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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贝蕾妮斯的决心维持了两天。但她除了朝船员皱眉(为了保持角色)和聆听船桨永无休止的嘎吱声以外无事可做,无聊感很快使她输给了诱惑。她的判断力根本无法对抗她该诅咒的好奇心。在从新阿姆斯特丹到利物浦的三天航程里,她的决心就粉碎了。

她盯着箱子里那些钥匙——它们本该送到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人那里——的行为也加快了这一过程。这些奇怪的小玩意儿泛着微光,齿部和凹痕环绕着螺旋形核心。奇怪的是,它们的材质并非炼金合金。也并非她见过的任何材质。她从箱子里取出过一把,然后举到透过舷窗照入的阳光里,但光线并未出现神秘的折射,代表金属里没有注入魔法。它发出的只有打磨过的黄铜的正常反光。在冬日的灰色海洋上,船身摇摆不定,贝蕾妮斯也一样:她看着那把钥匙在她的掌中来回倾斜。她也嗅过它的气味。它带着在炎热的八月傍晚,为了在太阳下山、而烟火也开始燃放前排队买下一份冰淇淋,用汗湿的手掌攥住的两里弗钱币的味道。那是关于贝蕾妮斯十四岁时那段记忆的气味。

她摇摇头。回忆久远的过去不会让她了解任何新东西。

她对史帕克斯说:“到甲板上去。在那里等着我,直到我去接你,或者派船员去找你。”

“立刻照办,女主人。”

在随后伴随棘轮转动声的短暂沉默中,史帕克斯从角落的位置伸展了身体。金属脚步声敲响了地板。片刻过后,客舱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同样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对史帕克斯做实验是件很有诱惑力的事。但他实在太有用了,而她不想再亮出链坠以征用另一台机械人,以免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在夜半时分的僻静道路上,风险应该很小,但如果她不够小心,就会吸引另一种性质恶劣的关注。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史帕克斯对目前的事态有任何直接认知。就随便它去思索和揣测吧;它真正的主人不可能屈尊询问区区一台机器的看法。

她听着史帕克斯沉重的脚步声,直到后者爬上阶梯,到达上层甲板为止。然后她钻出客舱,朝相反方向前进,直到找到某位机械船员。它正在重新粉刷一扇金属舱门,在门框周围补上一层知更鸟蛋似的蓝色油漆。听到她的脚步声——明显属于人类的脚步声——它将脑袋转了个半圈去观察她,其余部分的身体继续粉刷。它的头部毫不停顿地转完了一整圈。它停下了粉刷的动作,把刷子放到油漆桶上,然后转过身面对她。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每个动作也都精准得离奇。

它认出了她。这条船上的每个机械人都知道,德·佩里坎号搭乘了一名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成员。

“我该如何为您效劳,女士?”

贝蕾妮斯特意没有使用她最习惯的化名。首先,玛艾尔·盖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巡回女教师,并非公会成员。而且她记不清在烈焰吞没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的那天,她有没有烧掉盖珀的身份证明了。

“我需要协助。等你完成目前的工作后,就到我的客舱来。”

“遵命,女士。立刻照办。”它歪过脑袋。贝蕾妮斯不清楚这台机器自我认同的身份是男性、女性还是六颗脑袋的雌雄同体海马。它眼睛里的遮光板呼呼作响。“有一名仆从型在为您效力。需要我将其带来吗?”

“不。等你完工以后就来找我。”

在返回客舱的这一小段路里,她开始反省,因为她轻而易举地学会了郁金香对待机械人的粗鲁习惯。将他们的服侍视为理所应当实在太容易了。经历了两百五十年的放纵,荷兰人该变得多软弱啊?

她从箱子里拿出那盘钥匙,将它举到冬日的北大西洋上的炮铜色阳光里,寻找着让这些钥匙独特的外在迹象。凡·布罗霍在将航海超禁制强加于史帕克斯的时候,究竟是怎么知道该选择哪把钥匙的?几分钟过后,她的客舱门传来了三声精准而有规律的敲击声。

“进来。”

贝蕾妮斯把装着钥匙的托盘放到床上。她指着舷窗前方的地板——那里的光线尽管时有间断,但最为充足——然后命令道:“站在那儿。”

那台机器只用了两步就穿过了客舱。尽管船身轻柔却毫无规律地摇晃着,它却稳稳地站定在那里。机械搬运工眼部发出的嗡嗡声让她明白,它注意到了那些钥匙。她若无其事地——仿佛那并非出于马后炮式的妄想——将御林管理官的链坠放到了钥匙旁边的毛毯上。玫瑰十字架在斑驳的阳光中带上了昏暗的珊瑚光泽。

她不喜欢如此依赖这只链坠,但她更不希望伪装暴露。于是她再次借用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项链,对搬运工做了对史帕克斯做过的事:禁止这台机器存储与贝蕾妮斯打交道时的任何记忆。

它体内喀拉声的节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滴-答”的切分音与划桨喀拉客的秘密歌谣中那始终存在、却近乎次声频的拨弦声保持了同步。那些机器每天二十四小时在翻涌的海面上辛勤划桨的同时,也在用机械人的秘密语言唱着歌。他们毫不掩饰地唱着那首挽歌,用的是人类双耳永远无法识别的语言。那并非浪漫的武功歌,也不是粗俗的海员号子:她曾和现代皮草船夫一同在圣劳伦斯河上航行,而那些人会随着惆怅或幽默的歌曲——有关失落的法兰西与失落的爱——摆动船桨。那首挽歌过于复杂,贝蕾妮斯无法解读,但在船只离开新阿姆斯特丹码头的防波堤后不久,她就察觉了其中的哀伤气氛。如今那位搬运工也加入了合唱。

