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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终局 第二十九章

这晚没有月亮,雾气低垂在高地之后的庭院里,唯一的光源只有放在大理石长椅上的那盏油灯。在这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祖先之树幽灵般影影绰绰,而她的天雷柱也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闪闪烁烁,让格薇洛法不由得回想起家乡那真正的天雷,想起清晨的湿气如何凝固在冰冷的石头上;那画面让她感到无限的乡愁。
近来,她待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整座城堡中,她只有在自己的房间才能躲开科斯塔司,而她又不肯被那个人逼得画地为牢。过去,她的丈夫也像是她的庇护所;想起他对自己的感情,她便能得到一些安慰。但现在连这也改变了。见到单顿,她一定会想起他的所作所为,那让格薇洛法很难原谅他。
她一面叹息,一面将自己的鲜血献给天雷柱,在每一个闪光的表面都滴上一滴,祈祷天雷的神灵将平静赐予自己的心灵。他们都是战争之神,通常并不理会这样温柔的任务,但她无处可以求告。她的家庭离得太远,无法带给她安慰;而单顿的家族里,唯一曾让她真心喜悦的人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身后传来沙沙声。格薇洛法的心猛地一沉,她转过身去,以为自己会看见科斯塔司,或者自己的丈夫。但她想错了。尽管在明暗不定的阴影下,来人很可能被误认作高地之王。
“母亲。”是鲁里克,她的大儿子,“我没有打扰你祈祷吧?”
“你永远不会打扰我。”她伸出一只手对他表示欢迎;鲁里克吻了她的手背,动作有力而不失优雅。“只不过我以为你并不喜欢这地方。”
鲁里克耸耸肩。在黑暗中,这位储君的相貌与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浓密的眉毛、细长的黑眼睛、鹰一样的鼻子。他不像单顿那么壮实——至少目前是这样——却与高地之王有着同样强健的体魄,给人一种永不妥协的感觉。说实话,这样一个与她毫无相似之处的人竟然出自她的子宫,真叫人有些难以置信。但单顿的儿子都是如此。只除了安铎万。
突然想起自己失去的儿子,她眼里险些落下泪来。格薇洛法抬起一只手,拨开脸上的一缕发丝,抢在湿气聚集前擦干了眼角。即使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她也绝不愿意显得软弱。
“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鲁里克承认,“可有些人比我更不喜欢这儿,所以它也有它的用处。这里没别人吗?”
“仆人们不会过来,这是我的命令。你父亲也不会来,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而科斯塔司没这胆子。据我所知。”
她咬住嘴唇,咽下了首先想到的回答。“是的,”她轻声说,“他不上这儿来。”
鲁里克点点头,“这就够好了。”
他身材高大,让人印象深刻;及膝的长袍十分华美,在天鹅绒上用金线绣满了代表奥勒留家族的双头鹰。这种布料眼下显得过于厚实了些,但对于鲁里克这从来不是问题。穿着精美的衣服昂首阔步,让所有能看见自己的人都畏惧自己、崇拜自己,这对他非常重要。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父亲差别很大;单顿在乎的只有“畏惧”这个部分。
他打量着天雷柱周围的区域,连阴影里也不放过,仿佛要确定没人藏在那里。他真在担心有人偷听吗?又或者是因为要传达的消息太过令人不快,所以想尽量拖延?无论哪种解释都不能让她安心。格薇洛法默默地等他说出来意,心里做好了最糟的打算。
终于,他沉重地叹口气,抬起一只脚,踏在苍白的大理石长椅的一端,“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如果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可能会以为我疯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满含着母亲无尽的宽容,“永远不会,我的儿子。”
“或者我只是希望提前把王位弄到手。所以故意在奥勒留的家族中寻找噩兆,好让自己的愿望早日实现。”
她小心翼翼地保持住母亲的微笑,“不,鲁里克,我知道你不会的。”事实上,他很可能觊觎着王位,甚至梦想着能早日得到它——哪个野心勃勃的王子不是这样?——但他从来欠缺狡猾,因此不大可能为了扳倒他父亲而策划什么复杂的阴谋,哪怕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单顿逮个正着。
格薇洛法走到长椅前,在另一头坐下。过了半晌,她握住儿子的手。那是只大手,和单顿的一样粗糙厚实,但他的回应是那样温暖,让她不禁心痛。曾经,她的丈夫也会对她展示出同样的温情;然而现在,现在她对单顿身体最后的回忆就是他来到自己房间的那晚。一种截然不同的关系。
“在这里,你的话是神圣的。”她向他保证,“我绝不会因它们评判你,也不会说给旁人知道,除非事先获得你的允许。我向你保证,以守护此地的众神的名义。”
他沉着脸点点头,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在她的儿子里,鲁里克并不是最有口才的,她能感觉到要找到合适的言语对他是多么困难。她没有催促他,只是等他自己做好准备。
