思想,潮湿而不完整的灵能结构。无法怀孕这一事实让大部分侍从都**得可怕。格拉玛提卡斯对她们庸俗,浅薄的思维十分反感。每一个侍从不是在考虑下一个要带上床的士兵,就是在想象未来成为上校的光荣岁月。

  卢克萨娜不一样。格拉玛提卡斯看着桌子对面的她。首先,她是个女人,不是女孩,而且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的嘴唇丰满,长而直的金发从中间分开,长长的睫毛下是颇具异国情调的灰色眼眸。一个雕刻大师也没法让她的脸颊再俏丽分毫。她已经是二十八岁,走到了上校生涯的末尾。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和对这一事实的反感,她即将成为一个医疗官,一个军务部指挥官,或是一个占卜者。总之,一个前任上校。

  她的能量在消退。她的洞察力在减弱。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她问道。

  声音很动听。即使是那些侍从们也能注意到。沙哑。不,应该说是丝滑,如同蜂蜜一样。格拉玛提卡斯知道自己有些爱上她了,这让他在心中感到宽慰。自从他上一次对一个人类女性有除了肉欲之外的情感已经过去了很久,大概是七百年了。

  “有不少呢,上校,”他回答道,拿出夹在胳膊下面的文件袋,把它打开。

  “你真的进入孟罗港里面了?”一个侍从盯着他问道。格拉玛提卡斯察觉到一股带着崇拜的欲望。

  “是的…你的名字是?”

  “图薇,长官,”那个女孩说。她是卢克萨娜的侍从中最成熟的一个,大约有十九岁。图薇明显觉得一个胆识过人的情报官员很令人想入非非。

  “是的,图薇。我伪装成了一个名叫德赛胡塔的商人,过去的四天里我在那座城市的核心区域收集情报。”

  也做了些其他事情,他想到。

  “那不是好危险的吗?”另一个侍从问道。

  “是的,是很危险,”格拉玛提卡斯说。

  “你是怎么让那些奸诈的敌人没能揭穿你的?”图薇问。

  “安静,”卢克萨娜对她的女孩们说。“一个情报人员可没必要把他的技巧都告诉给你们。”

  “没关系的,上校,”格拉玛提卡斯微笑道。他看着图薇说,“El-teh ta nash el et chey tanay。”

  “什么?”图薇说。

  “这是诺斯语,意思是,”格拉玛提卡斯告诉她,“我的诺斯语说得和当地人一样好。”

  “但是——”图薇说。

  “亲爱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做到这个的,所以请别问了。容我继续?”

  图薇像是要再说些什么。

  “让他说话,图薇,”卢克萨娜厉声说。“汉尼克尔?”

  “恩,当然。关于这个地点本身…就像我们知道的,诺斯人没有轨道空间技术或是星际旅行手段,他们也从来都没有掌握过那些科技。这个被称为孟罗港的地区,虽然如今已经被淹没,变成了运输港口,但它最初是作为星船降落点而建造的。”

  卢克萨娜眨了眨眼。“星船?”她重复道。

  他在分享这些信息的时候是冒着一点风险的,但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经过训练的心智很善于处理和评估数据。他完全清楚自己会泄露多少,会保留多少。他相信即使帝国发现孟罗港曾经是个星际飞船降落点也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它是个停留点。密教曾经在很久以前造访过此地。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很了解诺斯文明。

  “星船,上校。”

  “你确定吗?”卢克萨娜上校问。

  “非常确定,”格拉玛提卡斯回答。“我有绝佳的情报来源。”

  “你说‘最初’,孔尼格,是指什么时候?”

