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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进来,亲爱的。”格薇洛法走进房间,丝制长裙褴褛的边缘仿佛黑天使的翅膀般上下飘舞。只一瞥,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就把一切都尽收眼底:她的丈夫坐在一张木头雕刻的椅子里,鹰一般的面孔上黑眼睛略微眯起,他自己无疑以为这是个温情脉脉的表情。在他对面,科斯塔司穿着乌黑的贴身长袍,坐在一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像只饥饿的大鸟一般用目光追踪她的一举一动。正值炎热的夏季,他俩背后的壁炉没有生火;壁炉架上有一面磨光的银镜子,她能在镜中看见自己:脸色苍白,衣衫上满是灰尘。召她前来觐见的两个男人强大而好斗,与他们相比,她不过是个鬼魂般的存在。
她注意到两人身旁并没有为她准备一把座椅。无疑是科斯塔司的主意。每次见到他,她都感到胆汁涌上喉咙,这回也不例外。对二人行屈膝礼的时候,她必须使劲咽口唾沫,才能以王室必须的礼仪露出微笑。然后,她不屑与科斯塔司对视,自己拿来一把椅子坐下,看她丈夫敢不敢表示反对。但单顿嘴角上是一个玩味的微笑,这告诉她自己猜得没错。单顿喜欢王后的勇气,只要她挑衅的不是他自己就成。而同样的姿态,其他臣民会为此送掉性命。
“你召见我,陛下?”
“正是。”他拿起身旁的大酒壶,倒上三分之一杯,把酒杯递给她。她接过酒来,心里很是感激;每次见到科斯塔司,她都觉得喉咙里哽着什么,正好可以用这杯酒冲走这种感觉。王室大法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两人,纹丝不动,只除了那双眼睛。蜘蛛的眼睛,格薇洛法暗想。她几乎以为一旦自己错碰了他的蛛网,对方就会像蜘蛛一般飞快地采取行动。“科斯塔司对你故乡的宗教信仰有些兴趣。我想由你来讲会更好些。”
格薇洛法礼貌地点点头,仿佛同科斯塔司交谈完全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任务。她知道单顿对她的宗教是什么看法——“石头崇拜”,他是这么称呼的。在单顿看来,这一次接见很可能是对她的礼貌,给她一个机会自己做个说明。他知道格薇洛法不喜欢科斯塔司——在这一点上她从未对自己的丈夫撒过谎——但他却不明白那种反感在她的灵魂里扎得有多深,哪怕只是跟他交换几句客套话,对她都是那么艰难。
无论如何,她是王后,这意味着她必须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不管这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强迫自己转向法师,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眼睛。她很清楚,绝不能让他猜出自己有多恨他,对他又是多么恐惧。永远不能让一个法师察觉到你的恐惧。于是,她迫使自己的声音变得稳定、柔和,甚至轻松随意:“那么,阁下希望知道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蜥蜴或者蛇若能说话,大概就是这般。这种声音不该出自人类之口。
“眼我讲讲神使们的事。”
她瞥了一眼单顿,对方点点头。“为了守护天雷,诸神建立了几支血脉,几位神使就是领袖。他们要防止天雷的力量减弱,另外,一旦失去天雷的保护,他们还要站在战场的最前列。”
“女人的叙述,愿诸神拯救我们吧。”单顿打断她,“你从故事的结尾讲起,可他连开头都还不知道呢。先告诉他那场战争……对吗,科斯塔司?”他瞥眼科斯塔司,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盯住高地之后;那目光的强度让她皮肤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这样讲述不是更好吗?从战争结束、天雷降临开始……他希望这样。”
格薇洛法点点头,“如你所愿,陛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无视科斯塔司的目光,“暗黑世纪里,恶魔在地表横行,以人类的灵魂为食。终于有一天,一群巫者集合到一起——世上只有他们还能抵御恶魔的力量,因此也只有他们还记得列王第一世的情形——他们相信,只要能够消灭那些可憎的生物,人类就能重新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
