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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些感染瘟疫的船只从新世界到来的时候,她回到自己最爱的中央诸省还不足一星期。

但在这个早晨,在世界迎来末日的早晨,占据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全部心神的却并非新尼德兰,并非新法兰西,也并非自由意志,甚至无关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她期待的是取下石膏,并久违地和她的护士去冬景花园里散步——好吧,应该说蹒跚。在海牙的所有绿地之中,冬景花园并不是安娜斯塔西亚的最爱,但至少那里没有医院消毒水和便盆的气味。此外,丽贝卡也会在那儿,而她比任何花儿都要美丽。

黎明破晓前,安娜斯塔西亚就因期待而醒来,她看着月亮逐渐落下,仿佛一艘受损的飞艇。它沉入圣雅各堂——也就是古老的圣詹姆斯教堂——高耸的尖顶之下,而初升的太阳将老旧市政厅的骨白色圆顶染成了粉色。这两栋建筑的年代都比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年更早:它们在十七世纪初的数十年里落成,荷兰的黄金时代正是从那时开始,又毫不间断地延续到了今天。在西北一英里 (1)左右的地方,席凡宁根灯塔正富有节奏地朝她眨眼。

她发现这座城市在夜晚很平静,但算不上真正沉寂,也算不上真正静止。就像中央诸省的每一座大城市那样,夜晚的海牙回荡着喀拉客金属身躯的咔嗒-喀拉声:它们在装卸马车货物,清扫街道,递送包裹,为主人准备早餐和修补衣物,把醉鬼送回家中,监控全市范围的防洪堤坝与抽水机,沿着拖船运河牵引货船,还有它们的禁制所要求的一切。这座城市从不入睡,因为机械人从不睡觉。在午夜以后的孤独时刻里,安娜斯塔西亚忽然意识到这座城市里会动的一切都包裹着钢和炼金黄铜:就好像人类消失不见,而他们的造物接管了这里。

一双金属脚掌走过镶花地板,发出咔嗒的响声。那台机器以猫儿般的确信大步穿过黑暗的房间。它多半是在四处走动时探测到了她睁开的双眼反射的微弱月光。它的内部装置的嘀嗒声在黑暗中回响。与她寂静的焦躁相比,那声音仿佛铜管乐队般响亮。它身体噪音里的古怪音色暗示着旧式的炼金合金,也代表它的型号较为陈旧,或许是在十八世纪中期出产的。她知道,那批机械人使用的是罕见的黑色科林斯 (2)青铜。但安娜斯塔西亚没法转头确认月光是否映照出了肝红色的铜锈:乏味感压得她动弹不得。

在等同于喀拉客的耳语声的尖细呼哧声中,它说:“我谦卑地请求您原谅我的打扰,女主人,但我注意到您没有睡着。您觉得痛吗?要我为您叫医生来吗?”

一阵痛楚窜过她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她弯曲手指。仿佛轻度烧伤的刺痛感传来。如果她的胳膊能动,此时恐怕已经把手指塞进嘴里了。

“不。别管我。”

发条装置的咔嗒声里多出了一个短暂的切分音:那台机器正将这条新命令与控制它行为的其余禁制结合起来。它在医院的主要功用是照看病人,这给了它某种程度的自由,让它能根据健康状况,在必要时不顾顽固病人的意愿。但安娜斯塔西亚可不是什么普通病人。

“立刻照办,女主人。”它转身离开,甚至没有提议帮她抖松枕头。

没在看月亮或者城市的时候,她会看向时钟,等待赖尔登医生的晨间查房。或者担忧缺乏睡眠会让她头脑昏沉,让眼底浮现黑圈。这加剧了她的焦虑,也让她更加难以入睡。她曾如此期待与丽贝卡的私下碰面——残酷的是,那个时刻总算是来了,可她却变得丑陋又愚蠢。她渴望能以最美丽也最睿智的模样钻出这只石膏虫茧。