  “大约在八千到一万两千年之前,这足以允许海平面变化,涝原上升,也足以让一座石头建造的庞大星港被彻底淹没,成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港口。”

  事实上,是在一万一千八百二十六年以前,整个建造过程耗费了十八个月。

  格拉玛提卡斯觉得他还是不要把这么精确的信息透露出去了。

  侍从们立刻同时开口。

  “那意味着建造的时间是在第二个科技年代里,”一个侍从说。

  “在第一次异形接触以及第一场异形战争的时间附近,”另一个说。

  “有任何证据能够显示建造者可能的种族吗?”又一个侍从说。

  “诺斯人知道这个港口的意义吗?”图薇问。

  “图薇提的问题最好,”格拉玛提卡斯说道,终止了她们的喧闹。“他们知道吗?我猜是不知道的。就像所有文明一样,他们拥有神话和传说,而其中包含的一些元素可以被理解为与某种异形进行接触的种族记忆。但直到670号远征队来到这里之前,诺斯人一直相信他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要知道,诺斯人甚至不记得他们原本是从地球出发的殖民者。”

  “而那就是这场战争真正的悲哀,”卢克萨娜点点头。“他们没能认出我们是同胞。”

  格拉玛提卡斯能感觉到她的不快。血缘关系对于基诺的上校们极为重要。事实上,他认为帝皇伟大远征中的这个部分格外困扰他。人类种族在刚刚崛起之后便已散播到群星之间,在数千个世界上殖民,建立了最早的人类星际社会。随后冲突年代如同断头台上的利刃一般骤然降临,在五千年的岁月里,虚空风暴阻断了一切星际航行。人类的边疆被切断,围困,孤立。在那些动荡的年代里,很多人类的支系完全遗忘了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诺斯人就是其中之一。

  当帝皇,这个早就被密教预见到的人,终于将地球上混乱的阵营统一之后,他开展了一场伟大远征——这个名号多么合适!——来搜寻并接触那些失落的人类文明。令人震惊的是,大量迷失的世界都反抗这种与之重塑纽带的努力。次数多到无法想象地,在银河中漫游的远征舰队经常被迫要和那些他们奉命前来拯救并接纳的文明兵戎相见,仅仅为了让它们归顺,这个由帝皇提出的委婉定义。按照官方的话说,这一向是为了那些文明本身着想。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曾经见过帝皇,大约在一千年之前。帝皇昔日只是诸多军阀之一,带领身披雷霆盔甲的战士,巩固他早在冲突年代中达成的优势,为最终的统一铺平道路。格拉玛提卡斯当时是考卡苏斯的一名军官,隶属里维斯团,一支战功卓越的部队。他们和帝皇休战,并与之签订了盟约,支持他对太平洋平原的暴君杜姆的进攻。

  在巴克特里亚的一场血腥胜利后,格拉玛提卡斯作为百名考卡苏斯军官之一,应邀参加了由带着雷霆与闪电标志的那支大军在帕什举办的庆功宴。在庆祝活动中,帝皇——早在那时人们就只知道这一个称呼——隆重地走到每一张桌子,亲自感谢他的盟友以及佣兵。

  格拉玛提卡斯是一百名有幸接受他表示感激的握手的人之一。在那一瞬间的接触里,他看到了为什么帝皇是一股需要认真对待的力量:他是个拥有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的灵能者,从任何平常的标准来判断,他都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从来没有遇到过除了自己之外另一个灵能者的格拉玛提卡斯颤抖起来,感觉自己就像在虫巢之王面前的一只工蜂般渺小。帝皇也在同一瞬间感觉到了格拉玛提卡斯。他微笑起来。

  “你拥有一个不错的思想,约翰,”他说道,根本不需要问格拉玛提卡斯的名字。“我们应该谈一谈,考虑一下我们这种人所拥有的选择。”

  然而在任何那样的谈话能够发生之前,格拉玛提卡斯死了,那痛苦而愚蠢的第一次死亡。

  回想起来,格拉玛提卡斯时不时猜测如果他活了下来的话,能否影响帝皇的道路。他怀疑不行。即使是那瞬间的接触也阐明了,帝皇永远不会从那条充满毁灭与鲜血的道路上偏离。终有一天,他会释放出整个银河最可怕的杀戮机器:阿斯塔特。

