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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感谢诸神,我们还有脂粉。格薇洛法暗想。
化妆花了她一个钟头,但光洁的银镜里终于又出现了过去的那个她。眼睛底下的眼袋被香粉覆盖,无影无踪,苍白的面孔也带上了一丝红珊瑚的色彩。头发精心梳理,闪耀出明亮的金色光泽,加上梅芮安的帮助,再没有任何一点点松针和泥土附着在发丝上。
最大的区别是衣着:她脱下了丧服,换上一件深红色的丝裙;这样的颜色让她整个人都带上了暖意,重新恢复了昔日鲜活的神采。最后,她撩起头发,让梅芮安为自己戴上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项链,上面还挂着奥勒留家族的双头鹰。几个星期不曾取出的戒指重新在她手指上闪烁,珍珠耳环也在满头金发中若隐若现。
正像一位王后。
房门咚咚敲响。梅芮安跑过去把门打开。
鲁里克走进屋里,先四下打量一番,然后目光落在格薇洛法身上。他绷紧了嘴唇,把头一点,于是她明白自己的努力很有成效……只不过,这番努力是否真能有助于今天要做的事,连鲁里克也不敢确定。
“科斯塔司的确离开了,”他告诉她,“今早父亲派给他一件跟魔法有关的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详细情况谁都不怎么了解,而我又不能追得太紧,否则难免被人猜出我的意图。”
“那么也只好如此。”格薇洛法道。知道现在科斯塔司没跟丈夫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的心跳稍稍放慢了些。至少这一点我们已经做到了,她暗想,或许这是个好兆头。
“你准备好了吗?”王位继承人问。
梅芮安像只焦虑的飞蛾一般在她身边扑腾着,弄弄这缕头发,再理理那边的衣袖;格薇洛法任她帮自己整理了最后一次,然后挥手叫她退开。她站在镜子跟前深呼吸,努力体会身为王后的感觉。单顿能嗅出旁人的软弱。如果格薇洛法真想让他听从自己的劝告,她就必须表现得沉着自信;否则绝不可能赢得他的尊重。
一切都已尽善尽美。她朝儿子点点头,举止极具王室风范。
“带我去见单顿。”她吩咐道。
 
在卡玛拉看来,王宫的大厅是那么阴暗、压抑;她从没想过世上最富有权势和财富的人竟住在这样的地方。或许她只是在把他与拉维之流作比较。冈桑的贵族总把塔楼装饰得喜气洋洋,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群孔雀随从。或许当你掌握着无数王国的命运,就不可能再把精力浪费在那样的显摆上了吧。“有人。”安铎万突然低声道。
他俩同时退到一个壁龛的阴影里,倾听着从远处一个角落朝这里靠近的脚步声。卡玛拉做好了准备,假如迫不得已,就用法术掩护他俩。但她希望事情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愿让安铎万的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因为这样做几乎肯定会触发科斯塔司设在王宫里的防护咒语,让他知道有个法师侵入了他的领地。
至少按照科力瓦提供的情报看,情况就是这样,而卡玛拉觉得眼下并不是一试深浅的好时候。
他们来时走的是一条漫长、漆黑的地道,入口藏在附近山中一道深深的裂缝里。在地下行进时,唯一的光亮来自他们手里那盏小提灯,但安铎万似乎对这里非常了解,油灯几乎毫无必要。一面走,他还一面轻声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告诉她自己当时是如何发现这条地道的。虽然地道在设计时就做了伪装,两端还有魔法守护,然而他是单顿的孩子,拉密鲁斯的咒语认出了他,因此几乎没怎么阻挠他进入。从那以后,这条地道就成了他的生命线,让他可以不时逃离令人窒息的王室生活,他的神智也因此得以保全。
到了王宫正下方之后,安铎万开始领她往上走,无数的通道真像迷宫般错综复杂。这些都是宫殿当初修建时就有的设计,好让仆人们可以非常隐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避免打扰到高贵的主人。在这里连提灯也不能用,否则可能会被路过的仆人发现,他全凭摸索领着卡玛拉前进。见他竟能记清如此多的秘密地点,卡玛拉惊叹不已。换个时候,她可能会使用一点点力量为他俩照亮道路,但按照科力瓦的说法,哪怕一丝一毫的法术都会将他们暴露给科斯塔司。
说这话时,科力瓦指的是所有类型的力量吗?或者只有真正的法术才有危险?如果是后一种,那就意味着他很清楚她是什么人。想到这里,卡玛拉只觉脊柱上升起一阵寒意。科力瓦拿出的那条丝巾说明他跟踪她到了冈桑,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在那里违背了法师的律法。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还没有动手对付她?为什么他只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就好像用鲜肉试探一只大獒,看它会不会动口?
仆人使用的通道终于走到尽头。安铎万领着她从一张巨大的挂毯背后溜进了一个大房间。这里比先前的通道更大,气氛却并不欢快多少。当安铎万低声示警时,他们已经离通道太远,没法再躲回去。两人只好紧贴在壁龛的墙上,心里埋怨它的阴影为什么这样浅、这样亮。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屏住呼吸,祈祷命运帮助自己躲过这一劫。
来人慢慢地从大厅往他们的藏身之处走来。从卡玛拉所在的地方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她能听出那是两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正熟稔地讨论着各种政治问题。原来不是卫兵。他们经过时她屏住了呼吸,可那两个衣着高雅的贵族压根没往旁边瞅上一眼。终于他们转过一个弯,声音渐渐消失了。她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安铎万也是一样的动作。
当然,安铎万化过装,但考虑到他的身份,从近处看的话实在很难瞒过旁人的眼睛。卡玛拉仿照王宫卫兵的发式剪短了他的头发,又用了一丁点儿偷来的力量将它的颜色变成深棕色——对他的眉毛和睫毛也是一样处理——但既然不能大动干戈地改变他的骨架,这些至多也只是表面功夫。他穿着卫兵的制服,遇到仆人还好,只要对方不仔细看,应该能够瞒天过海。但王宫的卫兵彼此肯定都认识,所以伪装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又不能对他——或者她自己——使用保护性的魔法,否则科斯塔司或许会察觉。想要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加保护地直来直去。
不过,危险似乎让他振奋。走路时他完全不会发出脚步声。当他躲在阴影里时,她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呼吸。他有着刺客一般的身体语言,她暗想,终极猎手。
你真的想去吗?她问过他。你不可能陪她去见单顿,一旦会面开始,你没法给她任何帮助。
我会待在附近,有麻烦的话可以帮上忙,他回答道。假如需要,我可以分散旁人的注意力,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一刻,他眼里的骄傲那么清晰、那么强烈。他不再是个等死的废人,而是个能够保护他人的王子。在诸神裁定将他变成法师的食物之前,他该是个多么杰出的人物!有一瞬间,她懊悔自己永远不能看到他本来该有的模样;然而那寥寥几秒的悔恨已经让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让她的肺仿佛被铁索捆紧。这是个警告。她奋力将刚才的念头推开,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几秒钟之后,她又能呼吸了。
不要关心他。不要后悔。那条道路通向死亡。
他们终于走到了远离主回廊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没有门,只有一个拱洞供人出入;拱洞很窄,只要站在角落里就不会被路过的人看见。安铎万告诉她,他们已经尽可能地接近了格薇洛法与单顿会面的地点;再靠近的话,肯定会被单顿的卫兵发现。