她的肚子叫唤起来。但她知道在今天拆除石膏前,她不能吃东西,以免需要注射大量止痛剂的情况再次出现。她决心既不呻吟,也不退缩。

或许在散步的时候,她们可以去逛逛面包房。从前往新世界的那趟差事算起,安娜斯塔西亚已经很久没品尝热腾腾又美味的油酥点心卷了。

安娜斯塔西亚等了很久,久到月亮仿佛会再次升起和落下,这时丽贝卡才乘着马车到来。她制服上的白色在朝阳中闪耀,所有皱褶和接缝都压得平平整整,她的每一根金色卷发都收拢在浆硬的帽子底下。她走进门里,随即停下脚步。她面无表情,紧盯着安娜斯塔西亚,同时从帽底拽出一缕头发。它悬荡在她的左眼眼角处,仿佛一条聚会用的彩色纸带。

安娜斯塔西亚被困在石膏牢狱里的双膝渗出汗水,仿佛加热过度的烛蜡。

“肮脏的荡妇。”她用口型说。

赖尔登医生走进房间。“早上好,安娜斯塔西亚。”

根据她自己的要求,他选择用简略的方式称呼她,虽然刚开始省略她的头衔时,他明显很不安。就好像他觉得这样的怠慢会招来成群的拧颈卫士那样。

“早上好,医生。”

医生从床尾的挂钩那里取下病历表的时候,丽贝卡把那缕乱发迅速塞回帽子下面。医生摇摇头。“和你的恢复状况相比,你的幸存依旧让我吃惊。”需要炼金术绷带的伤势在中央诸省相当罕见;安娜斯塔西亚恐怕是他观察这种尖端医术的初次机会。“护士,能把石膏抬起来一点儿吗?”

在他身后,丽贝卡朝着墙上的那对挂钩伸出手去。安娜斯塔西亚咬紧牙关。那对挂钩连着绳索,绳索穿过一套滑轮系统,与缠绕她双臂双腿的石膏上的吊索相连。(她事后才从船上的医生那里听说,猎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双腿破破烂烂,就像打碎的瓷器。)但她疼痛的部位并非双腿;抬起石膏会挤压到她隐隐作痛的肋骨。嵌入石膏和绷带内的炼金印记能加快她的恢复,却对痛楚无能为力。

炼金术很有用处,但缺乏同情心。每个发条匠都清楚这点。

如果赖尔登医生知道隐藏在她伤势背后的真相,恐怕会更加吃惊。但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被拧颈卫士踩伤的。光是被迫将发现她的猎人——她当时身在公会被毁的安全屋里——灭口,就够让她不舒服的了。要不是他们的同情心与毫不犹豫的插手,她恐怕早就被冻死了。(仲冬时节的新尼德兰北河谷要比气候温和的中央诸省寒冷得多。)但除了她的伤势和那台努力保住她性命、勉强能够运作的拧颈卫士以外,他们看到了太多东西,或许足以拼凑出真相了。那些可怜虫。那位无辜的船载医师发现安娜斯塔西亚胸口的某块瘀青酷似蹄印,不久便遭遇了同样不幸的意外:他从船舷落下,坠入酷寒的北大西洋里。那次杀戮令她尤其痛苦。渡海的过程完全是活受罪(船身的每次摇摆对她粉碎的骨头而言都是酷刑),尤其是她还得额外耗费精力去推翻船上那台喀拉客搬运工的人类安全超禁制。某个狡猾的法国密探偷走了那条能够证明安娜斯塔西亚与御林管理办公室有关的项链,然后留下她自生自灭。

她朝医生的肩后送去微笑。丽贝卡回以笑容:她发自内心地露齿而笑,笑意在她的整张脸上蔓延,从双眼直到酒窝。安娜斯塔西亚的行当需要她在某种程度上看透人心,以便察觉真诚与欺瞒的迹象。这份工作很累人,而且并非始终令人愉快:有时吵闹,有时发臭,还经常会有些棘手。面对能够如此慷慨地付出真心的女子——这样的调剂着实让人欣喜。

