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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午夜时分。
微风早已止息,夏日的热气沉甸甸地栖息在中庭。换岗的时间到了,卫兵们几乎没有交谈,轮到下一班守夜的士兵从同伴手中接过仪仗,准备开始履行守护王宫的职责。
要塞上方,在只有皇室成员才能涉足的最高的护墙上,一个人影动了动。如果卫兵们将目光投向天空,本来很可能看见他,但他们没有。他们的任务是确保敌人不能登上建筑的高处,然后利用锯齿形城墙之间的狭窄通道侵入要塞。或者说,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然而想要抵达这里,敌人首先必须突破外层的城墙,这种事情过去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工作就十分乏味了。卫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也会和其他许许多多个夜晚一样无聊,整晚搜索各种角落和缝隙,驱逐那些情意绵绵的男男女女。不知为什么,王室的仆人似乎认定了这些地方就该是自己幽会的场所。
卫队长的眼睛扫过下边的阴影,却没发现自己上方有人正在行动。那个人影来到最高的护墙边,动作幽灵一般流畅。假如队长抬起头,很可能借着两轮圆月的亮光瞥见一缕金发,然后他就会意识到那人是谁,他的心脏很可能为此静止片刻。国王的儿子里只有一位拥有那样的发色。
但他没有抬头,而那人的动作静得怕人,所以躲过了一切耳目。
护墙上的那个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好像不愿被人发现、不愿被人打扰。他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就像阴影的精魂;但月光使他显形,伴他爬上城堡的最高点。那是南塔顶上弓箭手的位置,非常狭窄,也是整个城堡最高的四个所在之一。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纹丝不动,无声无息,仿佛是在冥想将要发生的一切。又或者他是在观察塔底的卫兵,等待着塔底空无一人的瞬间。
等那一刻出现,他张开了双臂,仿佛想拥抱夜晚;假如有人能看见他的面孔,他们或许会发现恐惧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仿佛一个鬼祟的阴影,稍纵即逝。
然后他纵身跃下。
塔顶与下方的石头通道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撞击是猛烈的,短促而血腥,引得卫兵们拔出武器飞奔而来。卫队长第一批赶到,一看见尸体便高声示警。他的心脏在胸膛中冻成了坚冰,他不禁开始想象:假如认定自己失职,单顿会有什么反应——队长畏惧高地之王胜过任何敌人。但多年的训练使他能够排除一切干扰,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事务:敲响警报。搜索要塞。尸体显然是从高处落下,这意味着此人来自城堡内部。确保没有别的敌人躲在城堡里,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然后,他的一个手下将尸体翻转过来,露出残缺不全的面孔。队长惊呆了。半边脸已经跌得血肉模糊,但剩下的部分仍然足以辨别他的身份。
安铎万。
因为先前的警报,城堡里也开始有了动静。狭长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各种声音高声下达命令。片刻之后,南塔上的大钟敲响,警告所有居民此处有敌人逃逸。让强者拿起自己的剑,让弱者锁上房门等候消息。
队长站在自己王子的尸体旁边,想到单顿的愤怒,他微微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卫队长生涯是否即将迎来一个令人不快的血腥结局。
“长官?”
他眨了两次眼,这才把目光投向说话的士兵;他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队长再次低头看看尸体。的确,安铎万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隐约可见墨迹——或许是张字条?
“要我把它拾起来吗?”
“不。”他静静地说。这种语调说明了一切:他知道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将会非常糟糕,而纸上的东西也不会让它变得好过些。“把它留在原地,等候陛下处置。”就在他们说话时,拉密鲁斯必定已经开始搜索城堡;这种事谁也比不上法师。如果真有入侵者,拉密鲁斯会找到他、解决他。
假如是某个外国的法师捣鬼——这很有可能——那么搜索或许会花上不少时间。城堡里出现如此之多的陌生人,卫队长一直不大高兴,尤其还是那种可以穿墙而过、用意念窒息对手的陌生人。如果始作俑者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那该怎么办?
