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教授们根据等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他们的配偶坐在一旁。约克校长──一个高大尊贵，嘴角生着褐色胡须的男人──居于首位;他的身材壮硕，肩膀很宽，而且高得似乎能够俯瞰所有人。
其次是正式教授。阵学师跟一般人的位置交错，吃饭时大家一律平等，但乔依怀疑这个平等的原因是因为校长自己不是阵学师。然后是所谓的「普通」教授──这些教授还没有收到聘书，但是已经广受人尊敬，颇具地位。总共有六位，其中的阵学师穿着蓝色外套。
接下来是着绿色装束的助理教授，最后才是三位灰衣服的辅导教授。费奇教授比周围的人大上了二、三十岁，他的位置在桌子的最末端，而纳利萨穿着红衣，坐在靠近首位的地方。乔依还没走到就听到纳利萨响亮的声音。
「希望这能让有些人提高警觉。我们是战士。大多数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到过内布拉斯克防御圈了，但是我几个月前才在那里，就在前线!有太多学院派的人忘记我们得负责训练下一代的守卫。我们不能让松散的教学态度威胁六十诸岛的安危!」纳利萨说。
「我们都懂你的意思，纳利萨。」另一名阵学师哈波史多克教授说道。「你不需要再危言耸听!」
纳利萨瞥向他，从乔依的角度看过去，感觉这名年轻的教授差一点就要露出讥讽的表情。「亚米帝斯不能有扯后腿的人存在。我们必须训练出战士，不是学者。」
费奇别过头专心用餐，他似乎吃得不多。乔依不安地站在原处，犹豫着该怎么接近。
「理论很重要。」费奇低声说。
「你说什么?」纳利萨从桌子的另一端转过头来。「你有说话吗?」
「纳利萨，你是在挑衅礼教。你的行为已经表明你的立场，不需要靠侮辱他人的方式再次强调。」约克校长说。
年轻教授满脸涨红，乔依瞄到他眼中的一抹怒气。
费奇抬起头。「校长，没关系。让他说。」
「费奇，你是比他更优秀的教授。」校长这句话让纳利萨的脸涨得更红。「而且是更好的老师。我并不认同你们阵学师的规矩跟传统。」
「我们必须遵从。」费奇说。
「校长，我无意冒犯。」纳利萨打岔。「可是我无法同意你的论点。费奇教授也许是个善良的好人或优秀的学者，可是身为一个老师?他上次有学生在阵学混战中赢得胜利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句话凝结在空中。就乔依所知，费奇的学生从来没有赢过混战。
「我教的是防御，纳利萨。嗯，至少我以前是教防御。好的防御在内布拉斯克极为重要，即使这不是赢得决斗的最佳方法。」费奇说。
「你教的东西根本就是多余的。让学生头晕脑胀的理论，还有根本用不上的线条。」纳利萨说。
费奇握紧手里的餐具。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紧张。乔依心想。他显然不喜欢与人对峙，就连说话时也不肯看纳利萨的眼睛。
「我……我不只是教学生画线，我教他们去了解自己在画什么。万一有天碰上必须以性命相搏的情况，我希望他们做好足够的准备，而不只是为了一场没有意义的比赛或是表面的称赞。」费奇说。
「没有意义?混战是没有意义的?这只是你用来掩饰的借口，我会教导这些学生如何获胜。」纳利萨说。
「我……这……」费奇吞吞吐吐。
纳利萨大手一挥。「呿，老头，说了你也不懂。你在内布拉斯克的前线服役多久?」
「几个礼拜。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丹佛城的防卫计划委员会里。」费奇承认。
「那你大学的研究主题是什么?是攻击理论吗?还是进阶刚猛研究?甚至是你口中所说，对你的学生极为重要的防御阵法?」纳利萨问。
费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不。我研究的是阵法力量的起源，还有美国早期社会的反应。」
「历史学家。」纳利萨转向其他教授。「你让一个历史学家来教防御阵学，却不知道亚米帝斯的评量结果为何下滑?」
满桌沉默。就连校长都在思索这句话。他们开始用餐时，纳利萨瞥向乔依。
乔依立刻感觉到一阵惊慌。
他今天误闯那个人的教室，已经激怒过他一次。他会不会记得……
可是他的目光掠过乔依，彷佛根本没看到这个人，偶尔不引人注目也是好事。
「站在那里的是不是粉笔匠的儿子?」哈波史多克教授瞇眼看着乔依问道。
「谁?」纳利萨瞥向乔依说。
「你会习惯他的，纳利萨。我们得不断把这孩子赶出我们的教室。他老是找到方法溜进来偷听。」哈波史多克说。
「这样不行。」纳利萨摇摇头。「太散漫了。竟然允许阵学师以外的人让学生分心。」
「我可没让他进我的教室，纳利萨。是别人这么做。」哈波史多克意有所指地说。
「你走吧。」纳利萨朝乔依挥手。「如果我再看到你来打扰我们，我会──」
费奇打断他的话。「纳利萨，是我叫这孩子来跟我说话的。」
纳利萨瞪着费奇，但他没有权力干涉另一个教授给学生的指示，于是他转而加入关于内布拉斯克现状的对话，在这方面他显然是个专家。
