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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曾经的德·拉瓦尔女子爵(在她遭到流放之前),曾经的塔列朗(在她作为新法兰西国王的间谍头子的地位被对手抢走之前),曾经的玛艾尔·盖珀(当她乔装打扮在敌人的国土四处旅行的那段时期),但此时只是个阶下囚——抬起头来,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机械半人马的影子。拧颈卫士的四条手臂噼啪作响,就像嗅到狐狸气味的笼中猎犬。伴随着嘚嘚的蹄声,它越走越近,她甚至听到了发条心脏的叮当响声;就算只是站在那头怪物身边,她也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小孩子。

贝蕾妮斯拿着一把和她食指一样长的小刀。刀刃很钝。拧颈卫士可以把手臂变成足以刺穿北海巨妖的鱼叉,而且连她眨眼的一半时间都不需要。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效命于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发条匠们的秘密警察机构。每一起维护发条匠秘密所必要的谋杀、拷问、破坏和强迫,拧颈卫士都是沉默的见证者与帮凶。据说连其他喀拉客都会避开拧颈卫士,尽管它们拥有炼金合金制作的外壳。

这台拥有自我意识的魔法与机械混合体正耸立在她面前。 它可以重构的双臂是发条学的创意奇迹,足以胜任一切危险或精巧的工作。贝蕾妮斯重新握住那把小刀,然后清了清嗓子。

“这石榴棒极了,”她说,“我想再来一颗。”

拧颈卫士用靠下方的那对手臂取走了她的托盘。它原地转身,朝厨房走去的时候,她补充道:“再来点儿咖啡。这回加奶油的时候大方点儿。看在基督的分上,你的主子们几乎都统治世界了,多挤一头奶牛的奶对他们不算什么。”

发条侍者打开门,走了出去,又用一只后蹄带上了门。就像以往那样,它没有表现出听到或者理解她话语的丝毫迹象。但她知道它会带着另一颗石榴、另一杯咖啡,以及另一只装满奶油的代夫特陶器回来。拧颈卫士作为家居仆从非常称职。

她呷了口微温的咖啡渣,透过起居室里那块纤薄如纸的巨大炼金玻璃板看去:外面是北河山谷那白雪覆盖的山丘与悬崖。这片乡间地带呈现出奇怪的平坦轮廓,有别于她对这个地区的了解;自从在西方马赛——它位于离此数百英里的北方——城墙内肆虐的那台军用喀拉客夺去她的一只眼睛以后,她的深度知觉 (1)就全都见鬼去了。

她的玻璃眼球——那是她的友人雨果·隆尚送给她的精致礼物——与她的真眼很相衬。但它只有装饰作用。被捕的一两天以后,拧颈卫士把那颗玻璃眼球还给了她,而她从此就再没装上过。

在路易斯死去的那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质感。与丈夫的死带给她内心的破坏相比,少了只眼睛只是小事。内疚比尖刀更伤人。

贝蕾妮斯用桌布擤了擤鼻子,强行改变了思路。根据她被捕那晚马车行程的长度,她估计这座宅邸位于新阿姆斯特丹上游六十或七十英里。在混入熔炉前不久,她曾取道同一座河谷,前往新尼德兰的这座首都。当时一艘拥有自我意识的飞艇坠毁在了北方的河边,靠近奥兰治要塞的地方;它是被机械人同胞击落的。幸存者仅有一名。她漫不经心地猜想着贾克斯的遭遇,以及他能否从熔炉的毁灭中逃出。

不太可能。在建筑物下沉之前,她听到了足以撕裂耳膜的叛逆喀拉客警报。这代表他们找到他了。她很想知道,在垂死之际,贾克斯是否会因为得到了自由意志——正是它引发了随后的连番意外——而后悔。

