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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贝蕾妮斯给钢笔套上笔盖。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直到背脊噼啪作响。她叹了口气,合上笔记。在床边的地板上,在一排留着残渣的葡萄酒杯后面,放着一只堆满了脏餐具的大浅盘。她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

“唷。如果我的高卢鼻子没弄错的话,这羊肉坏了不止一天了。假设那个谁送来的时候还没坏的话。那是什么时候来着?昨天?”她闭上了刺痛的眼睛。

雾尼去办他那件神秘的差事以后,她和福金开始加倍努力地抄录文字。他们为修改过的航海超禁制里的每个句法成分制作了粗略的等价符号表,外加少量根据经验得出的语法规则。在无知者的眼里,她的笔记充斥着无法理解的奥秘。但贝蕾妮斯如今对炼金术符号有了肤浅的认识。真正的内容更加艰深,其严谨程度也近乎一丝不苟。在她的祖先遭到征服的故乡的这座残破渔村的二流旅店里,她初次真正窥见了强制力的计算方法:发条匠们正是用这种语言将他们的规则烙印在喀拉客身上的。

福金绕过桌子。他——是它,该死的——翻开了笔记。“干得不错。”

“这只是开始。”贝蕾妮斯说。还有很多东西要弄明白。他们查明的只是语法和词典的一小部分。就好像有人在被飓风席卷后的图书馆里捡起几张散落的书页,想要靠它们学习法语一样。但她总算是开了个头。

喀拉客问:“下一步是?”它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张符号表。但它的确在悄悄靠近贝蕾妮斯。她装作没有发现。等到离她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它开口问道:“你打算怎样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

噢,没错。我是靠借来的时间过活的,现在你察觉进度变慢了。这么快?

她叹了口气,仿佛她只是累了,并不害怕。仿佛她没有意识自己的性命取决于接下来的这番话。她又坐了下来,掩盖双膝的震颤。她还装作打着呵欠开口,以掩饰嗓音的颤抖。这台机器不可能知道她预料到了它的意图。 如果它不满意我的回答,这就会是我最后的几次心跳了。但这可以成为我毕生的杰作,我人生的遗产……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以高卢人的决心勇往直前:“这张符号表里对应你们叛逆和普通喀拉客的抄录内容也许有所不同,而排除这种可能性是至关重要的。否则这些努力都将白费,而我们也只能重新来过。”

福金身体发出的嘀嗒声中带着微弱的切分音,暗示的是……惊讶?它没料到会有这种回答。很好。她在它当场杀死她的打算里增添了犹疑。虽然只有少许。它后退了些,然后问道:“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们找台普通仆从型来测试这些抄录内容。那种仍旧受制于各种禁制的仆从型,跟你们这两只走运的渡鸦不同。如果亲爱的雾尼没有飞走的话,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她嗓音里的颤抖让喉咙开始发痒。她咳嗽了几声,既是为了压抑瘙痒感,也是要掩饰——至少她希望可以掩饰——她的焦虑。必须让那台机器相信她天真又无知,没能察觉它针对她的最终意图。否则它也许会决定加快进度。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房间。深到让喀拉客的身体永不停息的响声仿佛就像一块丢进深井的硬币,叮当、叮铃地响个不停,仿佛永远落不到井底。

最后,它说:“你打算制服一台受奴役的机器,再用它测试这张符号表。”

“对,”她撒了谎,“为了想出能重复这种实验但又风险较小的方法,我都快绞尽脑汁了。”

“而我要负责制服该物件的工作。”

“物件。” 真是有趣的用词,你这狡猾的小渡鸦。你就是这么看待同胞的吗?

“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努力有所收获的话。”

福金的金属身体发出的叮当声开始加速,在房间里回响不止。贝蕾妮斯事先取下了那些钉在墙上的笔记和符号花纹,因此墙壁再次变得光秃而坚硬。“我们最好在这儿进行,”它说,“让那个女佣找个仆从型来让我们询问。”

这可不好。在有其他人——包括人类和机械人——在场的室外,贝蕾妮斯逃脱的可能性会大很多。它们不会只为了灭她的口就杀光全村人,对吧?