  讽刺的是,格拉玛提卡斯现在的任务就是向这些令人恐惧的阿斯塔特军团之一寻求合作。

  盖赫特曾经向格拉玛提卡斯提到,帝皇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在密教的核心群体中得到一席之地的人类。“他拥有远见和大局观,”盖赫特说。“他理解那巨大而缓慢的循环,并且满足于任其自行运转。他知道真正彻底的改变所带来的动荡会产生跨越时代的回响。”

  “你见过他吗?”格拉玛提卡斯问。

  “不,约翰,我没有。”

  “那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多么嗜血的混蛋。”

  盖赫特微笑起来。“或许吧,但他明白原初湮灭者是一切存在的终极敌人,所以我们或许需要一个嗜血的混蛋站在我们这边?”

  “孔尼格?”

  “抱歉,上校,”格拉玛提卡斯说。

  卢克萨娜在桌子另一头向他微笑着。“你刚才似乎陷入沉思了。”

  “是的。我很抱歉。我说到哪儿了?恩,我相信在早期的人类探索者到达这个世界并在此殖民的数百年之前,那座星港就已经由某个异形种族建成了。对诺斯人而言,它只是一直都存在。”

  “那么,虽然这令人很感兴趣,但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战斗评估?”

  “的确不会。不过诺斯人虽然目光狭隘,却对这个星球以外的世界有着某种程度的概念。他们一直生存在对于和外界第一次接触的恐惧中,惧怕被来自其他世界的存在所发现。在他们的教条里,我们的到来证明了邪恶在宇宙中的广泛存在。我们无法和他们交涉。”

  “完全不行?”

  “不行,上校。”

  他想告诉她,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屈服在原初湮灭者腐蚀之下的文明,但他知道,她根本不会明白混沌的意义。很少有人类理解。格拉玛提卡斯能够理解,因为他分享到了密教的预见之力。而且他在心底感觉到,帝皇也非常清楚。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的子民?他为什么没有警告他们,关于那些潜藏在广袤繁星之间的不死邪物?

  这场简报转向了防御工事和战略地点上。格拉玛提卡斯带来了他亲手仔细绘制的计划。他们开始讨论进攻孟罗港的最佳方式。图薇令他惊讶地提出了最具洞察力的战术方案。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正式的上校,身边簇拥着一群她自己的侍从。卢克萨娜让图薇带领对战斗计划的讨论,这个养女的优秀水准让她满意地点点头。

  随着讨论的进行,格拉玛提卡斯任性地决定,是时候换个位置了。他将思维置于卢克萨娜的双眼后面——她太专注了,完全没有意识到——从桌子另一头看着他自己的样子。

  他看到的就是她看到的:一个成熟的男人,后背和手臂都很强壮,面貌英俊,一头灰发。他身穿一件双排纽扣的鲜红长外套,正稍稍出着一些汗。

  不错嘛,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心想,确实不错。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躯体,但至少显得像是来自考卡苏斯,而那正是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在第二十九个千年的末尾第一次出生的地方。

  “如果我们想展开攻击,”图薇说着,“就需要弄清楚敌人在这几条阵线上的布防,以及在北部城墙的这里,还有这里的防御力量。”

  “我这次没能收集到数据,”格拉玛提卡斯回答,“但你是对的。我明天会再进去一次。三天之内,我应该能弄到你需要的信息。”

  “很好,”卢克萨娜说。她停顿了一下。“你又要进去?”

  “我认为这是有必要的,上校。”

  “那么,愿帝皇保佑你,”图薇说,几名侍从也附和道。

  我可以肯定他是不会保佑我的,格拉玛提卡斯心想。

  “今天就到这里,”卢克萨娜告诉她的侍从。“你们出去吧。我会自己结束这场报告。”

  在侍从们鱼贯而出的时候,格拉玛提卡斯感觉到她们的气恼和失望。

  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们说到哪儿了?”卢克萨娜上校问。

  “你正要把衣服脱掉,”他用流利的塞西安语说道。

  “是吗?”她笑着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我没想到你还能说我的母语,也没想到你会知道我是塞西安人。你很聪明,孔尼格。”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他心想。我可以瞬间掌握任何语言,任何我遇到过的语言。这就是我的特质,也是我的诅咒。

  “抱歉,我很直白,”他继续用塞西安语说,“但我注意到了你看我的样子。”

  “我也注意到了你看我的样子,先生。”

  “很糟吗?”

