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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西新宿三丁目,华盛顿大饭店附近的咖啡厅内,姿拿起店员刚送上的咖啡。

  在华盛顿大饭店裡,姿与某个熟人见了一面。回程的路上,姿随意散步,发现这家咖啡厅。典雅的装潢颇令他中意。这样的咖啡厅座落在巴黎的小巷内也丝毫不会突兀。

  姿挑了靠牆且清楚看见入口的座位,而后门位置早在进店时便暗中确认过了。这是姿长年养成的习惯之一。

  白天虽然炎热,但毕竟这裡是日本,入秋后一到傍晚,气温就骤降。姿原本想点冰咖啡,但感觉有一些微凉,因此改变主意。咖啡选单中有一款「曼特宁林东特调咖啡」,姿一看见名称就忍不住点它。他享受芬芳香气,轻轻啜一口。嗯,不算太差。但店长的烘培火侯似乎差了些,甜味、苦味及浓郁口感有些失了平衡。

  「曼特宁」是印尼最具代表性的咖啡。严格来说,只有印尼苏门答腊岛北部所栽培的阿拉比卡咖啡才能称为「曼特宁」。深邃细腻的芳香,让姿回想起待在印尼的那段日子。然而回忆绝对称不上甜美。

  即使在东帝汶,咖啡也是重要的输出农产品之一。许多农民都靠栽种咖啡豆养家活口。但永无安宁的内战,让大片农田成为荒地。姿目睹过太多这样的悲剧。就连自己驾驶的机甲兵装也蹂躏过无数咖啡田。农夫哀声叹气的脸孔,依然深深烙印在心中。

  姿搁下咖啡杯,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查看电子信箱内的新邮件。姿反覆阅读其中几封,并且立即删除了其中两封,又将另外两封分别转寄至三个不同的地方。就在这时,信箱内又出现了一封新邮件。姿一看发信地址,立即将信点开,阅读了内容。信内记载著一个名字,吸引姿的目光。那是个将思绪拉入记忆之中的名字。

  姿的眉毛微微一动,拨了一组电话号码。

  对方立即接起电话。

  〈姿,你这通电话来得真快。〉

  「我读了你的来信。这消息可靠吗?」

  〈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但我相信你会对这消息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哪裡得来的?」

  〈古德曼的『店』。还有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

  「我明白了。」

  〈这消息对你有帮助?〉

  「目前还说不准,但希望有。」

  〈这麽说来,我投了一记好球?〉

  「这笔恩情,我记下了,总有一天会回报的。」

  〈我很期待。〉

  「明年巴黎见。再到『La Clairiere』喝一杯吧。」

  〈你知道雷诺兹已经死了的消息吗?〉

  「我知道。听说尸体还埋在沙裡?」

  〈你可要好好珍惜性命。要死也得报完恩再死。〉

  「我尽量。」

  挂断电话后,姿端起咖啡喝一口。

  曼特宁的芳醇口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满口苦涩。

  「根据外事一课的消息,『亚卡里』的意思是『船锚』,这个走私组织在三年前遭俄罗斯政府全力追缉,已彻底瓦解。这部分与奥兹诺夫警部提供的消息一致。详情请看各位手边的资料。」

  城木在搜查会议上望著众人道。酒瓶就摆在城木眼前。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酒瓶上。城木一反往常的冷静性格,此时竟有些兴奋。他不断提醒自己,这种时候更须谨慎小心。

  冲津露出戏谑的微笑道:「冯企业送给我们的这瓶酒,品牌名称『帕塔拉克』的原意是『礼物』。这确实就像冯送给我们一件珍贵大礼。」

  「请等一下,部长!」

  宫近对著冲津说道:

  「这消息的来源,是很可能与犯罪组织有不寻常关係的人物。不,假如把姿警部与奥兹诺夫警部的报告内容都当成真的,冯志文跟和义帮的特殊关係已是千真万确。」

  「假如都当成真的,这是什麽意思?」姿低声咕哝。

  宫近斜眼瞪姿一眼,接著道:

  「我认为冯志文很可能只是为了误导搜查方向。」

  「我也认同宫近理事官的意见,这件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城木立即附和同事的主张。

  「你们的担忧并非没道理,但好不容易得到这条线索,我认为有一探的价值。」

  「但是……」

  「对于线索的可信度,我们确实应该再三求证,但不能因此放弃任何一种可能。我现在命令夏川班、由起谷班互相配合,将所有曾经与『亚卡里』有过往来的走私集团查个清楚。除了还在活动的集团,就连已经解散的集团,或是周围的相关人物,全都不能放过。不过原本的搜查也不能中断,两班必须调派人力持续进行搜查。」

  城木听完点头同意,宫近也不再反对。

  「我们原本人力就不够了,还要增加额外的工作,我知道这对各位来说是强人所难。但必须咬著牙苦撑,如今不管多麽微不足道的线索,都不能轻易放弃。」

  「部长。」姿警部举起手,神色却有些迟疑。

  「什麽事?」

  「老实说,还有一条微不足道的线索……不,我不确定这到底称不称得上是线索。」

  「说说看吧。」冲津道。

  「这其实是一个佣兵朋友偷偷告诉我的消息。不,与其说是消息,不如说是谣言……我们佣兵也算自由业者,因此定期交换资讯是工作上不可或缺的环节之一。大家一聊起军旅生涯,内容可是五花八门,有些人聊对伊拉克基地的抱怨,有些人聊的话题几乎算是军事机密……」