狡猾的杂种。这个搬运工严格遵守了她的命令:它没有说话,至少在人类意义上没有,同时却在和船上各处的同胞沟通。就像战俘用咳嗽、喷嚏和指甲轻敲的暗号进行交流那样。

“我说绝对禁止记住我们之间的交流,对象包括了这条船上的所有机械人。这就代表你在删除自己的记忆前,禁止与别人交谈此事。包括和你的同胞以非语言的方式交流。”

搬运工的身体凝固住了,仿佛有环氧树脂注入了它的内部构造。它的身体散发出惊恐的沉默。喀拉客在不进行秘密交流的时候,安静的程度令人吃惊。现在的它只比真正的怀表稍微响那么一点儿。

片刻的恼火让她补充道:“可你和你的同伴真是这么看待我的吗?啧啧。这下我可不敢听我们迷人的船长在你们那里的评价了。”贝蕾妮斯对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他的吸引力只是稍微逊色于用生锈的钢丝刷刮过腋窝最柔软部位的感受而已。

搬运工水晶似的双眼追随着她。“噢,是啊,”她说,“我一直都听着呢。”

贝蕾妮斯仔细观察搬运工额头上的锁孔,她的鼻尖离冰冷的金属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圆形的开口位于双眼之间,其位置大约相当于人类眉间的稍高处。喀拉客没有可以皱起的眉毛,只有以螺旋状蚀刻在锁孔周围的炼金术变位词。凡·布罗霍为史帕克斯嵌入新的超禁制时,就用到了钥匙,而炼金术印记也随着钥匙的每次扭动而旋转。

普通的禁制可以通过口头给出。而且可以每天给出数百次。但超禁制在铸造过程中就已嵌入,因为那些禁制更加重要。也就是说……通过这个锁孔,就能对超禁制进行修改?

她把搬运工拉向前来。当海上的光线以合适的角度照入时,她看到了喀拉客头颅上发丝般的接缝,那些环形的盖板可以通过滑动拼合。拼合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在那时没有炼金玻璃照进机器的眼睛,又会发生什么?

好吧。想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

她拿起托盘里的第一把钥匙。钥匙尖端的圆环恰好贴合她小指的指尖。以及搬运工的锁孔。她心跳加速,不知自己是否会触发某种未知的防御禁制,但又无法罢手,就这么用钥匙碰到了那台喀拉客的头颅。

插进钥匙费了点工夫。她起先以为自己得试遍箱子里的每一把钥匙,直到找到合适的为止——如果有的话。但她最后用力一推,那块金属便滑到了底,就像不怎么熟练的锁匠新配的一把不怎么听话、但尚未磨损的房门钥匙。静电刺痛了她的手指,让她缩了缩身子。那台机器纹丝不动。贝蕾妮斯扭动钥匙。连串的敲打声让搬运工的脑袋摇晃起来。印记围绕锁孔旋转。最靠近锁孔的那些转动得最快,而最远的则最慢,就像围绕太阳运转的行星。但它们遵循的并非不变的引力法则,而是发条学和炼金术语法的秘密规律。

她舔去嘴唇上的一滴发咸的汗珠。她很想问那台机器,她刚才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但这么做也许会让那台机器怀疑她是冒充者。如果她为这台金属恶魔提供怀疑她的有力证据,她先前的命令也许会就此作废。然后有关保护公会机密的标准超禁制会取而代之。她会在第二次眨眼之前就死于非命——对方会像拧抹布那样拧断她的脖子,

汗水从她的腋窝滴落。盐让她的眼球刺痛。她用一只袖子抹过额头,思索着这台机器能否察觉她的身体泄露天机的兴奋。或许此时此刻,它就在编制关于她的生理表现的目录。

但它眼里的遮光板不再呼呼作响。就连嘀嗒声也停止了。站得离机械人这么近,却听不到它运行时那种不间断的节拍,感觉真够怪的。

“机器,你的真名是?”

它没有答话。

“机器,你的真名。我要求你立刻回答。”

机器保持了沉默。

她将双掌按在那台喀拉客骸骨般的胸口,然后用力一推。它双腿中的机械装置自动抵消了力量:它既没有摇晃,也没有倒下。

“机器,数到十。”

毫无反应。

贝蕾妮斯思索了片刻。“发条匠在撒谎。”她说。但就算说出机械人煽动性的秘密招呼方式的荷兰语译文,也没能让休眠中的仆从做出任何反应。

冬日的风让舷窗蒙上了一层海雾。船身突然倾斜。它陷入两道格外高大的波浪之间的波谷里;这片海洋变得狂野起来了。飞沫让蛛网般的阴影笼罩在贝蕾妮斯、舱壁和搬运工上。

这台休眠的机器肯定还没彻底停止运作:它继续站在那儿,自动抵消着地板的摇晃。就像人在睡眠时心脏还会跳,肺也还会呼吸一样。

也就是说……想要让喀拉客停止活动,就必须对它头上的印记做出粗暴行为。至少暂时这么做。在改变超禁制的时候,机器会停止活动倒也合乎情理。真有趣。她的手指渴望将这一发现记录在遗失的塔列朗日记里。