  卢克萨娜微笑起来。“不,孔尼格,我很荣幸。但我不是个轻佻的小侍从。我可不会为了在这个房间里刺激一场就脱掉衣服。我其实都不确定要不要为你脱掉衣服。”

  格拉玛提卡斯让一个微笑在孔尼格脸上展现。“我亲爱的上校,”他说,“你话语里的那一点犹豫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了。”

  在各个种族发祥的古老年代,他们都将居所建在安全的位置,对黑暗的角落绕道而行。这种行为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让人类避开了野狼和豹子的威胁。格拉玛提卡斯希望他的种族能够保留,而非摒弃这种本能。黑暗的角落之所以黑暗是有原因的。他相信是永恒的帝皇所产生的影响让人类克服了这个禁忌。

  他想起地球的古代地图上古雅的警示,此处有龙。这一向是人类对世界中黑暗区域的无知与恐惧的缩影。

  “你说什么?”卢克萨娜睡眼朦胧地翻过身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你刚才说了什么龙,孔尼格。”

  “或许是吧。”

  “世界上没有龙的,孔尼格。”

  已经是傍晚了。这座宫殿在闷热中又度过了一天,大海近得让他们可以闻到,又远得无法提供一丝清凉。

  他们的性爱很棒。亲密的情感交流几乎让他落泪。他恨自己和她走得这么近。七百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他忘记这种情感联系会带来的后果。他能够感觉到她的饥渴,她渴望证明自己还很重要,虽然她的上校生涯已经走向终结,就如同行将脱落的死皮一样。

  他允许自己爱上她,也允许她回报自己,而现在他正面对那个决定所招致的后果。

  “孔尼格?”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想要告诉她。

  “你必须再进去一次吗?”她问道,翻过来侧身躺着。她裸露的娇躯让他有些冲动,但他抵抗住了诱惑。

  “是的。”

  “我们肯定能靠无人侦察机和舰队的评估系统来完成战术计划的。”

  “不行。你需要我亲自进去。”

  +约翰。+

  “喔,不。”

  “怎么了?”她问道,坐起身来。

  他站了起来。“没什么,吾爱。”

  “吾爱。这听起来可有些认真。”+约翰。+不要现在。

  “你脸色很苍白,孔尼。你还好吗?”

  他光着脚从床边走向洗手间。“没事。我很好。我只是要洗把脸。”

  卢克萨娜仰面躺下,看着天花板。“别太久,”她说。

  格拉玛提卡斯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停顿了一下,之后低垂下头,双手放在洗漱池石台的边缘上。“不要现在,真的不要现在,”他轻声呻吟道。石台触手冰凉。他从陶罐中倒了一些水在池子里。他一直都能感觉到身后墙上那面古老而磨损的镜子。

  他转过身。

  盖赫特在镜子里的一团迷雾中看着他。

  +你作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你和那个女性建立的亲密关系会影响你的任务。+

  “走开。”

  +约翰,你威胁到了一切。你知道事关重大。你到底在干什么?+

  “偶尔也当一回人类,”格拉玛提卡斯回答。

  +约翰,这放在有些特工身上足以让我们将其处理掉。+

  “我相信你们这样做过,不是在过去的年代里,而是在最近。我当然相信。”

  +我不是在威胁你,约翰。+

  “其实你正是在威胁我,”他对镜子说。

  +银河必须生存。+

  “是啊,是啊,而我就不能在银河里生活一下?”

  盖赫特的脸慢慢消失了。

  格拉玛提卡斯用池子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混蛋,”他说。

  在黎明之前那紫红色的微光里,将要把格拉玛提卡斯带回渗透地点的护送队伍到了。他一个小时之前就醒了,如同执行仪式般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背包。他让护送者们在车里等了一会儿,自己继续做完手头的事情,喝了一杯温热的黑咖啡,吃了些昨天晚上剩下的面包和干水果。令他惊讶地,她也醒了过来。

  “你打算不道个别就走吗?”