肯定不会。也许不会。也许。

贝蕾妮斯摇摇头。“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们刻意避人耳目的行为反而引来了关注。租得起一对喀拉客仆从的人,不可能愿意在这种破渔村的破旅店住下,然后几个星期闭门不出。除非她在躲藏。”福金歪头看着她。它眼窝里的遮光板转动起来。它宝石眼球里的炼金魔法能看穿她的伪装吗?“也许你还没发现,但那个烦人的老女人越来越难应付了。她纠缠不休,不是因为她热爱这份工作。而是因为她好管闲事。”

这无疑是实情。贝蕾妮斯已经放弃劝说,每天掏一笔“遣散费”了事。这笔开销越来越高了。史帕克斯那只行李箱里的公会现金迟早会耗尽。

“你的建议是?”

“我们买件交通工具,然后离开这个村子。到没人认得我们的别处去。然后我们安顿下来,继续研究。”

嘀嗒人的身体噪音再次覆盖了这场对话,仿佛一块毛毯。她感到一滴汗珠从她的双乳间流下。这房间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狭窄了?在沉醉于解开谜团和揭示秘密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但在工作结束的现在,房间弥漫着霉味。

“我知道你急着跟雾尼离开。但这些,”她说着,拍了拍那本笔记,“如果对普通机械人不适用,就毫无意义了。”

这句话动摇了他。(是它,该死的。)“那我们就走吧。”

“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除非身上的衣服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因此收拾行李就只是捆扎笔记,再把凡·布罗霍提箱里的东西收回去而已。不到一分钟以后,他们就离开了房间。他们走进饭厅的时候,那女佣吓了一跳。她拿着的那捆桌布失手落地。

“女士,您是出去透气的吗?您要出门多久?需要我给您收拾房间吗?”

贝蕾妮斯的肚子叫了起来。在她臭烘烘的房间外面,旅店的其余地方弥漫着掺有丁香与肉桂的苹果酒的气味。

“就我个人来看,你没必要着急,”贝蕾妮斯说,“我不会回来了。亨利先生在哪儿?我想结账了。”

女佣挠了挠头。“您确定吗,女士?”

“相当确定。现在帮我个忙,去把你的雇主找来。”

那女佣抱起亚麻桌布,快步朝厨房走去。房间里其余那些男女三两成群地继续着交谈,对女佣和贝蕾妮斯都视而不见。他们大都聚集在壁炉附近的长凳那里。有扇窗子开了条缝,让晚冬的空气吹入房间,但炉膛里的木炭散发着金盏花那样的黄色。

贝蕾妮斯走到餐具柜的旁边,旅店老板在那里放了一桶苹果酒和几只碗。福金服侍她坐下,就像机械仆从平常会做的那样。“趁她去找人的时候,去马厩帮我采购交通工具。”回到公众场合让她松了口气,因为福金在这里必须装出言听计从的模样。

“我谦卑地请求您原谅,女主人。”在需要的时候,它也可以这么彬彬有礼。卑躬屈膝的态度是借由阶层式超禁制内置于喀拉客体内的;贝蕾妮斯的笔记里,就有尝试对其中几个条款进行的抄录。“您的安全是我最优先的职责。如果您打发我离开,我就没法保护您了。”

翻译如下: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的。好吧,试试总没坏处。

“很好。在我叫你之前,站在那边。”

福金在面朝街道的那扇门边站定。厨房那边传来破碎声,以及抬高嗓门的说话声。然后再次陷入寂静。

贝蕾妮斯用一只木碗舀了些苹果酒。她背对着那台机械人,想要掩饰自己手臂的颤抖和洒出的酒液。她在角落的一张圆桌边坐下,在那里看着福金,同时偷听那些用掺杂了法语口音的荷兰语进行的对话。无关紧要的对话内容和噼啪作响的温暖炉火让她想起了家乡。苹果酒在她身后留下了苹果味的水汽,这点也让她的心被思乡之情占据。她在品尝前朝碗里吹了吹,由衷地希望她颤抖的手不会把酒洒在裙子上。这酒酸得让人神清气爽。比过去几周里出现在她门外托盘里的任何食物都要美妙。她很想知道这酒是谁酿的。

旅店老板钻出厨房,粗壮的手指拧着一块洗碗布。搭在他肩上的另一块布已经受到过类似的对待了。他走得很快,肩膀略微耸起,就像一只刚刚弄脏了主人最爱的地毯的狗儿。贝蕾妮斯对上他的目光,然后招呼他过来。他没理她。他来到壁炉边的一群渔夫旁边,把身体探向正在对话的他们,然后——在他的目光看向贝蕾妮斯,又转向门边的福金以后——将双手围在嘴巴两边,对某人耳语起来。

那个渔夫坐直身子。他放下了碗,站起身来。他的同伴(也许是那条小渔船的船员们?)看起来还想继续吃喝,却被他臭骂了一顿。他们跟着他来到店外。

那只是她的想象,还是说他经过福金身旁时稍微缩了缩身子?