房间一侧有三扇窗户,往外可以看到庭院的一部分景致。安铎万走到窗前,眼前只有一片黑色,全是黑色。风向稍有变化,陈腐的烟灰味飘进屋里,安铎万愤怒地眯起了眼睛。从窗户的一个角落刚好可以看见他们进入地道时经过的小山,尖利的花岗岩从地表突起,仿佛想逃离这一片衰败的景象。植物繁茂葱翠时,这里或许是个很美的地方,卡玛拉暗想,然而现在,死亡之神大概会把它视为家园。
让她吃惊的是,安铎万竟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等到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才开始讲话,声音很低:“假如待会儿我必须行动,那一定是因为我别无选择。这就意味着科斯塔司会知道我们来了,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到了那时,就再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
她听出了这话背后的问题……一个他绝不会直接开口问她的问题。“那么我会帮助你。”她向他保证。
是的,我会帮助你,尽管你不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点点头,似乎觉得很满意。然后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准备好迎接漫长的等待。
 
鲁里克领着格薇洛法来到了单顿所在的房间。走廊两侧,卫兵们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但并没有人守住房门。这是个好现象,格薇洛法告诉自己。每当单顿情绪暴躁、疑神疑鬼的时候,卫兵总会被他留在身边。
房间里,高地之王和他的一个书记官在账本前讨论着什么。屋里有几个大木箱,半打卷起的地毯堆在一个角落里,桌上还有个打开的小匣子,几串珍珠垂在盒沿上。
门打开时单顿抬起了眼睛,脸上的神情表明,被人打扰他并不高兴。然而当他看清来人是谁,不悦很快让位于惊奇。那一刻没人敢动弹,就连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随即,他大声吐出一口气,对书记官一点头,示意对方退下,“下去。”
小个子书记官在礼仪许可的限度内尽快逃出门去了。单顿眯起眼睛,朝鲁里克也点了点头;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向他鞠个躬,倒退出房间,关上了偌大的房门。
科斯塔司没在,对此格薇洛法满心感激。直到亲眼看见,她才敢相信法师竟真的不在单顿身边。她心中的结终于解开了一个。
“哎呀,”单顿声音粗哑,“隐士王后竟然大驾光临了。”
她明白他的意图,只以一个屈膝礼作为回应,毕恭毕敬地垂下视线,“假如这没有让你感到不快,陛下。”
“如果觉得不快,我会留下书记官,把你扔出去。别以为我不会。”
“这是自然,陛下。”
他大声清清喉咙,“至少你终于脱掉了那身愚蠢的丧服。对这我倒是很赞成。高地王国的王后不该穿着破布走来走去,不管死的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好让心绪平静下来,“是的,陛下。”
“那好吧。你来这儿当然不光是因为喜欢有我做伴。那么,到底有什么事?难道你的天雷柱还不够让你满足?想让我叫仆人再在树上刻些画儿吗?”
怒意在她心中高涨……而这当然正是他的目的。她再次深呼吸,同时默默地从一数到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服侍我的国王和我的丈夫,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当真?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现在我的哀悼结束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躲避我的原因吗?为了安铎万的缘故?”
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避免自己的脸上流露出真相;只要单顿猜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盛下他的愤怒。“我是个母亲,陛下,母亲们必须依照自己内心的情感尽情哀悼。这一点陛下自然不会拒绝我。”
薄薄的嘴唇抿紧了,“不,我的王后。对母亲们我什么也不会拒绝。”
“那么我可以留下吗?”
他眯起黑色的眼睛,想弄清她的意图;而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探究,什么也没有泄露。
“你可以留下,”最后他说,“只要你告诉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对猜谜完全没有耐心。”
她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她深吸一口气,“陛下很了解我。”
“我们做了多年夫妻。”他说,“好了,是什么事?”
她仔细打量对方。噬灵鸟的事情还不到时候。她决定了自己的策略。如果我暗示说有人在利用他,无论我的话多么真实,他都很可能会拒绝承认。提到这一点时我必须小心行事。
她把声音放柔和,让自己更像个忧心忡忡的妻子,而不是王后,“我担心你,陛下。担心我近来见到的改变。你是个固守习惯的人,如今你的习惯却起了变化。我不能不对这其中的原因感到奇怪。”
“事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单顿态度简慢,“除了我的王后不在我身边履行她的职责。”
难道他真的不眼白这是什么引起的?或者他只是在试探她,看她如何回应?“现在我来了,陛下。”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为了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你认为合适的任何惩戒。”
他沉默了一会儿,黑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目前倒还没有必要,”最后他说,“如果情况发生变化,我会让你知道。”
她低头行礼,“感谢你,陛下。”
“而我也谢谢你的关心,但我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不过是换了个仆人。”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如果那个仆人是国王的顾问,这就不是小事了。”
他沉下脸,她明白这是个警告,“那些自以为更能胜任这个职务的人或许无法对这件事做出完全客观的评价。”
“那些对你最忠诚的人明白客观的重要性,他们的评价或许并没有什么不恰当之处。”
他转开脸去,低声嘟囔了些什么。
她等着,心跳得飞快。
“我没有叫你出去,”最后他说,“你可以畅所欲言。”
她深吸一口气,同时向自己的神灵祈祷,希望他们赐予自己勇气和智慧,使自己不但敢于说出当讲的话,还能以合适的方式表达出来。“你是个缔造者,陛下,一个能够统一天下的人。我亲眼看见你征服了一打整日只知互相争战的国家,将它们合并成了世上最伟大的帝国。在你的统治之下,人们可以安全地旅行,而仅仅一代人之前,人们如今所走的路甚至并不存在。贸易兴盛了。有人甚至说,列王第二世终于可以同它的前身媲美。”
他呼出一口气,显然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警觉,不过并没有开口。
“那些建议你使用暴力的人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把你看成了一个破坏者。他们只注意到你的正义是严厉的,却不知暴力在你只是创造伟大和平的工具,而非毁灭其他国家的利剑。他们以为——”
“你指的是科瑞亚拉努斯吗?”他质问道,“是的话就直说。”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不仅仅是科瑞亚拉努斯,陛下。甚至不仅仅是这个。”她朝窗外的一片焦土点点头,“是所有的这一切,而且不止如此。这关系到你是什么样的人,关系到你最伟大的地方究竟在哪儿。”
“你说起话来活像拉密鲁斯,”他怒道,“而他的忠诚到底有什么价值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我厌倦了他的夸夸其谈。我已经准备好要做出改变。”他四下一看,“你想知道我最伟大的地方在哪儿?你想知道流血给我带来了什么?这儿!”