她能加以运用吗?贝雷斯很想知道,这个发现——应该说“这番确认”才对——能否化作武器。看起来很难:要接近军用喀拉客,直到能将钥匙插进它的两眼之间,也就意味着深入它的杀伤范围。但如果新法兰西在对抗金属浪潮时夺走了袭击者的行动能力,又会发生什么?光是这件事就足以改变政治格局。但贝蕾妮斯理想中的未来并非如此。让它们无法动弹是一回事;重写它们的效忠对象,让它们去对抗从前的主人,这才是她所渴望的致命打击。

她身体前倾,开始检查重新配置后的印记。它们毫无疑问已经换成了截然不同的排列方式,但那些符号对她来说依旧晦涩难解。她还是无法理解新图案的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

船身再度倾斜。海浪嘶嘶作响。一片云彩从太阳前方掠过,令客舱笼罩在深邃的阴影里,仿佛这条船驶入了正在发生日食的区域。

那台搬运工伴随着叮当响声无力地倒下。

贝蕾妮斯尖叫一声,慌忙后退。

它没有像昏厥的人或者被砍伐的树木那样倾倒。取而代之的是,它的每个关节都在同时松弛下来,仿佛每一根发条和缆索都失去了张力。它就这么瘫倒在地上,仿佛是以松散的备用部件胡乱装配在一起的。就像某个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全身骨骼的人类。

“可怜的家伙。”她喘息着说。她的心仿佛跳到了喉咙口,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

金属碰撞的刺耳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贝蕾妮斯觉得自己能听到喧闹声在外面的走廊里不断反弹。感觉仿佛这阵代表罪行的喧嚣有了自己的生命,正打算将她轻率的实验告诉全船人。

她盯着脚边这堆仍在叮当作响的杂乱金属,眼睛一眨不眨。那台机械人的平衡补偿器突然停止的时候,它的铰链正在随机折叠。在那堆肢体与法兰的下面,那把钥匙仍旧插在停止活动的机器额头上;它让这台休眠( 噢,你这混蛋,拜托别死!)中的机器仿佛一头独角鲸,正要从金属废料的海洋里探出头来。

老天爷啊。

她用靴尖推了推不再动弹的喀拉客。在贝蕾妮斯阴影笼罩的客舱里,它的水晶双眼没有泛起哪怕一丁点光泽或是反光。

该死,该死,该死。真该死。

如果她没法挽回对它的破坏,后果会如何?如果她不知怎么彻底弄坏了这台机械仆从,又会怎么样?她该如何掩饰?

喀拉客在大海中央的船上失踪的频率有多高?她猜如果某台机械人真的掉进了海里,就会直接沉底,不留任何痕迹。而那该死的东西会在几年后现身,在海底行走、攀爬和跋涉数百或数千英里的路程,直到回归陆地。但机械人立足不稳的频率又有多高?就算在波涛最为汹涌的外海上,这种情况肯定也很少见。何况现在的风浪并不大。

但如果她没法重新启动这台喀拉客,她的选择就很有限了。她必须设法把这台死气沉沉的机器丢到海里,而这需要史帕克斯的协助,又或者,她可以再次依靠自己伪装的公会身份,无礼地拒绝解释、道歉或者做出补偿。两种做法都会留下烂摊子。没人目击到他们将休眠的喀拉客丢下船去的概率几乎不存在。而且就算是最傲慢的公会成员,至少也得因为弄坏了合法租借的喀拉客向航运公司做出补偿。贝蕾妮斯眼下前有斯库拉,后有卡律布狄斯 (1)。真他妈太棒了。

此时噪音已经消失了。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这条船似乎比那台搬运工瘫倒之前更安静了。就连甲板微弱的震动与嘎吱声也消退了。在过去几天里,驱使船只前行的巨大船桨的震颤曾是时刻不停的背景音。不寻常的寂静让贝蕾妮斯紧张起来。她皱起眉头。透过舷窗看去。

她立足不稳。她试着维持平衡,却将装着喀拉客钥匙的托盘撞落在地板上,而那些钥匙滑到了床下和她的脚下。

“噢,该死的,”她喘息着说,“用十字架上生锈的钉子操我吧。”

跳到了喉咙口的心脏让她难以呼吸;她的双膝仿佛柔软的烛蜡,随时都会让她瘫倒在地板上,就像停止活动的喀拉客那样。她无力地靠着舱壁,仍旧盯着窗外。

她的客舱之所以变暗,不是因为雨云遮蔽了太阳。夺走阳光的,是一条正停在佩里坎号旁边的巨轮。它比贝蕾妮斯搭乘的这条船高大得多。她蹲下身子,伸长脖颈,却依旧看不到那头巨兽最高层的甲板。但令她踌躇、又让她的腰背与双乳间流出冷汗的,是那条船的船桨。

那条巨轮的船桨像触手那样蠕动着。船身周围爬满了那种触手,它们悬在贴近吃水线的空中,仿佛美杜莎的刘海。有些无力地悬着,另一些像鞭子那样抽打着空气。还有些搅动海水,让它泛起嘶嘶作响的浮沫。它们像有机物那样扭动着,仿佛标准喀拉客那种死板而精确的动作编排。她打开舷窗,听到了船桨上的“鳞片”互相摩擦的潺潺声。每根船桨恐怕都是由几十个独立部分组成的。