医生检查着她的石膏,甚至凑过去嗅了嗅。他看都没看裹住她手掌的特制绷带。那边的伤势是公会事务而非医疗事务,而且这点必须严格遵守。当那台隶属仪仗队的仆从机械人高举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担架跑进急诊室的时候,当班的是海斯曼医生。她是个能干的外科大夫,只是对自己的工作热衷得过了头。她试图用钳子取出安娜斯塔西亚手掌里的炼金术玻璃碎片,为此与御林管理官发生了争执。海斯曼第二天就提前退休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如果以周密的手法植入,炼金术玻璃就能对人产生可怕的影响。安娜斯塔西亚曾在手术室的观察用走廊里监督过这样的植入手术。但那是经过漫长细致的努力才得出的结果;这块玻璃却是在混乱中于她的手心粉碎的。

或许那只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但赖尔登评估她的总体健康状况与印记效力的这段时间,时钟仿佛足足走完了半个世纪。他对待安娜斯塔西亚格外谨慎,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很清楚这点。

赶紧搞定吧, 她心想, 我还有约会呢。而且她想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本人,不是因为我的身份。

又是十年过去了。赖尔登用他带着三叶草 (3)口音的奇怪荷兰语说:“好吧。我觉得这些石膏已经物尽其用了。你觉得拆掉它们好不好?”

“我觉得你会给自己省下一大堆麻烦。再在这牢房里待上一天,我就要命令某台机器打断你的双腿了。”

“那可不行。”他说着,脸色发白。丽贝卡忍着笑——她以为安娜斯塔西亚在开玩笑。那个动作让那缕头发又落了下来。安娜斯塔西亚很想了解她齿间的触感。赖尔登朝护士点点头——又花了片刻为她凌乱的仪容而皱起眉头——然后从她的托盘上拿起一支钢笔。

“机器。过来这边。”她说。的确,它的外壳带着紫色瘀青般的肝变光泽:那是黑青铜。一滴汗珠在赖尔登太阳穴的凹陷处扎下根来。她能读懂他的担忧,就像读懂报纸那么轻松:如果出了岔子,他会有什么下场?他也会像海斯曼医生那样突然退休吗?等丽贝卡将切割工具装进机械仆从手掌上的插口以后,医生命令它:“除去这些石膏。”

低沉的呜呜声裹住了刀刃。那台医用仆从型以非人的速度和机械人特有的精准开始工作,没等第一团石膏粉落到地上,就将她左腿上的石膏一分为二。

赖尔登和丽贝卡用撑开器抓住石膏,分开这副外壳,然后将她原本悬空的那条腿轻轻放到床上。这几周以来,安娜斯塔西亚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肌肤。上面的汗毛前所未有地浓密。她经过修剪,涂着鲜艳指甲油的脚趾甲——那又是丽贝卡的杰作——则是在她那条腿化作的拗口句子后面加上的一个问号。

然后那股气味扑面而来。未经清洗的肌肤的气味从她的身体涌出。它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涌出泪水。丢脸也是原因之一。 为什么丽贝卡非得在这儿?为什么非要让她嗅到我的耻辱?

她瞥了眼护士和医生。两人都面无表情。毫无疑问,他们闻过更臭的气味,也对此早有准备。但清楚这点并不能减轻那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安娜斯塔西亚闭上双眼。那台机器再次弯下腰来,利刃嗡鸣,嘎吱和噼啪声传来,然后冰凉的新鲜空气碰触到了她的另一条腿,接着是她裸露的双臂。每露出一条肢体,臭味都会变浓。无论多少魅力,多少挑逗,肯定都无法盖过此时铭刻在那位护士脑海里的画面了。

丽贝卡和那台医用喀拉客解开缠住安娜斯塔西亚躯干的绷带时,赖尔登医生转过头去,努力维护安娜斯塔西亚的尊严。他问:“你感觉如何?”

“我想洗个澡。”她用不像是自己的嗓音说。从她还在羊角村的乡间运河撑平底船的年轻时代算起,她的声音就没有这么小过。

“别洗太久,”护士说,“我还打算下午去花园里散个步呢。”

不知为何,这个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台喀拉客拿着一副拐杖回来了。赖尔登说:“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我们得保证你不会再摔断腿脚,对吧?”