  「说重点,别这麽多废话。」宫近不耐烦地催促道。

  「听说有个傢伙来到日本。我向其他同业确认过了,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军人吗?」

  「严格来说是退役军人。克里斯托弗.纳维尔上尉。SEALs(美国海军三栖特战队,俗称海豹部队)出身的佣兵,当初我还待在东帝汶政府军的外籍佣兵部队时,他是我跟王富国、王富德兄弟的上司。」

  「喔?」冲津眯起双眼,似乎相当感兴趣。

  「我、王富国及纳维尔当初在东帝汶时隶属相同部队,如今同时出现在这个国家裡。倘若这裡是中东或阿富汗之类的纷争地区,或许还不稀奇,但这裡可是日本……部长,你对这点有何看法?」

  「『事出必有因』是外务省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之一。」

  「我们佣兵的世界也一样。」

  姿点点头,接著说道:

  「虽然纳维尔早从佣兵行业金盆洗手了,但他就算年纪再怎麽大,也不是个有閒情逸致到日本观光的人。大家别指望他会到京都拜佛像,或到秋叶原买家电。」

  「既然是退役军人,现在应该是一般百姓?」

  「纪录上是一般百姓,但绝对不是什麽良民。他虽然不干佣兵,却转行搞起肮髒的买卖。利用自己的军人资历,向一些牛鬼蛇神般的人物承接见不得光的工作。说穿了,就是误入歧途的退役军人。」

  城木感觉到姿的口气中微微带有轻蔑之意。

  「若以为了钱而承接犯罪任务这点来看,大家或许认为他跟王富国没什麽不同。但王富国一来是现役军人,二来还是一等一的高手,与纳维尔的等级有著天壤之别。」

  「你指战斗能力的差别吗?」

  「不,虽然纳维尔的战斗能力比不上王富国,但好歹拥有被任命指挥官的资质,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该怎麽说呢……我指身为军人的尊严。虽然纳维尔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但在我们眼裡,他只像个阵前退缩的逃兵。」

  冲津掏出一盒新的细管雪茄道:

  「你似乎对他没什麽好感?」

  「那当然,军人跟杀手都必须杀人,两者的差别只在于身为专业人士的职业道德。一旦少了职业道德,军人也跟杀手没什麽不同。」

  「王富国也是个抛弃职业道德的人物之一?」

  「可以这麽说。」姿坦率地说出感想。

  「你的消息就这麽多?」

  「就这麽多。」

  「我明白了。」

  冲津以指甲撕开盒上的胶膜。

  「目前我们没任何证据证明克里斯托弗.纳维尔这个人跟本案有牵连……」

  冲津顿了一下,抽出一根细管雪茄,以纸火柴点著了火。

  「……不过,我认为这条线索有深入追查的价值。」

  「『事出必有因』?」姿目不转睛地凝视上司。

  「没错。」

  「部长。」

  「什麽事?」

  「看来外务省也是个战况激烈的地方,不输我熟悉的战场。」

  冲津那一对笼罩在紫色烟雾中的双眸微微露出笑意。但他旋即严肃地向众人宣布:

  「目前我们的基本搜查方针有以下三个方向。第一,由夏川、由起谷两班针对『亚卡里』的相关集团进行清查。第二,持续进行原本的搜查工作。第三,确认克里斯托弗.纳维尔的行踪及来到日本的目的,这部分就交给姿警部负责,没问题吧?」

  「没办法,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线索。我会透过佣兵朋友的情报网络持续追查。」

  若在一般警察组织,属下绝对不敢这麽跟上司说话。宫近一听就再次皱起眉头。

  「麻烦姿警部今天制作一份关于纳维尔的资料,城木理事官负责与ICPO、FBI等组织联繫,进一步确认这个人的底细。」

  会议结束后,搜查员们快步离开会场。

  城木默默拿起搁在桌上的伏特加酒瓶。

  至少在搜查方向上,我们掌握了一点头绪……

  城木如此想著。保险起见,关于纳维尔这个人,自己还是应该先跟公安的外一(外事一课),以及备局(警察厅警备局)、外情(外事情报部)等单位通报一声。这种组织内的相互联繫,姿警部肯定做不来。或者可以说,这样的念头根本不曾存在这个人的脑海。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提供他一些协助。

  城木再次仔细打量酒瓶的瓶身——帕塔拉克。

  礼物……

  虽然声称是礼物,但恐怕并非出于善意。然而就算是夹带著恶意的礼物,依然是特搜部目前的唯一线索。

  离开会议室的搜查员们,约一半选择快步奔下楼梯,另一半选择搭电梯。两座电梯裡挤满男人,电梯门缓缓阖上。电梯间只剩下绿及莱莎两人。绿朝莱莎瞥一眼。莱莎默默等著电梯,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一如往常看不见除了目空一切外的任何神情。