  “不是啊,”他撒谎道。

  “那就好。”卢克萨娜将一缕金发从脸上拨开,上下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棕色沙漠服,一双军用靴,还套了一件帆布夹克。

  “你看着可不像当地人。”

  “那是后面的步骤了。”

  她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床单。“那么,再见了。帝皇保佑。”

  “希望如此,”他说。

  “尽量活着回来,”卢克萨娜说。“我还愿意再见到你。”

  “我会回来的,”他回答道,这次没有撒谎,“因为我想要再见到你。”

  卢克萨娜上校微笑起来,把头稍稍歪向一边,看着他。“你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孔尼格。就好像你能看穿我一样。”

  “那是因为我确实能看穿你,”他说。

  那个护送队伍,一位年轻的基诺上尉和三个困倦的士兵,在宫殿后院等着他。他们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轻型悬浮艇,它的外壳被沙漠中严苛的环境剥落得只剩下金属。

  “长官,”上尉敬了个礼,看着格拉玛提卡斯穿过明亮的门廊走进昏暗的院子里,背包斜跨在肩膀上。他花了一秒钟来辨认出那个人的口音…来自印度尼西亚,普哇加达行政区,或许是展玉的巢都之一。

  “你是哪个部队的?”格拉玛提卡斯用马来语问道。上尉惊讶地眨眨眼睛,微笑起来。

  “阿拉克尼连,长官,”他回答。“我不知道你也是从太平洋平原来的,长官。”

  “我不是。我来自全世界。”

  他们上了车,从院子里开出去,穿过古老宫殿一层层的庭院,通过检查点,大门和路障,夜间执勤的哨兵们挤在火星四溅的火盆旁,激光枪夹在环抱的双臂里。他的官方文件和生物识别密钥都接受了常规检查。

  诺斯人很狡诈。过往经验已经教会了帝国部队,诺斯人也有他们自己的间谍和破坏者。身为一个间谍,在出去的路上接受检查,这感觉很奇怪。

  离开宫殿区域之后,悬浮艇提高了速度,沿着周边城镇中饱受轰炸蹂躏的大路与尘土飞扬的街道前进。太阳在废墟后面缓缓升起。格拉玛提卡斯靠在后座上,试着放松自己,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身份转变上,但他能通过空气的震动感觉到其他人的动作。他开始后悔和年轻的上尉套近乎了。那个坐在前面的军官时不时转过身,和格拉玛提卡斯聊起展玉的一些地方,一些格拉玛提卡斯从来都没有去过,也从来都不打算去的地方。格拉玛提卡斯曾经到过展玉一次,很久以前。他当时是将那个地方烧成平地的军队的一员,而那是在这个军官所出生的巢都被设计出来的五百年之前。

  他闭上眼睛,想着卢克萨娜。

  就好像你能看穿我一样。这说得完全正确。他的思想能够看穿一切。这让他回忆起那件他试着永远不再想起的事情:很久以前的那天,遇到帝皇,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的力量,在那张英俊,高贵,健康的假面之下,看到…

  在那一纳秒里。看到…

  “你还好吗,长官?”那个上尉问道。“你脸色突然很苍白。是晕车吗?”

  “没事。我很好,”格拉玛提卡斯回答。

  他们离开了一片废墟,沿着帝国防御阵线后面那布满车辙的道路前行。太阳逐渐在天际升起。在绵延数公里的工事上,一个个火力点在黎明中留下长长的影子,数百万顶帐篷像水泡一样覆盖着大地,用来做早饭的营火点点亮起。他们路过的一面面旗帜全都瘫软地垂在逐渐燥热的空气中。

  “那边就是我的伙计们,”当他们看到某一面旗子的时候,那个上尉喊道。格拉玛提卡斯转过头,看到了旗帜上描绘的阿拉克尼,一个贼眉鼠眼但胸部颇大的女孩,编织着一张命运和宿命的纠结蛛网。