安娜斯塔西亚断定,物理治疗法只是种手段温和的拷问而已。而她对拷问略知一二。

但痛苦过后就是奢侈的热水澡。她用彩色铅笔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派一名仆从型前去采购:它带着写有她目前尺码的长长清单(城里最好的店铺都记下了她的尺码,但连续数周的被迫休息对她的身材可没什么好处),以及关于她的新服装的细致要求。接下来,她刮了腿毛,又用力揉搓,直到皮肤传来刺痛,而灰白也转为粉红为止。随后,另一台喀拉客为她更换了洗澡水,她用香波洗了两次头发。擦去镜子上凝结的水汽,她甚至都认不出自己了。与她去新世界审问法国密探时相比,她的脸发了福,同时却又透出憔悴。但她还是梳了头,刷了牙,给自己喷上薰衣草油,而她数月以来的第一套新装不久便送到了。

她以新生儿的模样——没有丝毫害羞和不自然——就这么走出热气腾腾的浴室,让那些机器为她穿衣。那些杂货商、女帽商、鞋匠和女装裁缝(或者应该说他们的喀拉客,毕竟是它们在不到一个钟头里制作出了这些衣服)达成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所有要求。衣服的尺码算不上特别完美,毕竟她没有亲自到场去做最后调整,但还算合身。鞋子有点挤脚,或许需要去找修鞋匠修改,但不是今天。她花了很多天去思考要穿什么,又该怎么穿。毫无疏漏。

它们为她身体这张空白画布添上深红色的内衣;黑色的长袜;配有酒红色滚边的深灰色羊毛衫;同样是酒红色的天鹅绒裙子,长度刚刚盖过她的双膝;几乎与裙摆相接,以柔软的灰色皮革制作的低跟靴;长及手肘的手套和用同种皮革制作的腰带;她脖子上的黑色缎带颈链穿有银丝,嵌着一块抛光过的石榴石;还有一对相衬的石榴石耳环。靴帮上的银制靴扣闪闪发亮,与她腰带上的带扣——还有她小恶魔般的闪亮眼神,至少她希望看起来是这样——很相衬。她扎起头发,又多加了几只发卡,将女帽商的作品固定住。以酒红色缎带装饰的贵妇帽歪戴在她头上,给人以粗心却充满挑逗的印象。为了抵御深冬的湿气,她披上了一件内衬是皇冠级貂皮的山羊绒披肩。搭在她双肩上的兜帽透出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

换做从前,她会穿上紧身胸衣,让自己更显苗条。但如今,光是腰带就够让她痛苦了。只是稍微收紧,就会让她的肋骨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呻吟。

丽贝卡在南门厅那里和她碰头,在护士服上披了件廉价的花呢斗篷。她睁大了眼睛。

“天啊,”她说,“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你打破石膏虫茧,然后变成了蝴蝶。瞧瞧你那双翅膀!”

“你说这身破布?”笑容让安娜斯塔西亚的脸颊隐隐作痛,“我只是忍不住奢侈了一点儿。”

“我没想到去花园散步会是这么……”护士审视着自己,“恐怕我穿得太朴素了。”

“胡说。你已经够美的了。”

丽贝卡脸红了。她飞快地转过头去,确认医生和首席护士无法看到,随后把手伸到帽檐下,拽出一缕卷发。它在她的鬓角边上下起伏。安娜斯塔西亚心跳加快,与它起伏的节奏相衬。

“我们走吧?”

一台医用仆从跟随在后,准备在安娜斯塔西亚失足时飞扑过去,但按照她的命令,它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虚弱给了她挽住护士胳膊的借口,让她可以凑近身子,嗅她的气味。

南门厅通向医院附设的花园,它规模很小,却毗邻帕维利翁运河,也就是古老的凉亭运河,而对岸便是冬景花园。时值深冬,天空却异常明亮,云朵被猛烈的海风刮着飞掠而过。斑驳的阴影散落在花园里。碎石在脚底嘎吱作响。运河的潮湿气息包裹了她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如既往的城市喧嚣:车轮滚动的辘辘声,教堂的钟声,运河里的水花声,桨架的嘎吱声,以及上万名发条人为主人的每次突发奇想尽心尽力时不断累积的嗡鸣声。今天恐怕在举行比赛:吵闹的呼喊正从超过一英里外的席凡宁根码头那里传来。