  身为警察却没有搜查经验的绿,甚至无法肯定对方是否察觉自己的视线。

  绿压抑下情绪,以处理公务的口吻喊道:

  「拉德纳警部。」

  莱莎回过了头,依然不发一语。

  「报丧女妖的瞄准系统必须重新调整,需要妳的协助。」

  「我知道了。」

  「后天早上十一点,妳方便吗?」

  「可以。」

  「那麽请妳后天到研究所一趟。」

  莱莎点点头。

  电梯之一重新回到这一层楼,电梯门开启。两人走进去后,电梯开始下降。

  一片沉默中,绿迟疑半晌后开口:

  「开会的时候……妳笑了。」

  「我吗?」莱莎回应时,两眼依然凝视著操作面板上的楼层数字。

  「对,就在姿警部批评从前上司的时候。」

  「嗯……」莱莎的嘴角轻轻扬起。

  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在绿的眼裡,这就是莱莎的笑容。

  「逃兵。」

  「咦?」莱莎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绿愣一下。

  「姿说纳维尔是个阵前退缩的逃兵,但我看来,我跟他也没什麽不同。」

  「…………」

  「原来我笑了……」

  莱莎低声呢喃,似乎原本并没有察觉自己的表情变化。

  抵达一楼,电梯门开启。

  莱莎走出电梯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绿全身僵硬,一点也动弹不得。

  电梯门再度阖上。

  「请给我校准调整数据,并且再次确认VSD。」

  绿凝视著仪器的操作萤幕,看著技术人员下达指示。萤幕上一排排数据资料似乎蒙上一层黑雾。绿拿起桌上随时备妥的眼药水,摘下工作眼镜,在眼裡滴了两滴。

  这裡是警视厅特搜部厅舍地下室的广大空间,兼具研究室与维修工厂的机能。技术班的人员听从绿的指挥,正不眠不休地修复犬魔。他们不仅人力不足,而且维修龙机兵耗费的心神跟一般机甲兵装的维修完全不同。每个环节都必须抱持戒慎恐惧的心情。

  最大的理由,在于就连特搜部的技术班人员都不清楚龙机兵的开发过程,手边也没研究资料。这些人员获得警视厅採用前,必须通过严格到违反常理的审查。当他们来到特搜部厅舍地下室时,三架龙机兵早安置在那裡。

  「龙骨第二次检查全部完成,现在进入第三次检查的a项目。」

  背后传来声音。绿重新戴上眼镜,转头一看,技术人员之一的柴田贤策在说话。

  「辛苦了。」

  柴田技师的年纪比绿大上两岁,有著骨瘦如柴的体型及修长四肢,除了鑽研技术之外彷彿没有其他兴趣,是个典型的技术型人才。跟绿一样,柴田也深深著迷龙机兵这个最有趣也最可怕的玩具。或许只有像这样的人,才能够胜任龙机兵的维修工作。正因如此,绿也相当器重柴田。

  「唉,如果能够分析出龙骨的内部机制,就不用这麽麻烦了。为了不让龙骨被折断,我们累得骨头都快断了。」

  柴田忍不住抱怨。像这样的抱怨,成了技术班人员的口头禅。

  龙机兵的关键技术,存在于名为「龙骨」的中枢部位内的一套整合控制系统。龙骨的位置,相当于龙机兵的脊椎,而整合控制系统所採用的编译方式,是将程式以三次元分子结构的型态写入龙骨的内部。龙机兵能够发挥如此惊人的优异性能,完全仰赖这套整合控制系统。除了龙骨以外的零件虽然也採用相当先进的技术,却能够更换及複制。换句话说,龙骨就是龙机兵,其他零件只是一些消耗品。技术人员不断尝试在不破坏龙骨的前提分析内部机制,但每次尝试都失败收场。

  「要是做得到,大家就不用这麽辛苦了。但只要出一点小差错,一切就毁了。」

  「这我知道。我们的骨头可以断,龙骨绝对不能有丝毫损伤。」

  柴田顿了一下,凝视著绿的脸道:

  「主任,我劝妳还是休息一下。妳的气色真差。」

  柴田虽这麽劝绿,但他自己的气色也与「健康」有一段差距。绿望一眼萤幕角落的时刻显示。5:25am……一时之间,绿搞不清楚这是清晨还是傍晚。上一次进食是什麽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了。绿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现在是否飢饿。

  「妳在这裡待了整整五天,不是吗?」

  「我也忘了……」

  今天待在研究室第几天,自己也懵懵懂懂。龙机兵一切资料禁止携出研究室,因此没办法将工作带回家中处理。唯一选择,只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研究室。厅舍的楼上有搜查员专用的休息室,地下的研究所内也有技术人员专用的休息设施。

  绿在主任专用办公室裡放一组简易床组,累了就睡在那裡。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也一应俱全,事实上跟在家裡生活没太大差别。一个年轻女人竟然过著这样的生活,实在难以想像。