  渗透地点是距离宫殿大概八公里以西,孟罗港古老的下水道系统的一个排水口。三个月之前,这个位置在炮击中暴露出来,此后被严加看守。除了基诺的哨兵之外,全自动的枪械机仆也目不转睛,日以继夜地盯着那里。诺斯人同样严密地看守着另一头的出口,但格拉玛提卡斯并不打算一直走到另一头。

  上尉将他介绍给哨站的军官,一个叫马力诺的红脸大汉。马力诺把机仆调节到了默认/被动模式,之后和上尉一起看着格拉玛提卡斯从破碎的堤岸溜进了排水口里。

  黑暗,这个他生命中时常出现的元素,包围了他。

  十公里,九十分钟之后,他从一个通风口爬了出去,这里距离孟罗港那高高的城墙和塔楼已经不远了。

  他关掉了提灯,把它放在背包里,和帆布夹克以及军用靴一起藏在了一条水渠的松动石砖下。

  他在黑暗的管道里前行的时间已经几乎足够他完成身份转换了。他不再是孔尼格汉尼克尔。他是德赛胡塔。总体上,他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伪装手段:沙漠服外面的一条粉色丝绸披肩,替换掉军用靴的毡鞋,还有熟练地裹在脸上的防沙面罩。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不过并没有普通诺斯人的颜色那么深。而要伪装成一个真正虔诚的诺斯人还需要用网子把面罩下的头发扎起来,以及用带有香味的油膏涂抹额头,腋窝,胯部和肚子。

  格拉玛提卡斯从来都不做得这么极端,虽然帝国的间谍专家们建议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心灵可以轻松弥补任何手法上的缺陷。况且,那些油膏显得很像是献给原初湮灭者的仪式,而他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他把所有诺斯人都佩戴的弯刀挂在饰带上,又系上一条宽大的腰带,上面有三个小腰包,分别装着水,盐和钱币。他用路边的沙土搓了搓手,把指甲弄脏。除了那把小弯刀,他再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当然,还有那枚戒指。

  太阳已经趁他穿行于黑暗潮湿的地下世界时爬上了天空。他感觉到灼热的阳光刺在头顶和肩膀上,但他离大海已经很近,能够闻到并感觉到它。新鲜的风从海港传来,穿行于沙漠的荒地里。他嗅到了潮湿的空气。他开始向那港口城市的高大塔楼与嵌有珐琅的城墙走去。

  其他人也在往那边走。无论战争是否降临,生活总要继续。一群群商人和小贩,其中一些赶着牲畜,从荒野里向孟罗港走去,希望在城里的市场做些生意。劳工也前往港口寻找工作。难民和无家可归之人涌向城门,逃离帝国的进军。格拉玛提卡斯混到他们之中。

  一边走着,格拉玛提卡斯一边在脑海中默念灵能的祷文,这是转换到另一套语言习惯和文化背景的最后步骤。

  我是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我是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我是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伪装成孔尼格汉尼克尔。我是孔尼格汉尼克尔。我是孔尼格汉尼克尔,伪装成德赛胡塔。我是德赛胡塔。我伪装成德赛胡塔。El-chey D’sal samman Huulta lem tanay ek。El’chey D’sal samman Huulta lem tanay ek…

  “你是谁,朋友?”在他走近城门时,一个刀手问道。那个刀手原本将长刀靠在银色的胸甲上,但现在他举起了武器。他的一些同伴也警觉起来。其他刀手正拦住一些从沙漠中走向这座古老拱门的运水商人,询问他们的身份。

  “我是德赛胡塔,”格拉玛提卡斯用完美的诺斯语回答,对刀手做着阳光普照的手势表示服从。“我是一个商人。”

  长刀举在左肩,随时准备出击,那个刀手盯着格拉玛提卡斯。“给我看看你的手掌,你的面孔,还有你的烙印。”

