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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袖浦市南袖是一片面对东京湾的海埔新生地,有著呈现几何形状的人工海岸。

  其中一处呈弯钩形的角落,形状宛如一条线状的孤岛。在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边缘,有著一栋栋早就应该拆除却到今天依然屹立的工业设施。这片荒凉的景象,可说是开发计画失败下的遗害。

  区域的中央,坐落著造型朴实无华的三层楼建筑,外观简直像倒盖的瓦楞纸箱。这裡就是特搜部监视的仓库。

  整座仓库全是由直线与平面构成的灰色方块。死板单调的外观,象徵著注重实用性的设计理念。然而氛围实在太冰凉冷漠,甚至给人阴森感。

  由于周围一带几乎成了无人的废墟,特搜部并不愁找不到合适的监视据点。为了从所有角度监视仓库,特搜部设置许多据点,守得密不透风。

  偏偏潜伏仓库的歹徒就是不肯露脸。别说外出,也不曾站在窗边往外看。搜查员曾查访对岸公寓及附近地区,却没有问到任何居民察觉该仓库有可疑人物进出。王富国等人早在仓库内储存大量食物、武器及弹药等物资,准备长期潜伏。

  第三天过去,第四天也过去了。

  搜查员咬牙持续监视,承受著精神上的疲劳。若将监视越南集团的期间也算进去,已不知过多少日夜。搜查员苦撑到现在,全是基于对这份工作的强烈责任与使命感。

  第五天、第六天。

  夏川见部下疲累已极,于是想出一条计策。

  冲津一听到这个建议,二话不说便应允。

  第七天清晨,仓库南侧传出原本不该有的刺耳噪音。一群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驾驶著重型机械,正在拆除与仓库相隔一条马路的废弃公寓围牆。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工人。冲津已私下取得了公寓持有人的同意。

  拆除围牆并不需要花多少费用,却制造出相当大的噪音。工人拆完围牆,又在原处架设一道施工围牆,并挂上依法须公告周知的工程资讯告示板。实际上的工程到此便全部结束。

  无数望远摄影镜头,对准仓库南侧每一扇窗户。

  这是一个手法极单纯且风险极低的陷阱,但成功机率颇高。

  躲在仓库的人听到噪音后,一定会不安,忍不住想要从窗户探头往外看。夏川、由起谷及所有搜查员都待在面对仓库的公寓房间,紧盯著连结所有摄影镜头的萤幕。

  对方是否会上钩呢?

  萤幕中的窗帘轻轻摇晃。

  所有快门高速开阖。夏川抬起头,肉眼直接盯著那扇窗户。

  敌人终于现身。

  高性能摄影镜头,以及性能过之而无不及的刑警双眼,清楚地捕捉到嫌犯相貌。

  ——我是个黑孩子。

  背上的王富德呢喃。

  后方不断传来三三两两的枪响。追兵逐渐增多,而且穷追不捨。陷入泥沼中的身体沉重不已,每一寸骨头与肌肉彷彿哀嚎。脑袋疼痛得如同遭受火烤。

  ——你知道什麽是黑孩子吗?

  我知道,因为你说过很多次了。姿默默在心中回答。中国共产党一九七九年开始推行「计画生育政策」,严格限制人民生第二个孩子,这就是俗称的「一胎化政策」。任何违反此政策下出生的无户籍子女,都称为「黑孩子」。

  ——我家原本就穷,我出生后就更穷了。老爸常揍我,他说全都是我的错;他还揍老妈,怪她生下我。老妈跟我一天到晚挨打……

  违反一胎化政策的家庭不仅须支付高额罚金,在缴纳税金等各种社会制度上也比较吃亏,没办法享受各种公共福利。

  ——你能体会吗?我们一天到晚被打,老妈每天哭丧著脸。最后她也打我,说都是我不好。你能体会吗?姿,我问你,你能体会吗?

  我能体会,富德。但你并不是最倒楣的那个。佣兵的世界裡,成长环境跟你类似的人多得数不完。不是挨了揍,就是杀了人,要不然就是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佣兵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每个佣兵心裡都有阴影。大家都怀抱著阴影跳进这个行业。没有所谓的政治立场,只有许许多多的阴影。就算原本有,打仗的日子久了,也像海市蜃楼一样烟消云散。政治立场不就是这麽回事吗?