她听说过这种巨兽。这种全新的设计基于以下的概念:并非以传统方式建造船舶再配上机械仆从,而是运用喀拉客技术,让整条船成为一名仆从。那些飞艇也参照了同样的概念。

这些喀拉客船是海上最快的事物之一。有人不顾一切想要追上贝蕾妮斯的船。她能想象到对方的身份。这场大洋中央的相会带着早有预谋的无情气氛。

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可他们是怎么找到佩里坎号的?由于她绕的远路,这条船应该偏离原本航线足有数百里格了。除非事先知道该去哪找——除非事先知道目的地改变的事——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追上的。

巴伦德雷特船长,你这操鹿的杂种。我们从新阿姆斯特丹出发之前,你就通知了港务长。

她又看了看脚边那位无法动弹的机械仆从。当船身由于巨兽掀起的船首波而倾斜时,它滑向了门口。 妈的,妈的,妈的。舷窗太小了,她不可能把搬运工从那儿丢出去。必须把它拆开,但她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工具。

一声沉闷的“咚”让船身摇晃起来。她再次蹲下身子,抬起头来:巨轮那边伸出了一块跳板。以及缆绳。没等系泊缆固定在系船柱上,一群机械仆从就踩着摇晃不止的缆绳飞奔而来,凭借它们超常的平衡感,以舞蹈般的动作越过波涛起伏的海洋。

史帕克斯——她必须找到史帕克斯。

她跑到门边。敲门声传来,而半秒之后,门就打开了。就算史帕克斯察觉了地板上那堆金属,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关上了门,全身急剧颤抖,甚至让轮廓化作一片模糊。他的双脚敲打地板,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个坏兆头:史帕克斯正同时忍受着几种紧急禁制带来的折磨。

哇噢。这些操野牛的混球真是争分夺秒。

“女主人。请原谅我的打扰。我无比谦卑地向您致歉,因为我没等您召唤就回来了。我必须通知您,您在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同僚登上了这条船。巴伦德雷特船长要求您立刻前往舰桥。”

“我猜也是。有多少人上了船,他们带了多少仆从,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些许拖延让史帕克斯的震颤频率加快了。但他依旧回答了问题。“在我来找您之前,来自另一条船的访客总共包括两名您这样的公会成员,三名像我这样的仆从型喀拉客,以及一名喀拉客士兵。在我来找您的这段时间里,也许还会有人登上这条船。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巴伦布雷特船长要求您立刻前往舰桥。”

该死,该死,该死。 就像被堵在墙角的老鼠。

资源。资源。我手头有什么资源?

史帕克斯。(至少现在还是她的。)

一名也许已经死掉的仆从。(未经认可就对喀拉客进行实验的惩罚:死刑。)

几十把喀拉客钥匙。(偷窃公会财产的惩罚:多年的牢狱生活,或许还会穿插严刑拷打。)

御林管理官的链坠。(冒充公会成员的惩罚:人类为了伤害同胞所设计出的最恶毒、也最阴险的刑罚。)

这张清单简直糟透了。对她的长期前景也不怎么有利——“长期”是接下来的十分钟左右。贝蕾妮斯用力指向散落在小小客舱里的那些钥匙。

“把这些从舷窗扔出去。要快!然后砸碎箱子,丢掉那些碎片。”

史帕克斯弯下腰开始工作,虽然他发出的咔嗒声更加急促,仿佛有人拿起二十人份的五道主菜式大餐的所有银餐具,然后丢下看门人祷文之塔似的。

“巴伦布雷特船长要求——”

“闭嘴干活。”

贝蕾妮斯蹲在无法动弹的搬运工身前,努力想从它的额头拔出那把钥匙。

凡·布罗霍用一把钥匙修改了史帕克斯的超禁制,但——

光。他用了光和透镜。

她再次看向窗外。那条庞大的喀拉客船依旧遮蔽着太阳。

当时有阴影落下……而片刻过后,机械搬运工也落在了地上。

金属脚掌的踩踏让客舱外的走廊与头顶的甲板摇晃不止。响亮的人声透过舷窗传来,在史帕克斯那濒死喉音般的响声中依稀可闻。附近的某处,有只金属拳头或者脚掌让某间客舱的门化作了碎片。贝蕾妮斯缩起身子。她松开了握住钥匙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她的心脏几乎凿穿了胸骨。此时叫喊声清晰可辨,也随着砸开的每一扇舱门更加嘈杂。史帕克斯将最后一枚洒落的钥匙丢到了窗外。他开始对付那口足以为她定罪的箱子。它在他的金属拳头下四分五裂。

走廊里的吵闹声更响亮了。叫喊声、破碎声与叮当声甚至盖过了史帕克斯匆忙的破坏声。还有一声古怪的践踏声,仿佛有个装着假腿的海盗正大步走过甲板。

贝蕾妮斯扑向那个停止活动的搬运工。她再次用力转动那把钥匙,想要将炼金变位词恢复原样。钥匙坚硬的边缘刺痛了她的手。她透过紧咬的牙关咕哝道:“赶快,你这坨狗屎,赶快……”

“我不明白,女——”

“闭上嘴继续干活!”