旅店老板走向另一群人。那些吃早餐的人也很快离开了房间。贝蕾妮斯听着他们回到房间时的地板响声,弯曲的门板的刮擦声,以及匆忙上锁时的闷响。

噢,你这杂种。你知道了,是吗?你清空旅店,是因为你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且你还把秘密泄露给了全世界。

这就是她指望这群乡巴佬救助自己的下场。

贝蕾妮斯略微抬起屁股。“先生!能过来一下吗?我想结清费用。”

他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这个白痴准备逃跑。他多半这么考虑过。但他还是以堪比抬棺人的热忱偷偷来到她的桌边。他的手指用力拧着洗碗布,直到指节变成了陈旧骨头的颜色;他的表情就像一头等着挨主人鞭子的巴吉度犬 (1)。福金转过脑袋,看着穿过房间的他,身体里的棘轮咔嗒作响。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尽可能露出友好却带着优越感的笑容。她说:“我必须离开了,所以想跟你结清账目。公会欠你多少?”

“我,呃……”他舔了舔嘴唇。他的目光从贝蕾妮斯转向福金,然后又转了回来。“我不知道。我得去查查账簿。”就好像有哪个旅店老板不会在梦里点清每一块铜币、银币和金币那样。

“没这个必要。我相信我们可以达成一致。你非常热情好客,而公会也可以非常慷慨。另外,如果你这儿有车马房 (2),我会考虑买下或者租个代步工具。”这都是为了让旅店老板打消逃跑的念头。这招似乎奏效了:他又舔起了嘴唇。但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那台喀拉客。她继续道:“先生,你这儿有吗?”

“我妹夫是车马房老板。”

“太棒了!或许你能为我引荐一下?我跟他谈价钱的时候,可以顺便跟你结清费用。”

这招见效了。他既得到了付账的承诺,同时又能远离那台机械人。至少是让那台机械人离开他的旅店。

“好的我很乐意。”他说着,飞快地转过身去,让人觉得他的脚跟没在地板上钻出洞来就是个奇迹了。细心不是他的强项:在跑过福金身边的时候,他耸起了肩膀。旅店老板沿着街道快步向前,头也不回。大门敞开着,仿佛在邀请寒风来火边温暖自己。

贝蕾妮斯叹了口气,放下那碗苹果酒,跟在他身后。那个兴奋的白痴会害所有人送命的。这时候,剩下的早餐食客也离开了饭厅,显然觉得有必要另找个安全的地方。

她对福金说:“来吧。”

但机械仆从却关上了门,强迫她后退。贝蕾妮斯吓了一跳。

它说:“那些人似乎很不安,女主人。您有危险吗?您的人身是否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威胁?”它的嗓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他们并没有不安。村子里的生活是很狭隘的。它会让人变得古怪。我在这儿没有危险。”

福金抓住了她的喉咙。她的提箱脱了手。

噢, 她心想。 这大概是错误答案。

女佣的名字是西格丽德。可惜这名字不怎么像法国人,而且还带着些郁金香的味道,可她又能怎么办呢?贝蕾妮斯没法选择命运迫使她托付性命的对象。

早在这些机械人同伴看到诺曼底的海岸之前,贝蕾妮斯就知道他们不会放她走了。福金和雾尼效命的对象太过心狠手辣——正如佩里坎号上的谋杀所证明的那样——因此她不可能获得自由。她很清楚,等他们联手从发条匠紧攥的拳头里撬出尽可能多的秘密以后,合作的动力就会消失。到了那时,他们就会杀了她。因为虽然这样的秘密能让公会的任何敌人获益,但这些狡猾的机器没有蠢到默认敌人的敌人必定是盟友。

也就是说,当他们发现提及第五素的那些密文时,就相当于暂缓了她的死刑。那个偶然的发现预示着许多个成果丰厚的日子。贝蕾妮斯尽可能拖长了时间,但她的好奇心和与公会不共戴天的仇恨都在和她作对。她工作得既快又努力,尽管聪明人肯定不会那么做。但无论她如何拖延抄录工作,都无法忘记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

雾尼的离开增加了贝蕾妮斯存活的可能性,尽管幅度非常小。她必须在这台凶残的叛逆拧掉她的脑袋之前,用谋略击败它。但她原本打算同时对付两台这种怪物,也尽她所能进行了有限的准备。