只有这一切全都结束时,大门才会开启。然后,高地之王单顿——人们称他为暴烈的单顿、屠夫单顿,有时还叫他绝不饶恕的单顿——才会过来,来看儿子那血淋淋的残骸,并且决定如何处置。
我的父亲——
原谅我。
我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尽管谁也不肯提起它的名字。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死亡:不新增长的虚弱,一步步将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变得病弱无力,而且谁也无法将我治愈。我知道自己至多还剩几年的生命,很快灵魂的火焰就会闪烁、熄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留下一具空虚的肉体。
原谅我,父亲,原谅我今晚选择了速死。我希望在你的记忆中,我永远是那个正值青春的王子,而不是一具垂死的空壳,甚至不再有下床的气力。还有,最最重要的,原谅我没有征询你的意见,因为我知道你会阻止我,你会紧抱着希望不肯放手,直到时间夺走我最后的活力,把我留给那可怕的死亡。
希望并不存在。对于这病,希望并不存在。一千代人都这样讲,就算你召来所有的法师也无济于事。
原谅我,父亲。记得我死前的模样,让我们相处的时光带给你慰藉。我们曾经拥有这段时光,这段如此珍贵的时光。
那段日子现在已经结束了,这是诸神的裁决,谁也无法违抗他们的旨意。
安铎万
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单顿也不是一个温和的人。眼下,愤怒、悲恸和极度的震惊更加扭曲了他黝黑的面孔,让他完全可以混进地狱门口的魔鬼中间而不必担心会被发现。说起来,以他现在的情绪,魔鬼很可能也会迟疑着不敢靠得太近呢。
没有一个凡人胆敢接近他。没人敢说话。就连像食腐大鸟一般聚集在现场的法师们也不例外——对于有些法师,这并不是个比喻,他们选择了鸟的形态,觉得这样监视中庭的动静最为安全。
连拉密鲁斯也沉默着。作为最伟大的人类王国里最伟大的法师,他单膝跪在自己王子的尸体边,尽力施展法术,以确定这场悲剧的起因。与一位法师的灵伴建立联系,哪怕这灵伴已是一具尸首,事情仍然十分危险。二人之间的纽带有没有在王子的灵魂里留下什么持久的痕迹?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如果在寻找答案时接触到那条通道,他自己也很可能被那个不知名的法师吞噬。
当然,这一切都没法向单顿解释。高地之王理解的感情只有愤怒、挫败——还有复仇。
“是谁干的?”他质问道,“是谁对我的骨血干出了这等事?我要砍下他的脑袋!”
御前法师说话时声音非常沉静;他希望自己的语气有助于安抚国王的情绪,不过内心深处他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我看不出任何强迫的迹象,陛下。王子身上没有暴力的痕迹,只除了他自己最后的行动。”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国王,“单看他的尸体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很抱歉。我们所依赖的是一种生命之力,一旦生命离开肉体,就再也没有多少可以分析的对象了。”
单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如果这声音来自一头狮子,或许会被当成警告的咆哮,“我对你的借口不感兴趣,法师。我只要答案。”
拉密鲁斯的下巴绷紧了,他重新审视王子的尸体。他很清楚,任何答案都不会令单顿满意,但完全无法提供答案将更加危险。“绝望像裹尸布一般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说,“不是片刻的绝望;否则它应该已经消散。这种绝望更加持久,意义更加重大。”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没必要多讲。
一丝痛苦——抑或是怒气?——从高地之王的额头一闪而过,“我的儿子非常强壮。他不是个懦夫,不会让什么病击跨他的精神。”
他会的,如果他知道这病的来源。拉密鲁斯暗想。如果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某个法师的一头奶牛。“纸上写了什么,陛下?”
紧盯拉密鲁斯的深色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仇恨。那一刻单顿似乎准备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冷哼一声,把纸条递给对方。
拉密鲁斯读起来,表情有如石头般稳固。支配一丝灵火,查明这信的实质——出自谁之手,还有写这信的原因,品尝言语间的音韵,判新它们是否真实。
这期间,整个中庭仿佛凝固了。就连那些大鸟也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判断。
单顿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这些话不是我的儿子所写。”他嘶哑着嗓子道。
“抱歉,陛下,”拉密鲁斯低声说,“这是他写的。”
“那么他是被逼的。”黑眼睛眯起来,充满怀疑,“也许你们中的谁控制了他。如今这里可有不少,不是吗?其中一些根本说不上友好。你的确知道不是他们中的某一个吗?你有这样的能力吗?”