他走到一个大箱子前,砰的一声掀开箱盖。里边堆着黄金打造的盆子、边缘嵌满宝石的高脚杯,还有半打大烛台,每一支的中央都刻着双头鹰。单顿往前几步,打开了第二个箱子。天鹅绒的内衬上,一卷卷精美的织物闪闪发光,华丽的锦缎、金线纺成的布匹,还有用紫色和金色绣成的耀眼图案——奥勒留家的纹章。接着,单顿走到第三个箱子前。这一个几乎有棺材一般长,他砰地掀开盖子,只见里边是一整套盔甲,表面上蚀刻着代表单顿祖先的图案。箱盖上固定着两把阔剑,黄金打造的剑柄,护手上各刻有一只双头鹰。格薇洛法并非战士,却也看出这套盔甲工艺高超、材料昂贵。三个箱子加在一起,不啻一笔不小的财富。
“这些都是从科瑞亚拉努斯送来的,还带着国王对最近的误会所表达的卑微的歉意。”单顿嗤之以鼻,“他还给我送来半打首级,据说都是胆敢劝告他反抗我的叛徒。现在他明白自己的义务了:服从、再服从。看看这些!”他大手一挥,把整间屋子都包括在内,“比历来通过课税收上来的东西都要多,还带着那样怯懦的驯服。你会以为我准是操了那可怜的蠢货,而不仅仅是干掉了他的几支军队。哈!”他一口啐在地上,“科斯塔司明白这些事情。他是个合格的顾问。他明白高地王国必须变成一个伟大帝国,明白这个名字要让所有人在恐惧中战栗。到那时候,也只有到那时候,我们才不必为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而大动干戈……就好像在科瑞亚拉努斯那样。”
好一会儿工夫,她仿佛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之前想好的所有道理现在看来都那么无用,注定了失败。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在他眼里,这笔新的财富已经转化成了赤裸裸的权力,即使一位王后也不敢劝说单顿·奥勒留放弃一条通往更大权力的道路。
但她必须开口。她必须说点什么。如果她放弃这场战争,没人能接替她的位置,而如果科斯塔司果真是噬灵鸟的同盟……这一切必须停止。必须让单顿明白过来。
突然间,她听到门外的鲁里克提高了声音,他的话穿透了厚厚的木门。她立刻知道这是为了提醒自己。
“日安,法师阁下。恐怕陛下现在正忙着。”
她的心沉了下去。北地的众神啊,难道你们就不能再多给我五分钟吗?
谁也没碰房门,但它们砰地打开了,科斯塔司走进屋里。鲁里克紧跟在他身后,显然不愿让母亲独自面对浑身恶臭的法师。格薇洛法满心感激,立刻退到离科斯塔司最远的地方。后退时她差点被一只箱子绊倒,最后在两只木箱中间站定……就好像财富能保护她,让她免受飘浮在法师周围的恶毒所害。
法师看着眼前的情景,无疑还用上一点法术,好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蜥蜴般的眸子对上了格薇洛法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扭曲成一个嘲讽的微笑。“看来陛下不再离群索居了。王后大驾光临真让我们荣幸之至。”他望向单顿,“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私事?”
单顿略一挥手,打发掉这个问题,“一点也没有。我正要找你。这些是科瑞亚拉努斯的贡品……正如你所料。”说出最后几个字时他瞥了格薇洛法一眼,向对方强调自己的意思。她暗中打了个哆嗦。
科斯塔司赞许似的点点头,“你想知道它们有没有被诅咒?”
“诅咒,或者其他形式的背叛。那边整个宫廷加起来也只凑得出一个男人,可也说不定会有个胆子胜过上司的家伙,在运送的途中动了手脚。”
鲁里克关上门,把卫兵关在门外。他有什么计划吗?“的确是上好的贡品,父亲。而且我敢说不会有什么问题。经过了上一次的教训,整个国家也不会有如此愚蠢的人,竟敢再次挑战您的怒气。”
“这么说你赞成我的做法了?”单顿的微笑毫无热度,“这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晓您取得的胜利。”
“那,看来今天我的家人竟然赞同我了。”他冷冷地眯着眼,“多么令人欣慰,呃,科斯塔司?”
“真正的大团圆。”法师冷冰冰地说。他走到格薇洛法身旁,伸手抚过一只箱子,假意欣赏里边的宝物。但她知道他其实是想靠近她,让她明白他很清楚她感觉多么无助。她陷在装着贡品的箱子中间,无法后退,而她丈夫正好立在旁边不远处,想从那个方向逃走一样行不通。鲁里克从屋子另一头望着她,希望带给她力量,却无法给她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只有单顿似乎对紧张的气氛毫无察觉。这是很自然的,格薇洛法阴沉沉地想。完全是因为体内流着神使的血,同科斯塔司共处一室时,她和鲁里克才会像走投无路的野狼一般竖起背上的毛。
然后,他做出了令人无法想象的举动:他伸出手来,想触碰她。假如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者只是别的哪个法师,这种举动仅仅是高傲到叫人无法忍受。但他不止如此。一想到他竟然再次企图碰触一位女神使的面孔,而且还是在国王、在她的丈夫跟前这样做,格薇洛法的愤怒简直无法遏抑。那一瞬间她失去了克制,而且她知道他能在自己眼中看到赤裸裸的仇恨。她也轻易从他眼中看到了得意,他想装成一个慈爱的人类,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知道这样的侮辱会让她无法忍受,知道她一定会崩溃。
但她不会崩溃。她不能。格薇洛法跌跌撞撞地后退,撞上了一只箱子,她伸手扶住箱盖,默默地对自己的神灵祈祷:假如他企图再次侵犯她,求诸神赐予她力量,让她不会退缩——
鲁里克大喊一声:“科斯塔司法师!”
剑拔弩张的一刻像玻璃般粉碎了。法师转身看着鲁里克,格薇洛法终于可以再次呼吸。她设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试图找回平衡,结果一只手无意识地从箱盖上滑过。如果法师的注意力在鲁里克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或许她能想办法从他身边躲开。
科斯塔司回答时语气彬彬有礼,但也仅此而已,“殿下?”
“我质疑你对我父亲的建议。”鲁里克傲慢地说。
格薇洛法的心跳停了一拍。她不敢看单顿,恐惧将她的目光钉在法师的后背上,她无力转开视线。法师十分愤怒,僵直了身体。
“简直荒唐!”科斯塔司道,“你竟敢向我挑战?”