她再次用力一拉。这次圆形的匙身伴随着尖锐的响声获得了自由。搬运工的脑袋咔嗒作响,仿佛某些细小部件松脱了,就像风吹起的沙子那样,透过它颅骨的裂缝落下。她将钥匙挂在偷来的项链上,然后收到衬衣下面。钥匙碰到胸口时,她尖叫了一声。它很烫。

有人敲了敲门。贝蕾妮斯看着史帕克斯。她偷来的仆从正将罪证箱子的最后一块碎片丢出舷窗外。

她换上尽可能甜美的嗓音,用玛艾尔·盖珀那样的茫然语气喊道:“谁啊?”

敲门声再次传来,这次敲得很重,让单薄的门上的铰链都咔嗒直响。贝蕾妮斯看着那台瘫倒在地板上,仿佛破布娃娃的喀拉客。

但那坨不值钱的废铁动也不动。

“好好,”她说,“麻烦稍等——”

一只金属脚掌重重踢在门上,甚至让门把手飞到了房间另一头。它在舱壁上撞得粉碎,而房门也猛地打开,重重撞在铰链的掣子上,将它们一分为二。两名机械仆从和一名人类站在走廊里。

“耶稣基督啊!”她说,“万一我在换衣服呢?”

( 发条匠在撒谎,史帕克斯说。 发条匠在撒谎,另外两台机器答道,他们的声音在破损门板的噼啪碎裂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那名人类有一张年轻人的脸,戴着夹鼻眼镜,还有中年男人那样的发际线,以及属于公会走狗的玫瑰十字架项链。他说:“这条船载着一名危险的逃犯。她带着从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盗取的财产。我们是来取回的。”

“天啊,”贝蕾妮斯说着,试图在狂跳的心脏撞穿她的喉咙前将它吞回去,“你是喜欢开门见山的那种类型,是吧?”

公会成员的目光扫过狭小的客舱。它在地板上那台无法动弹的仆从型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为此扬起了一边眉毛——然后落在打开的舷窗上。冬日的海风选在这时将带着盐味的海风吹进了客舱。

“这种天气开窗有点冷吧?”

贝蕾妮斯压下一阵颤抖:为什么海风非得在这时候这么冷?

“噢,如你所见,我只有身上这些衣服,还有这堆只会咔嗒响的锈铁块。请去继续恐吓别的乘客吧,我就不留你了。”

他指着动弹不得的喀拉客。“这儿发生了什么?”

“灾难性的故障。真是糟透了。”她说着,心里清楚这番话的说服力有多低。 见鬼,见鬼,见鬼。像这样毫无准备的状况都快让她吐了。她没法马上编出像样的说辞。她的应变计划并不包括在大西洋的中央与巨轮遭遇。

噢,要是有颗环氧树脂手雷该多好。

自从踢开房门以后,走廊里的机械仆从就纹丝不动。他们像生了根那样站在地板上,仿佛发条魔法组成的无法穿越的屏障。拧颈卫士多半太过庞大,无法前来调查这条船狭窄的下层船舱。但就算它们正在巨轮上徘徊,她也不会惊讶。

“我们认为那个逃犯或许在冒充公会成员。”接着,那个男人对史帕克斯开口道:“机器。你在为什么人效力?”

“我通过借调方式为德·琼女士服务,并以此为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力。”

贝蕾妮斯压低声音说:“你这背信弃义的铁罐子,早点锈掉最好。”

公会成员再次看向贝蕾妮斯。他生气地撅起了嘴,仿佛为不相符的账目而恼火的银行出纳员。“我猜是新阿姆斯特丹以外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真奇怪,我不认识你。”

“我在过去——” 多久?噢,基督啊,她都堕落到现编谎话了,“——七年里一直隐姓埋名,潜伏在短叶松林里那些野蛮人之间。”

她的身后传来富有节奏的嘀嗒声。贝蕾妮斯的心脏微微一颤。她用稍响的嗓音补充道:“没必要担心那些法国佬。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在认真或者努力研究我们的秘密。正如我的报告里提到的那样。”

她都自由发挥得开始胡言乱语了。这混球肯定已经识破她了:她能期望的最好结果就是多拖延几秒。

那个男人对史帕克斯说出了另一条指令。“描述你的……”

嘀嗒声突然间响得刺耳。男人慢慢停了口。他和贝蕾妮斯一起看向搬运工。那台仆从型折叠身体,转动棘轮,站起身来,而印记也绕着锁孔旋转起来,仿佛在展开一块拧干的抹布。她之前顺时针转动了钥匙和上面的印记,但如今那些细小的图案却在以逆时针绕着锁孔运转。

走廊里的机器们挺直背脊。绷紧身体。史帕克斯也一样。他们发出的嘀嗒噪音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算那是语言,贝蕾妮斯也无法理解其意义。三台机器和两个人类就这么看着先前停止活动的机械仆从。

棘轮声逐渐变小。它恢复到标准的仆从姿态,后弯式膝盖缓缓震动,以抵消船身的摇晃。遮光板像蜂巢那样嗡鸣,而晶体眼球审视着眼前的场面。它的脑袋转了一整圈。汗水从贝蕾妮斯的腋窝滴落。这台机器在重启。重新校正。看起来取走钥匙的举动让机器恢复了正常运转。但它的超禁制呢?它们还完好无损吗?还是说遭到了扭曲,甚至是抹消?如果她相信上帝的话,她就会祈祷真是如此了。她现在很难坚持无神论的立场,毕竟她与长达数月的严刑拷问仅有几秒之遥……

她对史帕克斯说:“拿我的提箱来。”

