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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爆炸打了郁金香们一个出其不意。散落在战场上的每一块嘀嗒人碎片,都会为西方马赛争取多一刻的缓刑。但他们的时间耗尽了。

援军赶到了。

隆尚看到六支纵队正从河边的平原朝高处进军。这么一来,战场上的喀拉客数量就比爆炸前更多了。敌人恢复了全力。甚至犹有过之。

在这些援兵赶来之前,按照化学制品军需官们的估算,最后的储备会在早晨时用尽。但现在,如果郁金香们将全部兵力化作一股湍急而闪亮的浪潮,让它拍打内城墙,这些化学军备就会在几分钟内耗竭。与此同时,在更远处,那些操纵喀拉客大炮的机械人正准备向尖塔再次射出炮弹。噢,是啊。干吗手下留情呢?

和他一起蹲在城齿后面的伊露蒂说:“嘿。这我可没料到。但我猜这也合乎情理。”

“这太他妈合乎情理不过了。他们希望看到我们被碾碎。他们多半找来了一千英里范围内每一只会走路的茶壶,就为了表明他们的态度。”

“长官,我说的不是援军。我说的是那个。”她说着,拉过隆尚的望远镜,指了指。隆尚的视野掠过城堡里的狭小空间,转向聚集在某间废弃木匠铺外的人群。参差不齐的欢呼声响起。塞巴斯蒂安三世离开了藏身处。

隆尚哼了一声。他压低声音说:“那个哗众取宠的傻瓜。”

“不过对士气有好处。”

“倒是个让他的统治更快结束的好办法。”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揉了揉灼痛的双眼。耶稣他妈的基督啊,他都累坏了。“去把大元帅找来。我得劝他去说服国王陛下回到地底去。这次我希望有一个小队的人陪着他,也包括你在内。”隆尚压低嗓音,以免伊露蒂以外的人听到:“那儿有条密道。用储藏在下面的溶剂打开道路。在城堡陷落前,把国王带出去。有必要的话,就抓住他尊贵的头发,把他拖出去。”

伊露蒂从城齿边跳到射击平台上,始终低垂着头。她停下脚步。“嗯?这点我真没料到。他在什么时候找了个新情妇?”

隆尚摇摇头。“下面只有他和德·利奥纳侯爵那个饭桶。”

“你是说女侯爵?”

“不。”

伊露蒂说:“那么那位又是谁?”

隆尚转过头去,把望远镜举到眼球。

他眨了眨眼。揉揉眼睛。又眨了眨眼。

“你他妈肯定是在逗我吧。”

城堡尚未陷落,但它正用指甲挂在崩塌的悬崖边上。内堡的状况就像贝蕾妮斯担心的那么糟糕。这里散发出夜香、呕吐物、馊掉的食物、鲜血与许多人挤在一起的味道。在索道吊架之间,有几根一码长的鱼叉插在塔身上,仿佛尖塔长出的荆棘:它们投下的影子让尖塔仿佛一座疯狂的日冕的指时针。乍看之下,内城墙上的棱堡和堞口似乎都没有配备人手,炮台也都都遭到废弃。然后她看到几乎每颗城齿上都有铁锈色的飞溅痕迹,那是某种粘稠之物汇聚成一滩,然后化作深色的溪流顺着城墙滴落时留下的污渍。在那些地方,血肉之躯曾屈服于发条装置,而勇气也输给了金属。每一块血迹,每一处无人的垛口,都在讲述着新法兰西的最后时日的故事。

她在隆尚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故事:和她上次与他见面时相比,他老了五十岁。她朝他露出无力的微笑。

“你好啊,雨果。我很想念你。”

隆尚——他现在是隆尚队长了,这让她很高兴——向她投来足以令白银失色、让牛奶凝固、把兔子吓得流产的眼神。他把注意力全部转回国王身上。

“陛下,拜托,我们得把您送回地下去。郁金香们正在集结部队,准备给我们最后一击。我们得把您送去安全的地方。”

塞巴斯蒂安三世摇摇头:“如果城堡在今天陷落,队长,那么天主的世界里就没有我的安全港了。他们会追赶我到天涯海角。这点你得承认。”

“陛下,”隆尚轻声说,“这儿会陷落的。环氧树脂炮现在能射出的只有烟雾,而我们也没有足够人手来把守这道城墙,虽然它只有先前拦在我们和金属人之间那道的一半长。闪电炮和蒸汽鱼叉炮不足以抵挡全面进攻。”他闭上双眼,用一只手梳了梳胡须。几道新伤疤点缀着他的脸。血迹将他的护甲染成了深铁锈色,他的双臂也布满了伤痕与细小伤口的蜘蛛网。“我们会迎来肉搏战。他们光是三三两两爬上墙顶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登上墙顶的机械人有五十台,您觉得会发生什么?如果有五百台呢?到那时候,为了稍微拖慢他们的速度,我们就只能送向敌人的刀口了。我代表那些负责送死的人,希望您能趁我们死掉的时候离开这座岛。”这时他看向贝蕾妮斯,又说:“你回来的时机真他妈好。”

“也许真的很好,”国王说,“听听她要告诉你的话吧。”

她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听我把话说完,雨果。”

“说快点儿。我正忙着等死呢。”

装弹舱关上了,但以理陷入了彻底的黑暗。炮管内部回荡着他身体的嘀嗒声,而他折叠成紧密的球状,以便发射。隆隆的次声波让炮身摇晃起来。开始时又低又轻,却朝着猛烈的高音不断攀升。

但以理将一只手滑进躯干的空洞部位。

见鬼,我究竟在做什么?

