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乔依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宿舍，穿过校园来到阵学学区。他深吸一口气，享受树上传来的花香，以及草坪修整后的青草气味。阵学学区有四栋主要的建筑，每一栋都是雄伟大器的砖造大楼，各自以四大阵学线来命名，而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每栋大楼的上面楼层。
乔依打开御敌楼的大门，穿过一道狭窄的楼梯间后爬上三楼，那里有扇厚重的木门，门上的木头纹路交迭缠绕，带有充斥整个阵学学区的岁月感。
乔依迟疑了。他从来没有去过阵学教授的办公室。费奇教授是个很和蔼的人，但是当他发现乔依直接去拜托约克校长帮忙时，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想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他敲敲门。过了一段时间没有响应，他伸手想再敲一次，但就在这瞬间木门打开了。费奇站在里面，身上那件灰色阵学师外套敞开，露出下面的白背心跟长裤。
「什么事?谁啊?噢，是粉笔匠的儿子啊。孩子，你来这里有什么事?」费奇问。
乔依怯生生地拿起约克校长给他的表格。
「嗯?这是什么?」费奇接过来一看。「研究助理?是你?」
乔依点点头。
「哈!这主意真棒!我怎么没想到?太好了，太好了，快进来。」费奇兴奋地说。
乔依松了一口气，让费奇把他赶进办公室。与其说这里是一间房间，倒不如说像条走廊，屋内的格局狭长，两边都堆满了书，光线从右边墙上的几扇窗户透进来，照在墙壁两侧的家具跟杂物上。天花板吊着两座发条吊灯，转动的齿轮发出光芒。
「真是的。」费奇说着绕过重重书堆。「我早该想到，约克一定有办法。他是个很出色的管理者，天知道他是如何让学院里这些谁也不服谁的家伙们和平相处。武士议员的儿子加上阵学师，还有那些从内布拉斯克回来自以为是的英雄，啧啧。」
乔依跟在教授后面。这栋阵学大楼有多宽，房间格局就有多长，转角的地方以九十度直角拐弯，然后继续顺着墙往北边延伸，走到尽头是一面砖墙，旁边靠着一张整整齐齐的床铺，塞好的被角和铺平的软毯与乱七八糟、阴暗无光的砖墙办公室形成强烈对比。
乔依站在角落，看着费奇在书堆里翻找，把一些书摆往旁边，露出一张柔软的矮凳跟同一组躺椅。整个地方闻起来有股霉味，那是老旧的书本跟草纸混合阴暗潮湿的砖墙气味。虽然外面的天气已经接近夏天，里面的温度仍然有点凉。
乔依发现自己忍不住露出微笑。这间办公室跟他想象的差不多。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张描绘出陈旧阵图的纸张，有些附有画框，而且每一张上面都有密密麻麻的注解。房间里的书多到四处堆栈，不常见的杂物半露在外面──一柄带有亚洲风的笛子，一个鲜艳釉色的彩绘陶碗，几张埃及画。
还有阵学线……在这里随处可见。不只挂在墙壁上，更印在书本的封面，刻在地板，编织在毯子里，甚至画在天花板上。
「我跟约克要求一个助手。」费奇一边说，手也没停下来。「可是我没那个胆子去跟他要一个不是阵学师的助手。实在太违背传统了。但也没有规定说不行，所以……孩子?」
乔依看向中年的阵学师。「什么事?」
「你好像有点失神。真抱歉，这地方很乱，我一直想要打扫，但这里除了我以外从来没有别人，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整理，嗯，但现在多了个你。」
「不，不。这里很完美。我……」他该怎么解释?「这里让我有家的感觉。」
费奇露出笑容。他扯了扯长外套，在椅子上坐下。「很好，该开始让你工作了!我想想──」低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费奇歪着头，然后站起来。「这会是……噢，对。另外那个学生。」
「另外那个?」乔依跟在费奇后面绕过房间转角，沿着堆满东西的走廊前进。
「嗯，对。约克安排她来让我补课。她在我的──呃，纳利萨教授的阵学课上表现很差。」费奇说。
乔依踌躇片刻。「该不会是……」
费奇一把门打开，他也就不说话了。果然，一头红卷发的梅乐蒂就站在外面，穿着她的白裙装，灰毛衣则换成一件短袖有扣子的上衣。其实她长得挺漂亮的，至少眼睛长得不错。
「我来了。」她大声一喊：「放胆鞭打我吧!」
只可惜是个疯子。
「鞭打?亲爱的，妳还好吧?」费奇问。
梅乐蒂走入房间。「我只是认命而已，教授。」
「这样很好，很好。」费奇转身走过乔依身边，挥手要梅乐蒂跟上。
她在乔依旁边停下脚步，趁费奇在书堆里翻找低声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乔依大惊。「什么?」
「你不是跑来跟我上同一堂数学课?」
「我们会上同一堂课是学院办公室分配的!」乔依说。