两名女子相互挽着手臂,从低矮的山楂树篱和光秃秃的蔷薇丛边经过。她们都缄默不语,好像在等待对方先开口。尴尬的时刻越拉越长,宛如一件廉价的毛衣。安娜斯塔西亚搜肠刮肚,却发现那里仿佛蔷薇丛般空无一物。她咬住嘴唇,以压抑涌现的恐慌。她如此期待这一刻,结果却像个小女学生那样害羞?那次受伤改变了她。

事实证明,丽贝卡更有勇气。“我们是不是忘了拆掉你舌头上的石膏?”

猝不及防,但同时也松了口气的安娜斯塔西亚像粗俗的渔妇那样大笑起来。“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提出医疗事故诉讼。”

打破僵局以后,对话就容易多了。她们转向西方,朝运河走去。

丽贝卡指向正在塔街 (4)的车流间穿梭的一辆双座小马车。车轮的钢圈在铺路石上擦出了火花。拉车的那台仆从型跑得飞快,双腿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说:“老天啊。他可真够赶的。”

那辆出租马车摆尾急转,驶上了医院的车道。那台仆从型拖着车厢滑行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甩出的细小碎石像冰雹那样拍打着窗户。有个人跳下出租马车,消失在医院里。他跑得太快,安娜斯塔西亚没法确定,但他看起来很面熟。她紧张起来。但丽贝卡只是耸了耸肩,她的微笑驱散了不安。她们继续散起步来。城市的喧嚣更响亮了;席凡宁根码头那边的比赛肯定相当激动人心。

安娜斯塔西亚一边担心这次散步会因为急诊而中止,一边问道:“丽贝卡,你有弟弟妹妹吗?照顾别人就像你的第二天性一样。”

“说吧,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不过我很擅长看人。”

“我的确有——”

在她们后方,通向南门厅的那扇门猛然打开。“首席园丁!首席园丁贝尔!”

安娜斯塔西亚僵住了。 噢,不。拜托,别这么对我。

“天啊!”丽贝卡转向骚动传来的方向。安娜斯塔西亚也照做了,她扫了一眼跑向他们的那个男人,然后看向护士,同时毫无道理地希望他闭嘴。

“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他在花园那一头大喊,“拜托,等等!我必须立即和您谈谈!”

那台医用仆从型向前一跃。它轻巧地落在她们身边,然后说:“女主人,我相信那位先生有话要跟您说。看起来是紧急事务。需要我送您去他那边吗?”

不。不,不,不,别挑这种时候。

从出租马车下来的那个男人跑近了些。她认出那是马尔科姆,也是个御林管理官。她伸长脖子,再次看向那辆马车,却看不到车门的样子。“首席园丁贝尔!”他大喊道,“首席园丁贝尔,等等!”

安娜斯塔西亚呻吟起来。 闭嘴吧,你这蠢货。

丽贝卡胳膊的肌肉抽搐起来。“那个人。他叫你‘首席园丁’。”

安娜斯塔西亚闭上了双眼。该死的。“是的。他是这么叫了。”

“噢。我……”丽贝卡的目光开始游移,不肯对上她的眼睛,就好像她是只走投无路的兔子,而安娜斯塔西亚是头狐狸。“当然,我知道你是公会成员。因为你受的伤。我是说那些玻璃——我是说,我没亲眼见过,但你的手,我没去打探过,真的,但海斯曼医生走了以后……可你看起来不像……噢!我是说,我没想到你是……御林管理官……”

御林管理办公室:那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特殊部门,负责保护发条匠们的秘密,进而为荷兰帝国充当着事实上的秘密警察。不论真假,每个人都听过有关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发条半人马——也就是拧颈卫士——以及它们的人类主人的可怕故事。这些故事从来不会强调御林管理官对于维持荷兰黄金时代的关键作用;必不可少的就只有骇人的谣言而已。御林管理官会在藏着公会秘密的花园里巡逻,在防备一切入侵——哪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蚜虫——的同时,也会剪除所有试图探出墙外的枝条。首席园丁就是园丁们的首领。