今天的黎明晴空万里,让贝蕾妮斯在被捕后头一次看到了蓝天。糖枫树、红橡树和山核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交错阻挡在群山的景致之间,仿佛有位老妪正挥舞着干瘪的手掌,驱赶着她。太迟了,她心想。过去数周的积雪仍旧覆盖着这片乡间,仿佛一块厚实又格外干净的羊毛毯。闪烁的白色光辉包裹了树干的迎风面,暗示着从西北方向不断有风吹来。贝蕾妮斯尽可能记下这些透过观景窗收集来的信息。收罗信息曾是她的惯用手段,这个习惯深入她的骨髓,不会仅仅因为她遭到流放、取代,如今又落入敌手的现实而屈服。

冬日的风景充满荒芜的气息,就如同新法兰西在将至战争中的未来。那是她挑起的战争——好吧,是她和贾克斯。她只能认为熔炉的毁灭是他的杰作,而她那时正忙着剜出叛徒的眼球。那个让她从西方马赛跨越边境,一路追踪到新阿姆斯特丹的男人,她要让他明白她的不悦。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的还有围绕房屋的长长碎石车道。此时有辆马车出现在车道上,拉 车的是正以完美的同步性奔跑着的两个拧颈卫士。贝蕾妮斯瞥见了涂漆黑木车体上的纹章:代表发条匠公会的玫瑰色十字架。她又抿了一口咖啡,但看着的并非风景,而是日历。时机和

她料想的差不多。自从拧颈卫士抓到用蒙特默伦西伯爵的眼窝磨钝刀子的她算起,她已经被扣押在这片乡村超过两周了。他向郁金香们揭露了她作为塔列朗的身份。也就是说:假设用一周时间将急信送到大西洋那边的中央诸省;荷兰帝国的统治者们用几天时间来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份飞来横财;然后某个重要人士再千里迢迢赶来新世界。如果他们征用全世界最先进的船舶和飞艇,就能在她料想的时间内赶来。为了和前任塔列朗共处一室的机会,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贝蕾妮斯再次思考起他们的打算。在囚禁生活的前几天里,她始终抱着令人反胃的恐惧,等待着刀子和钩子、炽热的煤块和魔鬼般的机械出现。但她得到的待遇却活像个犯了些与社会秩序相关的小错、被关在宅邸里不准外出的王室公主。他们送来食物,为她穿衣和沐浴,尽可能确保她的舒适。至于理由是什么,她完全猜不到。食物棒极了。如果说比起醋来,郁金香们更愿意用蜂蜜来赢得她的合作……好吧,这当然更好了。不过,何必浪费这么美味的蜂蜜呢?

但好景不长。贝蕾妮斯非常确信,那辆黑色马车的出现就意味着她被迫的休假要迎来终点了。她很想知道,那位东道主是否喜好强硬的手段,再以白热的剥皮刀与折断的骨头收尾。

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隐隐的痛楚在她的眼窝里扎下根来,仿佛是象征她身体完整性的鬼魂正呻吟不止。贝蕾妮斯将手伸向垂在双乳间的皮制小袋,以轻柔的动作取出一枚玻璃珠。她将玻璃珠放入口中,摩挲了一圈,然后伴随低沉的“嘎吱” 声塞进眼窝。它和眼窝并不合适:如果在里面放得太久,她恐怕会感受到全世界最严重的窦性头痛(2)。她的舌头传来一阵刺痛。

黑色马车再次出现。它钻出这栋屋子风雪拍打的阴影,经 过她窗下的车辆入口,然后停在她所推测的正门前,虽然她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门口。车轮滚动的辘辘声震落了入口枕梁上的一团积雪,沉闷的响声传来,伴随着某个男人的尖叫。

贝蕾妮斯转动椅子,让自己面对门口而非窗户。与她和路易斯作为塞巴斯蒂安三世的廷臣,在西方马赛的城堡所住的套间相比,这个房间要小得多。这儿只有个门上着锁,窗户上装着不碎玻璃的单间,外加一间盥洗室,但床垫很软,鹅绒让这张寡妇的床榻格外温暖,家具也很豪华。

片刻过后,有个拧颈卫士走进门来。它没有敲门,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以及第二个拧颈卫士。但另一台半人马的出现让贝蕾妮斯的自信像风吹成的积雪那样轻易崩塌。她没料到会出现第二头怪物。

染血十字架上的基督啊,你们这些郁金香杂种非让我头疼不可,是吗?