乔依走向费奇。「他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教授。」他蹲在教授旁边低声说道。
「也许吧，但也许他有这权力。我的确输给他了。」
「那场决斗不公平。你根本没准备。」乔依说。
「我疏于练习。」费奇叹口气说：「孩子，说实话，我向来不擅长战斗。我可以在教室里画出一条完美的御敌线，但是一站上决斗场就连弧线都画不好!这是真的。你应该看看我今天接受挑战时手抖成什么样子。」
「我有看到。我在场。」乔依说。
「你在?对，你是在。」费奇说。
「我认为你的伊斯顿防御阵画得棒极了。」
「不，不。我在一对一比赛时选了不适合的防御阵。纳利萨是比较优秀的战士，也是内布拉斯克的英雄，多年来与魔塔对抗。而我……说实话，我在那里时鲜少战斗。我每次都过于紧张，连粉笔都握不好。」费奇说。
乔依沉默了。
「没错，没错，也许这样才好。我不想让学生疏于训练。如果他们因为我没有好好接受训练，最后在作战时身故的话，我一定无法原谅自己。我……我不觉得我有从这个角度仔细考虑过。」
乔依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头绪，所以最后只能说：「教授，我把你的书拿回来了，你离开时没带走。」
费奇一惊。「所以你真的要找我说话!有意思。我原本只是想激怒纳利萨而已。谢谢。」
费奇接过书放在桌上，然后又开始拨弄食物。
「教授。」乔依鼓起勇气说，一边把手伸向口袋。「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嗯?什么事?」
乔依拿出字条，在桌面摊平推到费奇面前，后者一脸不解。「夏天选修课程?」
乔依点点头。「我想要选修你的高阶阵学防御课程!」
「可是……你不是阵学师啊，孩子。这有什么用?」费奇说。
「我觉得这一定很有趣。我想要成为阵学学者。」乔依说。
「这对一个永远无法让一条线活过来的人而言，是很遥远的目标。」
「有不会演奏乐器的乐评，历史学家也不需要自己创造历史。为什么只有阵学师能够研究阵学?」乔依说。
费奇盯着纸好一阵子，终于露出微笑。「某种程度而言，你的论点很有道理，可惜我已经没有课可以让你上了。」
「对，但是你还是会辅导别人。我可以旁听吧?」
费奇摇摇头。「恐怕不行。在底层的教授不能选择教谁或教什么，我必须接受校长指派的学生，而他已经选好了。对不起。」
乔依低下头。「嗯……那你觉得，会不会有别的教授接手你的高阶防御课程?」
「孩子。」费奇温和地按着乔依的肩膀。「我知道阵学师的人生看似危险又充满刺激，但就连纳利萨教授对内布拉斯克的描述也言过其实。大多数阵学研究只是一堆线条、角度、数字，至于对抗魔塔的真实情况是一群又湿又冷的男女阵学师在地上画线，其他时间则无所事事地淋雨。」
「我知道。」乔依连忙回答。「教授，我感兴趣的是理论。」
「大家都这么说。」费奇说。
「大家?」
「你认为你是第一个想要上阵学课的年轻人吗?」费奇带着微笑问。「我们没事就会面对这样的请求。」
「真的吗?」乔依感觉心一沉。
费奇点点头。「一半的人相信课堂里有神秘、刺激的事情，另一半的人认为只要他们够努力，自己也能成为阵学师。」
「这……这是有可能的，对不对?像你这样的鸡毛撢在被点化之前也只是普通人，所以其他普通人也能成为阵学师。」乔依说。
「孩子，不是这样的。神主对阵学师的挑选是很仔细的。点化的年龄一过，所有的选择就已经结束了。过去两百年来，没有人被挑选的时间晚于他们的点化典礼。」费奇说。
乔依低下头。
「不要难过。谢谢你专程把书拿回来给我。为了找到它们，我一定会把书房彻底翻过三遍!」费奇说。
乔依点点头，转身要走。「对了，他说得不对。」
「谁?」
「亚拉，那本书的作者。」乔依朝第二本书挥手。「他认为布雷德防御阵应该从正式决斗与比赛中除名，但他太短视了。也许四个椭圆区块加在一起无法创造『传统』的御敌线，可是仍然很有效。如果因为过于强大就禁止在决斗时使用，那么没有人会学，需要时也没办法用在战场上。」
费奇挑起一边眉毛。「所以你真的有用心听我的课。」
乔依点点头。
「也许这就是父子。你父亲对这些事情也有兴趣。」费奇迟疑片刻，然后朝乔依弯下腰。「你想学的东西在传统上是被禁止的，但是永远有人试图打破传统。那些新成立的大学，年轻又冲动，把阵学教给任何有兴趣学习的人。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去那里念书吧，虽然无法让你成为阵学师，但就可以学你想学的东西了。」
乔依迟疑片刻。这听起来真的很不错，至少是个计划。乔依已经接受自己永远当不了阵学师的事实，可是能上这种大学……「我很想去。可是如果我不曾跟一个阵学教授学习，他们会收我吗?」乔依说。
「也许会。」费奇一脸若有所思地用餐刀轻敲自己的盘子。「也许不会。如果你跟我学习……」
然后费奇转头看向主位的纳利萨跟其他人，再低头看着自己的食物。「不行，不行，孩子，我不能同意。这有违传统。我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对不起，孩子。」
意思是他该走了。乔依转身离开，把双手插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