  立场会消失,恨意却永远残留深处,不断啃噬著心灵。

  ——但大哥总会保护我。只有大哥站在我这边。他总护著我,替我被打……

  这些事也不知听多少次了。王富国很同情遭父母厌恶的黑孩子弟弟,因此才会对他疼爱有加吧。

  袒护可怜弟弟的优秀哥哥,赚人热泪的老掉牙情节。

  ——只有大哥愿意救我……姿……就像现在的你……

  别胡言乱语了,我不是你的大哥。

  我只是平凡的佣兵。

  「今天上午十一点二十二分,我们确认王富国就在该建筑内。」

  晚上十点召开的搜查会议上,由起谷在报告搜查进度时兴奋得声音微微颤抖。

  「潜伏裡头的嫌犯还有另外一人,就是他。」

  萤幕上出现望远镜头拍摄到的照片。一个男人站在仓库窗户边,露出侧脸。画面经过两阶段放大后,看出此人有著东南亚人种特有的茶褐色皮肤与五官特徵。

  「藉由姿警部的指认,我们得知这个人是泰籍佣兵纳塔兀.瓦查拉古。他应该就是当初三名胁持犯的最后一人。」

  这次的搜查会议比前几次冷清许多,大部分搜查员都待在仓库附近监视歹徒的动静。即使如此,毕竟到一决胜负的最后关头,会议室还是瀰漫著搜查本部特有的激昂气氛。出席会议的尤里倾听由起谷的报告,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手边电脑的萤幕。

  纳塔兀.瓦查拉古,三十五岁。泰国东北部那空拍侬县出身,在泰国陆军服两年义务兵役,其后又当了五年的志愿兵,退伍后成为无特定雇主的民营警备人员。主要活动在泰国、缅甸及印尼。

  「这傢伙是不比王富国逊色的老手,业界也相当有名。」

  姿坐在椅子上补充道:

  「他武器是短剑,擅长採低姿势往上攻击。短剑都特别订制,比一般更粗厚。不仅如此,驾驶机甲兵装的灵活度也是数一数二的等级。其他细节,你们看报告书吧。」

  由起谷接著道:

  「越南走私集团所交货的『著武』是两架正统的哥布林。由走私路径来推测,应该是流入黑市的中国军队装备。还有两把跟上次一样的89式重机枪,以及一个内容物不明的货柜。这货柜裡装的东西,很可能就是C——4炸药,夏川主任正率领同仁们严密监视中。」

  「辛苦了。」

  冲津的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冷静。

  「立刻向地方法院申请搜索票,明天清晨六点攻坚,带回嫌犯。」

  包含尤里在内所有人皆神色紧张。查出嫌犯潜伏地点后,特搜部拟定数个攻坚计画,随时可以发动攻坚。

  「明天清晨?会不会太急躁了?」宫近理事官提出反对。

  「太急躁?为何这麽说?」

  「或许……我们可以守株待兔,等嫌犯跟幕后委託人联络。」

  「这些嫌犯不是会犯这种错的门外汉。他们照著拟定的计画行事,不会与委託人联繫。」

  「但是,部长……」

  「他们已经取得『著武』及八百公斤的炸药,随时可能行动,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尽早将他们逮捕归案。」

  冲津驳斥宫近的提案,转头看绿道:

  「铃石主任。」

  「是。」绿站起来。她不仅双眼红肿,而且脸色憔悴。

  「犬魔修理到什麽程度了?」

  「校准调整花了太多时间,目前只进行到整体的百分之七十二。」

  「能参与战斗吗?」

  「不可能,目前还无法切换至同步模式,这种情况无法因应意外状况。」

  绿深深鞠躬,接著说道:

  「真是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尤里按捺不住,起身问道:

  「铃石主任,犬魔在一般模式下能正常作用吗?」

  「可以是可以,但假如遇上任何不测……」

  尤里不等绿说完,转头望著冲津。

  「请允许我出动。以犬魔的性能,一般模式就绰绰有馀,不必使用同步模式。」

  「不可能。」冲津断然拒绝,「铃石主任说得对,遇上意外如何是好?我们绝不能失去任何一架龙机兵。」

  「求求你,部长!」尤里不死心地再三恳求。

  「别这麽多废话!你还不懂部长的担忧吗?」宫近斥骂。

  「…………」

  「奥兹诺夫,你没听见吗?快坐下!」

  「部长!」

  冲津取出细管雪茄的盒子。

  「奥兹诺夫警部……」

  冲津将早切去蒂头的Montecristo牌细管雪茄叼在嘴边,一如往常用纸火柴迅速点火,轻轻吐出一口烟雾,低声说道:

  「龙机兵可比你的命还宝贵。」

  除了姿及莱莎,所有人都愣住了。这虽然是特搜部内的共通默契,但没想到部长在众目睽睽中说得如此露骨。

  「你还记得契约书条文吧?『不论任何情况,都须以保护龙机兵周全为首要目标』。」

  「…………」

  「还有这麽一条。『若有不服命令之情事,无论理由为何,警视厅得解除契约』。一旦解除契约,你将失去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物。」

  尤里顿时全身僵硬。失去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物︱冲津这句话代表什麽,尤里相当清楚。他到目前为止不曾深入思考这件事。不,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断强迫自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尤里从前是个刑警。失去刑警身分的同时,也失去所有尊严与荣耀。但讽刺的是,与日本警视厅一纸契约,让尤里重回刑警岗位。那一瞬间,尤里深刻体会到瘦犬重归巢穴的喜悦。

  不再丧失刑警身分,无论如何须避免违反契约。但是……

  尤里下定决心地抬起头。

  「我确实只是受雇约聘人员。再不合理的契约,以我当时的处境除了接受没有其他选择。但不论是否签契约,我都是个警察……严格说来,曾经是个警察。」

  搜查员屏住呼吸,专心聆听著他的话。就职以来,这是尤里首次在众人面前提及自己惨痛过往。

  「我的认定中,那份契约的基本概念,是以警察身分尽一己之力。发生上次那案子时,我在现场,荒垣班长就死在我附近。作为一名警察,非得亲自了断不可。」

  雪茄的紫色烟雾中,冲津眯著双眼凝视尤里。

  「部长是否刻意对SAT见死不救,我无法下判断。倘若如此,那意味著部长不能信任。莫斯科也有很多没资格称为警察的官僚警察,我发过誓,绝对不再任凭这种人摆布。我不想重蹈过去的覆辙。」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要这麽想,我不介意。」

  「没有警察会在威胁下屈服。」

  「这我知道,但我是刑警,只能这麽回答。」

  冲津淡淡一笑。

  「姿警部,犬魔若以无法进入同步模式为前提,能参与任务吗?」

  「得採用计画B。虽然我肩上的担子会变重,但多半应付得来。」

  「拉德纳警部,妳怎麽说?」

  「没问题,『报丧女妖』能够提供必要支援。」

  莱莎也面无表情地表示同意。

  「好吧,奥兹诺夫警部,我命令你参与任务。」

  「谢谢你,部长。」

  「但过程中必须严格遵守铃石主任的指示,没问题吧?」

  「是。」

  由起谷等搜查员也都放下了心中大石。城木频频点头,宫近一脸苦涩。绿的表情也因额外增加的压力而变得僵硬。必须立刻将犬魔维修到够投入实战才行。

  冲津看著所有人说道:「这场攻坚行动,重点在留下活口。要是让嫌犯搭上『著武』,一切就太迟了,绝对要在之前逮捕。」

  敌人驾驶机甲兵装,要毫髮无伤地生擒难上加难。基于结构关係,要攻击一架机甲兵装使其失去战斗能力,驾驶者往往会受到致命伤害,据说死亡机率高达八成以上。

  「再次提醒各位,这场任务是最高机密,对其他警察单位也不能说。你们记得要把这句话确实转达给目前待在攻坚现场的夏川班人员。」

  城木吃了一惊,问道:「对千叶县警也不能说?」

  「我们得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目前警察组织基层人员无法百分之百保守祕密。万一走漏消息,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或许因为冲津是来自外务省的官员,才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若是警界出身的人,绝对不会在一群基层人员面前说出这种话。

  尤里切身感受到搜查员心中的苦闷。与非正派组织或个人有著不寻常关係的现役警察,比外界所想像的还要多太多。搜查员心裡都相当清楚。要排解这股苦闷,唯一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完成自己肩负的职责。

  警察单位在管辖外地区执行任务前,照理应该知会该地区的管辖单位。很多警察单位会以「保密」为藉口,刻意不这麽做,因此办案现场往往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误会与摩擦。但在场的搜查员都明白,冲津下达这样的指令,并非基于警界勾心斗角的陋习。

  「这等于不给千叶县警面子,事后要安抚他们恐怕不容易。」城木惴惴不安地说。

  「这也没办法,如今让任务成功最重要。何况发生意外状况,一般员警也无法对付机甲兵装,到头来还是得由我们镇压。会议到此结束,立刻准备。」

  所有人一同站起。

  会议结束后,尤里默默走向休息室。想要买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却因为手腕发抖而无法顺利投入硬币。硬币不断碰撞投币孔边缘,发出喀喀声响。尤里咂了个嘴,重複试数次。这种时候,他不由得羡慕姿的粗线条。那个男人是否也有情绪激动的时候?至少自己完全想像不出来。

  差点再次失去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事物,而且还是毁于自己的手中。为什麽会在会议说出那样的话?