第二台喀拉客搬来了一把软垫椅,印花棉布的椅面上钉着许多纽扣,就像贝蕾妮斯坐着的那张一样。男人穿着灰色的斜纹轻便大衣。他手拿一顶有些潮湿的破旧大礼帽,脸上挂着时运不济者特有的阴郁表情;他拍去帽子上的雪花,低声咕哝了一句,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个女人打扮得就像要乘坐雪橇去参加冬天的第一场舞会似的。她的帽檐只比刚才走进的那扇门稍微窄一丁点儿;边缘处的孔雀羽毛染成了可怕的淡紫色,与她的手套相衬。她在帽子下面系着一条头巾,上面是斑驳的提花 图案。阳光让几乎吞没她的宽大毛皮披肩泛起明亮的光泽,勉强能看出那是位身披貂皮或水貂皮的娇小女子。

第二个拧颈卫士将椅子放到桌边,和贝蕾妮斯正对面。然后它伸长手臂,为那两人充当衣帽架。他们挂上了帽子、外套和披肩。那台机器退到房间一角,而另一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男子走到窗边,眯起眼睛,看着雪地反射的阳光。女子坐了下来,目光越过吃剩的水果、吐司、烤土豆和鸡肉香肠,看着贝蕾妮斯。雪水从她的皮靴滴落在地毯上,但她微笑的嘴角却渗出某种更为寒冷之物。她戴着的细银链上挂着一只玫瑰十字架,此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字架的一角嵌着小巧的字母“V”,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 (3)。

这位显然就是贝蕾妮斯要等的人。这个来自发条匠公会的放荡婊子究竟是什么人?有权力征用海上和空中船只的人,但地位还没高到让王家卫队护送的程度。这么说她不是王室成员,而是公会里的大人物。

贝蕾妮斯得出了结论:坐在桌对面的这位女子就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掌管拧颈卫士的女人。

这番推测应该没错。至于那个拖曳着步子,像漂流货物那样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贝蕾妮斯就完全猜不到身份了。如果贝尔是来审问贝蕾妮斯的,那么靠她的本领和那些拧颈卫士就足以应付了,再带任何人都是多余的,除非他们并不打算审问。如果他们真想审问贝蕾妮斯,从她残破的身体里挤出答案,那么在俘虏她以后有的是机会。他们没这么做的事实就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目的。

贝蕾妮斯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就像卷入飘忽微 风里的纸条那样,那个名字被困在了她乱麻般的思绪里,费舍。

来自海牙的牧师。他曾经——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 巧合——赋予贾克斯一桩使命,从而导致他摆脱了禁制。费舍知道某些只有法国密探才会知道的事。但按照那位机械人的说法,当他们在新阿姆斯特丹碰面时,他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个虔诚而富有同情心的男人变成了杀人犯,就好像他曾经落入敌手,然后……接受了改造。

贝蕾妮斯努力斩断缠绕在胃部和脊椎上的恐惧触须,但成果差强人意。她不希望敌人察觉到她的焦虑,也希望打乱他们的阵脚,于是说:“我猜你们也打算改变我,就像改变那位牧师那样。”

她立刻发现自己意外地一语中的,因为那女人脸上的傲慢笑容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然后昂起头来,仿佛在重新评估对方。这个动作让贝蕾妮斯想起了贾克斯。

“没错。”

令人作呕的恐惧感在贝蕾妮斯的胃中搅动。面对即将受到御林管理办公室“照料”的现实,就算猜想正确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贝蕾妮斯强迫自己维持外表的冷静。

“怎么做?”