  「主任累倒,我们就头大了。那玩意不是光靠我们就应付得来的东西。」

  柴田一边说,瞥一眼分解中的犬魔。

  「当作帮我们一个忙,快回家休息吧。」

  柴田的关心,不止一次带来精神鼓励。

  「谢谢,我只好乖乖听话了。」

  绿将桌上乱成一团的便条纸整理成一叠。每张便条纸上的字迹都非常潦草。

  「啊,如果数值发生变化……」

  「我知道,我立刻跟妳联络。妳不用操心,交给我们处理。」

  柴田一脸苦笑地催促著绿。

  绿踏著虚浮的脚步走出厅舍。大约一小时,抵达位于护国寺的公寓住处。从新木场站搭有乐町线,不用换车就可以回到住处,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而且这时候还没有进入通勤的尖峰时间,因此车厢内座位不少。

  车厢内到处贴著提醒乘客注意恐怖攻击的标语,这些都是有乐町新线案带来的后遗症。但连日来的操劳让绿一上车就睡著了,根本没有多馀精神管这些琐事。因为睡得太沉,差点坐过站。

  公寓大门採用自动上锁系统。一进入门内,旁边就是信箱。绿的房间信箱裡塞满纸张,但绝大部分都是广告信及宣传单,绿拆也没拆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绿的房间位于一楼。打开房门,绿将肩膀上的大提袋放在地上。这是间附厨房设备的套房,约八张榻榻米大,格局上没什麽奇特。湿气及灰尘的臭味迎面扑来,但绿不在意,举步踏进房内。放眼望去只看见一张书桌、一组电脑设备及一张床,气氛跟厅舍内的办公室大同小异。

  开窗时,扔在厨房的手机响起。那不是随身携带的工作手机,而是私人手机。

  绿叹口气,拿起了厨房内的手机。

  「喂,我是铃石。」

  〈阿绿,妳这几天跑到哪裡去了?〉

  原来是惠子阿姨。

  「还能跑去哪裡?当然是工作。」在研究室裡工作时,绿总要属下别转接她的私人电话。这一点惠子阿姨应该很清楚。

  〈我打了好几次,妳怎麽完全没接?就算妳在警察单位工作,好歹也是尚未出嫁的女生,怎麽可以这麽多天不回家?〉

  绿皱起眉,一句话也没说。连日熬夜后的精神轰炸,让她忍不住想要发飙。

  〈妳这孩子,重要的忌日竟然没来,还是当天放我们鸽子。妳是最重要的家人,却不在现场,大家都来问我,妳知道我多麽尴尬吗?像住在调布的恆夫,追问我好几次,阿绿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为什麽没来……〉

  惠子阿姨是去世母亲的姊姊,如今是与阿绿关係最近的亲戚。

  「真的很对不起,但我应该联络过了。」

  〈那样打一通电话,算什麽联络?〉

  「在警界工作本来就身不由己,我也不愿意呀。地下铁的人质胁持案闹得那麽大,阿姨一定也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但妳既不是刑警,也不用维持治安,怎麽连妳也忙得回不了家?〉

  事实上惠子阿姨并不清楚绿的工作内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按照职务规章的条文,自己对工作内容负有守密义务。何况就算没有守密义务,绿也不知道怎麽对惠子阿姨启齿,总不能老实说「我在帮杀了家人的恐怖份子维修机器」吧。

  〈阿绿,说真的,亏妳念那麽好的学校,还到国外留学,拿了博士学位,怎麽会进警察单位工作?一般公司企业难道不行吗?我不是不瞭解妳的心情,我知道妳遭遇那样的事后,想进入警界为改善这个社会尽一份心力,对吧?但是,阿绿,凭妳的资历,进一流企业绝对不是问题。如果进一流企业,不但有最先进的研究设施,薪水也……〉

  「阿姨,妳找我有什麽事吗?」惠子阿姨滔滔不绝,绿硬生生打断她。

  〈妳还问我有什麽事?难道妳还不瞭解阿姨的苦心?〉

  正因为明白阿姨是一片好心,所以不忍心说重话。

  〈裕子、辉正跟阿仁天上有知,一定很难过,唯一活下来的女儿竟这麽无情……〉

  「对不起,我有点累,挂电话了,下次再聊。」

  〈啊,等等……〉

  挂断电话后,绿关掉手机的电源。这种时候不想听见父母及哥哥的名字。绿没有一刻忘记自己家人,也没有一刻忘记那桩惨案,投入工作时也不例外。

  扔出手机,倒在床上。

  转瞬间,绿沉沉入睡,甚至连梦也不作。

  终于从梦中清醒。那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一场关于故乡的梦,一场沾满鲜血的梦。梦境中,故乡的天空灰濛一片,村落成了子弹往来飞舞的废墟。下一瞬间,蓦然浮上心头的回忆为她带来淡淡笑意。对,那根本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莱莎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疲软无力,全身大汗淋漓。

  〈G弦上的咏叹调〉。梦境中又响起了那道旋律。明明音乐优雅柔美,却时而粗暴地撕裂莱莎的躯体,时而化为地狱烈焰将莱莎烧成焦炭。因为是梦境,没办法掩住耳朵,没办法阻止旋律进入鼓膜。