所以她才会不断传递信息给那位女佣。这些机械人把贝蕾妮斯看得很紧,这代表她必须在它们的黄铜鼻子底下把便条交给西格丽德。通常是伪装成安抚那位气愤女佣的小费。而且西格丽德配合了她,这点堪称奇迹中的奇迹。她又来了很多次。

西格丽德的名字也许可疑,但她却有一颗法国人的心。奥尔良少女,圣女贞德的血液流淌在那位女子的血管里。

福金提起贝蕾妮斯的身体,使她双脚离地。那只手挤压着她的气管,仿佛周围的软骨只是柔软的通心粉。自从失去那颗眼球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感受过这样的痛楚。但她叫不出声。她喉咙里细小的气流发出格外微弱的声音,仿佛新生猫仔的咪咪叫声。贝蕾妮斯抽搐着想要吸气,她甩动的脚趾几乎擦过那台致命的机器。她用手指抓挠它的黄铜胳膊,摸索着钳住她喉咙的金属手指,但她就像一只在和大山对抗的猫咪。

她的意识逐渐被阴影笼罩,而世界——她小小的世界,几乎只由凶手的胳膊组成——也退向一条长长的隧道。

她气管的破碎声与木柴破裂和窗璃粉碎的声音出奇地相似。

救命。这些机械人受到了严重损坏,沦为黑暗势力的奴仆,也不承认任何人类主人。作为发条宗师之一的抄写员,我遭到它们俘虏和诱拐,被迫向它们泄露公会的秘密。它们很快就会杀死我。

世界向侧面倾斜。可怕的金属碰撞声在周围回荡,让她牙关打颤,紧接着,她喘息着滚过饭厅的地板,而她的裙子不断掀起灰尘与老鼠屎。她的吸气声就像孩童用坏掉的笛子吹出的杂乱调子。

贝蕾妮斯透过泪眼瞥见了掠过的金属反射的壁炉火光。碎裂的木片和玻璃洒在她身上。她在地板上扭动身体,同时用双手捂着喉咙,仿佛要像风箱那样注入空气。她的肺部缓慢而痛苦地吸入了空气。阴影退去,而世界又有了色彩。

那是个非常吵闹的世界。听起来就像有两支铜管乐队正在用铜钹和拳头互殴。

一股雪花乘着寒风穿过饭厅。火焰在炉膛里摇曳。风?贝蕾妮斯抓住一张长凳,借力站起身。噢。透过墙壁上的那个骷髅,贝蕾妮斯瞥见了两台正在街上搏斗的机械仆从。

小时候,她曾陪伴父亲德·拉瓦尔子爵去佃户的农庄做定期视察,而她在一座谷仓后面看到了两只打架的公猫。那幅景象令人着迷。她还记得这些动物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扑向彼此,化作一只长着毛发、尖牙和利爪,嘶嘶作响的毛球,快到她的目光跟不上的程度,只有迷途的猫毛不合时宜地从号叫的漩涡中飘出。在很久以前,她就将这段记忆丢到了脑海里某个尘封的角落,但此时此刻,她又想了起来:街上的那场打斗就像猫儿打架,只是速度快上二十倍,而动物表示敌意的吼叫也被机械人的不和谐音所取代。

等到某个时候,我会表示要结清费用。你要明白,那就代表我的时间不多了。尽快去唤醒翁弗勒尔的机械人们,将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恶魔告知他们。

在旅店外,人们四散奔逃,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他们看到那团在街上像巨石般滚动的炼金合金,发出惊慌、恐惧和困惑的尖叫。

西格丽德肯定是在街上找到了一名机械人。叛逆的罕见意味着这台机器不可能全盘相信她的说辞,但它也别无选择,只能前来调查。然后它透过窗户窥探,发现贝蕾妮斯的性命危在旦夕,强制力的火焰就让它撞穿了墙壁。

贝蕾妮斯摇摇晃晃地穿过遭受破坏的旅店。碎玻璃在她的靴底嘎扎作响。她拿起那只提箱,将背带挎在肩上。然后她飞奔着穿过厨房,来到吧台边,将收银台搜刮一空。收获少得可怜,只有几块荷兰盾而已。然后她回到饭厅,来到墙上新添的窟窿前。她扫视街道,目光越过正在互殴的机械人,然后看到了应该是车马房的建筑物。冰冷的空气让她缩起身子;她的喉咙隐隐作痛,仿佛刚才想要咽下一颗滚球 (3)。她担心自己的嗓子受到了永久损伤。她得找条围巾来掩盖瘀青才行。她蹒跚着穿过遭到破坏的墙壁,踏上湿滑的鹅卵石路面。