那个女人除下手套,恢复了镇定。“噢,我就算想说明也说不清的。我的这位同事维嘉医生,他才是专家。说实话,他是这个领域的先驱。对吧,博士?”

那个男人哼了一声。他的气息让玻璃蒙上了白霜。

博士。这可不是好兆头。

贝蕾妮斯说:“你是医学博士?”此时他们两人都看着她,“或许回头你可以帮我检查伤口,”她说着,指了指那只眼睛,“它给 我添了不少麻烦。”

“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个女人说,“对我——对我们 ——来说,确保你的舒适不打任何折扣,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也注意到了。你肯定就是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了。”

“是的,”又是那种虚伪的笑容,“公爵对你的评价没错。”

“他活下来了?真可惜。”

“是啊,但并不是托你的福。我承认,和他相比,我更欣赏你理想化的报复行为。”贝尔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一只眼睛,“既然你承认认识亨利,我猜你也承认自己就是传闻中的塔列朗了。”

“虽然令人痛苦,但我必须告诉您,贝尔小姐,我们共同的那 位朋友的情报已经过时了。我不再拥有那个头衔了。”

“亨利也不是第一次出错。他还跟我们说过你死了。”

“就差一点儿,”贝蕾妮斯顿了顿,揉揉眼睛,“别怪他不够努力。他已经让我们够受的了。”

贝尔大笑起来,就像是某位贵妇意外听到码头工人的粗鄙言辞时发出的笑声。其中带着一丝反感,还有幸灾乐祸带来的短暂兴奋。

她说:“噢,好吧。在失宠的密探头子的脑袋里,无疑藏着各式各样令人着迷的情报。”贝蕾妮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贝尔也察觉到了。“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用粗鲁的手段逼你说的。”

贝蕾妮斯呻吟起来,又揉了揉眼睛。“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 你们为何要看重我的舒适程度了。尽管令人喜悦,但这跟你们的角色不太符合。”

面对她的问题,这位公会秘密警察机构的首脑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赶恼人的苍蝇。“噢,我重复一遍,比起我来,这件事更适合由维嘉来解释。”

“我懂了,”贝蕾妮斯从眼窝里取出那颗玻璃珠,“这鬼玩意儿。”她喃喃道。她朝它吹了口气,仿佛想吹走上面的灰尘。

“唔。我听说过你那颗眼睛的事,”贝尔说,“可惜你没能找到合适的尺寸。但我可以保证,等你为我们效力以后——”

贝蕾妮斯哼了一声,“他们还指责我过度自信呢。”

“——我们就能轻易给你配备不那么显眼的假眼。让人注意不到你受的伤。我敢肯定,我们能为你制作更优质、尺码也更贴合的代替品。”

不安的触须缠绕着贝蕾妮斯的内脏,让她身体发冷。策反是一项漫长、艰难而又细致的工作,而且往往十分辛苦——最适合拥有手艺人耐心的人去做。因此贝尔用平淡而理所当然的口气表示自己有能力也必定会策反贝蕾妮斯的做法……会让人觉得她很愚蠢,而且要不是贝蕾妮斯听贾克斯说过费舍牧师的事,她恐怕真的会这么认为。

“你们很擅长制作玻璃?”贝蕾妮斯问。

“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贝尔说,“我们在这方面的技艺是无可匹敌的。”

“中国人的瓷器质量更高。我敢打赌,他们的玻璃工艺也同样出众。”

听到这里,贝尔摇了摇头。她带着得意的笑容补充道:“我们制造的玻璃是无与伦比的。”

还用你说。 贝蕾妮斯早就见过贾克斯那颗奇怪的玻璃珠了,那个相当于透镜或者棱镜的小玩意儿不知怎么打破了他的束缚,并为他注入了自由意志。他因此变成了叛逆喀拉客,并且导致了——虽然多少只是间接导致——贝蕾妮斯眼下的窘境。