  噩梦夜复一夜地凌虐著她。如果这就是自己应得的惩罚,莱莎欣然接受。然而残留在胸口的沉重痛楚,却与受罚后的欣慰天差地远。

  莱莎坐起上半身,脱去被汗水濡湿的衬衫。刺眼的光芒早从泛黑的米色窗帘缝隙间射入房内。这组蒙上厚重灰尘的窗帘,在莱莎搬进这房间前便挂上窗户。莱莎不曾拉开。如果拉开,一定可以看见神清气爽的辽阔景色吧。

  这是一栋面对运河的乡下公寓阁楼。双层格局的挑高天花板上,老旧的透气风扇正缓缓转动。听说建筑预定拆除,却因不动产业者突然倒闭而遭到长期搁置不理。目前居住者只有莱莎一人。除了这栋公寓,周边一带全是像这样即将面临拆除的老旧建筑。冲津部长为莱莎准备这样的住处,绝非单纯为了莱莎著想。这样的地方就算遭人放置炸弹,受害程度也不至于多惨重。说得更明白点,只有莱莎会送命,不会有其他人受到连累。

  梦魇夜夜滋扰,却不见自己引颈期盼的死神登门造访。

  莱莎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史密斯威森M629V-Comp。

  日本警察的配枪不仅种类有严格限制,也严密控管使用。若是一般警察,绝不可能将配枪携回住处。但特搜部实战班的三名附属警部是特例中的特例,能够随身携带惯用手枪。

  以事关国民及警察官本人生命安全之情节重大且经认定有其必要者为限——这是《警察法》第六十七条第三项的条文。《警职法》第七条第四项之后也有类似的叙述。

  这都是通过法律修正案后增加的项目。莱莎选择史密斯威森公司改造部门效能中心的改造型手枪。即使在IRF内,也没有其他人爱用这种枪。若以莱莎在组织内负责的「工作」来看,选择这样的武器更耐人寻味。

  窗帘缝隙间透入阳光,落在六吋的不鏽钢枪身上,反射出美丽光芒。莱莎握住黑色枪柄,枪口对准下颚。裡头确定装满子弹。每天晚上就寝前确认手枪,是莱莎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扣扳机,一切就会结束。44麦格农子弹将会轰散潜伏于脑中的梦魇。如果能这麽做,不知有多麽幸福。可惜子弹轰散梦魇,却无法消除罪愆。

  莱莎将枪扔在床上,站了起来。一切只是每天起床都要上演一遍的无意义仪式。

  房间空荡荡。一张床、一张床头矮桌、一把椅子。皮革外套胡乱挂在椅上,牛仔裤凌乱地横躺地板。除此之外,剩一座固定式的衣橱。厨房东倒西歪地搁著几瓶矿泉水,以及几颗橘子。连冰箱也没有。这就像是放弃生活意义的行尸走肉在人世间的暂时栖身之处。

  莱莎走进浴室,冲著冷水澡,陷入沉思。明知道不该多想,却无法克制。脑中尽是自己的往昔、过错与罪行。

  冷水冲掉噩梦的残渣,却带不走其他。噩梦就像汗水,每天晚上都会汩汩涌出,无穷无尽。就算从莲蓬头流出圣水,对自己而言也没有意义。「世上并没有神」的证据每天轮番上演的现实世界,那些依然相信神的人实在是无上的幸运儿。世上没有神。过去自己的存在意义,一次又一次证实这件事。那把史密斯威森M629V-Comp,就是最佳的印证工具。牧师身上的十字架只是单纯的装饰品,跟少女脖子上的项鍊没有差别。但M629V那闪耀著银色光辉的无沟槽式转轮,却诠释出世界的真实面貌。44麦格农子弹负起为世人指引方向的职责。

  当年莱莎一直认为自己正让世界往美好的方向扭转,没有察觉自己的愚蠢。

  为了这个信念,莱莎不断使用这把M629V,不知重蹈覆辙多少次。

  史密斯威森M629V-Comp。同样的思绪再度浮上心头。莱莎承受著冷水的衝击,用力摇晃脑袋。自我了断。不,不能这麽做,不应该这麽做。莱莎不断在心中立誓。自己的罪愆,没办法因这种半调子的惩罚获得原谅。

  能够获得与日本警察签约的机会,可说是最大的侥倖。这样的转机,将为自己提供最有价值的葬身之所。将肉体献给名为「龙机兵」的妖魔,让生命牺牲于对抗犯罪者的战斗中,这是相当诱人的结局。这是否能算赎罪,并不是问题的重点。在滔天大罪面前,任何赎罪都失去意义。

  将「龙机兵」形容为妖魔,实在相当贴切。那玩意的驾驶者必须付出代价,一般人难以想像。知道内情后,恐怕没几个人愿意签约。但对自己而言却是最佳的归宿。冲津洞察人心的能力令人讚叹。

  话说回来,没想到自己会有成为警察的一天。当年不知杀害多少警察。这种令莱莎忍不住苦笑的讽刺境遇,或许也是无神世间展露的恶意。

  IRF的处刑者会先找上门来,还是自己会先与龙机兵一起在战场上断气?