“俘虏一台——”隆尚的双手用力抓挠头发,几乎扯破头皮。他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俘虏另一台喀拉客?我们只需要做这件事就好?女人,你才刚从路易斯死去的那地方过来。瞧啊!瞧瞧你身边!我们看起来像有俘虏另一台落单机械人的余力吗?当时你有充分的准备时间,而我也有休息充分、吃饱喝足、意志坚定的守卫能够调遣,可还是没能成功。现在我们一无所有。”

他从没(真正)有过杀死贝蕾妮斯的冲动。当她跑上城墙,点燃火把——也严重违反了守城纪律——又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悬吊在墙上,执意以身犯险的时候,他没这么想过。甚至当她前一次研究喀拉客的尝试出了意外,害死了数十人,连他也九死一生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想过。但这次他忍无可忍了。他想掐死她。他的手指抽动起来。

“你他妈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值得称赞的是,就算他在长篇大论时将口水喷到了她脸上,她也没有退缩或者躲闪。她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隆尚哼了一声;国王盯着她。她抬起双手,掌心向上,就像在恳求。“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劣迹。你想得没错。但现在我是你们唯一的希望。所以我们才必须成功。而且在我们进行测试之前,都没法断定成功了没有。”

“就算你的方法有效,”国王说,“我们又该拿这些知识怎么办?它只是半个解决方法,不是吗?”

贝蕾妮斯匆忙想要换上自信的面具。那股偏执的狂热却不知所踪。真他妈不是时候。

“的确,陛下,”她叹了口气,“重写锁孔的功能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我们能为某个对象植入新的超禁制,就可以派它带着那串钥匙出去,然后期待它能让尽可能多的同伴停止运作。”她毫不退缩地看着隆尚。“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在战斗里派上用场。”

正在监视喀拉客大军后方那门巨型火炮的观测手大喊道:“他们正在装弹!机械人来袭!”

隆尚捏了捏鼻梁。他很想哭。“噢,是啊,眼下实在太适合搞这种复杂又危险,还没有实际好处的实验了。”

“只要有充足的研究时间,我就能想出办法了。拜托。”

国王说:“我没法给你时间。我们的人民正在死去。如果城堡在战斗中失陷,只要他们主人的脑袋里恰好冒出狠毒的念头,那些机械人就会杀光墙内的所有无辜者。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的。我会选择投降,把自己送到敌人手上,”他将全部注意力转回贝蕾妮斯那边,“如果你那时没有赶到,我恐怕已经这么做了,女士。做你该做的事,但动作要快。”

隆尚说:“您该不会是要我们俘虏落单的机械人吧!”他看着国王,“恳请您原谅,陛下,但即便是您的命令,这事也办不到。您大可以流放我,但这是事实。”

“我明白,队长,我也同意。但你已经俘虏的那个陌生人呢?也许他正符合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的需要呢?”

贝蕾妮斯皱起眉头。“什么陌生人?”

“噢,”隆尚说着,理解了国王的意思,“或许你不记得自己寄给我的信了。”

“那封信寄到了?真没想到!”

隆尚把那个不寻常的囚犯——如今他被囚禁在圣施洗约翰教堂的地下墓地里——的事告诉了她。他简略地做了描述,但过程依旧长到让她的双眼越睁越大,以至于那颗玻璃眼球仿佛会从眼眶里跳出,然后摔碎在他们脚下。

“你抓到了费舍?你在这儿抓到他了?”

“他当时非常迫切地想要拜访国王陛下。”

“但你没杀他。”

“我觉得或许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但我们忙着战斗和死掉,没空去审问他。”

“雨果,雨果,雨果!”

贝蕾妮斯抓住他的胡须,拉得他失去平衡,然后吻了他。

连着地下墓地的通道凉爽而黑暗,散发出死人的气味。守军没法把阵亡者埋葬在空间狭小的内堡里,所以除非他们采取把尸体丢出墙外这样亵渎死者的手段,就别无选择,只能把死尸储存在大教堂的石制地下室里。寒冷也无法避免尸体腐烂。

贝蕾妮斯用围巾盖住口鼻。但无济于事。

她的呼吸凝结成了银色的云雾;蒙在凿刻石块上的寒霜反射着她手中火把的摇曳光芒。冷凝现象让立足处变得危险起来。她跟着隆尚,而隆尚跟着博阿努瓦神父。熏香的气味在那位牧师身上徘徊不去;她也能闻到隆尚的体味,而后者已经连续多日不眠不休地为了生存而战。牧师在上锁的地下墓地外停下脚步。他的大号铁钥匙环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她不认识那位年轻牧师。博阿努瓦听说过她的过去吗?就算听过,他也把看法藏在了心里。

她问隆尚:“这儿没安排守卫?”