  第一枚硬币终于投入孔内。接著掏出第二枚硬币,果然还是无法顺利。尤里将手掌贴在贩卖机,让硬币沿著投币孔的边缘慢慢移位,终于让第二枚硬币也落入其中。尤里鬆口气,按下罐装咖啡的按钮。

  尤里拿出咖啡,并不理会机器落下的零钱。姿是罐装咖啡爱好者,尤里向来不喜欢这种饮料。但不知为何,现在非常想要喝,彷彿只有这东西才能消解心中难以言喻的飢渴。带著药臭味的甜腻液体顺著喉咙流进体内。

  蓦然,尤里想起SAT队员公祭那天的回忆。

  ——竟敢拿我们当替死鬼……

  ——自以为是警察的野狗。

  当初自己待在后方负责支援,完全是上头指令。当SAT队员送命时,自己就在旁边,而且差点跟著命丧黄泉。

  即使如此,自己还是不被那些警察当成同伴。

  面对这样的排挤,自己还是坚持当个警察?

  这问题的答案,刚刚自己对部长说得相当清楚了。

  但那就是真相吗?无暇思索地脱口说出那番话,真的代表自己的心声?

  数不清的荒谬与矛盾,在尤里的体内翻腾激盪。

  「奥兹诺夫警部。」

  背后响起声音。尤里调匀呼吸,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头。

  原来是由起谷主任。刚刚自己的丑态,难道都被他看见了?

  「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由起谷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吧。」

  尤里冷冷地应答,身体倚在贩卖机上。幸好刚刚那幕似乎没被看见。

  「时间不多,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由起谷昂首挺胸地说道:「关于你的经历,我们不清楚,但多少耳闻。我的部下确实有些人不承认你是警察。」

  尤里不禁想,这人到底想说什麽?

  「老实说,我也……该怎麽说……讲起来丢脸,我年轻时也有一段荒唐日子。但现在我以身为警察自豪。」

  尤里默默喝下一口咖啡。过多的糖分化为不舒服的沉重感,流入腹中。

  「警部,你曾在攻坚现场差点送命。我们赌上性命坚守岗位,这点跟SAT并没有不同。听到你刚刚那些话,我深信一点,至少现在的你是名副其实的警察。」

  至少现在的你。尤里在心中反刍这句话。

  「你是好人,也是好警察。」

  「不,你过奖了……」肤色白皙的由起谷露出少年般的腼腆神情。

  「但告诉你一件事,你说的没错,至少今天的我是好警察,但明天不见得。」

  「咦?」

  「警察会改变警察。」

  「什麽意思?」

  由起谷一脸狐疑。尤里不再理会,将空罐扔进回收桶,转身迈开大步。

  「该出发了。」

  ——姿,你绝对不可能将我扔下,对吧?

  背上的王富德呢喃不断,但声音越来越细,似乎随时断绝。周围砲声隆隆,敌人追击越来越猛烈。原本将湿原泥浆染成赤红的刺眼阳光也迅速丧失气势。夜晚近在咫尺。

  ——我们就像兄弟,何时都在一起,过著互相帮助的日子。我们是兄弟、是兄弟啊。大哥一定也这麽想的。我们三个是兄弟,不论发生什麽事,兄弟绝对不会对兄弟见死不救。

  这天,哥哥王富国刚好在三十公里外的地点执行任务。同一小队的三人中,只有王富国倖免于难。王富国总是三人中唯一的幸运儿,以前如此,现在如此。

  ——没错,大哥还在等我平安归来。你救了我,大哥一定很感激你,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左手臂猛然一阵灼热。一颗子弹擦过皮肤,击中身旁树干。敌人越来越近,子弹瞄得越来越准。

  ——你敢扔下我,大哥一定饶不了你。他一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一定。

  王富德态度一转,竟然变成恫吓威胁。不过这样很好。姿想著。就这麽继续,千万别失去意识。背后树丛裡,数名敌兵呐喊著奔出。姿转头用M16A2突击步枪一阵扫射。子弹快用罄了。

  ——我们是兄弟。姿,你说对吧?

  姿扣著扳机,扯开喉咙嘶喊。

  没错,我们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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