“那时候,仍然保留着战斗意志的武士已经不多了——你得明白,恶魔的魔法能夺走人类所有好战的本能,形式十分严峻——他们决定把这些武士找出来,一同向敌人发动最后的攻击。他们并不打算将恶魔杀死在它们侵入的土地上——也就是第一世列国的废墟里,因为之前的所有尝试都失败了。他们想努力把恶魔驱赶到最北方,那里是冰与雪之地,人类的王国从未在那里扎根。他们相信极度的严寒会让恶魔变得虚弱,或许在那样一个地方,人类终于可以将它们消灭。”
“跟我讲讲那些恶魔。”科斯塔司轻轻地说。注视着她的仿佛是一双蜥蜴的眼睛,一眨不眨,散发出彻骨的寒意。她不敢直视这双眼睛,怕内心的反感被它们洞悉。
“据说它们生于堕落的人类灵魂,这些人害怕进入死亡之地,然而它们要想留在生者的世界,唯一的途径就是以其他人的灵魂为食。它们所取的形态是巨大的飞鸟,翅膀大而黑,每当它们飞过,就会在地面上投下阴影。据说它们的目光能将人类变成石头,因此人类的武士无法与其对抗。它们最初出现时许多军队都做过这种尝试,留下了无数石头雕像作为他们失败的见证。”
“但此一时彼一时。”法师道。
“是的。”格薇洛法瞥一眼单顿。她知道对这段历史单顿并非全然不信,但他和他的同胞们一样,更愿意相信自己能够认同的事实:在他们看来,恶魔仅仅是些可怕的野兽,而关于它们超自然力量的故事则不过是传说而已。然而的确有某种东西终结了列王第一世,她固执地想,并将人类推下精神与智力的黑暗深渊,时间长达十个世纪。对此从来无人表示怀疑。此后,某种东西杀死了所有的入侵者,让列王第二世得以肇始。这一点也同样毫无疑问。为什么人们宁可相信野兽是这一切的原因?为什么一场魔法之战就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巫者们在人类中间寻找最后的英雄,北方流传着许许多多与此相关的故事。假如阁下对这感兴趣的话……”科斯塔司抬起一只瘦巴巴的手,稍微一挥,表示对此并无兴趣,“有的人相信诸神曾对这些巫者施以援手,因为如若不然,他们的搜索肯定是不可能成功的。最后,他们找到了几位武士,他们的精神能够抵抗恶魔的力量,总共七个人,其他人也聚集到他们麾下,最终汇成了一支军队。”
她回忆起儿时听过的英雄史诗。在北方严冬的黑夜,吟游诗人总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浅吟低唱。她试着把许多个世纪的推测与神话浓缩成短短几个句子讲给科斯塔司,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诗人们的旋律俘获,甚至渴望着吟咏记忆中的诗歌片段。事实上,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寻找七英雄的故事和他们的魔法冒险总是比旁的一切都更让她感兴趣,然而科斯塔司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些,于是她将它们略过不提。
“那时,世上的每一个巫者都来与他们并肩战斗,因为众神借梦境向他们揭示了这一战的重要性。他们知道,自己的努力将决定人类的存亡。那时,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进行着可怕的战斗,所用的不仅是兵器,还有巫术。在伟大的王国曾经屹立的所有地方,倒下的战士遮蔽了地面,有的被敌人的利爪撕碎,有的身体完好,灵魂却落入恶魔手中,只留下他们的幽灵在痛苦地呼喊。无数巫者的尸体躺在他们身边,全是空洞的躯壳,因为燃烧生命施法而耗尽了自己。整个世界变成了鲜血与死亡之地,而那些不能或不愿战斗的人则像老鼠一般躲进洞里瑟瑟发抖,生怕被敌人找到,成为助敌人增长力道的食物。
“终于,七位伟大的武士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将恶魔驱赶到了极北之地。它们的翅膀上结了冰,它们的力气也被夺走,正如占卜师所预见的一般。然而,即使如此有利的条件也无法完全扭转战局。在那伟大的一役中,无数人洒下的鲜血汇成河流,将战士靴下的泥土也染成了深红。战斗在继续,昼长夜短的夏季渐渐让位于冬天的黑暗,漫长的黑夜即将来临,北地也会完全陷入夜色之中。人们意识到,单凭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赶在长夜降临之前彻底终结战斗。”
春天时节,神使们的女儿会采来生长在北方平原上的深色雏菊,把它们缀成花环。传说这些花原是白色,后来被英雄们的血染红了花瓣。格薇洛法结婚时的礼服也是同样鲜红的颜色,她至今仍记得单顿当时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她曾经大惑不解。代表勇气与牺牲的颜色,对于婚礼难道不是正好合适吗?