傲慢与骄横本是鲁里克最突出的品质,眼下他故意将这两点发挥到极致,“我不相信你是真心为这个国家效力。为这个国家,还有我父亲。”
他是在帮我分散科斯塔司的注意。格薇洛法突然明白了儿子的意图。多么可怕、多么愚蠢的勇气!科斯塔司一定会毁了他。就算他没有,单顿也会的。这样的举动在他们两人的眼里无异于造反——
就在这时,她的手落在冰冷的钢铁上——于是她明白了。
鲁里克没有看她的眼睛。他不敢。否则科斯塔司会一眼看穿他的想法。
法师发出轻轻的嘶嘶声。
而她抓住了手中的东西,一面努力将它取出,一面祈祷众神赐予自己力量。有片刻工夫,她仿佛觉得自己绝望中爆发的气力也仍然不够……然后带子松开,剑落在她手里,磨光的钢铁闪闪发光,她把剑往后抽回,同时低声祈祷——
——科斯塔司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已经太晚了。即使法师也无法预见到没有预谋的行为。
她以所有的力气、以整个灵魂和自己全部的祈祷挥出利剑。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在那之后她的生命便将宣告终结。法师们会要求以她的鲜血为科斯塔司抵命,她的首级或许会被插在一根长矛上,立在城门之外。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能允许噬灵鸟控制她的丈夫,必要的话她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神使的责任。
剑刃砍在血肉之躯上。科斯塔司细长的脖子并没有造成多大阻碍。
骨头迸裂。鲜血溅上她的脸、她的头发,还有她的长裙。
有个沉甸甸的东西飞到了一旁。法师的无头尸体轰然倒地,活像个血淋淋的布娃娃。阔剑从格薇洛法手中飞出去,落在远处沾满血污的地板上。跟着她双膝跪地,嘴里大口喘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严重,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寂静,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然后:
“你都干了些什么?”单顿的声音嘶哑低沉,他绕过桌子,跪在科斯塔司身侧的那摊鲜血旁边。“你都干了些什么?”他看着她,眼睛里只有疯狂。他转过头去寻找掉在地上的阔剑;她拼命从他身前退开,鲁里克则跑来保护她。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突然划破了空气,音量之大、音调之高,三个人都惊得不敢动弹。那不是凡间的声音,任何人类和动物都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叫喊。它就来自王宫外边。
单顿走到最近的窗户跟前。鲁里克来到格薇洛法身边,扶她起身。可她只是摇摇晃晃地站着,并没有往窗边去。她知道外面有什么。
“噬灵鸟。”她低声道。
 
“见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卡玛拉问。
“外边,”安铎万低声说,脸色煞白,“是从外边来的。”
他们西虫来到窗前,狭窄的窗户没有提供宽阔的视野,他俩来回扫视周围的情况,焦急地寻找那古怪声响的来源。
然后,他们看见了它。
它从远处的山中升起,一只巨大的飞禽,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宝石般的光彩。即使从这样远的距离之外,卡玛拉也看出它的体型绝对不可小觑。它经过时投在地上的阴影如此之大,无数烧焦的树干都被黑影笼罩。它的身体就像蛇,从藏身之处升起时,长长的尾巴像鞭子似的发出噼啪一声震响,声音久久回荡在荒芜的大地上。而那翅膀!哪怕在梦里,卡玛拉也从未见过与之类似的东西。两对彩绘玻璃般的巨大翅膀,看上去精致而易碎。蓝黑的色彩随着它的飞翔不断变幻,在云层的阴影中是黑色,等阳光穿透翅膀时又折射出钴蓝色、紫色和绿色。
恐怖。美丽。
令人迷醉。
安铎万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头;她察觉出他在颤抖,但并非出于恐惧。她感到他的手指掐进了自己的肉里,听见他低声诅咒着什么;他声音里的不是恐惧,而是彻骨的仇恨。至于她自己,她无法转开视线。它的动作那样富有魅力,仿佛能将人催眠。它让她想要出去,凑近了看看它,哪怕这意味着她必须翻出窗户、顺着围墙爬下去。她想置身于那对翅膀的阴影之下,感受它们的色彩在自己脸上舞动;想沉浸在这古怪生物的气味当中,听它那奇异的叫声在自己身体里回荡。她想——
安铎万猛地把她从窗前拉开,“涟娜!”
她眨眨眼。那一刻她似乎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屋里的任何东西上。然后,然后她奋力振作精神,终于重新控制了自己的感官,安铎万的脸也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什么?”她低声问。
他的声音仿佛锐利的钢铁:“古人叫它噬灵鸟。自暗黑世纪至今,从未有人看见过它们。传说中它们具有迷惑自己猎物的能力。”
说话间巨鸟已经越升越高,显然正朝着王宫而来。情况不妙。糟糕透顶。
“我们必须阻止它。”安铎万的声音低沉嘶哑。
“怎么做?”
他抿紧了嘴唇,一脸挫败地摇摇头,“恐怕这里的人都对它一无所知。北方倒是有些武士了解这种东西——假如他们的知识仍然可靠的话,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个世纪。”
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
“它们是活生生的野兽,”他静静地说,“它们一样要呼吸、流血、死亡。”
她听出这话背后的问题,一时间连心跳也停止了。
窗外的巨鸟再次发出刺耳的鸣叫。那声音里有愤怒,还有疯狂。无论它来王宫是为了什么,流血都无法避免。
“你不是我们的同胞,”他对她说,“我无权要求你为我们消耗自己的生命。更别说这只是为了古代的传说。”
“你想要我杀了它。”卡玛拉低声道。这念头让她不由瑟瑟发抖。
“你能做到吗?它能被杀死吗?”
她再次望向窗外。了解了它的力量之后,她不再像刚才那样,仅仅看着它便被它催眠,但就连这也花费了她好些力气。对它施法术还会更加困难,受到魅惑的危险也会百倍增长。另外,她不可能从这里施法,这是一定的。用不了多久,那东西就会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尽管她可以不断地从一扇窗户跑到另一扇,努力把它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但这样的举动对于集中力量可毫无帮助。
再说了,还有那个问题……
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不需要法术她也看得出它的情绪。有了她的天眼,噬灵鸟精神的光晕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痛苦和愤怒已经让它发了疯,嗜血的狂躁排除了一切,别的情绪全都不复存在。任何动物都不会比这样一只巨鸟更加危险。
任何动物,以及任何人类,她暗想。
安铎万还在等她回答。她望着他的眼睛,权衡着。为了掩饰,自己可以告诉他哪些谎言,那些不完全的真实……然后,她将它们通通抛开。这个人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她不会骗他,哪怕为此必须违背法师的律法。
“如果我这样做,”她告诉他,“你就会死。”
她的话显然吓了他一跳。他张开嘴,仿佛准备追问,但却没有发出声音。好一会儿工夫,他只是盯着她。
然后,他眼里闪过一丝什么,或许是理解,也可能只是接受。
“我身上流着神使的血,”他的声音很轻,而且骄傲,“如果我能拿起自己的剑,亲手对付那东西,我会的,哪怕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他的眼里充满了奇异的柔情,“为了我,涟娜。”
她感到泪水涌了上来。她用固执的骄傲将它们压抑下去。我早就知道他必须死,而且是死在我的手上。为什么到现在还要为此烦恼?