然后她看着机械搬运工。她用拇指指向肩膀后面,开口道:“他们是来拆卸你的。”

在那个意味深长的瞬间,她能听到涌入双耳的血液声,拍打两条船的船壳的浪花声,它们之间的缆绳的绷紧声,以及收起的船桨的嘎吱声。

场面彻底陷入了混乱。

史帕克斯抱住了贝蕾妮斯。他遮住她的身体,在充当保护壳同时将她甩向地板。在倒下的过程中,她看到——

——那台机械搬运工飞快地转过身体,以至于双脚在地面的木板上留下了焦痕。锯末烧焦的气味充斥了船舱,而它扑向舷窗,身体在棘轮转动声中化为一杆标枪,与此同时——

——公会的机械仆从推开他们的主人——

——(他的尖叫声变成了肺中空气被挤出后的喘息。)——

——然后纵身扑向机械搬运工。在倒地前的那半秒钟里,贝蕾妮斯感到它们经过时带起的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而那两台化作模糊影子的机械人穿过船舱,以毫厘之差越过史帕克斯的上方。

贝蕾妮斯呼出了肺里的全部空气。然后她的身体开始旋转,在黄铜的牢笼里翻滚,远离雨点般洒落的灰烬与金属超负荷时震耳欲聋的尖鸣。史帕克斯和贝蕾妮斯在走廊里滚动着,最后停了下来。

三天之前,这条船才刚刚经过防波堤。划桨喀拉客们驱使着这条船驶入了港外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洋。地板几乎难以察觉的摇晃变成了轻柔却不规律的摇摆。新阿姆斯特丹的港口地带在舷窗里掠过。前方是无数里格没有道路的海面,而其尽头便是英格兰。身后是新尼德兰,还有数不胜数的敌人。

她再次为失去最后一颗环氧树脂手雷而懊悔。由于没有任何能对抗终究会——而且是无可避免地——找上门来的机械人的手段,她必须构想出新的应急方案。

她对折叠身体站在角落的史帕克斯说:“有一群非常危险的人正在追赶我,他们很可能会对我采取暴力手段。”谎言的部分微不足道。她本人遭受暴力的可能性是确实存在的:她只是掩饰了和追捕她的那些人有关的事。“如果我觉得自己即将受到人身伤害,我会一字不差地对你说‘拿我的提箱来’。听明白了吗?”

“是的,女主人。如果您说‘拿我的提箱来’,我就会立即采取任何必要手段,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那会成为你的最优先事项,高于所有其他禁制。”她这么说着,虽然她清楚这不可能。毕竟她还没能擦除或者改动嵌入史帕克斯构造里的阶层式超禁制。但这样说聊胜于无,而且御林管理官的项链也从超自然角度为她的敕令赋予了相当的分量。

如果这套应急方案没有实际运用的机会,那就更好了, 她心想。

在被困在史帕克斯的怀里之前,贝蕾妮斯匆忙爬了出来。

那扇正圆形舷窗原本所在的位置,如今只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开口。金属舱壁向外弯曲,仿佛是被一场爆炸轰开的。那台搬运工先前纵身跳出了舷窗,同时用它异常的力量撕碎了普通钢铁打造的船壳。贝蕾妮斯的客舱位于吃水线以上,所以除非这条船航行到风大浪急的海域,缺口就不会给这条船带来危险。船员很快就能将它修补完好。

搬运工认真考虑了她的警告。而且无论她的实验对那头金属野兽造成了何种影响,它显然已经不再顾虑航海超禁制了。否则它是不可能撕裂船壳的。虽然不清楚原理,但那些钥匙能让喀拉客进入某种可以更改基本的阶层式服从准则的模式,让他们能够接受优先权的重新编排。在这种模式下,它们会接受借由光学手段直接照入双眼的超禁制改动。但当那条巨轮投下阴影,干扰了这一过程时,它的超禁制——它服从人类的基础——就全部遭到了破坏……

真他妈见鬼。我是不是发现了这套系统里的漏洞?

一刹那过后,公会的机械仆从发现那位搬运工正以严重受损的阶层式超禁制运作,或许已经算得上货真价实的叛逆了。在那个瞬间,超禁制掌控了它们的身体,让它们沦为帝国最高法律的奴隶:必须制服那台出了故障的机器。如果史帕克斯那时没在掩护她,它就会看到它们在做的事,随后加入追捕。

两条船上的其他机械人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那是叛逆喀拉客警报。史帕克斯的下巴张开了。他保持着蹲伏的姿势,加入了尖叫的合唱。从他身躯传出的声音肯定经过了炼金术的放大:单凭喀拉客的发声装置是不可能办到的。

划桨喀拉客们也加入进来。噪音化作一股物理性的力量,迫使贝蕾妮斯双膝跪地。那声音比她记忆中更响亮,更刺耳。在被尖叫声刺破耳膜之前,贝蕾妮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那响声仿佛随时会让她仅剩的眼球化作一团胶状物。还有她的大脑。

看来有人认定那位受损的机械搬运工是真正的叛逆了。

根据她在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见闻,她知道叛逆警报会暂时瘫痪听到这阵声音的所有喀拉客。她的证据还包括贾克斯的描述。贝蕾妮斯透过破裂的船壳向外看去。就连巨轮触手般的船桨也在蠕动的过程中凝固住了。

凝固的喀拉客会为她争取多一点时间。她还解除了那名御林管理官的武装。虽然是暂时的。但她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散播更大的混乱。