  不管死神也好,妖魔也罢,只要能为自己指引一条通往冥府的道路。

  脑海蓦然浮现绿的容貌。若说龙机兵是妖魔,那女孩就是操控妖魔的巫师。

  莱莎关掉莲蓬头,用浴巾擦拭头髮,内心不禁呢喃。

  天底下原来有这麽娇小可爱的巫师。

  在特搜部厅舍地下七楼的研究室,柴田技师今天依然与其他同伴全心全意地投入维修龙机兵。天花板採挑高设计的白色空间裡,置放著正在分解修复的犬魔,以及维护中的袋人及报丧女妖。

  技术班职员与在厅舍地上楼层执勤的一般职员不同,并没有统一制服。有些人身穿技职人员专用的作业服,有些人身穿宛如科学家一般的白袍。不论男女,穿开领衬衫或运动休閒服等朴素私人服装的职员也不少。身为上司的铃石主任,总是穿著警视厅提供的深蓝色内勤人员制服外套,而柴田爱穿白袍。

  「柴田,你瞧。」站在柴田身旁的技师低声说道。柴田转头望向身后。

  进出受到严格控管的闸门内侧站著一名女子。那不是莱莎.拉德纳警部吗?

  对了,是今天……

  柴田想起调整报丧女妖瞄准系统的预定行程。忙碌地东奔西走的技术人员们没人向莱莎警部搭话,她也默不作声地愣愣站著。

  「这边麻烦你处理一下。」

  柴田将手边剩下的工作交给同事后匆忙奔去。

  「警部,妳久等了。请妳特地过来,我们却疏于招呼,真是非常抱歉。」

  柴田频频致歉,领著莱莎走入研究室深处。

  「请,主任就在前头。」

  研究室最深处有一排共用的长桌,绿埋首于电脑萤幕。柴田对著绿的背影喊道:

  「主任,拉德纳警部到了。」

  绿全神贯注地敲打键盘,动作流畅优雅,宛如钢琴家。时而激昂,时而幽静。

  柴田见上司一直没有回头,于是再次喊一声:「主任。」绿终于回过头。一看见莱莎,她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面对莱莎时的眼神总带一点挑衅。

  「瞄准系统的重新调整准备就绪了,请跟我来。」

  绿站起来,二话不说便进入正题,完全没有寒暄客套。

  「好。」莱莎也答得惜字如金。

  绿率先迈步,莱莎跟在绿的身后,柴田走在最后头。

  绿走到报丧女妖的前方,停下了脚步。

  专用悬吊器固定住了报丧女妖的机身。躯体各部位皆呈现外翻,大量缆线延伸而出,连接在周围各种仪器上。双掌掌心的射击用内藏连结器上,也安装了模仿枪枝形状的检测用装置。背部的附加装备此时都被拆除了。

  「麻烦妳了。」绿指著开启的驾驶舱舱门。

  莱莎默默脱下皮革外套,粗鲁地扔在桌上,发出「砰」一声重响。

  皮革外套底下露出一点不鏽钢的光泽。柴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把手枪。

  莱莎走向报丧女妖,双手伸进手部罩筒内,握住操纵柄。这时,头部防护罩阖上,投射于视网膜内的研究室楼层影象,同时显现在桌上的萤幕内。

  绿转身面对连接著数条缆线的仪器。萤幕也同时映照出她的侧脸。但画面旋即切换成调整用的影像。十多个光点不规则地来回游走,重複著静止与闪烁的状态。

  绿拿起麦克风,坐在铁椅上道:

  「警部,VSD的画面是否正常?」

  麦克风旁边的小扩音器传来莱莎的回应。

  〈正常。〉

  「画面上有一些标的光点,请瞄准停止不动的光点并扣下扳机。」

  〈我知道,做过很多次了。〉

  「五秒钟开始动作,请进入同步模式。」

  〈我明白了。〉

  各种数值在桌上的各种萤幕上迅速涌出,多得目不暇给。

  绿依据这些数值的变化,进行细部微调。

  站在后方看著萤幕的柴田不由得讚叹。出类拔萃的动态视力,凌驾常人的反射神经。莱莎.拉德纳警部不愧是龙机兵的驾驶员。柴田又朝轻瞥绿一眼。主任不放过任何一点误差,即时修正,绝对也不是省油的灯。

  虽然绿的年纪比柴田还轻,但柴田对这个年轻的上司更增添几分敬意。绿与莱莎警部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像长年的棒球投捕搭档。呼吸完全合拍。其他技术人员也纷纷停下手边工作,聚集在报丧女妖周围。

  〈铃石主任。〉

  「什麽事?」

  绿回应来自扩音器的声音,持续调整作业。

  〈听说妳是『查令十字案』的倖存者,真的吗?〉

  包含柴田,所有人都僵住了。「查令十字惨案」是一桩发生在伦敦的大规模恐怖攻击案,当时不仅英国,全世界都受到极大震撼。这个楼层内,尤其是铃石绿率领的技术班人员,这话题是个禁忌。