他吻了她。卡玛拉闭上眼睛。这一刻如此苦涩,却又如此甜美,她仿佛闻到了藏红花和肉桂皮的香气,听到山中温热的雨点滴答落下。然而这一刻很快消失,只剩下头顶的噬灵鸟尖叫着向天空发出挑战,以及站在她面前的力量源泉。
“去吧。”他说。
她去了。她从他的灵魂中汲取力量,将自己变成一只大鸟,而他则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随着精魂火的流逝气喘吁吁。但他没有倒下,这很好。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还剩下足够的生命,可以支撑她直到战斗结束,让她不必担心在战斗当中突然发生魂渡。
这样想着,她对着天空发出老鹰的挑战,新的身体从狭窄的窗户滑翔而出,冲入屋外的空中。
 
科力瓦独自站在焦黑的大地上,望着伊卡提升空。
它一面飞翔,一面发出痛苦的尖叫,刺耳的叫声在整个平原上回荡。这样的声音科力瓦只听到过一次,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它意味着有人猛然间从噬灵鸟的灵魂中扯掉了引导它的智力,于是它的心灵被愤怒与恐惧吞没,理性的思维消失殆尽——哪怕只是动物的理性。科力瓦记得,这是噬灵鸟最最可怕的时刻,尤其是当引起它痛苦的人近在咫尺的时候。科力瓦愿意打赌,那人就在王宫里……而噬灵鸟似乎也是这样想,因为它在空中绕了个圈,仿佛想弄清方向,然后朝要塞直扑过去。
以前,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听过一个人类这样尖叫。如今这声音仍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噬灵鸟飞得很快,彩绘玻璃般的巨大翅膀将阳光过滤成五颜六色的碎片。多么美丽,却又如此致命!这样骄傲的生物必须死去,这几乎让人有些遗憾。但战争就是如此,即便是一场拖延了好多个世纪的战争。这只噬灵鸟不该把这里选为自己的领地,这地方绝不会容忍它的存在,尤其是在它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当它出现时,每一个人类都会反抗它,这一点它自己或许并不知情,但它的同盟肯定明白,而且他们接受了这徉的风险。即使出手杀死它,科力瓦也只是在帮助它走向它自己选择的命运。
噬灵鸟从他头顶飞过,他召唤来力量。他回想着它的弱点在哪里,回想在哪些地方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造成最严重的伤害。这一切都深深埋在他心底,压在无数模模糊糊的记忆之下,他花了不少力气才让它们重见天日。在此过程中,他触动了许多令人不快的回忆,若想再次将它们遗忘,免不了要大费周章。有的时候,一个人能保持理智,靠的就是这样的小把戏。
灵火沿着他的手指燃烧,力量的旋风在他身边聚拢,闪电的威力就在他体内,他抬头望着自己的敌人,所有的感官,无论来自魔法还是自然,全都集中在噬灵鸟身上——
但他没有攻击。
他无法攻击。
时机转瞬即逝,噬灵鸟已经飞走,投下的阴影仿佛正在狩猎的幽灵般从大地掠过。一阵微风带来了香甜的气息:太甜了,胜过人类制造的任何香水,比最上等的红酒更加醉人。他想把这味道抛在脑后,可他办不到。他发现自己的灵魂在回应这气味,一道堤坝四分五裂,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样突然、那样猛烈,他被冲得头晕目眩。
——年轻女人成为祭品,被扔进滚烫的温泉里,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山顶从一片云海中升起,在极地的阳光下白得那样突兀——
——长着翅膀的怪兽斗在一起,用尾巴和爪子撕裂对方,凝固的鲜血像深红色的水晶一般坠落——
他拼命喘气,腿一软跪在地上。巨鸟的阴影已经过去了,他浑身哆嗦,仿佛整个身体里的暖意都被偷走了。他实在幸运,噬灵鸟没有看见他!可他是多么愚蠢,竟以为自己有能力攻击它!
这不是你的战斗。他告诉自己。这个念头苦涩极了,直刺他的骄傲。现在只能等待其他人挺身而出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大鹰从王宫的窗户里直射向空中。于是他明白,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卡玛拉精神一振,不仅是因为穿过翅膀的气流,还因为危险迫近的感觉。这可真是奇怪。埃撒鲁斯能想象得到吗?她竟准备与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生物战斗呢。要是能活过今天,她能告诉他多少故事啊!
噬灵鸟显然是朝着王宫去的,卡玛拉绝不愿意被困在它和它的目标之间,于是飞到了它的侧面。它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黑色的眼睛完全盯在前方的宫殿上,身体里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愤怒与仇恨,那情绪就好像沙漠上蒸腾的热气。谁也不可能误解它的意图。
显然有什么东西刺激了它,让它暴跳如雷。但原因究竟何在?
太阳底下,它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般闪闪发光;她只多看了它们一秒钟,立刻感到浑身绵软无力,于是只能转开视线。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直视这个对手,只消一两秒,她就会被噬灵鸟那让人精神麻木的力量包裹。她努力打破这个局限,结果翅膀立即失去了自然的节奏,她往下直坠了好几尺才稳住。
糟糕。太糟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量可以浪费。如果消耗太大,灵伴可能提前死去;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战斗当中,那将是最糟糕的状况。眼下不像在商队那次,附近就有霹雳、闪电之类的自然力可以供她利用。现在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安铎万,直到耗尽他的生命力。复杂的咒语全都只能弃之不用,卡玛拉必须选择最简单的攻击方式,只要谋划周全,这样的一击或许足以将对方击倒。但愿如此。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根本没有谋划的时间。
她拼命想将零散的印象会聚成一幅统一的画面,好确认它的弱点何在。噬灵鸟的体表似乎被重叠的鳞片覆盖着,很可能是某种天然的盔甲。翅膀……这个部位倒似乎挺脆弱,看起来仿佛玻璃一般,但她没有那么傻;既然能载着如此的庞然大物飞翔,它们绝不可能如外表一般弱不禁风。她努力确定目标,然而那种迷惑人心的古怪力量一波又一波向她袭来。她想毁掉它,同时又想仰天躺下,邀请它来吞噬自己。足足一半的力气都白白浪费掉了,因为她必须首先说服自己相信:她其实并不想死。
一个满身盔甲的骑士,哪里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她拼命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
然后她想到了答案。
卡玛拉召唤来尽可能多的力量——原谅我,安铎万!——只稍一停顿,将它聚成一道滚烫炽热的闪电,随即将它掷向噬灵鸟。闪电刚好击中她所希望的地方——翅膀底下与身体连接处的柔软肌肉。它仿佛一道炽热的长枪般刺穿它的身体,从里到外烤焦了它的皮肉。噬灵鸟尖叫一声,带着满身的黑烟掉转了方向。它发现她了。当它将注意力直接集中在她身上时,那股魅惑力猛地增长了十倍。但它的飞行姿态已经不稳,显然费了不少力气才停留在空中,没有落下。这又给了卡玛拉一秒钟的时间,但也仅此而已。再次行动之后她就必须赶紧逃走,否则噬灵鸟必定会追上她。
她避开它的眼睛——假如她可以直接看着它的眼睛,它们会是多好的目标啊!——她迅速汲取灵伴的精魂火,将它熔成一道比刚才强大十倍的闪电。看来安铎万仍然很强壮,足以为她提供这么多力量;只要她能迅速解决这东西,或许他还能活过这场战斗。为了瞄准,她必须再次正视噬灵鸟,于是她振作精神,准备好抵抗它的魅惑。离得这样近,她很容易就能看清覆盖在它关节处的小块皮肤,它们显得比较柔软,与保护身体其他部分的硬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类的盔甲也是这样,埃撒鲁斯教过她,要想活动自由就意味着关节永远是最薄弱的环节。
卡玛拉深吸一口气,将力量对准噬灵鸟——
整个世界都坠入黑暗。
深渊发出饥饿的尖叫。