回答之前,拉密鲁斯慢慢地深吸一口气。那封信的真相明白无误,但这样的真相单顿永远也不会接受。
“这里没有强迫的迹象。”最后他说,“他的心是自由的,他的手自愿写下了这一切。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别的动机。”他抬头看着单顿道,“很抱歉,陛下,但真相就是如此。”
高地之王狂吼一声,从他手里夺过信去,“你!我命令你治好他。你可做到了?我吩咐你保护他!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在我向你提供庇护时,你所保证的服务就是这样吗?”
“陛下——”
“安静!”愤怒中,他把视线投向那些大鸟,用深色的眼睛将它们刺穿,仿佛他知道每一只的真实身份,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当单顿恶毒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其中一只后退了半步,那不大像鸟的动作,那种动作属于人类。
“这些!”单顿指着那些鸟喊道,“我要他们离开我的王国!你懂吗?这些,还有他们带来的一切。我儿子的灵魂慢慢死去的时候,你们却在满不在乎地谈天说地。眼看他日渐衰弱,”他质问那些鸟,“你们是不是在阴影里放声大笑?或许你们中还有人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在绝望中越陷越深?多么光彩啊,你们可以为自己的主子带回这消息,单顿的亲生儿子毁了!
“还有你,”他转身面对拉密鲁斯,眼里一片漆黑,面孔如魔鬼一般通红,“你邀请他们来到这里,你把我的儿子展示给他们,就好像展示庆典上的怪物,好让他们把我的弱点报告给他们的主人,然后在他走向死亡的时候袖手旁观,袖手旁观!”
单顿深吸一口气,聚在周围的卫兵们则屏住了呼吸,“现在听我说,拉密鲁斯。你将被逐出我的王国,直到永远。我给你一个凡人走到边界所需要的时间,在那之后,只要你胆敢再踏上我的土地,愿诸神怜悯你卑贱的灵魂。”
他把目光从跪在一旁的法师身上移开,动作那么决绝,显示他不单是将他斥退,还否定了他的整个存在。“你!”他对卫队长道,“把吾儿的尸体带进来。”
队长赶紧遵命行事,单顿最后看了一眼围绕在自己周围的大鸟,目光恶毒无比。“你们要在黎明前离开这座城市。”他咆哮道,“有谁拖延的话,愿诸神保佑他。”
午夜已过,但黎明尚未到来。
两轮月亮行将落下,在包裹着城市的森林中,月光透过树木,显得十分黯淡。一小块空地上,一盏带灯罩的提灯也放射出点点光芒,但仍然只能照出些许形态、些许阴影:
一个男人坐在石头上。完全静止,静止得仿佛与石头一体。等待。
他手里有木杖。附近有马,拴在黑暗中。
为旅行准备的包裹,帆布和皮革制成,包裹底下一头系着一卷羊毛毯。
过了一会儿,他周围的树从中响起微弱的沙沙声。大多数人都会以为这不过是有风吹过,或者是小动物在翻找食物,因此不予理会。这个人却不会如此误读森林里的动静,他察觉到它的不对劲,留意到它的意义。他弯下腰,拿起脚边的灯,另一只手拔出腰带上的匕首,以防万一。
一个人影走进空地。他一袭黑衣,长发在灯光下仿佛黑玉聚成的瀑布般闪闪发光。他凝视着提灯,片刻后轻轻抬起一只手;光线改变了方向,不再直直地照进他的眼睛。
“今晚你很警觉。”新来的人说。
“我不该警觉吗?”安铎万将提灯放回地上,“你仍然是我父亲的敌人,科力瓦;至少这一点并未改变。”
“但你的死对我毫无益处,殿下。”
“别这样称呼我。”他的声音冰冷、坚定,“安铎万王子已经死去。让他安息。”
黑眼睛闪着光,“如你所愿。”
安铎万站起来,将包裹扛上肩头,“计划进行得顺利吗?”