她审视着那颗假眼,确认是否有灰尘和划痕,同时开口道: “如果这东西没有干净得仿佛新生儿的良心,我的脑袋内部就该被刮伤了。”

她把那颗玻璃塞进嘴里。鲜血的微弱金属味包裹了她的舌头。那位医生不以为然地低声嘟哝。贝尔无动于衷:作为首席园丁,她肯定见识过更令人不快的事。但她还是皱起了眉。

“如果你想噎死自己,”她说,“那是白费力气。甚至在你失去意识之前,拧颈卫士和维嘉博士就能疏通你的喉咙了。”

贝蕾妮斯让玻璃珠在嘴里转来转去,仿佛在用舌头仔细擦洗。她将它停在口腔的一侧。要在避免吞下它的时候说话相当困难,但她依旧开口道:“如果我想自杀的话,我现在早就死了。”她用舌头引领那颗珠子在口腔内移动。

首席园丁继续装出亲切而镇定的态度,“或许还是让专家来清洗比较好。这样看起来不怎么卫生。”

“噢,这法子没有看起来那么坏。”吸溜,骨碌,吸溜。贝蕾妮斯用桌布擦去嘴角流出的唾沫。她也趁机来回转动脑袋,以不那么明显的方式估算与机械人哨兵间的距离。太远了点。她再次含着玻璃珠开了口:“你瞧,如果我们要在这儿辩论一番,我希望至少再来点你们的咖啡。它比我在马赛喝过的烂咖啡好多了。”

“我能感觉到你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且和我志趣相投。”贝尔说。贝蕾妮斯觉得其中带着相当程度的讽刺,毕竟此时此刻,嘴里的玻璃珠让她很难阻止滴落的口水。“我不禁觉得,假以时日,我会为出身导致我们的意识形态对立这件事而悲伤。如果历史换一种走向,我们或许会成为姐妹,对吧?”

贝蕾妮斯在嘴里转动着那颗玻璃珠。它“咔嗒”一声撞上了她的牙齿。“我很怀疑。”

贝尔朝那台没在模仿衣帽架的拧颈卫士开了口:“再端些咖啡来,快。”

贝蕾妮斯知道,在那台发条半人马体内的某处,有新的禁制随之涌现。那是仿佛闷烧余烬般的强制力,是灼热烈焰的第一缕火苗,而且只有毫不偏离的服从才能将之熄灭。拧颈卫士别无选择,只能服从贝尔,因为和房间里的人类不同,它并不具备自由意志。

那台高大的机器只迈出两步,就来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它伸手去取咖啡用具。它的身躯耸在两个女人面前。贝尔对距离她们咽喉仅有几英寸的致命手臂熟视无睹。贝蕾妮斯深深地、稳稳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那颗炼金玻璃珠吐向桌子对面。

飞溅的唾液和那块玻璃让贝尔缩起身子。她抬起一条胳膊,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在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贝蕾妮斯还以为自己射偏了。但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当”,贾克斯的棱镜从那台拧颈卫士伸出的手臂上弹了开来。炼金玻璃落在银制的咖啡托盘里,发出一声较为响亮的“咚”,然后缓缓停了下来。除了贝尔椅子的嘎吱声以外,房间陷入了沉寂。就连那个拧颈卫士的动作也凝固住了。

贝尔擦去袖子上的唾沫。那张愉快而礼貌的假面具也消失不见。“我话说得太早了。你也只是个住在林子里的野蛮人,跟你那些同胞一样。你竟敢朝我吐口水?”