魔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瞬间,时间似乎凝固了。单顿瞪大眼睛看着窗外,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格薇洛法跪在那摊鲜血旁,瞪着失去了首级的尸体,仿佛以为它随时都会重新站起来。鲁里克……鲁里克默默地跪在她身边,谨慎而警觉,似乎还不大确定自己在这件事里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然后,噬灵鸟再次发出尖厉的嘶喊,打破了笼罩三人的咒语。
单顿从窗前转过身来,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这全是你带来的!”他咆哮着把大手使劲一挥,将一切都包括在内,从屋里的血腥到墙外升起的怪兽。“我的法师死了,现在又有噬灵鸟来到我的国家——如果这果真是那东西的话——你想让我们臣服在所有这些敌人的脚下——”
“陛下,”她张开嘴,“请听我解释——”
“住嘴!”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背叛了我的国家。背叛了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扭头到处看,仿佛在寻找某件东西。很快,他的目光落在沾满法师鲜血的阔剑上。见他走过去拾起剑来,格薇洛法畏缩着后退,整个人都在颤抖。
屋外的噬灵鸟又是一声嘶喊。声音仿佛尖利的指甲般划在格薇洛法的脊背上。
“这是你的最后一次背叛了。”单顿宣布,眼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怒火。唉,现在的疯狂不可能归咎于科斯塔司。尽管是法师诱惑单顿展现出自己最坏的一面,但在他到来之前,暴虐的因子早已存在于单顿的心中,而且显然在法师死后仍然健在。
鲁里克站起身来,“父亲,请别这样。让她解释——”
“难道还有你?你也是叛徒?”高地之王怒气冲天,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窄缝,“我的整个家庭都背叛我了吗?”
“你的家庭只想保护你——”
“保护我?这就是保护我?”他狂暴地指着科斯塔司的尸体和窗外的巨鸟,“把噬灵鸟召唤到我的国家来,这也叫保护我?”
“是科斯塔司干的,”格薇洛法哑着嗓子低声道,“科斯塔司先用你子民的灵魂喂养它,然后是科瑞亚拉努斯人。他利用了你,我的丈夫。这一切——”她朝窗外点点头——“这一切都是为了外边的那个生物。”
然而单顿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完全陷入了疯狂,任何凡人都无法与这样的疯狂理论。格薇洛法心头一沉,她意识到无论科斯塔司对高地之王下了怎样的咒语,它都早已深深扎下了根,言语对它无能为力。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她骄傲地站起来。她不会跪着死去。
单顿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他举起剑往前走——
鲁里克过来挡在她身前。格薇洛法屏住了呼吸。她的儿子在拿自己的性命打赌,赌单顿还没有疯到杀死自己继承人的地步。
他错了。
单顿黑着一张脸,一剑刺穿了儿子的身体。鲁里克太过震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瞪大眼睛望着父亲,任生命之血渗出自己的身体。单顿把剑一扭,然后猛地抽出来。涓涓细流化成了小河,然后是泛滥的洪水。
格薇洛法放声尖叫。
鲁里克一手捂住又大又深的伤口,并非为了止血——那是毫无指望的——倒像是在让自己相信伤口真的存在。他把手举起来,看见手掌上全是血,于是吃惊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你是个傻瓜,”他低声道,“愿众神怜悯这个国家。”
他晃了晃,看上去仿佛能够站住脚跟似的,但他的腿软了下去。格薇洛法从身后抱住他,但他太沉了,她努力支撑他的重量,最后不得不单膝跪地。她泪流满面,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恳求他活下去,但喷涌而出的鲜血再次化作细流,渐渐的,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迷茫。
她将头放在他肩上,泪如雨下。
“没必要伤心。”她丈夫告诉她,“你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格薇洛法的尖叫仿佛一把匕首,穿透了安铎万的意识。将他死死攫住的虚弱之感突然像雾气一般散去。不,更确切地说,它仍然缠绕着他,但他拒绝向它屈服。
他扶着墙站起身来,花了几秒钟战胜一波眩晕,保持住平衡,然后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跑去。纯粹的意志力取代了身体的能量,帮助他达到了原本绝不可能的速度。
其他卫兵也在往这边赶,但他们比他离得远些,所以都落在了他身后。安铎万对自己身上的制服满怀感激,因为它不仅让他免遭怀疑,还让他可以佩带武器。他一边跑一边拔剑在手,他还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情况,但却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他猛地推开阻隔在自己与格薇洛法之间的房门,全不在乎门那边会有些什么——只要能及时赶到她身边就好。
迎接他的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穿着法师黑袍的无头尸躺在血泊当中。格薇洛法跪在血里,搂着鲁里克伤心哭泣,王位继承人似乎已经死了,而单顿站在他俩身前,双手握着剑柄,眼里全是疯狂。安铎万进门时他正准备再次挥剑,这一回的目标是他的王后。
安铎万心里有根弦绷断了。好几个月来,他只能无助地看着旁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这一切终于把他逼到了临界点。他的四肢突然间充满了力量——母亲抬起大石头、救出压在底下的孩子时,靠的大概就是这样绝望的坚持。他怒吼一声朝单顿扑上去。换了别人,高地之王或许可以及时反应,保住性命,可他是安铎万·奥勒留。门被推开时单顿已经抬起眼睛,准备对付意料之外的攻击——甚至准备对付他自己的卫兵!——但他突然意识到了来人是谁。单顿睁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开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秒钟,他的剑稍有迟疑。
安铎万的剑刺入了父亲的身体,直至剑柄。他没有把剑抽出来。那一刻,父子俩面对面站着,安铎万看着父亲的眼睛,为他眼里的疯狂而伤痛,但除此之外他并无悔意。在这短短的一瞬,国王眼中似乎闪过了别的什么,或许是神智,或许是理解……然后,高地之王倒在安铎万身上,全身气力随着鲜血离他而去。
“不!”格薇洛法尖叫道,“别!他是安铎——”
有什么冷硬锐利的东西插进了安铎万的后背。然后是第二剑。
他的肺被刺穿了,他感到空气像一团滚烫的云雾般离开了自己。然后又是一剑,他刚刚爆发出的精力也随着鲜血流失殆尽。安铎万双膝跪倒,对上了母亲的眼睛。对不起,他做着口型,已经没有气力发出声音。
卫兵们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他们只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在攻击自己的国王。他们根本没有见到他的脸,只能将他击倒,好保护王后。这是自然的。这他明白。刺客必须死,这样格薇洛法才能活下去。这一切都合情合理。
随即,这些念头离开了他,与其他的所有念头一起。
死神尾随在他身后已经太久了,现在他终于上前带走了自己的猎物。安铎万发现自己几乎松了一口气。不需要再假装坚强,不必再害怕被身体的羸弱剥夺了男人的尊严。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现在应该带着荣誉离开战场了。
守护好这个国家,母亲。
在他神智仍然清醒的最后时刻,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涟娜的存在,仿佛他们之间竟然有着某种联系。
这联系猛地中断,所剩下的唯有黑暗。
黑暗,黑暗,宇宙一片漆黑,太冷了,思绪刚刚成形,又像冰块般四分五裂。
安铎万死了!那黑暗尖叫道。生命消失了!再找别的!