“早先还安排过一阵子,”他说,“但我们分不出人手了。”

这座地下墓地通向罗亚尔山的深处。但他们把费舍关在第一个房间里,以减少每次送饭和审问时要走的路程。

牧师找到了正确的钥匙。它无声无息地插入锁孔;这把锁最近才上过油。他正想拉开门,却犹豫起来。他对贝蕾妮斯说:“这一幕也许会让您感到不安,女士。这个可怜人……他受到了黑暗者 (1)的支配。舍瓦利耶神父——我们的代理主教——已经尽他所能了,可……要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我们应该恳求梵蒂冈派出驱魔师才对,但这条路对我们来说已经行不通了。”

贝蕾妮斯扬起双眉。 驱魔师?她瞥了眼隆尚,后者耸耸肩。“看来有人好好修理了那个可怜的杂种。抱歉,神父。”

“虽然我们无法解救他的灵魂,但我们努力维持了他肉体的舒适。”博阿努瓦说。他在身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用力拉开了门。铰链没有嘎吱作响。它们也上过油了。

她本以为这座地下墓地没有照明,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这儿比通道要暖和。为了那个囚犯,牧师们在这里设置了几盏化学提灯。在强光中,她眯起了眼睛。

有东西发出了咔嗒声。牧师走了进去,随后让到门的左边。隆尚跟在他身后,又站到门右边。贝蕾妮斯从两个男人之间穿过,毫无意义地举着火把。

这些锁链所用的金属和流星锤的链条相同,但链环比成年女子的拇指还要粗。缠绕费舍双臂的锁链从手腕延伸到肩膀,而缠住他双腿的那些则从脚踝直到大腿中部。他看起来像是穿着一整套铠甲,却唯独忘记了胸甲那部分。锁链连着嵌入石制穹顶里的硕大岩钉,长度只够让他躺在那张设置在空藏骨龛里的简易床榻上。他的双手绑着绷带,头部也一样。他的脑袋和脖子可以自由转动,而他此时也正在这么做。他的目光定格在贝蕾妮斯身上;他已经很熟悉那两个男人了。

这么说,他就是那个意外释放了贾克斯的男人。也是随后杀死她的运河管理人的凶手。而他接下来出现在西方马赛,想要前往国王的住处。他看起来就像个不修边幅的疯子。他的眼神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疯狂。他的模样与其说是可怕,倒不如说是可悲。那些链条看起来很夸张,但如果隆尚觉得有必要,那就是真有必要。这让她不寒而栗。她并不相信所谓的“恶魔”和“恶魔附身”。所以这个男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问的事有很多。但她没时间一一询问了。

“你好,费舍牧师。我这两位朋友告诉我,有人对你做了些可怕的事。是这样吗?”

那个囚犯扭动身体。他的镣铐咔嗒作响。从他喉咙里传来的噪音几乎不似人声。号叫、咆哮、还有哀伤的咕噜声,仿佛他想要说话,却必须和自己的身体对抗。他脖子和下巴的肌肉开始凸出。他翻起白眼。嘴角泛出白沫。在那个男人发出的痛苦噪音里,贝蕾妮斯只听懂了两个字:“救我。”

博阿努瓦神父又画了个十字,开始念诵拉丁文版本的主祷文。

“你能把你的遭遇告诉我吗?”

看起来不能:费舍挣扎的幅度加了一倍。他的话声戛然而止,仿佛他的喉咙正威胁要让他窒息而死。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奋力对抗禁制,而那条不容违背的命令却不允许他描述这番酷刑。

她的背脊打起了阵阵冷颤。贝尔原本打算这么对付我。她抱住了自己。

贝蕾妮斯指着费舍的脑袋。她问队长和牧师:“我们能解开那些绷带吗?”

“他受了重伤。”博阿努瓦说。

“毫无疑问。但我需要看看他的额头。”

隆尚没花多少时间。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牧师的挣扎让他别无选择。

透过斑驳的毛发看去,他的头皮遍布伤疤。有人对这个男人的脑袋做了手术,或许还不止一次。但上面没有明显的锁孔。这并不代表他身体的别处没有植入防止修改超禁制的安全措施,但她没时间也缺乏专门知识,不可能为他进行全身检查。

隆尚拽了拽她的胳膊。他对着门点点头。“出去说句话吧?”

他们沿着通道走出几码远。他将墓地的门关到只剩一条缝,但依旧坚持要在她耳边低语。费舍行动时的样子肯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你究竟有什么计划?”

“如果我的想法没错,他们应该给他植入了某种类似机械人的阶层式超禁制的东西。他无力反抗。超禁制是以特殊的字母系统和语法进行表述的。我可以加以复制。我们也许能重写他的禁制。”

“所以他拍马屁的对象会从那个婊子女王换成塞巴斯蒂安王?这可真他妈帮了大忙。”

“不,雨果。我们可以改动的不光是他效忠的对象,还有他行动的优先级。他顺从的参数。然后我们再给他新的指令。命令他到外面去,向他见到的每一台机械人搭话。我们会让他带上这个。”她把手伸进靴子,摸出她偷来的链坠,然后跟那串钥匙一起晃了晃。“如果他拿着这个,然后自称是公会代表,他就能覆盖那些机器的指令。它们的禁制。他可以命令它们站定不动,让他使用这些钥匙——在此期间,它们会停止运作。”

“然后让那支势不可挡的大军每次减少一两个士兵。见鬼,这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好好听完,行么?我们可以在新禁制里写入这么一条,要求那些机械人围捕它们的战友,将其中几名带到费舍面前,让它们屈服于钥匙。我们会把这种禁制设计成疾病那样,让感染者以几何级数增加。只要时间充足,这招起码能改善我们的不利局面。”