  「真的。」

  绿回答得相当平淡,但柴田看得出来,她敲打键盘的手指一瞬间有些乱了方寸。

  「父母跟哥哥都死了,只有我活著。」

  〈嗯。〉

  柴田等人屏住呼吸,听著两人的对话。

  虽然大家并不清楚莱莎.拉德纳警部的详细来历,但有谣言指称她原本是恐怖份子,而且隶属IRF组织。因此每人都能理解及认同绿主任对莱莎警部的冷漠态度,日常閒聊时也绝对不会触及话题。

  「拉德纳警部。」

  〈什麽事?〉

  「『查令十字案』是妳干的吗?」

  〈这是讯问吗?〉

  「随口聊聊。」

  除了全身各部位外翻的报丧女妖所发出的运作声,以及绿敲打键盘的声音,整个楼层杂音都消失了。每个人都神情紧张,也不敢发出咳嗽。最令柴田震惊的是,两人在交谈的同时,调整作业依然没丝毫停歇。

  「请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我。〉

  「真的吗?」

  〈『查令十字案』与我无关。〉

  「妳干下其它案子,对吧?」

  〈…………〉

  「妳总共杀了几个人?」

  〈…………〉

  「数不清了?」

  仪器之一发出程式结束的提示声。

  伴随平滑顺畅的机械音,报丧女妖上部舱门开启。莱莎走下驾驶舱,神情泰然自若。

  「测试结束,接下来我们处理就行了,妳请回吧。」绿的态度彷彿将刚刚的对话忘得一乾二淨。「后天请妳再来一趟,确认调整成果。」

  「我知道了。」

  绿拿起身旁皮革外套,正想递给莱莎,却因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而吃一惊。下一瞬,绿发现皮革外套的内侧有一把M629手枪。

  莱莎见绿的一双眼睛直盯著手枪看,于是道:

  「裡头有子弹。」

  语气沉著平淡。

  「如果妳想对我开枪,请便。妳有权利开枪,我有义务承受。」

  「…………」

  两人互相凝视,不再说一句话,彷彿冻结。

  剧烈的心跳令柴田呼吸困难。明知道非阻止不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绿没有回应莱莎,只是交出手上的皮革外套。

  「后天请妳早上过来。下午我得检查犬魔的动力装置,可能会分身乏术。」

  「我知道了。」

  莱莎也从容不迫地接下皮革外套,转身走向出口闸门。

  聚集在周围的技术人员慌忙退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

  众人环视中,莱莎的身影消失在闸门外,一次也没有回头。

  「柴田,我好恨……」

  绿凝视著莱莎离开后的闸门,对著身旁擦拭著冷汗的柴田呢喃。

  「我知道……」柴田接著想再补一句「我能体会妳的感受」,没想到绿摇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

  「咦?」

  「报丧女妖是三架龙机兵中,拥有最强火力与广范围杀伤能力的机体。我恨报丧女妖,却又对这架维修上最耗费心力的机体抱持最深的感情。」

  柴田同样身为技术人员,感同身受绿这番话。

  「而且……我心裡很清楚……」绿迟疑半晌后道:「只有这个女人……才能胜任报丧女妖的驾驶员……我也说不上来为什麽,但我心裡相当清楚……」

  「…………」

  「我好恨自己这种想法。」

  绿吐露了毫无虚假的真实心声,柴田却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黎明前下个不停的雨,一直到下午依然没有止歇的迹象。冰冷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参加者的雨伞上。

  品川的都立环境文化活动中心,今天举办了SAT殉职队员的公祭。

  以案件规模及殉职者人数来看,这样的丧礼实在太低调,几乎与亲朋好友私下举办的丧礼没有差别。现场几乎不见採访的媒体记者。显然警方在有关案子的任何环节上都不想过于张扬。原本早就应该举行的公祭,高层却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拖延至今,当然也为了避开新闻媒体炒作的热潮。

  尤里站在大马路斜对面的人行道,撑著雨伞,默默凝视参加者的行列。每一名男性参加者体魄都结实魁梧,却穿著紧绷拘束的黑色丧服。

  因公殉职的警察公祭,不应该举办得更庄重盛大吗?每一名参加者的脸上,都流露出抗议之色。但不管再怎麽义愤填膺,他们只能咬牙忍耐。SAT的重大挫败让整个警界饱受社会舆论批判,这令他们产生愧疚之情。每个人都懊悔不已,认为在光辉的警视厅警备部历史上留下难以抹灭的污点。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静静地送殉职的同伴们最后一程。

  这些人的心情,与冰冷的雨水融为一体,无情地渗入尤里的黑色西装。难以忍受的寒气,令尤里微微发颤。这种懊恼、苦涩的滋味,过去不知嚐过多少次。原来这种寒气并非只在俄罗斯。

  自己不应该出现此处。尤里站在雨中,如此告诉自己。特搜部根本没受邀参加这场公祭。到底要不要进去,尤里迟疑良久。但到头来,他还是无法按捺自己的心情。

  尤里鼓起勇气,朝著设置报到处的帐篷跨出步伐。穿过人行道,排列在队伍后头。

  尤里前面的参加者,是名身材矮小的老人,似乎是死者的亲属。身高只有尤里的三分之二,但腰杆打得笔直。那是警察特有的姿势,也是警察父亲特有的姿势。尤里忍不住叹口气。当年同事们的父亲模样蓦然浮上了心头。那些父亲的背影,都大同小异。那些矍铄的背影,象徵以成为警察的儿子为荣的骄傲。自己的父亲,不也是这副模样吗?猎犬一出生就是猎犬,或许警察也一样。成为警察的人,并非选择成为警察,而是出生便注定要当警察。