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辩驳。「然后，你又开始在学院办公室工作，正是我很不幸必须劳动服务的地方。」
「我学期一开始就在那里工作了!」
「最后，你跟踪我到费奇的办公室。很可疑噢。」她说。
「我没有跟踪妳。我比妳还早到啊!」
「这借口还真好用。反正你晚上可别站在我的宿舍窗户外面，否则就是逼我叫人来，还有拿东西丢你。」
「啊!」费奇大喊一声，拿出一本大大的素描本。他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墙，最后指向墙上的其中一张图。那是简化版的马森防御阵。
费奇把图从墙上拿下来，用脚轻踢开几本书，在地板上挪出空间。他对梅乐蒂说：「小姑娘，妳也许以为妳没救了，但我不这么认为。妳只是需要多做些基础练习。」他把马森防御阵的图放在地板上，然后从素描本里扯下一张纸，放在图上。
梅乐蒂叹口气。「描图?」
「一点没错。」
「七年级的小朋友才描图!」
「亲爱的，所以这才叫补课啊。我想今天结束前，妳应该可以画完十张。记得要画中间的交错线，还有标出接点!」费奇说
梅乐蒂又叹口气──她显然很爱叹气──然后瞪了乔依一眼，好像在责怪他不该站在那里看她出洋相。他耸耸肩。画一个下午的阵学图似乎挺好玩的。
「动手吧，梅乐蒂。」费奇站起身。「乔依，我也有事情要交给你。」说完就往走廊另一端走去，乔依连忙赶上，露出期待的微笑。约克校长说费奇在负责联邦督察的委托，所以一定很重要，他一整个晚上都躺在床上幻想费奇在做什么样的工作。一定是跟阵学、线条之类的……
「人口纪录。」费奇拿起一大迭装订好的簿子，交给乔依。
「抱歉，我不懂。」乔依问。
「你的工作就是要读完这些簿子里的所有死亡纪录，找出过去二十年所有亡故的阵学师，然后把这份名单跟我手边从亚米帝斯毕业的学生名单进行比对，将那些已故的阵学师名字画掉。」
乔依皱眉。「听起来分量不少。」
「一点没错。所以我才要有学生助理!」费奇说。
乔依瞥了一眼费奇给他的簿子。是六十座岛屿的死亡纪录。
「孩子，这工作比你想的容易。在这些纪录中，阵学师会以星号标注，而讣告上也找得到他们是从八所阵学学院中哪一所毕业的。你只要寻找那些念过亚米帝斯的阵学师，找到后在另外一份名单上搜寻他们的名字，然后画掉。除此之外，如果你发现已故的亚米帝斯学生，我要你读读讣告，看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乔依问。
「没错没错，像是他们的死法很不寻常，或是被人杀死这类的。亚米帝斯一年大概有二十名阵学师毕业，如果用八十年来算，意思是我们要查超过一千五百名阵学师!我要知道他们之中有谁已经死了，还有是怎么死的。」教授搓搓下巴。「我以为学校会留下纪录，但我询问过艾克斯顿后，他说我们没有追踪校友的死亡讯息。于是今天我们，哎，就是你，得为这个疏忽付出代价。」
乔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毫无尽头的人口纪录。旁边的梅乐蒂瞥了他一眼，然后暗自偷笑了一下，才继续回去描图。
我给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啊?乔依心想。
「我的人生，是场悲剧。」梅乐蒂宣告。
埋首于一堆簿子、人名、亡故者的乔依抬起头。梅乐蒂坐在不远的地板上，花了好几个小时在描马森防御阵。她的描图惨不忍睹。
费奇教授坐在角落的书桌前工作，对梅乐蒂的爆发丝毫不加以理会。
她继续说：「为什么?在这些岛屿上的所有人中，偏偏就是我被选中成为阵学师?我连用描的都画不出完美的圆形!」
乔依阖上书本。「其实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徒手画出完美的圆形的。所以阵学决斗才这么有意思。」
「纸上谈兵。」梅乐蒂瞪着他说。
「妳看。」乔依弯腰拿出一张纸，拾起墨水跟鹅毛笔，顺手画了一个圆。
她凑近细看。「不错嘛。」最后颇不情愿地说。
乔依耸耸肩四下张望，在一本满是灰尘的书本夹页中发现垂着一条绳子。他把绳子抽出，用来测量刚才画的圆圈──先在中央固定其中一端，然后拉紧绳子绕一圈。「妳看，我大概偏了半公分左右。」他说。
「那又怎么样?你的圆还是圆得很变态。」她说。
「对，但是如果我们在决斗，妳又可以看出我圆圈的弧度是从哪里偏掉，妳就可以从那里攻击我。那会成为我的弱点。总而言之，画防御圈的重点不是要画得完美，而是尽量完美。」
「他们应该让我们用工具，像用条绳子。」
「妳不能指望每次手边都有圆规，而且用工具画圆花的时间也比较久。我的圆圈也许不完美，但是已经差不了太多，妳要找到弱点并不容易，尤其是当对手坐在自己的圈子里，与我有五到十呎距离的时候。」乔依坐回自己的凳子续道：「最好还是学会如何徒手画出一个正圆，长远来说，这比妳在阵学中学到的任何东西都有帮助。」
「你知道得不少嘛。」女孩打量他说。
「我觉得很有趣。」
她靠过去。「喂，你要不要帮我画啊?」