贝蕾妮斯没理她。她将脸转向那个依旧纹丝不动的拧颈卫士。她对上它古怪而冷漠的双眼。她压抑着颤抖,开口道:“不客气。玩得开心点。”

贝尔蹙起额头,令她的眉毛低垂在双眼上方。片刻过后,她 看到了咖啡托盘上的那枚玻璃珠。理解状况的同时,她瞪大了眼睛。愤慨转变成了绝望的恐惧。贝蕾妮斯刚刚将自由意志赋予了一台拧颈卫士。

“你——”

无论贝尔本想说什么,都被那阵尖锐的机械声打断了。得到自由的拧颈卫士像托钵僧的舞蹈那样旋转躯干,它像马的那部分身体保持静止,而其余部位转向同伴的方向。它用一条手臂重重地打向贝尔,将她砸倒在地。另一台拧颈卫士——它尚未受到贝蕾妮斯那颗玻璃珠的影响——丢开帽子和外套,迅速赶来保护贝尔。

叛逆拧颈卫士的两条胳膊以贝蕾妮斯的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伸长了。震耳欲聋的刺耳金属扭曲声传来,伴随着迸射而出的大量火花,然后另一名拧颈卫士的一条手臂落在地上,断口处不断喷出齿轮和碎片。

维嘉博士只花了几秒钟就理清了状况。他朝着门口飞奔而去。但他才迈出两步,那个叛逆就伸长另一条手臂,刺穿了他的喉咙,短暂地将他钉在墙壁上。鲜红的动脉血液从他的脖子喷涌而出,他瘫倒在地,抽搐不止。

我究竟放出了什么?

上次她目睹喀拉客的暴行时,她的丈夫就是在颤抖中死去的。那个猖獗的杀手在机能停止之前,杀死了西方马赛的三十多位市民。全都是因为贝蕾妮斯的误算……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免得因为只顾盯着叛逆拧颈卫士这样的可怕奇观而丢了性命。她伸手去拿咖啡托盘里的玻璃珠,但摸到的只有一摊冰冷的唾沫。与此同时,首席园丁正用双手和膝盖爬向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

贝蕾妮斯才刚刚按倒她,那台受损的拧颈卫士便扑向叛逆,发出令人牙关打颤、仿佛欧洲所有大教堂的铜钟撞在一起的巨响。碰撞让叛逆拧颈卫士倒在桌上,也撞得贝蕾妮斯失去了平衡。另一条重组为长矛的手臂刺穿了片刻前她的脑袋所在的位置。她不清楚那几乎致命的一击来自哪一方:交战中的两台喀拉客正以人类感官无法辨识的速度与无法理解的力量攻击彼此。这两台机器化作了模糊的鬼魂,只有反射的阳光与永无休止的互殴中迸发的大团火花强调着它们的轮廓。地板在它们沉重的蹄下发出呻吟;又一次身体碰撞让桌子四分五裂,也让那两台喀拉客撞上墙壁,折断了横梁,令墙壁的灰泥浮现出一条条巨大、参差而曲折的裂缝。炼金玻璃窗也在炮击般的响声中浮现出裂纹。从横梁飘下的灰尘洒落在贝蕾妮斯的头发上。她用手肘和脚踝迅速爬开,尽量远离那片死亡地带。如果她留在那儿,甚至用不着等偏离目标的攻击砸碎她的颅骨,或者刺穿她的心脏——它们只需要踩到她,或者撞上她,甚至只是那炼金强化过的巨力的一小部分擦过她,粉碎的肋骨就会撕碎她的肺。没有改变的那台拧颈卫士如今服从着在阶层式超禁制中甚至高于人类安全条款的那条指令。在制服叛逆的过程中,附带损伤是可以接受的。而叛逆拧颈卫士更是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

两位机械人的搏斗逐渐白热化。它们毫不考虑周遭的人类。鲜血让地板滑溜溜的。某些位置的血迹已经凝结成了深色的黏稠水洼,拉扯着贝蕾妮斯的衬衣和裙子。

穿着染血而潮湿的衣服,她在正值冬季的新尼德兰内陆走不了多远。她需要换身衣服,还需要拿回她那该死的棱镜。如果她成功逃脱,就会成为全世界的头号通缉犯;贾克斯的神秘玻璃珠是她在对抗喀拉客追兵时仅有的保险手段。它同时也是揭 露发条匠公会的禁忌知识的关键。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彻底颠覆荷兰人统治的杠杆。但在眼下,那根杠杆正缓缓挪向门口,攥在贝尔的手中。