“于是巫者们献上了自己的生命,作为最后的祭品,”她低声道,“祈求神灵将人类从噬灵鸟手中解放出来,让人类赢得战斗的胜利。众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接受了他们的祭献。”
科斯塔司微微绷紧了身体,他似乎比之前更加专注了。看着他细长的四肢、瞪大的眼睛,还有瘦骨嶙峋的身子,格薇洛法不由联想到猎食的螳螂,时刻准备发动攻击。
“众神以闪电锻造出长矛,一根根投向地面。它们落在战场上的恶魔与人类中间,在雪地上形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在它们刺穿泥土的地方,大地的鲜血激涌而出,冲进空气里,凝结成模样可怕的石柱,比人高出许多倍。天雷从大地的每一个伤口喷出,力量如此可怕,任何活物都不敢接近;假如它们从两座石柱中间经过,必定会陷入疯狂。
“北方的恶魔愤怒地尖叫着,但仍然撤退了。它们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据说,那时候整个夜空都被火焰点燃,血一般鲜红的极光在两条地平线之间的空中闪烁。战士们杀掉了被阻隔在屏障南方的少数恶魔,然后一支由巫者组成的军队——他们是最后的幸存者——穿过天雷,去猎杀剩下的魔物。既然这些恶魔被困在了冰天雪地的北方,这一次便真的没了反击之力,他们相信自己终于可以将其消灭。”
她故乡的土地上至今仍然回荡着那场伟大战争的嘶吼,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怎样的感觉,外人又如何能够了解呢?恶魔也仍在那里,至少祭司们是这么讲的。假如天雷当真失效,战火重新点燃,到那时她的同胞将会首当其冲,走上战场。哪怕女人也不例外。这是他们的责任。
她想到了雷斯和别的天雷卫士,沿着天雷的边缘,从一根石柱走到下一根。他们承受着天雷的可怕力量,检查大地的鲜血涌出地面凝成的结晶,若需要时便将其修理,再把祭礼与自己祈祷的力量献给支撑它们的神灵。因为假如恶魔真的回到人间,届时便只有天雷守护在富饶、文明的南方身前。如果天雷失效,单顿与高地之王的所有军队都无法抵御它们的攻击。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结道,“在列王第二世开始时,世上并无魔法。所有能操控灵火的人都已牺牲了生命。”
“跟我讲讲神使们的血脉,”科斯塔司轻声说,“讲讲他们的……特殊能力。”他的语气并没有变化,行为举止也一如先前……然而这问题却像把匕首般刺透了她的灵魂。这种事在拉密鲁斯身上也发生过,每当他用自己的力量探察她话语背后的真相,格薇洛法总有这种感觉。想到这个脸颊凹陷的法师正以力量将自己缠绕,格薇洛法只觉不寒而栗。然而对于自己的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流露,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憎恨着对方,恨他竟敢以法术碰触自己,如此不洁如此私密的侵犯,感觉就像是强暴一般。
可就在恨他时她仍然迷惑不解,她想起了雷斯在庭院中说过的话:你提到的那些理由并不能解释我在你心中察觉到的化恨。
国王的猎犬也不喜欢新来的法师,她告诉自己,它们却不必提供什么理由。
“他们是在那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领袖的后裔。祭司们裁决这几支应当成为北方的王,于是从那之后就一直如此。”她停下来,仔细观察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据说诸神曾赠与他们某种天赋,不是吗?假如恶魔重新出现的话,这天赋能够帮助他们抵御恶魔的特殊力量。至少传闻中是这么说的。”
她躲张起来,就像嗅到了猎人气息的小鹿。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格薇洛法暗想。就是为了这个他才特意把我找来,而不是直接让单顿告诉他我族人的故事。
这让她警觉,让她想将真相隐藏起来,“传闻有许许多多,大人。”
“迷信。”单顿哼了一声。
她红着脸垂下眼睛,希望对方会将这个举动看作女性的羞怯;有时它能打消男人的疑心。“或许吧,陛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科斯塔司并没有放松。