  格拉玛提卡斯作出要照办的样子。

  +我是安全的,我给你看了一切你需要检查的东西。+他同时传递出这个信息。

  刀手点点头,挥手让他走进城市,转头在后面的访客中寻找下一个检查对象。

  格拉玛提卡斯什么也没给他看。

  孟罗港正在苏醒。作为一个重重武装,大敌当前的城市,它并不会真的沉睡,但还是拥有一种潮起潮落般的循环。

  外层城墙被一队队刀手,土炮和炸弹,以及大批普通步兵防守着。他们在宽阔城墙的厚重台阶上散漫地聚集着,或是站在防御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远方并无行动的敌军。

  在城市中心,生活的脉动更加明显。市场逐渐开张。商人们叫卖着。大嗓门的祭司引领起晨间的祈祷。挑水的小贩在开阔的广场,蜿蜒的小巷和铺有石板的街道中穿行。

  格拉玛提卡斯重溯上一次的路线,尝试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对整个城市布局的印象。路过的商贩和老人辨认出他的阶级,对他做着阳光普照的手势。

  他也用同样的手势回应着。

  格拉玛提卡斯想进入北部的市郊,那个被称为客纳尔的区域,去仔细观察一下北边的城墙。图薇会感激他的努力。他站在街边,让一辆牛拉的货车通过。清道夫用扫帚和一桶桶水清理着石板路,用簸箕铲走牛粪。他们一边工作一边歌唱。

  这座海港城市那嵌有彩陶的城墙在晨光中闪烁着,鲜艳的陶片组成鳄鱼和芦苇的图案。诺斯人的道路没有名字,只有各种图画标识。他看着其中一个符号,一条用鲜红陶瓷拼成的巨蜥,他经过训练的思维非常确信地意识到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他转错了一个弯。孟罗港如此复杂,如此百转千回,大致的布局都很难让人记住。就像阿拉克尼的蛛网一样:贼眉鼠眼,胸部颇大的阿拉克尼。

  他就是那根针,他幻想着,她的针,那根在命运之网中穿梭的针。

  他停下来,考虑了一下。他脑海中的罗盘已经混乱了。他看了一眼正在攀升的太阳,确定了哪边是东。他放慢呼吸,让自己出了一会儿汗来稳定身体状况。他恢复了状态。他只是往西边多走了一条街,仅此而已。客纳尔区就在他左边。

  但又不在。他再次停了下来,反抗逐渐渗入心中的恐慌。

  一个挑水的小贩走过来,向他售卖一瓢水。

  “不了,谢谢你,”格拉玛提卡斯说。“神还是爱你,”小贩回答道,继续前行。

  格拉玛提卡斯颤抖了一下。那个挑水小贩所说的话翻译过来意思是,愿那原初湮灭者活生生地焚化你的灵魂。

  我是怎么了?格拉玛提卡斯想着。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轻松地穿街过巷。这一次我却像个新手一样。我脑袋里天旋地转。这…这太傻了。

  他又穿过两条繁华的街道,寻找着熟悉的地标。似乎客纳尔区离他越来越远了。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干扰他,影响他的能力。

  突发奇想地,他把手探进腰带上装着盐的小包里,捏出了藏在盐里的那颗种子。它和人的耳垂差不多大,嵌在一个银质夹子里,是盖赫特给他的。这颗种子源自密教势力范围中某个世界上的异形植物,会对灵能产生反应。如果它变热,或者有任何干燥的迹象,就意味着附近有灵能活动。

  格拉玛提卡斯看着那颗种子。受到他自己灵能的影响,它一向是温暖而干燥的。但现在,他手里的种子变得滚烫,像燃烧的煤块一样,而且还严重皱缩了。

  他有麻烦了。这颗种子警告他,有什么东西在附近,或许正在追猎他。

  “德赛?德赛胡塔?”