安娜斯塔西亚叹了口气。“是的。我掌管拧颈卫士。”

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像某种神奇的情感炼金术那样,七个字的咒语将挑逗与魅力变成了无言的恐惧。它熄灭了护士眼中挑逗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单调而脆弱的玻璃光泽,只会出现在唯恐言行出错的人眼中。那是安娜斯塔西亚见过上百次的眼神。

“我仍旧是你的病人。我仍旧是你所知的——希望也是你喜欢上的——那个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她说。她痛恨自己语气中的绝望。

“当然。我仍旧会为你的康复尽心尽力。”护士说。她没有甩开安娜斯塔西亚的手,却改变了姿势,让接触她的动作从亲昵转为职业化。“我相信你有非常重要的职责。你很快就能重返岗位了。”

马尔科姆在碎石路上滑了一跤,但那台医用仆从型飞奔过去,在他摔得四仰八叉之前接住了他。安娜斯塔西亚摇了摇头。

“恐怕会比你说的还要快。”

丽贝卡的身体绷紧了。她试图压抑那种反应,但安娜斯塔西亚能感觉到她手臂的颤抖。她摸了摸护士的手,仿佛在试图安抚一匹受惊的马儿。“不用烦恼。这件事与你无关。”

她同时面露微笑,但另一名女子却不肯看她。安娜斯塔西亚蹲下身子——不顾肋骨传来的刺痛——以拦截丽贝卡此时投向双脚的目光。但只是徒劳:她的反应就像看到安娜斯塔西亚在龇牙咧嘴一样。她又叹了口气,放开护士的手臂,转向走来的发条匠。

好吧,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独自入睡了。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不管费多少口舌,都没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好人了。

这就是一个女人为保卫帝国的特权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个岗位至关重要,却又令人孤独。

噢好吧。等事态平息以后,她可以让御林管理办公室把丽贝卡抓去审问。然后,等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女子在牢房里瑟瑟发抖,聆听真正囚犯的哀号,就这么过上一晚以后,安娜斯塔西亚再趁机现身,将她从这次官僚主义导致的严重失误中“拯救”出来。她会成为那位护士的救星……而她用真诚的求爱没能赢得的东西,也将藉由绝望的感激得到。

马尔科姆走到她们面前,气喘吁吁。他用双手拄着膝盖,努力平复呼吸。他的公会徽章——嵌有玫瑰石英十字架,侧面有个小小的金色V字的缟玛瑙链坠——从脖子垂下,像钟摆那样晃动不止。丽贝卡奋力对抗着逃离这个秘密警察临时集会地的冲动。她不安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了几道凹痕。

马尔科姆说:“首席——”

“我不在乎你觉得自己的事务有多紧急。你已经毁掉了我本该非常特别的日子。因此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不是‘首席园丁,世界末日到了’,我就会让拧颈卫士拧断你该死的脑袋,然后丢进运河里喂鱼。”

丽贝卡发出老鼠般的尖叫声。她拨开了脚下的全部碎石,泥泞的凹坑散发出微弱的排泄物气味。

安娜斯塔西亚对她说:“抱歉让你听到那种话。我为自己的用词向你致歉。我平时不会这么粗俗。真的不会。请不要因此看不起我。”

我干嘛还要恳求她的喜爱?她都觉得我是魔鬼的化身了。

马尔科姆眨了眨眼。他翕动嘴唇,就像一条金鱼在吐泡泡。穿过花园的狂奔让他涨红了脸,他逐渐褪色的粉红脸颊与身体其余部分的苍白形成了对比。他的瞳孔放大。

马尔科姆找回了语言能力。“可是,首席园丁……世界末日的确到了。”

席凡宁根码头的喧嚣声再次响起。但她意识到,人群并不是在欢呼。

那是尖叫。

(1)一英里约为一点六一千米

(2)历史悠久的希腊城市,在希腊神话中多次出现。

(3)爱尔兰的国花,此处指爱尔兰口音。

(4)Torenstraat,海牙的一条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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