“很多事都变了,”最后他说,“好像——好像连这地方的空气也与过去不同。变得不健康了。”他摇摇头,言语上的无能显然让他十分沮丧,“父亲也变了。不是往好的方向。过去能让他愉快的事情如今再也不能吸引他,过去做个政治姿态就能让他满足的事,现在却只会刺激他对暴力的胃口。他的脾气——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对他的儿子、他的大臣,对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每一天他都变得更像个隐士,跟那个该诅咒的法师一起锁在他房里。”——说起那个头衔时,他几乎像是啐了口唾沫——“好几个钟头见不到人影,而他的宫廷却在窃窃私语,说起他的疯狂,不知他会将王国带向什么地方。这样的谣言能毁掉一个统治者,母亲。这你清楚。可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这一点真不像父亲会犯的错误。”
是的,她暗想,她丈夫对这种事情出奇地敏感。她曾经以为城堡里的每一句话都躲不过他的耳朵,以为所有的流言蜚语出自何处他都了然于心。如今对这些他都不再留意了,这又是一个征兆,说明他已经出了多大的问题。
“作为长子,我的责任是什么?”鲁里克问,“任由高地之王随心所欲,哪怕这会让他失掉自己的帝国?站在他身旁,试着让他认识到自己的疯狂,祈祷他会听我的话?”他大笑两声,短促、苦涩,“要是我那么干,你知道他会怎么想,母亲。‘秃鹫,我养了只秃鹫。’他过去就这么说过我。父亲肯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即使我知道该如何表达。而且他或许自有他的道理。”鲁里克的目光再次四下一扫,仿佛在寻找偷听的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再履行国王的职责,”他问,“那时我的责任是什么?”
“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呢。”格薇洛法语气平淡,可她自己也在怀疑,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鲁里克抿紧了薄薄的嘴唇。“我听说了他进攻科瑞亚拉努斯的计划。过去的单顿绝不会赞成这样的方案。但如今鲜血似乎让他感到愉悦,为了流血而流血,就好像他内心有什么东西对暴力无比饥渴,完全与政治上的需要无关。”他停下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你也看出了他的变化,不是吗?”他枚轻了声音,“你眼睛里写得明明白白。”
“看出他渴望暴力?”她问,这话让她喉咙发哽,“看出如今他的统治不再诉诸理性、全凭他的欲望?”她露出悲伤的神情,缓缓点点头,“事情正如你所说的。”
事情超出你的想象,我的儿子。
他挨着她在长椅上坐下,“为什么,母亲?是因为安铎万的自杀吗?或者是别的什么?倘若没有足够的理由,人绝不会有那样的变化。”
她咬着嘴唇,不确定自己敢告诉儿子多少。最后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有时候这是可能的,假如他被另一个人所影响的话。”
“你是指科斯塔司?”鲁里克往地上啐口唾沫,“那个肮脏的家伙,给我洗裤裆我也信不过。父亲需要一个关心他的人,帮他保持清醒。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一点。可你——你离开了他。过去你总在他身边,如今宫廷中却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你不在的时候,那个可憎的法师完全把他捏在手心里。为什么你会允许他这样干?”
她避开他的视线,感到腹中仿佛打了个死结,“有些事我也无力改变。”
“过去你至少会试一试。”
“过去……”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如今事情已经不同了。”
“你在怕什么,科斯塔司吗?”他嗤之以鼻,“他更害怕你呢,母亲。”
“怕我?”格薇洛法脸上掠过一点点悲伤的笑意,“现在我可真要以为你疯了。一个法师,为什么会怕我?”
“原因我也不明白,可我从他眼睛里看得出来。相信我。每次有人提起你的名字,他就好像——好像……你知道狗闻到讨厌的味道时什么样吗?它浑身的毛都会竖起来。就是那样子。”他哼了一声,“尽管依我看,该抱怨有味道的可不是他。”
她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这话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这下你真会以为我疯了,母亲,确信无疑。抱歉,可我闻着那人就像腐烂的肉。而且这味儿不止他在场的时候有,哦不,他就像只臭鼬,臭气一路拖在身后。他走过以后,有时大厅里全是那味道。可是……可是那又并不是一种真正的气味。”他大惑不解似的皱起眉头,“它不像真正的气味那样会随风传开,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消散。还有,母亲,最奇怪的是……”他眼底闪过一丝漆黑的畏惧,“我跟别人也提起过这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疯子。只有少数几个人能闻到;其他人——其他人认为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心智。”
格薇洛法庆幸儿子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努力稳住声音:“都是哪些人?”