“‘这法子能成。’要知道,我早就听你说过这种鬼话了,”他说,“这法子最多也就能用到郁金香们反应过来为止,到那时候,他们就会砍掉他那颗该死的脑袋,然后重新设置那些嘀嗒人。”

“也许吧。”

“我没法匀出任何人来帮你。你能靠的就只有那个戴牧师领的家伙。”

“我会的。别担心这个。”

隆尚瞪着她。他老练的双眼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瘀青。她正了正围巾,开口道:“说来话长。”

“我猜你过得也不轻松。你能回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很高兴,虽然这意味着你会跟我们一起死掉。”他摇摇头。

她笑了。她曾和他的几个部下说过,这位可怕的中士——那是隆尚当时的军衔——有颗像猫咪那样温柔的心灵。这话算不上太夸张。

“队长!”通道里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嗓音,“隆尚队长!”有个卫兵跑了过来。她在隆尚面前刹住脚,然后敬了个礼。她看都没看贝蕾妮斯一眼。

“让我猜猜,”他说,“他们开始行动了。”

她弯下腰去,双手扶膝,大口喘着气。“他们又开炮了。上面的小队报告说,又有一台机械人落在了尖塔上。”

“没办法派人增援了。”

“不,长官。他们没有要求增援。”

“那他们要什么?”

“他们,呃,他们说需要您亲眼去看。”

隆尚闭上双眼。他再次捏了捏鼻梁。“噢,真他妈的,”他嘀咕道,“我现在没时间管这种破事。”

“他们坚持要您去,长官。他们说这件事很重要。”

贝蕾妮斯捏了捏他的胳膊。“去吧。我需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他跟着那位信使离开。等贝蕾妮斯走到地下墓地的门前时,他的嗓音在通道里回荡着传入她的耳中。“这次可要努力别搞砸了。”

说起来简单。

隆尚乘着缆车来到离塔顶最近的那站。就在他离开车厢,准备徒步爬上看门人祷文之塔的最后一圈时,他突然想到,等发条大军最终突破城墙并杀死他的时候,他就能解脱了。至少到那个时候,他就再也不用爬这该死的楼梯了。

他希望圣母玛利亚能代他求情,让他前往天国时不必攀登阶梯。他甚至都有了下地狱的想法:至少那段楼梯是向下的。也许他可以像过去那样,顺着栏杆滑下去——那时的他愚蠢地以为修女们没在注意自己。

这段攀登让他看到了战场的景象。郁金香们像预料的那样再次发射了喀拉客大炮,并且像预料的那样再次命中了目标,但部署在城堡周围的部队并未行动。这可真怪。他本以为郁金香们会等几支小队落在尖塔上和城墙内的那一刻发起猛攻,让疲惫的守军忙于双线作战。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而且他还没有发条匠那样扭曲的黑心肠。为什么只开一炮就停下了?

这件事散发着郁金香阴谋的味道。他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的扣环处取下铁镐和铁锤。他将握柄滑过手掌,直到手指找到平时的位置。然后他放轻脚步,一次迈上两级台阶。

安娜伊斯在等他。她站在枢密院会议室的门外。她手里没拿武器;环氧树脂枪的枪管仍然塞在背后的枪套里,位于那对储液罐的中间。她半点也不像是刚刚击退了一波机械人攻势的样子。

“好吧。我来了。你们也他妈有大麻烦了。在最后一战就要开始的现在,我不觉得你们有什么叫我来的正当理由。”

“我们也派人去找大元帅了。这种状况,呃……我们接受的训练里完全没提到。这是长官们才知道的事。”

听她的口气,她似乎真的相信上级的智慧和经验。不长眼睛的可怜羔羊啊;这场守城战本该让她醒悟才对。

“好得很。有什么麻烦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麻烦。”

她打开了门。

有个仆从型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被手持黏液枪、铁锤和流星锤的男女包围着。它一动不动,但那可怕的嘀嗒声立刻让隆尚颈背的寒毛竖了起来。这台机器还在运作。但它却像新生的幼鹿那样温驯:它的双腿在身前摊开,又举起机械的双手以示安抚。微弱的金属棘轮转动声在房间里响起:它那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走进房间以前,他的确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幕绝对出乎他的意料。

“好吧,我来了。有谁来告诉我,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台机器说了几个荷兰语单词。

“它说了什么?”

安娜伊斯清了清嗓子。“它,呃,它说:‘我是来帮忙的。’”

那些人类之一把荷兰语——虽然有些犹豫——为其他人翻译成了法语,然后再把法语翻译过来。在此期间,但以理和隆尚队长相互打量。

守卫队长的目光带着重锤般的力道。他用激烈的口气对守卫们说了些什么。那位译者尽可能做了翻译。

“这是郁金香们在耍花招,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废物。赶紧开枪。”

守卫们举起了枪。但以理抬高双臂。

“拜托!等等!”他大喊道。

守卫们犹豫了。

隆尚从其中一人的手里夺下了枪管。他把手指伸进扳机护弓,瞄准了但以理,虽然那根软管依旧连在对方背后的金属储液罐上。

但以理说:“拜托,队长。在你开枪之前,我这儿有能帮上你们的东西。在它跟我一起被封住之前,先把它拿走吧。”