  雨滴打在报到处帐篷上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刺耳。终于轮到尤里了。受理报到的年轻男人露出困惑神情。这个人多半是SAT的队员。或许他看见白皮肤、蓝眼睛的尤里,立即猜到此人是特搜部的外包警察。或许,他根本在案发现场看过尤里的脸。

  报到处的年轻男人本来想说话,但身旁的同事用眼神制止了他。尤里只当没看见,自顾自拿起毛笔,用日语写下姓名及所属单位,并递出白包。年轻男人犹豫著该不该收,旁边的同事默默替他伸手接下。尤里继续往前走,背后传来说话。

  ——公祭的礼节倒是学得似模似样。

  ——他以为这样就算日本的警察了吗?

  每人看见尤里,都皱起眉头,接著偷偷拉扯邻人的衣袖,交头接耳。

  不管哪裡的警察,待人处事也如出一辙。尤里继续前进,脚下毫不停留。

  公祭会场内,警视总监、警察厅厅长等警界高层齐聚一堂。这场公祭在形式上有些偷偷摸摸,但毕竟是殉职员警的公祭,最高统率者总不能不出席。站在组织的角度,任何仪式都有非慎重执行不可的重大意义,尤其组织面临考验的时局,更不能马虎。

  遭到降职处分的前警备部次长佐野想必也在会场某处。

  正面坛上一排遗照,被鲜花包围。荒垣班长的照片就在正中央。照片裡的荒垣班长没鬍子,乍看一时分辨不出身分。不晓得是几年前的照片?个性坚毅刚强的荒垣班长,在照片裡竟然带著腼腆紧张的笑容,彷彿变了一个人。

  尤里看著这些照片,心中蓦然想起另一些照片。

  一些摆在莫斯科民警们经常光顾的酒馆裡的照片。

  有些照片中,一群霸气十足的壮汉,身穿威风凛凛的制服。他们在店内勾肩搭背,高举手中的伏特加酒瓶,脸上各自带著笑容;有些是一群人在店门口的合照;有些是参加摔角大赛的纪念照;有些是成功侦破的案子受到大肆报导的新闻剪报。

  当时尤里还是懵懵懂懂的新人,在前辈刑警的带领下走进那家酒馆。店内一张张照片诉说著莫斯科民警的历史,吸引尤里的目光。除了这些,还有一张不起眼的小照片,挂在暖炉上。那是一张看不出时代的褪色老旧照片。一名身穿旧式制服与帽子的年轻人,脸上洋溢著象徵使命、责任、光荣与骄傲的笑容。前辈说,那是第一代店长的儿子,拍摄这张照片的隔年就因公殉职了。

  荒垣的遗照,与那张照片中年轻人的模样几分相似。

  为什麽过去一直没有察觉?一边是日本人,一边是俄罗斯人。不管人种或时代,都天差地远。但在尤里的眼裡,两人散发出相同氛围。

  打从一开始,尤里就对满面虯髯的荒垣班长抱持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真正的理由,或许就在深藏遥远回忆中的那张照片。当时,自己也是怀抱满胸天真理想,又对前途感到不安的青涩年轻人。

  坐在前排最角落的男人,此时转头望一眼尤里。那是引咎辞职的前SAT队长广重。懊悔与自卑互相交杂,转化成一股憎恨,朝尤里投射。广重立即将脸孔转回正前方,但那股複杂偏执的恨意迅速扩散,彷彿进入现场所有警察心中。

  尤里抱著满心的无奈,站在会场角落默默注视仪式进行。

  凝视同事遗照的警察们。低头啜泣的女性家属。不懂大人做什麽,一脸枯燥无聊神情的孩童。站在台上的人,口沫横飞地说著讚扬过世者崇高勇气的追悼之词。这样的景象,尤里不知见过多少次。唯一不同是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具认同感的圈外。如今,自己像混入会场的异类。

  列席者都面向正前方,尤里却感觉锐利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心裡如坐针毡。

  「竟敢拿我们当替死鬼……」不知谁如此咕哝。

  尤里环视左右,却找不出说话的人。

  「自以为是警察的野狗……」细微声音再度响起。

  野狗吗?这也没错。自己是误闯入猎犬犬舍的野狗。

  尤里悄悄起身,走出会场。这次传来的声音更响亮了。

  「快洒盐!洒盐!」

  这种情况下「洒盐」在日本代表什麽意义,尤里心知肚明。通过报到处的帐篷前时,站在该处的队员已换一个人。对方默默凝视著独自离去的尤里。他感受到投射在背上的视线。

  雨势转弱,但寒意不减反增。尤里连雨伞也不想撑,就这麽在雨中朝著车站迈步。

  果然不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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