悔恨是致命的!那黑暗警告她。不要哀伤,不要哀伤,不要哀伤!
光彩照人的王子,充满了荣誉感
蓝色的眼睛
希望
那样的决心
那样的意志
愿意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
你呢?
冷,冷,法师灵魂的墓地太冷了。周围的世界却是那么的温暖。缠住那暖意。用寒冷、用死亡将它侵蚀。吸走它血管中的生命,直到你的血管里溢满活力。假如整个世界必须死掉才能维持你的生命,那么你就必须杀掉这个世界。
永不后悔。
哀伤等于死亡。
你知道生存的代价是什么,你愿意吗?
这是你想要的存在方式吗,从现在直到永远?
立即决定!
格薇洛法跪在安铎万的尸体旁。她慢慢将它翻转过来,好最后看一眼儿子的面孔……直到那一刻,卫兵们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听到他们低声祈祷、低声诅咒,可他们仿佛都离自己很远很远。格薇洛法的宇宙中只剩下她自己和她的儿子——她的两个儿子——以及那个她拼命想要挽救的丈夫。
死了。全死了。
她哭起来。
卫兵们一个个走到她身前跪下,沉默而庄重,他们在等候高地之后裁决自己的命运。
可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科力瓦看到了那只鹰像块石头般地从空中坠落,他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还有这对法师又意味着什么——假如那只鹰真是涟娜的话。
魂渡。
直到现在他始终在回避那个问题,但假如使她失去意识的果真是魂渡,那么她的身份将不再有任何疑问。唯一的问题是她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几分钟,活下来接受法师们的审判。
他召唤来一股旋风,阻住大鸟的跌势;尽管无法让老鹰毫发不伤地降落地面,却也将一部分下落的速度转化为横向的动力。坠落时它猛烈地旋转着,像块加速运动的大石头般撞进了焦黑的树林里,每次碰撞,翅膀里都有更多脆弱的骨头折断。最后它终于静止下来,科力瓦的法术告诉他老鹰还活着,但也仅此而已。它似乎没有丝毫动弹,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在这种形势下发生的魂渡的确十分可怕,但通常也不过持续几秒钟而已。如果她落下时受了重伤、甚至丧失了意识,那么她的生命依然岌岌可危。
但是,尽管他能让大鸟免于摔死的命运,却不能救它脱离伊卡提之手。噬灵鸟显然不打算放过攻击自己的人,老鹰还在地面上翻滚,它已经开始下降。即使科力瓦此时状态上佳,想阻止它也得费尽力气。但从刚才的经历看,他似乎根本无法对噬灵鸟发动攻击,于是他只好无助地后退,眼看着它扑向昏迷不醒的法师。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他告诉自己,她违背了我们的律法。尽管如此,科力瓦仍然觉得惋惜。一个真正的谜团,他才刚开始破解它,现在就要被毁掉了。这些年来,值得他关注的东西原本就少得可怜,失去这样大有潜力的消遣,科力瓦不能不为自己遗憾。
就在这时,有人蓦地在他身后大喊一声,那声音既像人类又仿佛野兽,它激起了科力瓦心中最古老、最强大的回忆,刹那之间,所有关乎现在的念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呼喊声仿佛敲打在他脊背上的手指,让滚烫的血液全都冲向他的胸膛;它让他想用肺里所有的空气放声大喊,给予回应,直到自己的灵魂也筋疲力尽……然后,那声音停止了,同出现时一样突然。
科力瓦在颤抖,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附近的一个小坡上。他身材高大,肤色苍白,还有一头金发,一看便知来自北方。科力瓦看见他将两手拢在唇边,再次发出刚才那种古怪的喊声。它对噬灵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噬灵鸟立刻失去了对地上的法师的兴趣,在半空中转个弯,朝陌生人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科力瓦惊讶地看到那人单腿跪下,举起十字弓瞄准噬灵鸟。他的身体没有丝毫摇晃,以至于科力瓦怀疑他已经被噬灵鸟的力量魅惑。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这时,那个陌生人射出了弩箭。科力瓦吃惊地发现,他的准头极好,竟射中了一边翅膀的关节。噬灵鸟痛苦地尖叫,尽管翅膀仍然伸展着,却渐渐失去了高度。当然了,科力瓦对这一招赞赏有加。先把它拉下来。夺走它的机动性。无论这人是谁,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考虑到上一次人类与伊卡提作战距今已有许多个世纪,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足够让人惊奇了。
伊卡提大叫一声,那是野兽被人所伤时发出的怒吼。它落到地上,受伤的翅膀拍打着泥土,激起一大团黑色的灰尘。灰尘随风飘散,科力瓦召来一股微风将它从身边吹开,否则难免被呛得咳嗽起来。现在要想看清伊卡提必须更加集中精神,这意味着它的魅惑力更容易产生效果。这场比试越来越有趣了。
科力瓦明白,噬灵鸟仍然十分危险,于是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人拿起长矛奔了过去。那人看上去显然并未受到那种魅惑力的影响,可以说已经赢了一半。他边走边吟唱着什么,声音很低,难以听清。大概是某种保护的咒语吧。假如他活下来,这件事倒要问问。
见那人靠近,噬灵鸟的整个身体都直立起来,想把敌人吓退。毫无疑问,这是交配时恐吓竞争者的姿势;难怪呢,科力瓦这才意识到,那声古怪的呼喊正是挑战的信号。伊卡提露出满嘴刀锋般尖利的牙齿,用一种像蛇一样的怪异姿势张开下颌,而陌生人只是停在近处仔细观察。太近了。很显然,尽管他懂得不少关于伊卡提的理论知识,却并未准备好应付真正的噬灵鸟。
长尾巴低低地悬在地面上方,不断地来回鞭打,以巨大的力量抽中了那人肋下。如果站的位置更远些,他会像条鱼一般被尾巴尖端锐利的硬壳开肠破肚;但结果只是断了好几根骨头,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这人倒的确受过良好的训练,跌倒时也没有松开长矛,科力瓦思忖道。那人躺着没有动弹,刚才的一击很可能让他昏过去了;又或者那一击只是打得他头晕眼花,随即屈服于伊卡提的魅惑力之下。
噬灵鸟张开嘴,脑袋前伸,显然准备将敌人变成自己的食物——
那人突然行动了。他双手紧握长矛,捅进伊卡提嘴里,一路往上,刺穿了大脑。伊卡提愤怒地咆哮着,它往后一撤,那人的长矛随之脱手。但已经太迟了。鲜血从它嘴里喷涌而出,巨大的翅膀在地面上痉挛,尾巴狂乱地拍动,完全失去了控制;有一次,它的尾巴碰巧击中了对手,科力瓦听见那人痛得惨叫了一声。