迈出两步之后,她弯下腰去,双手捂住耳朵。就像正在旁观街上这场不可思议的战斗的所有人类那样:翁弗勒尔的机械人们发出了叛逆喀拉客警报。噢,总算来了。

贝蕾妮斯在给西格丽德的说法里添油加醋,提到了一位发条宗师。谢天谢地,她这么做了——否则此时与福金搏斗的那台机器就会首先示警,而不是出手救她的命。与叛逆喀拉客相关的超禁制相比,绝大多数人的性命都无关紧要。

刺耳的尖叫令整条街道的窗璃为之碎裂。它将饭厅窗框上最后的几块碎片也震落下来。贝蕾妮斯咬紧牙关——然后瑟缩身子,因为就连这个动作都会触动她受伤的喉咙——然后趁着村子的其余部分陷入瘫痪,强迫自己向前走去。

这些乡巴佬一辈子都没见识过叛逆喀拉客警报。它肯定显得奇异、可怕又难以忍受。贝蕾妮斯头一次听到这种警报时——就是在那天晚上,刚刚落成的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化作了冒烟的大坑——毫不意外地吓得坐倒在地。但到了现在,她在忍受这种震耳欲聋的颤音方面已经是个老手了。翁弗勒尔的村民们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双手捂住耳朵,鲜血从指缝间流出,在地上扭动不止。

翁弗勒尔是个小村子。贝蕾妮斯才刚绕过街角,那阵噪音就消失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向车马房,看到另一名机械人加入了搏斗。这一台撞破了看似邮局的建筑物高处的窗户,就这么跳了下来。福金寡不敌众。它打穿了毗邻邮局的一栋屋子的石墙,大步走了进去,然后抓着个谢顶的男人再次走出。叛逆挟持了人质。

可怜的家伙。她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又是否能让他保住性命。

她冲进车马房。就像她去过的每一座车马房那样,这里弥漫着粪便、干草和马匹的混合气味。这里只有两匹马。头一匹是杂色的老马,另一匹则是起码有十六拃高 (4)的枣红马。两匹马都因为警报声人立而起,嘶鸣不止。那阵喧嚣多半把这两个可怜的东西震成了半聋。基督可以作证,她自己的耳鸣也比以往都要严重。车马房的管理人像胎儿那样蜷缩在潮湿的干草和马粪之间。她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起先他还以为她是想察看他的伤势,因此当她翻腾他的皮围裙口袋时,他只觉得困惑。她掏出一把方糖。他皱起眉头,但仍旧没发觉她打算偷走自己照看的牲畜。他用一边手肘拄起身子,看着她走向畜栏。她立刻放弃了那头老马。如果追兵到来,她会需要那匹枣红马使出全身的力气,或许还不够。她怀疑它也会有与这副身材相衬的脾气,但它发现她手掌里的糖块后就平静了许多。她开始装马鞍的时候,管理人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她的耳鸣彻底盖过了他的声音。

贝蕾妮斯努力对他说:“我真的非常抱歉。”但她觉得自己像是吃下了一整只粉碎的酒瓶。

她用全身的力气甩出马鞍,砸中了他的脸,让他四仰八叉地倒在烂泥里。他用一只手摸了摸流出的鼻血,然后大叫起来。但他没有起身。

与此同时,在外面的街道上,喀拉客们正在搏斗。与其说她是透过耳鸣听到的,倒不如说她是通过脚底的震动感觉到的。车马房摇晃起来,因为某个机械人将对手砸在了建筑物的侧板上。马儿不喜欢这样。

但她还是成功装上了马鞍,然后另外给了它一块糖。她又去拿了两只鞍囊,仿佛刚刚想到这回事。她把一捆胡萝卜丢进一只鞍囊,又把她能找到的钱全都丢进另一只里。不怎么多,但聊胜于无。

感谢上帝造出这些善良的野兽。她上马的时候,那匹枣红马没怎么抗拒。它为此收下了最后一块方糖。车马房的管理人翻了个身,抓起一把干草叉,随后摇晃着站起。她踢开了他。

“御林管理办公室!”她粗哑的嗓音带着歉意,然后骑着她偷来的马儿冲出了车马房。

(1)又称法国短腿猎犬,以始终显得表情哀伤而闻名。

(2)livery stable,指提供马匹与马车出租服务的马厩。

(3)pétanque ball,指发源于法国的球类运动“法式滚球”中使用的球。

(4)大约3.6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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