他看着那些人类,而他们听着法语译文。队长的双眼浮现出盘算的神色。

来吧, 但以理心想。 稍微给点儿信任。我要求的就只有这些。只需要暂时缓和一下敌意,我们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隆尚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盯着但以理。译文片刻后传来:“朱迪丝,加斯帕尔,到窗边去。把你们看到的景象告诉我。”他仍旧用枪口对着但以理,等着那一男一女审视尖塔周围的状况。但以理知道,从这里看去的风景非常壮观;他在从大炮到尖塔划出长长抛物线的那几秒钟里已经欣赏过了。这让他想起了那艘巨兽飞艇上的风景。这份记忆的到来一如既往地伴随着内疚的折磨。

那个男人说:“没有变化,队长。”

他的同僚附和道:“他们做好了攻击准备。看起来他们正在等着什么。”

隆尚点点头,就好像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他的枪口毫不动摇。

“说吧,铜裤子。你的主人在等什么?”

铜裤子?

这场对话进展缓慢,毕竟它要经由笨拙的来回翻译才能实现。但他们的确在进行对话。

“事先说明一下,”但以理说,“他们不是我的主人。但我赞同你的看法。我猜莎恩芮达姆上校正等着看路西法玻璃能办到什么呢。”

“‘路西法玻璃’是什么鬼东西?”

“是个谎言。但她不知道这点。她在等着一场炼金术的火焰风暴吞没这座城堡。她迟早会断定这个战略失败了。然后真正的攻击就会开始了。”

“这么说你是骗他们把你送进来的。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以理说,“我是来帮忙的。请别再浪费时间了。”

“帮忙,是吗?既然你是从外面来的,也许你只是明白自己寡不敌众了?”

“我不是来跟你们战斗的。”

“那你就帮不了我们。”

但以理说:“我有比拳头和刀剑更好的东西。在你们的协助下,我也许能够解除我那些机械人同胞的攻击冲动。”

这番话花了不少力气才翻译过去。隆尚队长和守卫们以令人费解的眼神对视,也不只一个人扬起了眉毛。

隆尚的回答大概是这样的:“我该因为什么相信你?你有什么证据能给我?”

“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相信我能恶化你们的状况么?你们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我是来这儿散播混乱的,那我早就会这么做了。”

隆尚紧紧闭上双眼。他用手挠了挠胡须,几块头皮屑从中飘落。

“这下我明白了。你来不是为了帮我们。你来是因为你需要我们帮你。”

“我们可以互相帮助,队长。这是个简单的事实。”

隆尚陷入了沉默。他的胡须随着下巴肌肉的绷紧与放松而颤抖。他闭上双眼。他看起来就像是在专心呼吸一样。

某个守卫问:“队长,长官,您的命令是?”

他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但以理。“我不懂你的事实。但我知道有谁会懂。”

费舍不是恶魔附身的受害者。并非如此。那个可怜虫的遭遇要可怕得多。这是发条匠的杰作: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贝蕾妮斯就直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又试了一次。“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是有人派你来的吗?”

锁链咔嗒作响。费舍痛苦的号叫令地下墓地为之晃动。他甩动手脚,嘴角渗出粉红色的泡沫。他咬破了舌头。

“好了,好了!拜托停下!我收回那个问题。”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看起来很想回答她的问题。而且尽管会带来显而易见的痛楚,那个可怜的杂种还是试图做出回答。但他的身体无法胜过那股阻力。他像极了因为拖延太久的严厉禁制而深陷剧痛之中的机械人。而且根据隆尚的说法——还有那些镣铐——费舍强壮到不像是人类。

所以如果……

如果他是某种机械人呢?如果他们把他转变成了人类喀拉客呢?一台被剥夺了自由意志的肉身自动机器。

公会用黑魔法征服了世界。或许他们的魔法比任何人所想象和畏惧的更加黑暗。甚至比贝蕾妮斯所想的还要黑暗。

如果这种疯狂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他们就需要将超禁制强加给他的某种方法——某种铺设基本的基底、并确立履行新禁制时的界线与参数的方法。真正的喀拉客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其存在核心会被嵌入阶层式超禁制——所以它们出炉时就是那副模样。但费舍是人类母亲生出来的。应该是吧。那么发条匠又是怎么限制他的存在法则的?他的掌控者多半能够用口头方式给予普通禁制,就像荷兰人对他们的机械仆从所做的那样。但要在一开始确立新的主人?这整套系统都依赖于嵌入存在深处的超禁制。超禁制只能在罕见的情况下加以更改,例如对陆上活动的喀拉客进行的航海禁制修改。所以这些超禁制又是如何施加给费舍的?或许他们的做法很简单:经由他的灵魂之窗。

想要更改机器的超禁制,需要解除锁孔的锁定,再以正确的炼金术语法将炼金术符号照入它的眼中。费舍身上没有这种锁。如果直接给他看那些符号,又会发生什么?

她对博阿努瓦神父说:“我需要纸。还有能写出字的东西。快!”