拧颈卫士们再次撞上墙壁。屋子摇晃起来。那股冲击令碎片、齿轮与滚烫的金属片散落在地板上。贝蕾妮斯只能勉强看见那两台搏斗中的机器,它们的动作太快了,不过看起来,它们都受了相当的损伤。

该死, 她反应过来。 贝尔的马车是由两台拧颈卫士拉着的,外加我的管家。那么半人马三号在哪儿? 机械人搏斗时震耳欲聋的响动足以让任何人明白,附近出现了一台叛逆喀拉客。

贝尔爬到了门边。她没法以趴着的姿势转动门把,于是蹲 坐起来。贝蕾妮斯朝她扑去,但受损的深度知觉让她误判了距离,从而冲过了头——

——也因此没有被冲进门来的第三个拧颈卫士撞成无法动弹的重伤。它踩过了贝尔。她的身体在拧颈卫士的蹄下发出噼啪声。冲击力让她在染血的地板上滑了开去;等她停下的时候,身体瘫作一团,一只胳膊的肘部上方与下方都出现了骨折。第三台拧颈卫士加入了战局。它猛地扑向同胞,巨大的力量令三台机械人一起撞穿了窗户。冬季的风吹得贝蕾妮斯打起了寒颤,而发条三人组滚落到车辆入口的上方,掀起大团的积雪,随后离开了她的视野。片刻过后,一辆马拉的马车——并非贝尔那辆喀拉客牵引的交通工具——开始驶离屋子。它猛地转向,避开了正在搏斗的机械。发条匠——或者是他们雇佣的工作人员——正在逃离叛逆拧颈卫士。

贝蕾妮斯大口喘着气。在突然降温的房间里,她的呼吸化作了水汽。正在地板上凝结的血液也一样。细小的雪花盘旋着 飞入墙上的大洞。

贝尔呻吟起来。贝蕾妮斯蹒跚着穿过房间。她跪在呜咽着的首席园丁身旁。贝尔那条严重骨折的手臂仍旧攥着拳头。但当贝蕾妮斯看到从贝尔指间渗出的鲜血溪流时,一股新的寒意 ——截然不同的寒意——伴随着颤抖流过了贝蕾妮斯的背脊。贝蕾妮斯撬开她的手掌时,那女人啜泣起来。

那颗玻璃珠粉碎了。几块较大的炼金玻璃碎片将贝尔掌心的血肉撕成了条状。但这块透镜,或者说棱镜,或者说天知道什么东西,此时已经碎成了粉末。贝蕾妮斯的保险手段,以及她揭开发条匠最为严防死守的秘密的最好机会,都已不复存在。

“你这卑鄙下流的荡妇!”她说。她一拳打在贝尔的鼻子上,“那东西我还有用呢,该死的。”

喀拉客搏斗时的殴打与碰撞令屋子摇晃起来。那个叛逆拧颈卫士——用贾克斯得到的奇怪玻璃珠释放的最后一台喀拉客 ——势单力孤。贝蕾妮斯不怎么看好它的胜率。而且就算它真的获胜,也没人知道它会如何对待她。它会出于怨恨杀死遇见的每个人类吗?从这栋屋子的发条匠们匆忙逃脱的事实来判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她需要在搏斗结束前尽可能远离这儿。这就意味着徒步穿过冰冷的雪地,而且在遭遇机械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抵御手段。