她耸耸肩,想让对方以为这事对她全不重要,“神使的责任是守卫天雷,据说正因为此,诸神让他们有能力比普通人更靠近它们。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叫作一种‘天赋’,法师阁下。天雷柱是非常可怕的存在,靠近它们的人都是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也许。”他轻轻地说,“不过,据说你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巫者的血。”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不得不稳定呼吸,免得心中的不安表露在外。如果他正将力量集中在她身上,那她就不能对他撒谎;可她又不愿意将真相全部告诉他。“我不清楚你听到过哪些传说,”她说,“有些甚至宣称有七位女巫活了下来,与七位领袖结为夫妇,并为他们生下了头胎儿子。另有一些说死去巫者的力量全都被吸入了大地,而第一代的神使则得到了幸运的祝福。但第一代人已经故去太久,法师阁下,而且巫者的力量并不随父亲之名传承。”
“她自己并不是女巫,”单顿道,“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我们成婚之前拉密鲁斯就确认过。”
格薇洛法再次涨红了脸,这一回是干真万确的窘迫,“拉密鲁斯法师——”
“我下的命令。”单顿告诉她。他一挥手,打断她的抗议。“你指望我怎样?有流言说你们是一个魔法种族,这你很清楚。我可不准备让来自这种家族的人做我的妻子。”他转而面对科斯塔司,“看起来,诸神给神使们的承诺似乎是假如你们需要这种力量,到那时你们将拥有它之类。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他轻声笑了,“神灵的话总是晦涩难懂,不是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法师静静地说。
“神使们靠这样的传说建起了一个帝国,我能尊重这一点。但如果你要找的是什么有魔力的种族,那就只好往别处看看,科斯塔司。我妻子有着最最纯净的神使血统,拉密鲁斯向我保证过,但她不比任何贵族女人更懂得巫术。”单顿朝格薇洛法点点头,“很抱歉,亲爱的,但你知道这是事实。”
点头表示同意,这样做不需要回答。而没有回答,探察真相的法术就不可能起作用。
她点点头,“那么,法师阁下是不是满意了?或者他还有什么别的需要?”
问这话时格薇洛法别无选择,只能看着科斯塔司的眼睛,结果她只觉得浑身一阵颤抖。苍白的灰眼珠,颜色同雷斯倒有几分相似,却完全不带任何人类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对方眼底有黑暗的生物在躁动。饥饿的生物,一旦机会出现,它们就会沿着他的视线游下来,吞噬她的灵魂;或者在她转开眼睛时以她的软弱为乐。因此,虽然这样做耗尽了她全部的意志力,格薇洛法仍然与他对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一秒钟、两秒钟,短暂的永恒,测试着她的勇气。最后他说:“不。已经足够了。”然后他看向单顿。格薇洛法甚至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为这场比试终于结束而偷偷舒了一口气。尽管外表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她其实是个坚强的女人,而且作为神使的继承人,她还有与这身份相伴的道德信心支持自己。但就算这样,与一个法师对视,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法师,这也是很少有人能够取胜的较量。
单顿再次拿起酒杯,这次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刚才又倒酒了?这样的话他今天已经过量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我早跟他说过,你们的神话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成分,但他坚持要听听看。那么现在,科斯塔司,童话故事你也算听过了,嗯?不管真假如何。”他朝房门一点头,心不在焉地对格薇洛法挥挥手。“你可以走了,亲爱的。”她顺从地起身行个屈膝礼,单顿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终于获准离开,她冒险舒了一口气。
沉重的橡木大门在她身后关闭,格薇洛法这才轻轻靠在门上,颤巍巍地深深呼吸。他的目的究竟何在?拉密鲁斯早就教过她,法师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其目的,并且他们的意图通常都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
无论怎样努力,她仍旧无法解开这团乱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至少有厚厚的木门把王室大法师隔开,让她可以努力遗忘被对方的法术探究时那种不洁的感觉。
单顿咕哝几声,又给自己斟上些酒,“如何?得到你想要的情报了?”