“瓦利马。萨尔瓦多。可能还有缇芮西亚。上次她回来时提到过‘科斯塔司的恶臭’。我没问她这是比喻还是字面上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没觉得这事值得一问。”他摇摇头,“其他人似乎都闻不到,母亲。仆人、贵族,甚至孩子们……他们盯着我看,就好像我是个傻瓜。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科斯塔司的味道并不比别的法师更难闻。”
瓦利马。萨尔瓦多。媞芮西亚。全是格薇洛法的孩子。要是安铎万还活着,他也会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吗?他会不会像格薇洛法自己一样,每次单顿那个可憎的法师经过身边,皮肤上都会布满鸡皮疙瘩?
她的骨血全都有所察觉。只有她的骨血能。
庭院里的空气突然显得那么寒冷。
“母亲?”
这说明了什么,毫无疑问。但她突然有些迟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鲁里克抬手按在她肩上,她一惊之下,从沉思中惊醒。“你还好吗?”
“是的。”她低声道,“是的。只不过……”她抬起眼睛。“我也闻到了。甚至比这更糟。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好像寒风从我皮肤上吹过。”她搂住自己,一阵哆嗦。“我原以为这是我自己的疯狂,是我对他的憎恨。可假如我所有的孩子都有同样的感觉……那么一定不止这样而已。”
雷斯肯定知道,她想。雷斯了解古代的所有传说,他会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一切。
众神啊,要是他在该有多好。
“母亲,”鲁里克用力捏一捏她的肩膀,“你得跟他谈谈。”
“谁?”
“父亲。”
她猛吸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看他。
“只有你能办到。他只会听你的。”
“这是过去的事了。”
“他信任你,母亲。只有你。”
回忆涌上心头。单顿的指控,他对她的侵犯,他身体上所附着的魔法,带着科斯塔司的恶臭。“还有哪个男人在我的子嗣里插了一手?”他曾经这样问她。
她从儿子身前转开,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流泪,“事情变了。”
“一定没到这种程度。”
她没有回答。
鲁里克绕到她身前跪下,直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才接着讲下去:“我不知道你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我该问的。我只记得,在我小时候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你首先是王后,然后才是个女人;头戴王冠的人,永远要把王室的责任放在第一位。那时我相信你。现在也一样。”
她心里翻腾得厉害,她不敢开口。
鲁里克站起来,身子前倾,吻吻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耳边低语:“假如你抛弃他,格薇洛法·基尔德温·奥勒留,那他便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没法再看他的眼睛,转而将视线投向黑夜。“我会试试看。”她保证道。即使在她自己听来,这话也那么无力、难以令人满意。
北方的神灵停在被雾气濡湿的天雷柱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晨光在城堡上缓缓散开,从一座塔走向下一座,扯出古老墙壁缝隙中隐藏的雾气。这天的黎明安详而宁静,没有几个人看到这番景象。一个卫兵默默地走过,做着日常的巡视。几只小鸟各自在巢里扑腾。屋顶上只有一个人影,穿着褴褛的黑色丝裙,望着太阳升起。
格薇洛法的泪水已经干了,但经过整晚的哭泣之后,脸上仍然留着一道道盐渍。她一手拿着张便条,紧紧地裹成圆柱形;另一只手里是从王室鸽舍带来的一只信鸽。它体态丰满,翅膀上有着白色的条纹——这在来自北国的鸽子身上很常见。格薇洛法能感觉到它的心脏在自己的手掌中急速跳动,那是回家的渴望:离开这炎热可怕的地方,回到神授七国那清朗明净的天空下。
假如我能与你同去该有多好。她哀伤地想。
信鸽的一条腿上绑着一个皮革做成的小圆管。她将便条塞进去,确认它不会滑落。不能让便条在路上遗失。
然后,她将鸟儿抛向黎明甜美的光线中,目送它朝北方飞去。
雷斯,便条上写着,我需要你的建议。格。
他会明白的。只要能够,他一定会赶来。
她留在屋顶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鸽子的身影,直到太阳已经高挂空中。之后她叹息着走下楼梯,去迎接新一天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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