费舍目送那位牧师离开。贝蕾妮斯说:“我会试着帮助你的。请相信我。”

“你-你——”费舍再次发出窒息般的汩汩声。“办-办-办——”他咳出一团粉红色的唾沫,“办不到的。”光是说出这简单的几个字,就耗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他垂下头去,仿佛脖子突然松弛了似的。

在等待那位牧师回来的期间,她背对着费舍,拿出抄录了航海超禁制的那些笔记。为了这些笔记,福金差点杀死她。她抚摸着瘀青的脖子,翻阅着一页页符号和它们大致的含义。她的初次尝试越简单越好。等博阿努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构想出了尽可能短的语句。她用与焦虑的心情不符的谨慎,在纸上将语句翻译成一连串符号。

“费舍牧师。我想让你看点东西。”

她把那张纸举到他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担心他会拒绝注视那些符号,担心某种深藏的故障安全机制会因此启动,阻止他接受控制者以外的任何人施加的超禁制。但他没有转开目光。他的双眼扫过那排印记。他抽搐起来。他镣铐的颤抖震倒了藏骨龛里的遗骨,让灰尘从凿刻而出的天花板洒落。

贝蕾妮斯露齿而笑。 尝尝这个,你们这些傲慢的杂种。你们没料到会有别人劫持你们制造的怪物吧?你们没料到会有我。

费舍大叫起来。他不断咆哮,直到他的肺部排出最后一点空气。他吸进一口气,然后再次尖叫。但这次是真正的尖叫。货真价实、不受拘束的人类尖叫,并非无法表达自己想法时那种痛苦而不连贯的嚎叫。女妖般的哀号声令圣施洗约翰大教堂的地下墓地摇晃起来。贝蕾妮斯第一次听清了费舍的话声。“上帝啊,上帝啊,您为何舍弃我?”

然后他像新生的婴儿那样哭泣起来。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确就是。但他不再甩动手脚,开口说话时也不再会陷入窒息。他反而用沙哑的嗓音大声念诵起主祷文和圣母颂来。他念了一遍又一遍,只在两遍之间停顿片刻,用这些时间来感谢她。

“感谢你,感谢你,感谢你,”他喃喃道,“痛苦消失了。消失了……”然后他再次开始祈祷和哭泣。

“你做了什么?”博阿努瓦问她。

“我想我打破了某种咒语。”她说。

他指着她举着的纸上的那行炼金术印记。“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花了点时间去思考如何表达强制力那近乎数学式的语法。她说:“这句话大概说的是:‘无论如何,说出真相。余下的都不重要。’”她很想让费舍继续祈祷下去。但时间紧迫。“费舍牧师,拜托。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能。可是拜托,我需要忏悔。我需要赦免。我想参加圣餐仪式,但我却受罪孽所困。噢天主啊,噢天主啊,我做了那样的事。他们强迫我做了那样的事!拜托,拜托,我需要一位告解神父。”

贝蕾妮斯和博阿努瓦对视一眼。这个男人有一颗天主教徒的心。年轻的牧师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十字,随后又对着费舍画了个十字。“可怜的灵魂。当然可以。你会得到赦免,天主也会将你揽入胸怀。”

听到“灵魂”这两个字,费舍再次哭泣起来。“不,不,不,你这蠢货!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从我这夺走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

贝蕾妮斯说:“那就告诉我们。就先从你的遭遇开始描述吧。”

费舍诉说了一位被俘的间谍遭受囚禁,又接受了可怕的外科实验的故事。 (他曾是我的部下,她反应过来。他逃脱了将我在海牙的其他密探一网打尽的那场清洗。但他们还是抓住了他。)

我的下场差点就和费舍一样了。他们会剖开我的脑袋……

听到御林管理官们切除费舍的自由意志,仿佛只是在切除一块恼人的囊肿时,博阿努瓦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祷起来。从理论上来说,这件事甚至可以成为针对天主教教义的难题。难怪费舍的举止几乎就像疯子:他是个秘密天主教徒,被困在他不听使唤的身体里,遭受这种矛盾的折磨。

“他们强迫你做了什么?”

“噢,上帝啊,我做的那些事……”他大声抽泣起来,贝蕾妮斯不得不身体前倾,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的意思。他一时间瑟缩身体,仿佛在等待剧痛的到来。但新的折磨并未浮现,而他露出了堪称幸福的表情。那表情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他便被另一阵悲伤与羞愧淹没了。“他们强迫我杀人。”

贝蕾妮斯点点头。“在新阿姆斯特丹。”

“新阿姆斯特丹,”他啜泣着说,“噢,主啊,那些可怜人。我折断了他们的脖子,砸碎了他们的脑袋,”他再次啜泣,“还有这儿。我杀死了这里的一个男人。那个可怜的守卫,他就这么摔下去死了。”

“隆尚跟我说过了。你别无选择。”

“我是他们的工具,他们无力抵抗的工具。我是主人的手。我是武器。我是棍棒,刀剑,刽子手的绞索,因为天主抛弃了我。”他开始胡言乱语了。泪水自他的双眼流下;鼻涕从他的鼻孔滴落。“不止是这些。远远不止。在我来到这儿以前,他们派我去了梵蒂冈。天主抛弃了我,他早早抛弃了他忠实而热忱的仆从。我在最后关头动摇了,我害怕作为殉教者而死去,也让他失望了,所以他抛弃了我,他将我弃之不理,而我沦为了邪恶的工具。他们强迫我前往魁北克城,在那里请求觐见天主在俗世最神圣的代理人,而我再次充当了掌控我的那些人的武器。噢主啊,噢主啊,上帝啊,您为何抛弃我?”费舍蜷缩成一团,呜咽起来。

贝蕾妮斯捂住了嘴巴。耶稣啊。他们派这位牧师谋杀了教皇。她看着博阿努瓦神父。他的脸就像鳟鱼的腹部那样苍白。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是来杀国王的。别给我自由!在我拧掉他的脑袋,然后丢下尖塔之前,我都无法获得平静。噢,天主啊,那种痛苦!我无法忍受那种痛苦……”

博阿努瓦神父发出一阵湿咳声。他跑出了房间。

她说:“谁?是谁逼迫你做这些事的?”