“完疑无缺。”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要确保那人的家人拿到之前承诺的钱财。”
“已经办好了。”
安铎万看他一眼,目光锐利,“你很周到,在对待死亡的时候。”
“我从来都很周到。”科力瓦告诉他。
王子深吸一口气,将它品味了许久,就好像要将林中空气里所有的味道一一分辨。“那么,现在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旅行了,再也不必担心父亲的反对。我可以跟随诸神赐予我的线索,去找到你的这个女巫——”
“不能说是我的,殿……安铎万。”
“我父亲会把她们全杀光,你知道。屠杀他能抓到的每一个女巫,只为了那么一点点遥不可及的希望,希望要找的那一个刚好就在她们中间。他就是这种性格。”
“谁也不能保证她就在他的王国里。你知道的。”
“但他还是会一意孤行。”安铎万重重地叹一口气,“黎明之前他就会找个借口,把什么事怪在某人的头上,然后将对方处死。他要不这样我才会吃惊呢。”
“邻国的君主们对他如此尊敬,原因正在于此。”
安铎万脸色一沉,“注意你的言词,法师。他仍然是我父亲。”
“当然。请你原谅。”
“那场骗局,他完全相信了?”
“为什么不信?因为我的法术,代替你的那个农夫长相与你毫无二致。因为你的贿赂,他自愿赴死。遗言是真实的,出自你的手,表达你自己心中的想法。即便是法师又能发现什么破绽呢?”
“没错。”他喃喃道,“真的,我宁愿死在自己手上,也好过像个废人一样在王宫里的床上衰弱而死。”
“你知道自己选了一条险路。病会恶化。最糟的部分到来时,预先不会有任何征兆。结局临近时,肉体不会再剩下一丝支撑你的力量。”
他咬牙道:“我不会死在床上。”接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有多长时间?”
法师迟疑片刻,“没有办法可以知道。抱歉。但通常说来,一旦症状变得如此明显……不会太长了。”
“几年。”
科力瓦眼睛一闪,仿佛月光下漆黑的缟玛瑙,“至多。”
“很好。”安铎万的衣着很简单,不是为王子们准备的丝质华服,而是一般人的羊毛衣裤,样式与颜色都很普通。穿着这样的衣服,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旅行者,而不是生来就被财富与特权环绕的王室血脉。
或许他真能成功呢?法师暗想。为帮助这个年轻人追踪自己的目标,科力瓦尽了全力,一个又一个的咒语会引他靠近把他变成灵伴的那个人。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事实上呢?这种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尝试过,而科力瓦也无法检验自己所做的是否有效、或者想办法增强它的力量,因为稍有不慎,两人之间的魔法纽带就可能把他也卷进去。而且他当然不会向对方解释清楚,告诉他他要找的是谁,她又对他做了些什么。王子不过是一只归家的信鸽,如此而已;一块罗盘,指引科力瓦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一个拥有力量的女人。法师沉思着。总是值得做个试验的,不是吗?甚至值得为那个答案担上一点点风险。
“黎明前离开边境。”王子警告他,“不要考验我父亲的耐心,科力瓦;他曾经杀死过拥有力量的人。”
“这我知道,殿……安铎万。”他恭恭敬敬地鞠个躬,“不过还是感谢你的提醒。”
“不是安铎万,不再是了。我得想个别的什么名字,不是吗?”王子略一停顿,“多么奇怪啊,仅仅一夜的谋划,我们就可以抛开自己习惯的生活;可放弃一个名字,放弃那一组声音,却需要更多的时间。”
“改变名字便是改变生命。”科力瓦轻声说。
“是的,”王子低声道,“正是。”
他没再开口,只是走上了森林中被人们踏出的小径。他向西走去,行动时悄无声息:猎人的脚步。
但在这次的搜索中你绝非猎人,科力瓦暗想,你只是……诱饵而已。
王子渐行渐远,提灯的微光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科力瓦聚起借来的灵火的力量,为自己添上翅膀。修长的黑色翅膀,拍打着森林的阴影,带着他腾空而起;但不是朝家的方向。还不到时候。
往西。
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他自己的灵伴变得更加虚弱;寂寂无闻,悄无声息。
不久之后,两轮月亮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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