那个男人瞪大眼睛,胸口起伏不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翕动嘴唇,但她无从知晓他说了些什么。贝蕾妮斯一脚踢中了他的腹股沟。他弯下腰去。紧接着,她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过损坏的房门,进入她的客舱。她的双手在他的外套上留下了猩红的污渍——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耳朵流下的鲜血。在离船壳的破口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意图,开始挣扎。他维持着因痛楚而弓身的姿势,甩出手肘,打中了她的肚子。她扭身躲避。他的拳头砸在她的太阳穴上。他转过身去,想要维持平衡。贝蕾妮斯一脚踢中了他的腹部。他蹒跚后退。他的脚跟撞上了舱壁。他挥舞的双臂搅动了海上的冰冷空气,仿佛那艘巨轮上的支柱,但他没有找到任何能抓的东西。那个公会成员从裂口处跌落,在北大西洋里掀起一团水花。

贝蕾妮斯跑到船壳边。她看着他在冬日的海水里挣扎。两条船之间的海面出奇的平静,完全看不到开阔海面的汹涌波涛。

为了预防有人看到她正低头打量那个扑腾着的男人,她将双手举到了嘴边。

“有人落水了!”她大叫着,就好像她在乎一样。

但她所做的事就跟比出口型差不多:在这片喧嚣中发出响声,就像灌溉大海那样毫无意义。她又多喊了一声。

有道影子正迅速游过两船之间的空隙。那是跳进海里的叛逆搬运工。如果它想成功逃脱,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贝蕾妮斯躲回客舱里。她把偷来的公会项链与那把钥匙塞进了靴子。然后她蹒跚着经过史帕克斯——后者依旧凝固在原地——随后穿过充斥有害噪音的走廊,与其他纹丝不动的机械人擦身而过。前往凡·布罗霍的办公室。那道门上了锁。

这条船上的发条学者多半接到过命令,要在紧急情况下保护公会的任何技术。甚至是——噢,见鬼——在面临迫切危险时将其破坏,以免它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比如贝蕾妮斯。

她用双拳敲打房门。这毫无意义。她踢向门把。一次。两次。刺痛感传遍了她的腿,让她髋骨打颤。她咬着牙忍耐痛楚,踢了一次又一次。她需要凡·布罗霍的设备,也需要他的协助。

也许他看到了在门框里摇晃的门板,也许他决定冒险看看外面,总之门打开了。贝蕾妮斯和凡·布罗霍面面相觑。他们对着彼此翕动嘴唇。贝蕾妮斯把发条学者推进门里,然后重重关上了门。

他耸耸肩。嘴唇又动了起来。要读懂他的唇语很简单,毕竟她很清楚他想问什么。

她在他的书桌里翻找起便条来。他将一支钢笔塞到她手里。她回想着贾克斯的事,而这成了她随后编造的那些谎言的雏形。

它隐藏身份,躲在了划桨喀拉客中间。 然后她写道, 你的资料还安全吗? 他点点头。 全部带上,然后跟我走。我会把你送出去的。

他又点点头。凡·布罗霍相信贝蕾妮斯——也就是御林管理官——有责任在发生危机、而喀拉客们都脱不开身的情况下,从物理角度保护他和他带着的公会秘密的安全。事实上,他才是她的伪装,她的逃生手段,也可能会是她的人质,具体取决于他们在前往救生艇的途中遭遇什么。

甲板停止了震颤。她只能推测警报结束了。强烈的耳鸣声让她无法得知实际的情况。贝蕾妮斯听过歌剧中的女高音凭借歌喉震碎玻璃酒杯的传闻;就算她的耳鸣声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正牌发条学者再次打开了装有那串钥匙和那只皮制提箱的橱柜。贝蕾妮斯不禁觉得,自己就像在透过一块厚玻璃看着眼前的景象,因为就连摇晃的钥匙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贝蕾妮斯把那串钥匙和那本全是表格的书也丢进了提箱。箱子配有一把精致的锁。他上了锁。

两人悄然钻进走廊。对跳海的那名叛逆的搜捕——如果还在搜捕的话——发生在别处。贝蕾妮斯用手势示意发条学者锁上办公室的门:这个动作暂时占用了他的双手,也给了她接过那只提箱的借口。他们朝救生艇前进。这件事有点棘手:她必须装作领路的样子,在护送凡·布罗霍的同时留意危险,但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她猜测救生艇应该挂在主甲板的吊艇柱上,于是她朝高处走去。就在他们爬到上层甲板的同时,贝蕾妮斯焦虑地看到——以及听到——追逐带来的混乱正迅速消散。

她试图催促发条学者加快脚步。如果没有危机这样方便的借口,他们也就没有弃船的充分理由了。但等他们来到顶层甲板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都太迟了:局面已经得到了控制。巴伦布雷特船长和他的副官们聚在一起,看向对面——以及高处——的那艘巨轮的甲板。在那里,有个机械仆从正在一名拧颈卫士四条手臂的拥抱里挣扎。与那台奋力抵抗的机器相比,机械半人马高大得多,它用四只泛着黄铜光泽的拳头攥住了对方的双腕与双踝,将其举在空中。

他们是怎么把那个可怜虫捞起来的? 贝蕾妮斯很是好奇。 其他喀拉客动弹不得的时候,它早该沉到尼普顿(2) 的国度去了。 但接下来,她再次瞥见了那条巨轮蠕动的触手状船桨。她想象着它们不断伸长,变得越来越细,就这样刺进海水……她发起抖来。