贝蕾妮斯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贝尔的帽子、手套和毛皮披肩。这些东西全都落在血泊里,她被迫将它们从地板上剥下。贝蕾妮斯还脱掉了那个女人的靴子。她努力避免晃动那双骨折的腿,但从贝尔的呻吟来判断,她应该是失败了。最后,贝蕾妮斯取下了那条公会项链。为此,她不得不凑近那位垂死的首席园丁,并用双臂围住对方,近到足以听见她呼吸时发出的水声; 近到足以感觉到那个女人逐渐消失的意识;近到足以想起路易斯在她臂弯中死去的感受。她的丈夫,她如此强烈地爱着的丈夫,在自己的血泊里连声呜咽,直到双眼黯淡无光。

如今她的敌人正躺在她的臂弯里,连声呜咽,浑身浴血,奄奄一息。那是她以同样的程度强烈憎恨着的敌人。

贝蕾妮斯将项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叹了口气。贝蕾妮斯又花了几秒钟去评估贝尔的伤势,随即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多处骨折,至少一处复合骨折,以及严重的内出血。草率的急救是没用的,她需要的是一整队医师。冬季的空气从损毁的墙壁吹入,让贝尔断断续续的呼吸化作幽灵般的雾气,仿佛她的灵魂正在离开身体。贝尔颤抖不止。

很好,贝蕾妮斯心想。但她再次想起了路易斯的样子,想起他曾在弥留时刻以同样的方式颤抖。如果她准备留下这女人等死,至少可以用不那么残忍的方式。

“噢,该死的。”

贝蕾妮斯至少可以设法解决寒冷的问题。直接搬走首席园丁贝尔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因为贝蕾妮斯欠缺力气,也是因为贝尔的身体跟一袋没装满的碎骨头差不多,那么大的颠簸必定会加快她的死亡。因此贝蕾妮斯将双手架在那个女人的腋下,然后将她拖向房间另一边。贝尔呜咽着叫出声来。等贝蕾妮斯将贝尔拖出房间之时,早已汗流浃背。她将垂死的女子放到风吹不到的走廊上,接着取下铺盖,尽可能裹紧贝尔,随后关上房门。

贝蕾妮斯考虑过在房子里搜罗一番。如果这栋宅邸很早以前就属于公会,那么应该会存放着有用的信息。但喀拉客们如雷鸣般搏斗的响动提醒着贝蕾妮斯,她没有那个时间。

她从墙洞钻了出去。冬日的空气摩挲着空洞的眼窝,感觉就 像冰块。她站在车辆入口的上方。那些喀拉客在经过时带走了上面的积雪。她爬到边缘,然后跳进某个雪堆里。

叮当声与合金扭曲时的尖鸣从屋后回荡而来。贝蕾妮斯沿着车道缓缓向前。她在车库的影子里瞥见了闪光和火花。好吧,就算宅邸里还剩下马匹,她也没办法弄到手了。

她转过身去。贝尔的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贝蕾妮斯此时就沿着那条痕迹,在长长的碎石车道上小步跑着。要不了多久,郁金香们就会把这片乡村地带翻个底朝天,寻找某位独眼女子。她没法解决渗进衣服里的血迹,但她可以搞定缺少的眼球,所以她一边奔跑,一边再次取出那只挂在她脖子上的皮制小袋,里面装着她真正的玻璃假眼,那是隆尚给她的礼物,在囚禁的头几天就回到了她的手中。她偷来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响声,盖过了假眼嵌进眼窝里的闷响。隆尚的礼物远比贾克斯的棱镜更适合她的眼眶。

松果体玻璃被毁了。她打破荷兰霸权的最好机会也一去不复返。

好吧。至少她靠它逃出了贝尔的魔爪。贝蕾妮斯对此无比感激。

谢谢你,贾克斯,无论你在哪儿。

(1)又称“距离知觉”或“立体知觉”,指个体对同一物体的凹凸或不同物体的远近的察觉能力,通常通过双眼实现。

(2)由鼻窦炎引发的头痛症状。

(3)原文为Verderer’sOffice,首字母为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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