  格拉玛提卡斯扭过头,看到身后有个胖乎乎的商人正向他招手。那人原本和几个同伴站在一家钱庄门**谈,现在正快步走过来。格拉玛提卡斯迅速把那颗种子藏好。

  他的名字是什么?他的名字?我之前见过他。

  “德赛,我的好伙计,”那个圆润的商人说道,做着阳光普照的手势,还鞠了一躬。“最近这几天我都没有在市场看到你的脸。我们在上次见面的时候计划的烧砖交易有什么进展吗?你的供货商就位了吗?”

  达克。达克卢顿。这就是他的名字。

  “达克,我的好伙计,我要很痛心地告诉你,我的供货商就像山羊的嘴一样,”格拉玛提卡斯礼貌地回答,“只进不出。看起来我没法按计划交货了。我向你道歉。”

  达克挥了挥肥硕的手。“喔,别担心!我很理解。在这种动荡而艰苦的时候,外星人兵临城下,这种事避免不了。”

  他更诚挚地看着格拉玛提卡斯。“你有我的信物,我的基因指纹,是吧?很好,我们未来可以再做交易!我期待收到你的货物。”

  “我永远为你效劳,达克,”格拉玛提卡斯低声说。他做了阳光普照的手势,又在交谈结束的时候做了众月满盈的手势。

  他沿着街道继续前行,感到和之前一样不安而迷惑。他随后快步走进一个广场,那里的人潮相对稀疏一些,他希望更宽松的空间能帮助他理清头绪,或许还能让他找出那颗种子探测到的灵能活动。但他的思维固执地拒绝变得清晰。

  格拉玛提卡斯停下脚步,缓缓抬起视线。

  他正站在诺斯人的一块宗教圣地,孟罗港最大的神殿所处的广场里。在那座神殿高高在上的拱楣下,是一尊黄铜制成的雕塑,展示着原初湮灭者的四种具现:死亡,极乐,腐朽和异变,它们被揉和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而邪异的标志。

  怎样糟糕的错误,怎样愚蠢的歧路把他带到了这里?这是整个城市中他最不愿主动造访的区域。那个塑像似乎在脉动,伸展,将他的眼珠压进头颅里。阳光焦躁而刺眼。他干呕了一下,把来自胃里的滚热回流强压下去。他这次对城市的渗透和之前完全不同。仿佛这座城市已经察觉到了他这个入侵者,并变成一张大网,要将他捉住。有些人,有些东西,正在玩弄他。

  他还是忍不住要呕吐。他匆忙走进神殿广场旁边的一条小巷,站在阴影里弯下腰,释放出酸楚的液体。胃液迅速从他喉咙里喷射出来。他几乎都来不及把防沙面罩给扯掉。

  他跪倒在地,颤抖着吐出酸水。

  两个人,之前只是黑暗的影子,开始沿着小巷朝他走过来。他们并不着急,但步伐中有一种充满目的性和紧迫性的姿态。格拉玛提卡斯站起身,向反方向走去,同样充满目的性,同样不慌不忙。

  又有三个人在另一边的巷口出现,沿着细长蜿蜒的巷子走向他。他们是什么人?士兵?刀手?诺斯教派的人,恪守神殿教义的狂热祭司?

  小巷的侧面有几条分支。格拉玛提卡斯拐进第一个岔路,等到他从那些逐渐逼近的人视野中消失之后马上撒腿奔跑。他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一座高大而美观的民房的后院。他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试着推门,发现大部分都锁着,除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面绘有纠缠在一起组成螺旋图案的某种绿色爬行动物。格拉玛提卡斯把门推开,钻进房间里那美妙的凉爽与黑暗中。他关上门,拉上门拴。他等待着,聆听门外沉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一只覆有铁甲的巨手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他的喉咙,把他转过来,猛地砸在墙上,将他悬空扼住。

  格拉玛提卡斯喘不过气,他的双脚凭空乱踢。那只铁手把他紧紧压在墙上。他的后背顶在砖块上。

  “我怀疑,”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一直在找我,约翰格拉玛提卡斯。”

  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有—有可能,”格拉玛提卡斯嘶声说,“不过这应—应该取决于你是谁。”

  “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你这个奸诈的混蛋。我是阿尔法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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