费舍再次哭泣起来。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在啜泣的间隙大口吸气,挣扎着想要开口。但他对抗的并非禁制的妨碍;他正努力在情绪崩溃时表达自己的意思。“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她是……她……指挥……”

贝蕾妮斯点点头。“没关系。我知道她是谁。我们见过面。”

啜泣声卷土重来。尽管时间宝贵,但贝蕾妮斯知道她只能耐心等待。他终于恢复过来,开始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她禁止我祈祷。禁止我参加圣餐礼,禁止我去告解。她强迫我做了许多事。亵渎神圣的事。噢,天主啊!我努力抵抗了,天主啊,是真的!但我很软弱,痛楚又如此强烈。唯一……唯一让它停止的方法……就是贝尔命令我去做的那些堕落的事,那些亵渎和侮辱神圣的事。你根本无法想象蕴藏着那个女人灵魂中的黑暗。圣母啊,宽恕我吧!”

贝蕾妮斯发起抖来。作为御林管理办公室特别囚犯的前景比她想象中的更可怕。如果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能竭尽全力去折磨一位天主教牧师,她又会对前任塔列朗做些什么?贝蕾妮斯摇晃身体,仿佛要甩脱沾在身上的恼人蜘蛛网。那种感觉徘徊不去。

“你一定要明白,”他呻吟道,“我并不想做这种事。”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可能呢?你是个好人,费舍神父。你是发条匠邪恶魔法的受害者。”

费舍的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开始号啕大哭。他无力地坐在床上,在铁链的限制下试图蜷缩成婴儿的姿势。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似乎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贝蕾妮斯说:“你摆脱她了。她再也不会向你施加禁制了。”

但我会的,她心想。这个念头并未给她带来满足感。当她再次拿起纸笔的时候,也感受不到任何愉悦。他警惕地看向她。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就连他的神情都表明了这一点。

“拜托,不要。请别对我做这种事。”

“我知道你很疲倦,神父。但我们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时间又太少了。而且你可以为新法兰西做出巨大的贡献。”

隆尚知道“自由喀拉客”这种存在。虽然他从未跟那台名叫莉莉丝的机器说过话——毕竟他的工作就是杀死机械人——但她曾是西方马赛周边、甚至是城内的一道司空见惯的风景。在隆尚第一次拿起战锤之前,她就逗留在这儿,而且数十年间从未将任何一名法国公民开膛破肚。据他所知没有。

可新的自由喀拉客偏偏选在这时候到来?隆尚开始相信天意了。

这台自称“但以理”的机器不会说法语(或者装作不会说的样子),但它的双臂也没有伸缩式刀刃,所以这应该能说明点什么。隆尚和安娜伊斯跟着这台机械人走下尖塔,两人都武器在手。登上缆车的过程比较棘手,但她从始至终都将黏液枪对准着但以理。

隆尚下达了快速下降的指令;部署在临时信号站那里的学童操作了日光信号镜的遮板。水泵让分流的压舱水通过液压装置。隆尚对上安娜伊斯的目光。他看看车门,又看看机械人,然后看看她的枪。

就是这儿。封闭的狭窄空间。如果它打算袭击我们,就会趁现在下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点点头。隆尚关上了安全门。微弱的碰撞声传来,然后缆车开始了下降。

但以理说:“哇!”

安娜伊斯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困惑。

隆尚将注意力平分给了那台奇怪的机器和高处的景色。几缕冬日的寒意从河那边飘来,仿佛几个幽灵。西方马赛城和它的码头只剩下大片灰烬。曾经的外堡如今成了烟雾缭绕的荒原,充斥着被刺穿的机械人与化学死亡区域,闪电束留下的冷杉状焦痕在地表纵横交错。在从前的那座城墙以外,是一片由碎石与机械人残骸组成的无机器地带。而在更远处,一条黄铜的绞索正等待着收紧的命令。郁金香们的援兵已经赶到,并且列好了队。它们只需要一个命令。

路西法玻璃。这肯定是个天大的谎言。

但以理今天编造的谎言还有哪些?

接下来的问题是平民。在下方的拥挤内堡里,他们无处不在。尖塔底部的缆车站周围也有平民四处转悠。等缆车停稳以后,隆尚说:“做好准备。等我们打开这扇门的时候,那些平民会吓得尿湿两次裤子的。”

的确如此。想要平息人群的情绪,只靠两名用武器对准机械人的守卫是远远不够的:在但以理现身的那个瞬间,出于恐惧与愤怒的慌乱叫喊也随之响起。

隆尚大吼道:“让出道来,不然我就自己开道了!”