科斯塔司缓缓地点了点头。
“要我说这全是胡闹。想确保自己在历史中的地位,于是制造出各种神话。所有的王朝都继承了这样的故事,不然早晚也得自己造出些来。”
“你的统治却并不需要这样的传说。”
单顿高兴地大笑,“我敢说,至少在这世上有些地方,我的名字也一样出现在宗教祭祀里,尽管恐怕不是什么慈善的仪式。不过这很好。我鼓励他们这么干。恐惧让人知道守规矩。”他又喝了一大口酒,“驯服的统治者撒个尿也要征求神的许可。”
法师嘴角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而你不会?”
“我尿在这种人身上。连他们的神一起。”
“你的妻子装出驯服的样子,”科斯塔司说,“但她的精神却是不羁的。”
“那又如何?”单顿伸手过去,给科斯塔司杯子里也斟上些,酒溅出去不少,“软弱顺服的母马生不出好驹子,法师。”
“是的,而她生得很好,不是吗?”科斯塔司靠在椅背上,又轻声添上一句,“不过倒也并非无人帮衬。”
浓黑的眉毛好奇地场起来,“嗯?”
“在你的子嗣上,拉密鲁斯曾经施以援手,不是吗?”
单顿的表情阴沉下来,“你这么说的理由是?”
“得了,我的陛下——四个男性继承人,绝对的健康,时间不长,而且间隔均匀,接着又是两个适合联姻的标致女儿,与之前相同的间隔。这样一个记录,你当真觉得里面会没有魔法的份?命运很少对女人这样仁慈。对国王也是。”
“我从没要求拉密鲁斯协助。”
“我也从没说你这么做过。”科斯塔司慢吞吞地抿一口酒,让“你”字上的一点点重音在空气中多留片刻。
单顿满面怒容,“奥勒留一族从不需要法师帮助自己生育后代。”
“我相信。”
“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妻子——?”
科斯塔司眼睛闪烁着,“我怎么能知道呢?那是我来此地之前的事了。我只不过注意到,这样的帮助对男人和女人的意义并不相同。把一个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遭遇危险的是她的性命,对他却没有什么。”
“她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这种事的。”
科斯塔司低下头。“那么我敢肯定她不会惹你不快。”他抿口酒,“她不过是……走运罢了。有些女人的确如此。”
单顿从椅子上起来,站到壁炉前。他喜欢火焰噼啪作响的刺激,让他想起城破时敌人的都市被付之一炬的景象。夏日的炎热却连如此微不足道的快乐也要夺走。“如果无人要求,拉密鲁斯绝不会主动做这样的事。”
“你比我更了解他,陛下。”
“他是我的仆人。就像你一样。”
他等了一会儿,看科斯塔司会不会对这个称号表示抗议,但他没有。终于,单顿回椅子前坐下,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看他饮酒的姿势,估佛是想冲走嘴巴里那令人不快的味道。
“我必须承认,”科斯塔司道,“有件事一直让我很好奇。”
单顿抬起眼睛,“是什么?”
“六个孩子——每年一个——完美的皇室家庭,然后就没了?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单顿哼了一声,“这里头半点古怪也没有。生了媞芮西亚之后,她问我今后能不能免除她的这一职责。既然她已经为我生下了足够的子嗣,这请求也很合理,于是我便允许了。”
“啊,也就是说她……把你从自己的床上赶开了?”