「什么?」
「哎呀，就是帮我画完啊。我们交换一下。我可以帮你查这些数据。」
乔依一指。「费奇教授就坐在那里。妳说的话他大概都听到了。」
「很清楚。」费奇说，一边在笔记本里书写。
「噢。」梅乐蒂苦着一张脸。
「妳真是个怪人。」乔依说。
梅乐蒂往后一靠，盘起裙襬下的腿，夸张地叹口气。「如果你被迫拥有一个卑微、受尽奴役的人生，也会变得怪怪的。」
「奴役?妳是被选中的，应该觉得骄傲。」乔依说。
「骄傲?骄傲我从八岁起前途就被决定了?骄傲整天都有人告诉我，如果连个笨圈都画不好，我就会因此赔上性命，甚至是赔上整个美国诸岛的安危?我应该要为没有自由或自我意志感到骄傲?我应该骄傲有一天会被送到内布拉斯克前线?我觉得我至少还有抱怨的权利。」她说。
「或者妳只是被宠坏了。」
梅乐蒂睁大眼睛，气呼呼地站起身，然后抓起大型素描本，气极败坏地走开。她绕过转角坐到另一条走廊上，经过时还一不小心撞翻一迭书。
「乔依，请你多做事，少挑衅别人。」费奇教授连头都没抬起来。
「抱歉。」乔依拿起簿子。
费奇说得没错。工作进展比乔依预期快，但还是很无聊。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所谓「重要的计划」只是要更新学校的纪录?也许校长想找出过去的校友，要他们捐钱给学校一类的。他花了这么大工夫才得到跟费奇单独学习的机会，当然想要参与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用有多了不起，但也不该是簿记吧?
他一边工作，心思一边飞到内布拉斯克上。费奇的工作跟督察来访的原因有关，是关于莉莉.怀庭失踪的事吗?
也许她跑去内布拉斯克了。梅乐蒂可能不想去，但乔依觉得那个地方刺激极了。一座被其他岛屿包围的黑暗之岛，上头充满危险、可怕的粉笔精，那些怪物随时会逃跑，席卷整个合众岛国。
阵学师们在那里长年镇守一个巨大的粉笔圈，圆圈范围可以容纳一座城市。在圆圈外，不同的军营跟巡逻队负责把粉笔精关在里面，而在圆圈内的粉笔精则忙着攻击防线，试图逃跑。它们偶尔会突围成功，这时就轮到阵学师上场。
野生的粉笔精，会杀人的粉笔精，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乔依可以想象粉笔圈画在灌浆铺成的水泥地上，据说暴风雨对粉笔圈的破坏最为严重，虽然上方搭了可以抵挡雨水的遮棚，但免不了会从地下渗透，尤其是来自于野粉笔精那边的地下水。水冲刷掉粉笔的痕迹，造成缺口……
角落的老时钟指针缓缓朝中午逼近，今天的选修课程到那时就结束了。乔依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努力集中精神，但是满脑子仍然都是粉笔精、阵学圈。
终于，乔依盖起人口纪录的簿子，揉揉眼睛，时钟显示离中午只剩十五分钟。他起身想伸展一下双腿，走到费奇教授身边。
乔依一靠近，教授立刻就把笔记本阖上，可是乔依仍然瞥到书页上似乎有某种图样。是阵学图吗?被打破的圆圈?
「什么事，乔依?」费奇问。
「我差不多该走了。」乔依说。
「啊，是吗?真的，没错没错。你的研究结果如何?」
研究?用这两个字形容好像有些奇怪……「我画掉了三十个名字左右。」
「真的?太好了!那明天再接着做吧。」
「教授，我无意冒犯，但是……如果让我知道这份工作的意义应该有帮助。我为什么要查人口纪录?」
「啊……这……我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你。」费奇说。
「这跟拜访学校的督察有关，对不对?」乔依偏着头问道。
「我不能说……」
「校长已经跟我说了。」
「他说了啊?」费奇抓抓头。「我想让你知道这点应该没关系，但我真的不宜多说。告诉我，你在研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内容?」
乔依耸耸肩。「说实在，看这么多死亡名单有点毛毛的，而且如果追究起来，每个纪录都很可疑，因为细节并不多，不过大多数都是死于疾病或年老。」
「有意外吗?」费奇问。
「有一、两件。我照你说的标出来了。」
「噢，太好了。我今天晚上就来看看。干得好!」
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啊?你在查什么?跟逃跑的女学生有关吗?还是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乔依咬牙心想。
「那你走吧。梅乐蒂，妳也是，可以提早下课了。」费奇说。
梅乐蒂没几秒就步出办公室，乔依则是站在原地一阵子，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逼问费奇，但肚子传来的抗议声驱使他去找午餐。
他离开去弄点吃的，但在心里决定下次一定要想办法让费奇拿笔记本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