两条船飘得更近,几乎到了伸手可及的程度。她看着两船之间的海面。两条船上的喀拉客都恢复了正常运作。看来有人听到或者看到了落水者:此时他被高空作业用的坐板——而坐板就挂在救生艇旁边的吊柱上——捞了起来,全身发青,颤抖不止地躺在上面。他仍有意识。

该死,该死,该死。 等他暖和到能够开口或者抬手的那一刻,他就会指认贝蕾妮斯了。

她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那台搬运工的四肢被扯离了躯干,齿轮、发条与合金碎片喷洒而出。拧颈卫士碾碎了它的脑袋,就像碾碎一颗溏心蛋,然后才将那名叛逆肢解后的残骸丢进海里。

她的嘴里泛出酸味。她吞了口唾沫。 是我害的。

叛逆本该在大熔炉接受处决, 她心想。 显然他们在外海的做法不太一样。

有台机械搬运工将坐板荡向甲板这边。那个御林管理官耷拉着脑袋,仿佛酷寒的海水溶解了他的脊椎。另一台喀拉客拿着毛毯和经过摩擦加热的陶器走上前去。那台机器给御林管理官裹上毛毯的时候,他努力指向贝蕾妮斯。体温过低的影响让他说不出话,但足以挑起船长对贝蕾妮斯本就存在的疑心了。

“够了。”巴伦布雷特对他的人类副官们说。他的话声仿佛来自十里格远处。“直到我们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并确认每个人是否可信之前,我希望限制所有公会代表的自由。也包括他。”他说着,指了指那个全身湿透,颤抖不止的男人。两台机械搬运工包围了三个所谓的发条匠。一台负责那个在冰海里洗澡后仍未回神的男人,另一台抓住了贝蕾妮斯和凡·布罗霍的胳膊。

这条船上真正的发条学者反驳道:“船长!我都跟你一起航海好几年了。”他看着贝蕾妮斯,仿佛想知道她是否和自己同样愤慨。“他有权力做这种事吗?”

“是的,”她叹了口气,“是的,他有这种权力。”

但凡·布罗霍不肯退让。“我要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噢,还是把抗议收着吧,”她说,“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机械人们将反剪双臂的三人押去了下层甲板。贝蕾妮斯在凡·布罗霍的身边蹒跚而行。另一名公会成员跟随在后,由第二台机器搀扶着前进。她没有反抗。那个喀拉客的手指在她的手腕周围组成了比钢铁更牢固的圆环。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但话说回来,这东西对她还能有什么用?

她再次成为了俘虏。贝蕾妮斯差点杀死的那个人很快就会从低温症状中恢复过来,并向船长阐明真相。她会重新落入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手中。

她很想知道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是否逃过了一死,而那些发条匠这次又会对她做些什么。在这场逃亡中,她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但一切只是徒劳。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她的胃才会翻搅得更为剧烈。关于拷问的想象令汗水的小溪从她的双乳间流过。

他们经过了一条有好几名机械人的走廊,后者埋头于工作,仿佛一切如常(其中一台已经接手了被贝蕾妮斯叫去客舱的倒霉搬运工丢下的粉刷工作),然后再次向下。贝蕾妮斯觉得他们会被带去划桨层。这条船没有禁闭室:或许他们会被锁在船体基础结构的某个大型部件上,比如驱使这条船在海上航行的巨大帆横杆之一。

但护送者却在靠近外部舱壁的舱门边停下脚步。多半是个紧急出口,是让机械人在万一的情况下从位于或接近吃水线的位置离开船体时使用的。她的听力渐渐复原:她听到正在恢复的发条匠牙关打颤的声音了。

他说:“为-为-为什么我们要停下?我们要去哪-哪-哪里——”

微弱的噼啪声打断了他的话。在同一瞬间,那台喀拉客放开了她的手腕。全新的恐惧掠过她的背脊,仿佛一道闪电。

她转过身去,刚好看到护送者将双手钳住了凡·布罗霍的头部两侧。他的脖子发出令人不安的轻柔破裂声,因为那台机器将他的脑袋拧断了一半。尸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仿佛一麻袋芜菁。然后御林管理官也倒在地上,身体不再颤抖。

——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贝蕾妮斯想要后退,却只能让身体贴在舱壁上。杀死凡·布罗霍的那台喀拉客朝她伸出了手。它冰冷的手指触感让她缩起身体。它将她拉近,然后凝视她的脸。它的宝石眼球后方的遮光板旋转起来,而它审视着她的每一条鱼尾纹和每一颗斑点。它说:“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

她害怕到无法呼吸,惊讶到不敢眨眼,因此一言不发。与此同时,另一名喀拉客转动转轮,打开了紧急出口。寒风和带着咸味的雾气吹进了走廊。一条平底小渔船靠着船身。这条小小的划艇,包括船桨在内,完全可以停在佩里坎号某支船桨的桨叶上。

那台喀拉客没有等她回答。“跟我们来吧。”它说着,抱着她穿过舱门,登上那条小艇。

(1)前者为希腊神话中的海妖,会吞吃过往船只上的船员,后者为希腊神话中制造出大漩涡的海怪,同时也指实际存在于墨希拿海峡的斯库拉巨岩与卡律布狄斯大漩涡。

(2)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的波塞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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