单顿瞪着对方,眼神凶狠,“注意你的用词。有些国王或许会觉得它们无礼至极。”
“我只是关心你的福祉。还有你身边人的忠诚。”
“王后的忠诚从来没有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这仍然是我的责任。”
单顿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抹去脸上沾的酒渍,然后大声吐口气,舒舒服服地坐好,“在肉体上她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够让一个男人得到安慰。我娶她是为了她家族的权势,而不是为了暖床。这她很清楚。她给了我四个可以让任何国王引以为傲的儿子,我们的女儿也为我带来了宝贵的同盟。就我所知她没有情人,而这是我唯一不会原谅的罪过。当她与我一同出现在晚宴的餐桌前,来访的王公们笑得更多,密谋更少。她尽到了王后的责任,对此我没有任何不满——半点也没有。这件事今后不要再提。”
“如您所愿,陛下。”凹陷的眼睛垂下片刻,恭恭敬敬。
“只除了那堆破石头,当然。”高地之王轻轻哼了一声,“但她只在自己的庭院里捣鼓,而且也只以她自己的血献祭。只要她不把其他人也扯进去,我就没什么意见。”他盯着自己的酒看了一会儿,“对这一切你究竟怎么看?告诉我实话,现在。”
科斯塔司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若有所思地将手指交叉在一起,“我去过北方,亲眼见过那些所谓的‘天雷’。它们不过是些石头,没别的,被当地人用泥灰涂抹,雕刻成可怕的形状,好让平民心生敬畏。那个区域的确存在着某些奇怪的力量——我亲身感受过——并不像高地之后所形容的那样强烈。更像是一种不吉利的感觉,离石头越近就越是强烈。既然传言说神使们体内流着巫者的血,我自然怀疑这效果或许仅仅是巫者的魔法。所以我才向高地之后问起他们的血统。依我看,正是他们的血祭产生了这种力量,目的不过是要在崇拜者心中引起畏惧。它不够强大,绝对无法做到其他事情,我向你保证。”
“北方也有法师,不是吗?我敢肯定对此他们知道得更多些。”
科斯塔司嘴角略略扭曲。“但他们不会说出支撑着自己国家的秘密,就好像我不会背叛你的秘密,我的国王。”他恭恭敬敬地一低头,“再说了,试图从对方那里挖掘些什么,这在法师中间难道不是很公平的游戏?当我们高贵的主人在制订争战的计划时,我们也得有些娱乐,不是吗?”单顿哼了一声,他是个高傲的男人,科斯塔司对于他家庭的暗示就像一根插进他肋下的刺,他很难将它抛在脑后。“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最后他问。
“陛下?”
“孩子们。格薇洛法。有没有办法可以知道我儿子们的出生是不是完全自然的?”
“啊。这个么,若问女人,她会告诉你生育从来不是自然的,但这纯属看问题的方式不同。”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法师把酒杯放在一旁,“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可以想办法辨别真相。拉密鲁斯所施的法术也许在她或者孩子们身上还留着印记。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便还有,它必然也非常微弱了。再说,哪怕一无所获也不能证明什么,只说明法术是种不确定的技艺。”
单顿盯着自己的酒冷哼一声,对方的答案显然并不让他满意。
“你说她很忠实,陛下。你说她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向拉密鲁斯求助。你说你对这些事情、对她都很有把握。难道这对你还不够吗?”
“嗯。”葡萄酒就像一面血色的镜子,映着单顿的怒容,“应该够了,不是吗?”
“男人不该知道生育的所有秘密,”科斯塔司轻声说,“诸神把这天赋赐给了女人,同时也索取了代价——她们的知识必然伴随着痛苦。至少祭司们是这么说的。”他耸耸肩,“要我说还是南方的部落的想法好——把女人锁起来,不让她们见到其他男人,更不用说法师,直到她们无法再生育为止。如此一来,本该自然的过程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千预,对吗,陛下?”他顿了顿,“当然,我想他们的女人绝不会受到王后陛下那样的优待。但我们比他们要文明多了,因此对有些事情也就必须尊重,不是吗?”
单顿没有回答。
屋外,太阳表面飘过一片云彩,短暂地遮蔽了射入房中的日光,但那种让皮肤也变得潮湿的热气却并未稍减。在单顿看来,这个下午令人不快,对他的情绪毫无帮助。
“此事与你无关,”最后,高地之王这么说道,“今后不要再提。”
“当然,陛下。”王室大法师恭恭敬敬地垂下头。配上他细长的脖子和尖锐的棱角,这动作不像人,却更适台啄着腐尸的秃鹫。
然而单顿并未注意,他心里想着旁的事情。最后,他的思绪似乎达到了一个转折点,于是把酒杯放在装饰华丽的木桌上,转身离开了房间,既没再讲话也没有回头。
若是落在一张更像人的脸上,法师扭曲的表情或许可以被视作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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