然后,渐渐的,巨鸟不再动弹。玻璃般的翅膀软绵绵地耷到身侧,再落到地面。黑色的地面,黑色的翅膀,所有色彩全都消失殆尽。伊卡提身下的大地被鲜血浸透,躺在它身前的男人也是一样。一切都静止不动。
科力瓦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
他瞥了眼身后的老鹰,确认它仍然活着,然后走到倒下的武士身旁。那人伤得很重,但法术都能解决。他接好了对方折断的骨头,修复受损的器官,包括一只衰竭的肺。从始至终那人都一言不发,只是不时咳出血来,努力吸进足够的空气,好保持清醒直到治疗结束。
终于,他的呼吸平稳下来,身体器官也全部恢复了正常。科力瓦后退一步看着他。武士脸上露出个痛苦的微笑,语带嘲讽:“好吧,至少传说并没有夸大其词。”
科力瓦帮他站起身来,“我猜这是你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没错。”他下意识地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其实他身上沾的血和泥实在太多,这样的举动完全无济于事,“据我所知,无论谁都是第一次。”
科力瓦没吭声。
“嗯。”声音来自他们背后,“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科力瓦没有转身,“你本来可以帮帮忙的。”
“并且错过目睹一位天雷卫士接受试炼的机会?还是免了。”拉密鲁斯走到他们身边,仔细打量地上的尸体,“再说,我是个学者,不是武士。不过现在应该介绍介绍,不是吗?”他朝满是血污的天雷卫士点点头,“雷斯·纳司·基尔德温,天雷卫士,这是科力瓦,南方某个小国的王室大法师,名字我忘记了。”
“安沙撒。”科力瓦喃喃地说,朝雷斯略一点头算作招呼,“我得说,你们的时机掌握得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纯属巧合。”拉密鲁斯向他保证,“雷斯是格薇洛法王后的弟弟,或许还是她最信任的人。我带他来是想看看他能否劝她采取必须的行动,结果却看见了这个……这个东西。”
他走到巨兽的侧面,将一只手放在它肋上。“这真是那东西吗?”他低声问,“当真?”
“恐怕是的。”科力瓦道。
“这么说它们回来了?”
雷斯轻声诅咒着,科力瓦走到拉密鲁斯身边,站在伊卡提的肋旁。它的皮肤冰凉、光滑,就像蛇。它的脊背长着一串尖刺,比人的手掌还长得多。科力瓦拉动伊卡提沉甸甸的尸体,发现有一处地方的尖刺早就断了。皮肤上尖刺曾经生长的地方已经结成了疤痕;手术是很久之前做的。
“这一只来自北方,”他悄声说,单单说出这几个字也让他背脊发凉,“从天雷背后。所以说……”他看着雷斯,“它们找到了突破它的法子。”
武士脸色阴沉,“那么我们必须想办法修复缺口,赶在它的同类跟过来之前。”
科力瓦没有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告诉对方,让他明白已经太迟了——它们已经开始在人类的土地上筑巢,也就是说,人类迟早都要面对一大群伊卡提。然而,刚刚击败一只噬灵鸟的武士应该享有希望的权力。哪怕仅仅是现在。
战争已经在这个世界爆发了。他阴沉地想。
他最想做的是问拉密鲁斯一个问题,问他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感受到了伊卡提的力量。法师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不是比凡人更能抵抗它们的影响。或者,身为伊卡提最中意的猎物会使他们更容易受到魅惑?但假如他这样做了,对方必定会反问他同样的问题,而他并不愿意回答,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雷斯摸摸噬灵鸟的翅膀,满脸惊奇。“我听说这东西曾经被用来制造盔甲,”他说,“还有它们的皮。”
“没错,”科力瓦确认道,“很少有哪种材料能有这么强大的防护力。但这需要在它死后的几个钟头进行特殊处理。你过来的时候,大概没有为这种工作事先做过准备。”他朝几尺外的尾巴尖点点头,“那里有尖利的鳞片,拿去当做战利品吧,可以把它们做成刀片,或者矛尖。人类制造的武器很难刺穿伊卡提的皮,但它们可以。”
雷斯点点头,开始往他指的地方走,一面拔出了匕首。科力瓦正要对拉密鲁斯说点什么,突然意识到远处有些动静。他回头一瞥,只见王宫里出来了一小队卫兵,无疑是为了调查刚才的事件。
“先前有只老鹰。”拉密鲁斯静静地说。
“一个女巫,”科力瓦的声音同样沉静,“我从冈桑追踪她到了这儿。这人在冈桑杀了我们中的一员。她似乎特别容易受伊卡提的影响。不过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想想那整个种族对巫者该有多么仇恨就知道了。”他耸耸肩,“正义已经伸张,虽然不是通过我们的手。”
“正是如此。”
“好了,现在请容我告退。”他朝不断接近的卫兵点点头,“迎宾委员会就快到了,我还是赶紧离开的好。说起来,你恐怕也是一样。”
拉密鲁斯把目光投向王宫;他集中着精神,白色的眉毛皱在一起。“单顿死了,”最后他说,“还有鲁里克。以及……以及安铎万。”薄薄的嘴唇抿紧了,“对于高地王国的王室,今天可不是个好日子啊。”
“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拉密鲁斯。”科力瓦语带嘲讽,“我统治的是沙丘和帐篷,你忘了?愿意的话,你大可把整个大陆都抓在手里,我对它没有兴趣。”
拉密鲁斯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直等到科力瓦直视自己的眼睛才开口:“这一次我们必须合作。我们所有人。稍有差池,大家都得死。”
科力瓦暗想,试图合作准能让我们死得更快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将身体变成一只长着红色翅膀的隼。他腾空而起,飞过一阵后才降低了高度,希望拉密鲁斯没有留意到自己的飞行方向。他想赶在卫兵之前带走坠落地面的老鹰,要是能躲过拉密鲁斯的眼睛就更好了。他无意与任何人分享自己宝贵的谜题。
然而那只鹰已经不见了。在它曾经停留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法术,看来她是靠自己的力量离开了。
隼以一声长鸣发泄自己的脑怒,然后盘旋着越飞越高……它周围的空气开始闪烁,它也终于消失了踪影。
 
在世界的另一头有片农田,人们正在准备收割,一个工人突然顿了一顿。
“连姆?”他的同伴问,“你还好吗?”
“嗯,只是……只是突然有点头晕。不过已经没事了。”
他又等了等,看之前那古怪的虚弱感会不会再度出现,结果一切如常;于是他耸耸肩,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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