见人群没有分开,他便将锤柄撞上最近的那个平民的腹部,力道足以令对方呕吐。“利索点儿,像该死的红海那样给我分开,否则我发誓,你们会祈祷郁金香们赶快占领这座城堡,免得品尝我的怒火!”

这招奏效了。

隆尚举起了铁镐。他指着人群另一边的大教堂粉碎的玫瑰花窗。“往那边走,铜裤子。”

那个嘀嗒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它朝着受损的教堂走去,满不在乎人群的注视、战栗和嘲讽。人们投来了许多东西:石块,咒骂,还有粪便。

他们三个径直走进了大教堂。他们经过时带起的风让蜡烛摇曳起来;隆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决定在离开时也去点燃一支蜡烛。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这么做了。他很想知道,如果他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为自己点燃蜡烛,圣母是否会皱起眉头。基督肯定明白,不会有其他人帮他点燃蜡烛了。

大教堂里人满为患。平民们挤在室内,寻求着能够遮蔽部分风雨的避难所,或许也希望这座上帝的殿堂能以某种方式保护他们免受发条学与黑魔法的伤害。教堂的条凳上连一英寸的空间都没剩下;过道的地板成了山羊和鸡的临时畜栏,彻底覆盖在一层潮湿干草下面——那些干草散发着尿味,还有某种更加恶心的气味。

那台机器的金属脚掌踩在教堂前厅的地砖上,发出尖锐的“啪-咔嗒-啪”的响声。那声音穿透了虔诚信徒的微弱恸哭声,念珠的咔嗒声,以及家畜紧张的鼻息声。几百颗脑袋转了过来,想要寻找杂音的源头。他们三个走进中殿的同时,人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在左方那条拱廊的另一边,勉强能看到舍瓦利耶神父站在圣器收藏室外,正对法兰西国王耳语着什么。瞥见那台机械人的时候,高级教士和君主纷纷在身前画起了十字。

隆尚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不由得缩起身子:他应该在带这台嘀嗒人出来游行前确认国王的位置的。他太过疲惫,忘记提防机械人的诡计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奋战至死而已。他绷紧身体,可但以理并未做出突然接近国王的举动。

“走快点。”隆尚咕哝道。安娜伊斯用枪管轻轻推了推那台机械人。隆尚努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一切都尽在掌控的表情。

当他们经过圣坛,前往地下墓地的时候,隆尚抬高嗓门,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别在意我们,神父。”然后他又低声问:“她还在下面吗?”牧师点点头。

等到踏入大教堂地下的墓地前厅后,安娜伊斯用枪对准了但以理,而隆尚跑向前去。他发现前任女子爵正在那个怪物牧师旁边的简易写字台上伏案工作。她画出一串鬼画符,同时低声咒骂,那位牧师则在恳求她:“拜托别再来了。拜托放了我。放了我。拜托拜托拜托……”

隆尚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费舍却只是用遭到彻底挫败后那种死气沉沉的双眼盯着他。

贝蕾妮斯说:“我以为你还有仗要打。”

“是啊,不过现在是午餐休息时间。”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雨果。我才刚刚开始,而且这种语法……该死。”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也有同样的心情。“我还需要几个钟头。需要几天。”她叹息时几乎像是在颤抖。“几周。”

“噢,我本打算今天下午吞下两英尺长的铁块,不过既然你好言好语地求我,我就试着忍耐一下吧。在此期间,我需要你跟某个人谈谈。”

“拜托,雨果,我没那个时间。在用新的语句给费舍看之前,我必须对他进行彻底询问——”

“有台机械人刚才投降了。”

隆尚的打断让她愣住了。她闭上嘴巴的同时,发出牙齿时的咔嗒响声。她眨了眨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哑口无言的样子。他认为这代表圣母向他展露了微笑,因为他在最后的几小时里目睹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奇迹。

贝蕾妮斯吞了口口水。咳嗽了几声。“什么?”

“我只知道你对该死的嘀嗒人的了解胜过这附近的所有人,而且你还会说荷兰语,所以我把它带了下来。我可没工夫处理这种破事。”

贝蕾妮斯看看她的笔记,又看看费舍,再看看她的笔记,随后将目光转回隆尚。即便到了现在,在面对重重困境的现在,他依旧能看到贪得无厌的好奇心掌控了她。

“这是个阴谋么?”

“也许吧。但它的目标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手下,更不可能是你——你才刚到不久,它就落到了尖塔上,所以它不可能知道你在这儿。如果国王是目标,它刚才就错过了天赐的良机。而且它声称想跟我们合作。”

“好吧。我会瞧瞧它有什么要说的。”

隆尚转过身去。他对身在前厅的安娜伊斯喊道:“带它进来!”

尽管隆尚刚刚给了贝蕾妮斯不怎么靠谱的保证,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举起了铁镐和铁锤。但当人类守卫和那台机器走进墓地的时候,那个喀拉客停止了动作,仿佛它全身的齿轮和不知叫什么的零件全都卡死了。它的身体发出一声“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不止。它歪过了头。紧接着,隆尚目睹了毕生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以及他人生最后时刻的第二个奇迹。

那台机械人用六月早晨的婚礼钟声那样清晰的嗓音说:“贝蕾妮斯?”

(1)Dark One,在宗教意义中通常指撒旦或类似撒旦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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